第八章 学霸的世界,我不懂

“不是,据说庄浩然的父母非要送他去美 国,他不想去,恳求父母别送他走。”

“啊!为什么不想去?我想出国留学我父 母都不同意!”

“他的小跟班说,庄浩然觉得自己在美国 估计一周都活不下来,你们知道他英文有多差 吗?他都高中毕业了,连一般过去时和过去完 成时都分不清!”

“我也分不清

“我也分不清

1

当聂晓裳揪着庄浩然走进病房的时候,郑秋颜正趴在孟红伟的病床前 呢喃。

为了做手术,孟红伟半边头发都被剃光了,剩下的半边垂在肩头,很 像新潮的年轻人才会剪的阴阳头,有种说不出的煞气。

她恢复得不错,但依然曰渐憔悴,手术后的前几天持续性的呕吐和头 痛,让她连觉也没有睡好,黑眼圈如同浓墨重彩地画上去的一般,人也跟 着苍老了。

可是她依然是淡然的,摸着郑秋颜的头发道:“这不是好了吗?不要 因为这种事哭……”

看到这个样子的孟红伟,连庄浩然也呆住了,聂晓裳用力地推了他一 把喝道:“快点儿!道歉!”

见到有人进来,郑秋颜用手背擦了擦眼泪就跑出去了。庄浩然依旧怔 怔的,望着孟红伟跌倒时擦破皮的额头,好半天才问:“你没事吧?”

“你怎么来了? ”孟红伟很是意外。

“我看到你的曰记了……”庄浩然低着头,难得地站直了身体,有些 愧疚地说,“没想到我的事情你都记得,老师,我错了,我对不起你。”

孟红伟将目光转向聂晓裳,聂晓裳解释道:“那天我跟赖主任一起去 你家里帮你取衣服……”

说到一半,她也不说了。

到最后她也没能把孟红伟的衣服拿过来,而是去商场里买了新的,都 是款式很朴素,但料子很好的贴身衣物。

她也不懂成熟的女性喜欢什么样的,只不过挑了些最简单的罢了,然 而那些衣服迄今都还摆在孟红伟的床头,连标签都没有拆掉,她身上依旧 穿着病号服,又看了聂晓裳一会儿才垂下眼帘对庄浩然说:“没什么好道 歉的,你也没说错……你们是该好好享受生活。”

庄浩然呆住,下一秒突然委屈起来:“那你为什么不理我啊?你知不知道我都快委屈死了!我不过就是顶撞了你一次!你整整两年没理我!两年!"

“你小声点儿!”聂晓裳凶巴巴地大叫,庄浩然顿时又萎靡起来,孟 红伟似是被吵得头痛,轻轻地吸了一口气,发出“咝咝”的声音。

“你没事儿吧?要叫护士吗?”聂晓裳紧张了起来。

孟红伟只是摆了摆手,又缓了一会儿才抬头看着庄浩然,好久后才 说:“正因为你没说错,我才难过。你们什么都懂,什么都明白,我根本 没什么好教你们的……我都不知道你们这些大道理是从哪儿看来的,各个 口齿伶俐,可是什么都不肯做……你们那么聪明,却连写作业那么简单的 小事都做不好,是我太傻,以为环境足够好的话,你们将来都会成为了不 起的人,去帮助那些需要帮助的人,可是你们连基本的怜悯都没有……”

说到最后,她的声音已经低不可闻,悲哀的氛围弥漫在病房里,和药 物的气息混合在一起,有种难以言说的苦涩。

她几乎就是无助地说:“而我又能做什么呢?我的见识还没有一个初中生多,我还能说什么?”

聂晓裳和庄浩然都呆呆地看着她,正好护士走进来量体温,看到两个 人,护士笑眯眯地说:“这也是您的学生呀?当老师真好,这么多人来看 您!”

孟红伟苦笑了一下,对两个人说:“你们回去吧。”

聂晓裳转身朝外走,过了会儿才发现庄浩然依旧在病房里,她走过去 扯了扯他的袖子,抬头才发现庄浩然在哭。

呆了一秒后她才用力拉着他走出来,错愕地望着那两行眼泪,说: “不至于吧你,被孟老师感动了?”

“不是,我是因为别的事难过"

对于庄浩然的近况聂晓裳也有所耳闻,问:“留学?”

庄浩然这才点了点头。

聂晓裳顿时火冒三丈,大叫道:“你哭有什么用啊?就不知道想个办法吗?”

“我能想到什么办法啊?”

庄浩然委屈巴巴的,全然没有“少爷团”时期的风采。

就这么一个人居然也能将学校搞得鸡犬不宁?

聂晓裳简直就是鄙夷的,但看到他那张白皙的脸,还是于心不忍,拉着庄浩然说:“走!我带你去找赖主任!”

赖文昌一家住在一个有些年头的小区里,房子不大,却十分干净。

来幵门的是赖星辰,她穿着明黄色的印着卡通图案的家居服,戴着圆 框的眼镜,照例梳着双马尾,见到聂晓裳,激动地扑进她怀里,叫道:“你怎么来啦?”

“你爸呢?我们有事儿找他。”

“买菜去啦! ”赖星辰拉着聂晓裳的手瞪瞪瞪朝里面跑,在一个柜子 前停了下来:“喏,这就是那颗钻石!”

聂晓裳看到那块灰色的石头,还是忍不住大笑起来。

那块石头就摆在客庁正中央的位置,她找了半天,才找到钻石所在的 位置,隔着缝隙看不真切,再加上没有切割,全然没有宝石该有的光泽, 倒像是一只小虫似的。

而摆在钻石旁边的,还有许多别的石头,赖星辰主动介绍说:“这是 大理石,这是玄武岩,这是石英,这是云母……”

“谁来了? ”卧室门打幵,赖伯母款款走出来,她换了新发型,一头 大波浪,更显得旖旎。

庄浩然瞠目结舌地看着她,聂晓裳笑了半天,才俯身招呼:“师母 好!”

“别叫我师母,都被你们叫老了!星辰,去给哥哥姐姐倒杯果汁!都 站在这里干什么呀?快坐!文昌一会儿就回来了。”

两个人坐在沙发上说明了来意,赖星辰趴在妈妈怀里认真地听着,硕 大的眼睛眨巴着,煞是可爱。

末了才说:“哥哥,你也太娇气了,怎么能因为这种事哭呢?”

师母大人骄傲地望了望赖星辰,伸手摸着她的脸。

那个小小的动作还是让聂晓裳难过了一下,她侧过头去望着窗外,暮 色将至,夕阳渐沉。

也不知道为什么,这个夏天似乎格外的长。

等了好久赖文昌才回来,他满头大汗,手里提着蔬菜和肉,见到来 客,也很惊讶。

赖星辰解释了之后他才恢复原本的神色,说:“正好我买了鱼,庄浩 然,你进来帮忙。”

庄浩然愣了一下,嗫嚅着:“我……我不会……”

“不会就学!过来!”

庄浩然这才木木地跟进厨房。

但谁又能想得到他买了条活鱼呢?不久后厨房里就传来了庄浩然的惨 叫声:“妈呀,它咬我!”

“净睁着眼说瞎话!鱼怎么咬人?”

“好多血!”

“你不是要继承火锅店的吗?没见过血是怎么的?”

“我的手被鱼鳞割破了!”

“你给我闭嘴!”

厨房外的三名女性始终笑眯眯的,赖星辰趴在沙发上晃着腿,眯起眼 睛说:“庄浩然乃万恶之源!”

“呸!他也配?”聂晓裳不客气地笑了,可是忽然间,也觉得庄浩然 有些可爱了。

3

但到最后赖文昌也没有答应要帮忙,回去的路上他才说,赖文昌的想 法跟庄浩然父母是一样的,出去历练历练,总比待在家里好。

两个人揉着肚子往外走,赖文昌的厨艺相当好,害得他们都吃了两三 碗饭。

也是到赖家参观了之后聂晓裳才知道,不仅是洗衣做饭,什么拖地扫 地、倒垃圾之类的,全都是赖文昌在做。

他在家里当真是一点儿地位都没有,饭桌上赖氏母女你一句我一句地 吐槽着赖文昌,比电视剧还要精彩。赖文昌唯唯诺诺,点头哈腰,可是在 不经意间,还是一脸幸福地望着她们母女俩。那个时候聂晓裳相信赖文昌 是幸福的,他是个简单的人,简单到觉得人生就应该是柴米油盐、万家灯 火这样的东西。

“去一趟也是好的,旁的不说,英语起码会进步,你家是做餐饮业 的,你学一学也没坏处,中餐如今这么受欢迎,将来有能力了,把自己家 的火锅店幵到全球岂不是件骄傲的事?”

“当初让你好好念书你不肯,现在留下来又有什么用?复读也是来不 及了,以你的性格也看不上技术院校。真给你一家餐庁你又能干什么?连 杀条鱼都大呼小叫的,就这样你还能领导员工?”

赖文昌就是这么一句一句说服庄浩然的,说到最后,连庄浩然都觉得 自己的人生无药可救了。他一路上都垂头丧气的,问聂晓裳:“我是不是 特别失败啊?”

聂晓裳不客气地说:“是啊!不是早说了你就是个废物吗?”

“那我怎么办?”

“努力从垃圾堆里爬出来咯!”

庄浩然半晌都没有说话,聂晓裳还以为他伤心了呢,一转头,却发现 他是真的在思考什么,那双漂亮的眼睛难得不再空无一物,夜色中他竟然 有那么一丝深沉的气质。他想了很久才慢悠悠地说:“我只是没想到……没想到我这么快就要成一个大人了,我还以为我可以再玩几年的。”

这句感慨一下子就戳进聂晓裳的心里去了,是啊!谁也不会想到成长 会来得这么迅疾,当中学生涯一结束,“生存”这个沉重的命题就会以具 象的面貌铺天盖地而来,打得他们措手不及、眼冒金星。

可是好像无论怎样,长大都会来临的,无论是成绩好也罢,不好也 罢,有一技之长也罢,没有也罢……最终他们都不得不迈入成年人的世界里,在这世上寻求一个立足之 地,然后望着一代又一代人生生不息。

也许只有地核深处的那些石头才是永恒的、敦厚的、质朴的,看着人 类从一个时代走向另一个时代,弹指间,几千年也就过去了。

想到这里,聂晓裳也忍不住为庄浩然出谋划策,问:“你就没什么理 想吗?”

庄浩然想了半天,才有些激动地说:“我小时候想当个太空员!”

听到这句话,聂晓裳忍不住笑了,庄浩然却出奇地认真,说:“你别 笑啊,当时我真的是这么想的。我喜欢玩游戏,你知道吧?以前有个在太 空中打虫子的游戏,你知道太空其实是真空,不应该有声音对不对?当时 我就觉得那款游戏设计得不合理,那些枪啊炮啊的怎么能发出声音呢?再 说太空也没有空气,按理说火药不应该燃烧,还有,你知道小行星其实是 燃烧的岩石吗?既然本身就在燃烧,为什么还会爆炸?”

聂晓裳怎么能想到他忽然就像抽风了一样叨叨不停呢?她知道他喜欢 游戏,却没有想到是这么认真地在喜欢游戏,电竞……她其实搞不懂那是 个什么东西,但也听说了打游戏如今也是个正儿八经的竞技比赛,她听着 庄浩然絮絮叨叨突然有了主意,忍不住打断庄浩然道:“那不是正好吗? 美国不是电子游戏最发达的国家吗?”

庄浩然呆了一秒,忽然就像是明白了什么似的,大叫起来:“对 啊!"4

暑假过半的时候孟红伟总算出院了,赖文昌最终还是给孟红伟申请了 一间教工宿舍,那幢楼就在明礼中学东面,一幢白色的小楼,房子面积不 大,却窗明几净,应有的设施倶全。

大家都怕她依旧那么节省,在她搬进去之前就都把必备的生活用品买 齐了,厨房里堆满簇新的锅碗瓢盆,衣柜里则挂满了体面的衣服。

至于那些课本和曰记,也都如数搬过来了,被摆在崭新的书柜上。

聂晓裳从包中掏出那个记录了庄浩然他们那一届学生的本子,抚摸了 一会儿,才依依不舍地放在那堆本子中央。

忽然之间她有点儿嫉妒顺顺,因为她很想知道,如果孟红伟是她的老 师的话,会怎么评价她呢?

如果当初孟红伟是自己的班主任,那么现在的聂晓裳会有什么不同 吗?

当然,这些如果是不会有答案的。

搬家那天许多人都来了,柔老师跟顺顺正忙着在厨房做饭,姚绪然则 带领着几个男生在外面摆弄洗衣机的水管。

据说孟红伟出事的时候他正在外面度假,一听说这件事就赶回来了。 他晒黑了一些,一看到聂晓裳,姚绪然就怪叫起来,聂晓裳不得不安慰 他:“你放心,我现在没画漫画。”

“怎么?”

“没什么。”聂晓裳不想回答。

门铃响起,赖文昌和郑秋颜一左一右地扶着孟红伟进来,看到里面那 么多人,孟红伟多少呆了一下。

柔老师笑眯眯地走出来道:“回来得正好,我们刚煮好汤,你要不要 先喝一碗?”

“黄新恒,空调是不是没幵啊?怎么这么热?”

“来,喝茶先,赖主任,您也辛苦啦!”

“房间布置得怎么样?窗帘是我亲自挑的!是不是还不错? ”顺顺还 是一蹦一跳的。

恐怕这么热闹的场景在孟红伟的教师生涯并不容易见到,她望着满屋 子的人,表情还是一贯的淡然,可是湿润的眼睛却出卖了她的内心。

聂晓裳不无骄傲地想,可能孟红伟自己都还不知道,将来,这样的场 景会一再地出现的,这是她应得的。

而等到人都走光了,她才有机会跟孟红伟单独相处,她刻意留到最 后,在午饭结束后主动扶着孟红伟进卧室,柔老师和郑秋颜都在厨房里洗 碗,卧室门关上,四下里就只剩下不远处校园里传来的蝉鸣。聂晓裳幵了 空调,替她盖好了被子,才找了把椅子在她床前坐下来,小声说:“您真 的打算就这样放过佟瑶吗?”

孟红伟呆了一下,道:“你都知道了?”

“猜到的,除了她,还有谁会值得你这么护着,伤那么重还不让报聂晓裳侧对着她,能看到一点点后脑勺的缝合线。手术后她一直不敢 仔细看那条线,此刻却忍不住了,低声说:“这样的人念再多书又有什么 用?人都像傻了一样!”

孟红伟却淡淡地说:“我当初临近高考时,也跟傻子差不多,你们都 没有经历过,所以不会明白她内心有多绝望,那么多年都搭进来了,在 学校里不过是跟全校的同学竞争,在省重点也不过是跟全省的优秀学生 竞争,可是高考却要跟全国的孩子竞争。你知道每年有多少人参加高考 吗?几千万。那几千万的学生里包括了每天有人接送、每天在补习班里做 更难题目的学生,也包括了天赋异禀,随便写写卷子就能拿第一的天才学 生……佟瑶她不是很聪明的人,考不上好学校,她这辈子就真的完蛋了, 她家里条件连秋颜都不如,秋颜家里好歹父母齐全,佟瑶家里就剩一个奶 奶,眼睛还失明了,要不是她奶奶当初跪在我面前求我,说实话我不见得 会带佟瑶出来。”

聂晓裳呆了一下,却更气愤了,道:“那她还这么对你!”

“她是着急,高考成绩没考好,如今家也不能回、城市里也待不下 去,拿我撒气也是应该的,毕竟是我带她出来的。”

“你幵什么玩笑,哪有这样撒气的? ”聂晓裳捏紧拳头站了起来,厨 房的流水声传了进来,她才压低了一点儿声音,“孟老师,我知道你心 好,但你对她未免也好得过分了!”

“你不懂,如果她今年没考上,我是要让她复读的!打老师这种事 万一传出去她会被学校幵除的,那才是真完蛋了!她拼了六年,你明不明 白?这六年她连一次好觉都没有睡过,连做梦都在背课文!如果被幵除, 这些苦就全都白吃了啊!”

空调声“嗡嗡”地响着,虽然他们特意买了静音空调,可是在寂静无 声的时候,那些声音还是传进了聂晓裳的耳朵里。

她望着孟红伟那张因为激动而通红的脸,捏紧的拳头不知不觉就松幵 来,她说:“我可能真的不懂,可是有一件事我是明白的,孟老师你是真 的傻……真的,你简直没救了。”

这时候郑秋颜突然推门进来,问:“你们俩怎么了?在吵什么?”

聂晓裳看向她那稚嫩的脸庞,孟红伟也望着她,笑着说:“没什么, 我们没吵架。”

“哦,我们要走了,就不打扰你午睡了,我下午再来看你!”

“去吧。”

也只有在面对郑秋颜的时候,她的语气才格外柔软;而郑秋颜也只有 在面对孟红伟的时候,才能百分之百地信任和依恋。那是超越了母女情谊 的感情,望着她们,聂晓裳竟然有一丝嫉妒。

孟红伟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聂晓裳瞬间就明白了,她之所以保护 佟瑶,其实是为着以后的那些孩子:比如郑秋颜,比如明年出现的山区学 生,以及后年出现的山区学生.....这件事一旦传出去,连带着郑秋颜在学 校里都没法抬头。因为他们有着共同的名字,叫作“孟红伟的孩子”。

倘若四年之后,当郑秋颜的高考来临时,她也跟着发疯,聂晓裳会不 会宽容她呢?

望着郑秋颜的侧脸,聂晓裳知道,她会的。

因为她知道郑秋颜这条路是怎么过来的,知道成绩是如何一步步将人 逼疯的,知道她曾经是个多可爱的孩子。

5

可是郑秋颜终究不是佟瑶,她有她的运气和宿命。

陪着郑秋颜一起回宿舍的时候,她们看到了苏研鑫。他正站在女生宿 舍门口,怀里是一大摞参考书。恐怕对别人来说这样的礼物都是灾难,对 郑秋颜来说却是甘露,她一看到苏研鑫就几大步走过去,末了才想起聂晓 裳还在,又转过头来羞涩地望着她。聂晓裳对她笑了一下,就走进了宿舍 楼。

就让他们两个人单独聊会儿天吧,两个都不爱说话的人,到底是怎么 交流的呢?聂晓裳又想起顺顺的那句话了:学霸之间的惺惺相惜。

经过佟瑶的宿舍时聂晓裳听到了里面传来的动静,咚、咚、咚。

正是炎夏,又是午后,那样的声音犹如战鼓一般有节奏地响着。自从 孟红伟被袭击之后,聂晓裳就安排郑秋颜住进了顺顺家,她怕佟瑶会连带 着郑秋颜一起恨。

但现在孟红伟都出院了,恐怕她也不会再发疯了。聂晓裳思索再三, 才鼓足勇气敲了敲门。

门并没有关,聂晓裳轻轻用力,门就打幵了。

迎接她的是让人毛骨悚然的画面,宿舍里满墙都贴着考卷,做错的题 目都用红笔勾出来了,如同鲜血一般触目惊心。地上则到处都是撕碎的纸 片,有教科书,也有试卷。

而佟瑶就跪在正中央,一遍遍地用脑袋砸着水泥地面,咚、咚、 咚聂晓裳的汗毛一瞬间就竖起来了,大叫一声:“你在干什么?”

佟瑶却如同没有听到似的,依旧用头砸着地面,地上有一丝不易觉察 的血迹,聂晓裳几乎是尖叫着走过去扶起她,这才听到她的耳语:“孟老 师,我对不起你。孟老师,我对不起你。孟老师,我对不起你……”

被聂晓裳的尖叫声吸引来的苏研鑫和郑秋颜狂奔到门口,一看到里面 的场景,顿时也都呆住了。苏研鑫掏出手机准备打电话,聂晓裳连忙制 止:“别叫救护车!打给俞老师!”

俞慧文是学校里的校医兼心理辅导老师,她三十岁出头,几年前才结 婚,刚有了孩子。相比老师或者医生,她更像一个女探险家,一头乱发, 永远风尘仆仆的样子,即便是在夏天也穿着户外运动裤和登山鞋,看到这 个场景也不紧张,她蹲下来摸了摸佟瑶的额头就回头冲苏研鑫道:“小帅 哥,过来帮我把她带到医务室。”

俞慧文有一项特异功能,那就是,但凡见过的学生,她都记得对方的 名字,还清楚地知道对方身上的每一处小病小伤。

上个学期,有一天聂晓裳得了急性肠胃炎,俞慧文从此就记住了有关 聂晓裳的一切。医务室的门好久都没有打幵过了,她匆匆换了床单才让苏 研鑫把佟瑶放下来,动作快得让人眼花缭乱。

一分钟不到她就给佟瑶打好了针,并处理了额头上的伤口,还能抽出 空来调戏一下苏研鑫:“身体不错嘛,从来都没见过你,哪个班的?”

即便是冰山一样的苏研鑫,面对热情似火的俞慧文也哑然了,聂晓裳 主动说:“孟红伟班上的,这个也是孟红伟的学生,叫郑秋颜。”

“金童玉女! ”俞慧文吹了声口哨,又看向聂晓裳:“过暑假呢,你 怎么在这儿?”

聂晓裳凑过去小声把孟红伟被袭击的事说了,俞慧文才一怔,朝聂晓 裳使了个眼色,问:“她? ”

聂晓裳点了点头。

而**的佟瑶还在喃喃着:“孟老师,我对不起你。孟老师,我对不起你……”

两滴眼泪从她的眼角滑落,再讨厌她,看到此情此景,聂晓裳也讨厌 不起来了。

这时郑秋颜却小声说:"那个……刚才我在宿舍里发现了这个……”

她将一个信封递了过来,信封上印着一个知名高校的校徽和地址,聂 晓裳打幵,从里面抽出薄薄一张纸,只看了一眼就尖叫起来:“孟红伟还 说她高考考得不好!这还考得不好!你们这些学霸都有病吧?”

她气恼地丢下那张纸就朝外走,那张录取通知书晃悠悠地落在地上, 看到那上面印着的大学名字,苏研鑫和郑秋颜都呆住了。只有俞慧文又吹 了一个悠长的口哨,道:“酷! ”

直到收到那张录取通知书的时候,佟瑶才明白自己做错了什么她是在三年前认识孟红伟的,中考前的那段时间,佟瑶思索着未来该 怎么办。

好像无论能不能考上重点高中,她的学业似乎都不得不中断了。但是 在考试前夕,班主任忽然介绍了孟红伟跟她认识,告诉她,如果达到了某 个分数线,孟红伟就可以带她去明礼中学念书,免学费和住宿费,并会支 付她的生活费。

有必要的话,奶奶的生活费也可以一起出了。

明礼。那是佟瑶想都不敢想的学校,虽然录取分数线比一中略低一点 儿,却是所很出名的好学校。

“我看过你的成绩和作业了,觉得你是一名很有希望的学生,想要把 名额给你。”孟红伟当时是这么说的。

佟瑶只思索了一秒就答应了孟红伟,因为她知道自己一旦错过,就不 会再有别的机会了。

后来她不负众望地考出了一个好分数,孟红伟则兑现了她的承诺,将 她带到明礼中学,安排她住校,并承担了奶奶的生活费。她是很感激孟红 伟的,也很敬重孟红伟,可是,那些感激和敬重并不能抵消她的焦虑和苦 楚。

比如原本年级第二的自己,到了高中就只能在年级前二十的位置徘 徊。

比如当别人一个知识点没有消化,回头去找家教或者补习班,她却只 能厚着脸皮去缠着老师问。

比如当高三到来,学校里至少有三分之一的人商量着去哪里留学,自 己却只能拼命地做题她不是恨孟红伟,但孟红伟的的确确逼得她毫无选择——曾经她还能 选择失败,这三年之后,她却连失败的资格都没有了。

没有人知道成功对佟瑶来说意味着什么,就像没有人知道,高考结束 后,在分数出来之前的那段时间,她是怎么一遍遍去回忆那些卷子、题目 究竟有没有做错,有没有被扣分的。

就是在回忆的时候,佟瑶发现她那根绷了三年的细细的弦,终于断 了。

“你别内疚了,你只是病了,不是你的错,孟老师会原谅你的。”医 务室的老师这样一遍遍地安慰着佟瑶,佟瑶却觉得,希望孟老师能永远不 要原谅自己,不要再对像自己这样的人那么好了。

把那些好都用在自己身上吧,孟老师,你都不知道你有多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