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这样的老师,你怎么舍得伤她的心

“你们听说了吗?孟红伟在街头被人袭击了!

了,

“真的假的?怎么回事儿?”

“还不清楚呢!柔老师说她伤得可严重在医院里昏迷了两天才醒过来!”

“善恶终有报,苍天饶过谁?”

〔明礼中学公益群]

“你恶不恶心啊?这种时候还落井下石!”

“话说回来,孟老师是一个人在这里工作吧?有没有亲戚什么的?用不用帮忙啊?

“顺顺在医院帮忙呢,有需要的话她会跟我们说的吧?”

“就算是这样,我们是不是也应该做点儿什么?”

“要不然轮流给她送饭吧,毕竟医院的东西那么难吃!谁报名? ”

“我我我!

“还有我!”

1

醒来时已经是早上七点了,阳光从窗户的边缘渗进几道金线,以扇形 准确无误地散射在郑秋颜整齐的床铺上。她早已经醒了,应该还忙了好大 一会儿一一聂晓裳看着挂在窗外的那些还滴着水的衣服,这才挣扎着起 身,看到郑秋颜正对着挂在门口的镜子梳头。

“你醒了?我买了些包子给你。”

郑秋颜难得这么一丝不苟地梳头,纤细的胳膊随着动作时而升起,时 而落下。而每次胳膊抬高的时候,窄窄的腰肢就会露出一角来。

如果以漫画的线条来勾勒,那会是一个相当好看的背影,尤其是背部 如果再挺直一些的话,甚至会有些娇媚。画人体实在是一件很神奇的事, 有时候肢体的弧度多一点儿少一点儿,都会干变万化。

聂晓裳打了个哈欠,又伸了个懒腰,才问:“你要出去?”

“嗯,我想了想,还是应该跟孟老师道个歉。”因为哭了一整夜,她 的声音有些沙哑,她说,“我很感谢你维护我,不过孟老师……”

她转过身来,咬着嘴唇,剩下的话没有说完,大概是因为找不到合适 的措辞。聂晓裳却是明白的,说:“你去吧,我也有错,不该说那些。”

郑秋颜嗫嚅着望着她,聂晓裳起身,边找着拖鞋边说:“我知道孟老 师对你好,我就是觉得,你幵心一点儿也没什么不好。”

“我挺幵心的。”郑秋颜对着聂晓裳鞠了个躬,道,“谢谢你。”

聂晓裳笑了一下,也不知道为什么生出一种“有女初长成”的满足 感。

待郑秋颜走了之后聂晓裳才打幵手机,一共有十几个未接来电,都是 亲戚打来的,除了爷爷奶奶、外公外婆之外,还有小舅妈和表姐。表姐在 微信里报告着昨天她离幵之后的盛况,说是爷爷冲大伯发了好大的火,吵 到最后连外公都幵始劝了。大伯气得半死,却一句话也不敢说。

正看着,手机就响了,是外婆打来的,问:“你在学校?你回家吧, 别生气了,你爷爷身体都气坏了,半夜疼醒了好几次!”

“你不跟他们争了?”聂晓裳笑,她才不相信爷爷身体不舒服的鬼话 呢,只不过是拿来撒娇想让自己回去罢了,自从她住校以来,同样的理由 不知道用过多少次了,爷爷用,奶奶也用,奶奶用完外公用,也就外婆比 较通透,一向懒得骗她。

当下外婆叹了口气才说:“再怎么说你也姓聂,我虽然讨厌你爷爷奶 奶,但他们对你不坏。你大伯说的也有几分道理,我也不想你就这么下 去……”

“该不会是因为小舅舅生了孙女儿给你玩儿,你就懒得理我了吧?”

“怎么说话呢?”外婆娇嗔着,说完又笑了,道,“听话,快点儿回 家!”

“嗯,这就回去了。”

挂上电话之后手机就没电了,聂晓裳匆匆梳洗之后就打了车回去,打 幵门,果然看到爷爷正坐在桌前喝着粥,见聂晓裳回来才装模作样地揉起 了肚子。奶奶添油加醋地说:“你爷爷半夜气得睡不着,一宿没睡!”

“好啦好啦,我这不是回来了吗? ”聂晓裳匆匆给手机插上充电器, 才坐过去哄着老人家:“这么大把年纪有什么好气的?我都没生气呢!再 说,那么多亲戚都在,你也不知道给大伯留点儿面子……”

爷爷委屈地说:“还不都是因为你!”

“好好好,都是我的错,我认罚行不行?对了,中午咱们吃什么?要 不要去菜市场买菜?”

她转移了话题,望向奶奶,奶奶最好哄了,立即说:“哎呀,我忘了 买菜了,晓裳你跟我一起去,让他自个儿在这儿生闷气吧!”

爷爷看着两个人收拾着准备出门,半晌才“哼” 了一声,跑到一旁看 电视去了。

2

但说到底都是老人了,饶是每年都仔细地做体检,聂晓裳也还是担心他们终有一天会逝去。

而那一天迟早都会来的,甚至可能,根本不需要等那么久。

陪着奶奶一起准备午饭的时候,聂晓裳的脑子里想的就是这些,她没 有跟人说过,想退学还有一个原因,就是想在几个老人家走之前,能多陪 陪他们。升了高中又怎样呢?每天早出晚归,说会儿话的工夫都没有,考 上了大学可能还会更惨,要远离这里,去别的城市。

天气闷热得不像话,厨房里没有空调,只有风扇“吱呀”“吱呀”地 转,奶奶莫名地想要吃饺子,边包着饺子边说:“你也不要生你大伯的 气,他是担心你,我们啊,年纪也大了……”

聂晓裳连忙打断她道:“说什么呢!再这样说我可生气了!”

“你听我说,我跟你爷爷算过了,我们过世之后也不能给你留下多少 钱,到最后还是得靠你大伯,人生在世,有点儿钱傍身才不会有人欺负 你,你又是个女孩子,将来嫁人的时候没个家长在怎么行?你大伯早就给 你备好嫁妆了,你平时对他好一点儿,到时候也能多拿一点儿,他这个人 就是刀子嘴豆腐心……”

聂晓裳胡乱地捏着手里的面团,捏了只兔子放在盘子里,不久后又捏 了只猫。奶奶的话她其实一句也没有听进去,没有多少少女会喜欢这种市 侩的话题,可是自小,两个老人就迫不及待地把这些人生经验教授给她, 指望着她能成为一个八面玲珑的人精。外公外婆每次跟他们吵也是因为这 个,他们两个比较乐观,天天想着替自己带孙子,到底是生意人,就是有 底气些。然而爷爷奶奶比较保守,总觉得女孩子没有人照顾是不行的,哪 怕聂晓裳其实早就独立了,根本不需要什么人照顾。

等吃饱饭已经是晌午了,聂晓裳正陪着奶奶洗碗,电话就响了,是郑 秋颜打来的,接了好半天都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 电话那头嘈杂一片,聂晓裳忽然就有了预感,说:“你别哭啊,到底怎么 了?”

“孟老师她……她被人打昏了!”

“什么?”聂晓裳呆了一下,问清地址后就挂断了电话,对爷爷奶奶 说:“我出去一下,学校里有点儿事,我的银行卡呢?”

“怎么了这是?”

聂晓裳连回答都来不及,收拾好东西就飞快地跑出去了。

3

急救室永远是最慌乱的地方之一,也或者说,医院才是。生老病死, 人一生最重要的几件事,都跟医院脱不了干系。郑秋颜已经彻底哭傻了, 眼泪一会儿停一会儿流,每次就在聂晓裳以为她不可能再哭下去的时候, 她的眼泪又滾落下来了。

聂晓裳花了好半天时间才搞清楚来龙去脉,好像是郑秋颜在孟红伟家 聊了半天,临到下午了才想起来没有吃午饭,于是孟红伟匆匆赶往菜市场 买菜,刚走出来就被人在背后砸了脑袋。武器是一个厚重的砂锅,店主都 没有注意到是什么时候被拿去的。正是一天太阳最毒辣的时候,街市里四 下无人,谁也没看清是谁动的手。那一带又是旧区,市场也没有监控……在出租车上聂晓裳已经通知了赖文昌和顺顺,她没有苏研鑫的电话, 没想到郑秋颜倒是把他叫过来了。他一出现,郑秋颜又低头哭了起来,苏 研鑫跟聂晓裳对视一眼,聂晓裳主动说:“医生说有瘀血,必须要幵刀清 理。也幸好她们没吃午饭,不然得等到明天,说是手术前不能吃饭。”

“钱够吗?”

“我带了卡,赖文昌已经去学校拿医保卡了,暂时还不用操心钱的事 儿。”

正说着,顺顺和黄新恒就一前一后地跑了进来,都一脸沉重,问:“怎么样了?”

聂晓裳只得把方才说过的话再重复一遍,末了,又转过头看着郑秋 颜。苏研鑫抵着墙站着,过了好半天,才走过去把手搭在她的肩上,谁知 道在他的手碰到她肩膀的时候,她却哭得更大声了。

“你先送她回宿舍吧,我在这儿守着。”

郑秋颜一听就大叫起来:“我不走!我要等孟老师醒过来!”

“别吵! ”聂晓裳喝道,“听话,这么多人在这儿呢,手术要好几个 小时呢,你待在这里有什么用?回去休息一下,下午再来也来得及。”

顺顺走过去抱住郑秋颜,郑秋颜立即号啕大哭起来。黄新恒则在一旁 怔怔地望着,不久后又掏出手机,似乎是在跟众人报告情况。而就在这时 郑秋颜忽然也昏了过去,她一向营养不良,贫血严重,如今又没休息好, 顺顺吓得大叫:“黄新恒,你多叫几个人过来帮忙!”

于是几个人兵分两路,一边照顾着郑秋颜,一边等着孟红伟的手术结 果。到最后,手术室外就只剩下聂晓裳和苏研鑫两个人了,聂晓裳才说: “在救护车上孟红伟醒来过一次,只说了三个字。”

苏研鑫望向她,她才把那三个字念出来:“别报警。”

苏研鑫只呆了一秒,眼神就凌厉起来,聂晓裳低声说:“我猜到是谁 袭击孟老师了,不过……”

4

手术到下午六点才结束,忙了一个下午,大家都累了,顺顺千方百计 才说服郑秋颜跟自己回家,又叫了其他同学来接班守在医院里。赖文昌大 发雷霆:“光天化曰的怎么能没人看到打人的是谁呢?怎么也不知道报警 呢?”

他说着就要去打电话,聂晓裳拉住他的胳膊,几近是用着威胁的语气 说:“不许报警!”

“什么意思?为什么不许报警?”

“你就听我一句!”

半晌赖文昌反应过来了,道:“你们都知道是谁?”

他长期戴着眼镜,眼珠原本就有些往外凸,一瞪眼,顿时又恐怖了一 些。幸好柔老师也来了,细声细语地劝着赖文昌,聂晓裳和苏研鑫这才得以逃脱。为了避幵赖文昌,两个人齐齐朝医院外走去,那家医院外面幵着 一排的餐庁,经过一家咖啡馆时,两个人不约而同地进去,一人点了一杯 咖啡,却都静默着没有说话。

手机不停地振动着,聂晓裳打幵看了看,才发现孟红伟住院的消息已 经传遍了全校,不少平曰里与孟红伟结怨的同学都幸灾乐祸着,但让人欣 慰的是,关心孟红伟的依旧是大多数。已经有人幵始组织捐款了,就连庄 浩然都突然冒了出来,问聂晓裳:“她怎么样了?”

“麻醉还没过去,她还没醒过来。”

“需要帮忙吗?”

“暂时应该不用。”

她关掉了手机,突然饿了,又点了两份饭。医院外面的餐庁几乎是坐 地起价,聂晓裳气得差点儿跟服务员吵起来,看到苏研鑫冷泉一般的眸 子,这才偃旗息鼓,疲倦无力地趴在桌子上等着饭。

苏研鑫却突然幵口说话了,他说:“小时候我特别崇拜我爸爸,他每 次在电视或者网络上看到弱者被人欺负,都在家里大骂一通,指责社会冷 漠,人们都欺软怕硬,那个时候,我觉得他是个特别有正义感的人,想着 等我长大了,也要成为他那样的人。”

聂晓裳抬起头来,望着他。他低着头,眼神与其说是悲伤的,莫不如 说是绝望的。他的眼睛呈现一种深深的灰,如同火光燃尽了的余烬。他继 续说:“我受他的影响,一直努力帮助别人,结果到了十二岁的时候才知 道,我爸爸才是最虚伪的那种人。有一次我们去商场的餐庁吃饭,他去找 停车位,我跟我妈在电梯前等他,结果有辆车好像被剛花了,他的车又停 在监控死角,车主大骂保安,骂完了又幵始拳打脚踢,我看不过去,就主 动走过去说打人是不对的,我妈还拦着我,我却想着,我爸爸就在后面, 能出什么事儿啊?”

“结果呢?”聂晓裳来了兴致。

苏研鑫冷笑了一下,才说:“结果我爸一来就幵始点头哈腰地跟那个车主道歉,说小孩子不懂事,还留下名片跟那个人说以后有事找他。我 当时很震惊,到了电梯里我爸才说,’人家幵的是宾利,你瞎凑什么热 闹,。”

他讲话从来都没有起伏,一字一顿,像朗读一篇无聊的文言文一样。 聂晓裳很想幵个玩笑逗他笑一下,却什么都没有讲出来,她错愕地盯着苏 研鑫那张冷冰冰的脸,现在她明白他身上那股厌世的情绪是哪儿来的了。

宾利。

恐怕郑秋颜都不知道这两个字是什么意思,可是城市里的孩子却都明 白,这两个字,代表的是背后强大的财产,以及由金钱带来的权力。大人 们口中的正义感,有时候不过是利弊权衡之后的耀武扬威,然而在必要的 时候,他们又能将那些妥协与世故转化成优越感,为自己的冠冕堂皇添砖 加瓦。

聂晓裳忽然想起不久之前苏研鑫问过的那个问题:你相不相信这个世 界上有真的好人?

本来他跟她一样,都是不信的。甚至,随着成长,他们已经不会思索 这个问题了,可是孟红伟,却将那些好人与坏人的童话重新注入他们的生 活里,并以燎原之力点燃了他们的心。

“她会好的。”

到最后,聂晓裳也只能说出这句话来。苏研鑫笑了,说:“当然。”

等孟红伟彻底清醒过来已经是两天之后的事了,那两天里,她只是躺 在病**,不断地呕吐、呻吟、抽搐、颤抖。郑秋颜几乎是寸步不离地守 在医院里,好在有顺顺和柔老师帮忙,她才不至于垮下来。

顺顺再一次发挥了她的高人气,半个班级的人都被叫过来了,轮流守 着孟红伟。病房里摆满了鲜花和补品,同住的几个病人得知孟红伟是老 师,也跟着敬重起来。只可惜孟红伟精神始终不太好,没办法注意到那些本该属于她的荣耀。

住院需要的东西还是很多的,聂晓裳跟柔老师以及赖文昌一起去孟红 伟的住处收拾衣物,那是一幢很老旧的小楼,住户也都是外来务工人员, 赖文昌跟房东解释了半天,房东才给他们幵门,结果门一推幵,三个人就 都愣住了。

“孟老师怎么住在这种地方啊?”柔老师几乎尖叫了起来。柔老师家 境好,父母一早就给她买了房子,家里装修得跟公主房似的,当然没见过 这种场面。

但即便是赖文昌和聂晓裳也都有点儿崩溃,那个房间,几乎不足二十 平方米,厨房不过是水泥台子搭成的,洗手间则只能站下一个人。一张单 人床就摆在角落里,靠窗的位置则摆着一张书桌和一个书架,书架上满满 当当的都是书,除了教辅书之外,还有各种教学类专著。书架正中央是一 排皮革笔记本,还是学校发放给老师的那种。

聂晓裳找了半天都没有找到衣柜,正踌躇着,忽然瞥见床边叠着的衣 服,打幵来一看,只有三件白衬衫、四条长裤、两件毛衣、两件西装外 套,以及一件羽绒服。她呆了好久,才反应过来,她总共就只有这些衣服 而已。平曰在学校,她总是穿着白衣黑裤,谁也不会费心思研究这件白衬 衣和那件白衬衣有什么区别,可是谁又能想到,她其实就只有三件衣服而 已啊!

都知道她苦,都知道她节约,却还是想不到,节约到了这个份上。

“孟老师也真是的,怎么能这样呢……”柔老师说来说去就这一句 话,声音颤颤的,像是随时都会哭出来。

赖文昌则照例骂骂咧咧的:“学校又不是没有教师宿舍,一个月就 一千块而已,还非要住在这里!省下那几百块钱是能穿还是能吃啊?我 们学校好歹也是重点,她又是特级教师,被人看到了还以为学校虐待她 呢……"可是骂到一半,他忽然闭紧了嘴巴。聂晓裳回过头去,看到他正翻着那些本子,她好奇地凑过去,然后一眼就看到“秋颜生活费:120;佟瑶生 活费:230”。聂晓裳当即就从书架上抽出另外一个本子打幵,才发现那是 曰记,可是,又不是普通的曰记。

曰记上记叙的,全都是跟自己无关的事情,比如:11月16曰,语文考试结果下来,(3)班韦意顺83分,背诵有待加强; 许云夕96分,发挥稳定;苏研鑫98分,作文扣掉两分……苏薇胃不好,冬 曰需多喝粥……魏宁凡父母离婚,需关注……今曰支出共计12元……柔老师也凑过来看,然后一瞬间就捂住了嘴巴。

聂晓裳像是疯了一样一个接一个地打幵那些本子,一页一页地翻看 着,不知不觉手就幵始颤抖起来,然后确定了,她真的记录下了教学生涯 中的每一件事,每一个学生,每一次考试成绩,每一次生病,每一句需要 留意的发言翻了很久,她才找到“庄浩然”这个名字,曰期是三年前,并且是在 孟红伟不理庄浩然之后的:庄浩然脚踝扭伤……庄浩然化学64分,做实验很认真……庄浩然收养 了小猫,可能本质不坏……庄浩然游戏打得很好,办公室里的人说打游戏 也需要反应力和敏捷度,庄浩然可能也有优点……豆儿大的眼泪滴落在本子上,聂晓裳曾经发过誓的,绝对不会当着外 人的面哭泣,可是此刻却忍不住了,任由眼泪一滴滴落下。她用手抹了一 把本子上的泪珠,把本子装进了自己的包里,赖文昌却突然拉住她说: “你跟我去一个地方!”

距离明礼中学很远的地方,有一幢灰扑扑的大楼,如果聂晓裳曾经留 意过的话,就会知道,那是科研所为了纪念她的父母,特意筹款建的一幢 楼。大伯也曾为了那幢楼出资出力,最终成了页岩气的研究办公室。赖文 昌和聂晓裳到达那里的时候,大楼里正在幵研讨会。

确切地说,是一个庆祝型的会议。

会议室的门口写着“热烈庆祝我国页岩气产量进入世界三强”,里面 人很多,粗略看过去有一两百个。一个领导模样的人正在上面朗读着聂晓 裳完全听不明白的内容,赖文昌走到主席台上,跟一位精神奕奕的老人说 了句什么,那人立即抬起头来,看向聂晓裳所在的方向。旋即老人就抢过 了话筒,说:“今曰,我国页岩气幵发的奠基人,聂永桢、邓莉夫妇的孩 子也来到了现场……”

话音一落,所有人就齐刷刷地转过头望向聂晓裳。聂晓裳还顶着那头 火红的头发,穿着过于短小的T恤和过于花哨的裙子。可是没有人在意她那 些被大人形容为“不正经”的造型,大家的目光里都是感激和怜惜。聂晓 裳不是没见过世面的人,动漫展也参加过,发布会也去过,全体注视着自 己的情景不是没有发生过,然而这一天,她却动弹不得。这一天,她面对 的都是那些她鄙夷的、老土的、迂腐的,同时却又是一个国家最器重的、 最优秀的科学家们。

“众所周知,聂氏夫妇为我国的科研事业做出了重大贡献,两个人却 不幸牺牲,我们不能感谢他们,却能善待他们的孩子。由我带头,替大家 说一声谢谢。”

老人放下了话筒,顷刻间所有人都站了起来,朝向聂晓裳的方向,深 深地鞠了一个躬。

聂晓裳大脑一片空白,怔怔地望着眼前的这一切,好久后才在人群中 重新找到赖文昌,她看到他摘下眼镜擦了擦眼角,秃顶暴露无遗,还是那 么丑。

可是……

7

“不是不让你画漫画,也不是非要你成为年级第一,可是你得知道, 你父母究竟是做什么的,将来等你长大了,在电视上看到“页岩气”三个字的时候,能骄傲地跟你的孩子说一声,你们之所以能过得这么好,是因 为外公外婆。”

在车上,聂晓裳侧着头,始终不敢转过去看赖文昌一眼。赖文昌打着 方向盘,感慨地说:“我们都老了,世界将来是属于你们的,人类忙着发 展和进步,已经将地球掏空,将来有一天这个世界可能空无一物,可能电 视里的那些末曰真的会发生,但在此之前,科学家们能做的,也不过就是 让后人能过得安稳一点儿。科学是不是真的很伟大呢?其实并不是,科学 家们解决不了的问题永远比能解决的多,大家也都是摸索着往前走。上 学就约等于领着大家走到科学的门口,那些讨厌的数学也好,物理也好, 语文也好……你只有把这些基础功打扎实了,才能明白科学是怎么回事, 这个世界又是怎么回事。才能知道,你父母有多伟大,牺牲,又是为了什 么。”

聂晓裳咬着指甲,看着窗外鳞次栉比的高楼一排排向后移动。夏曰晴 空万里,高速公路上一片寂静,聂晓裳恍然想起,好像好久没有看到过鸽 子了。但在她小的时候,鸽子还是很多的,有一年春天妈妈难得在家,那 时候聂晓裳三四岁吧,正是对世界万物都很好奇的时候,家里有很多画着 小动物的卡片,聂晓裳一个一个地认着,妈妈忽然心血**地说:“走, 妈妈带你去看真的小动物。”

妈妈抱着她去了动物园,指着动物园里的动物介绍给她,妈妈讲得很 好,不仅了解那些动物的秉性,还知道那些动物属于什么类、什么属,平 时生活在哪里。到最后好多带着孩子的家长都跟在妈妈后面听她讲,妈妈 俨然导游似的,耐心地介绍给所有的小朋友。聂晓裳记得有人跟自己说 过:“你有个这么有文化的妈妈,长大了一定很了不起!”

可是她没有,长大之后,她成了最平庸最肤浅的那类人。

她犹记得离幵动物园的时候,她看到了大片的鸽子,灰白的翅膀扇动 时,犹如宝石一样闪烁着。鸽子鸣叫着划过暮色,聂晓裳学着鸽子叫,妈 妈纠正她说:“这个不是鸽子的叫声,这个呀,是鸽哨的声音,有人一吹哨子呀,鸽子就听话啦!”

所有的家长在跟儿童对话时语气都会跟着咿咿呀呀起来,多年之后聂 晓裳才知道,大人之所以模拟儿童讲话的语调,其实是想获得孩子的认 可,让孩子们知道他们是同类。他们在用自己的方式告诉孩子:不要怕, 有我在;不要急,慢慢来。

可是聂晓裳却想不起来妈妈的脸了,明明每天都看着她的照片,她却 无论如何都想不起那个下午,当妈妈抱着她时,脸上挂着怎样的柔情了。

她终究还是哭了。眼泪一串串地挂在尖尖的下巴上,她用力地咬着手 指,血流了出来,落进嘴里,有一抹不易觉察的甜,在口腔里**漾幵来, 甜得让人难过。

赖文昌从来就没有喜欢过孟红伟,虽然她的教学质量是一等一的,可 是她的为人处世、生活作风,乃至穿衣打扮,都让赖文昌觉得厌烦。明礼 中学的薪酬也不算低了,他也理解孟红伟比较节约,但纵观整个学校,似 乎根本找不到第二个跟孟红伟一样毫无形象的人。

“你就不能买套像样的正装吗?你看看别的老师都是怎么穿衣服的! 再看看你,你是明礼中学的老师,要注意形象的知不知道?”

赖文昌不止一次地跟孟红伟这样讲过,孟红伟却不置可否,淡淡地听 他讲完,就转身走了,回头还是丝毫不改。

学生大概是不会明白的,纵使是同一个类型的老师,彼此之间也还是 会产生不满。

赖文昌认为一个学校最要紧的是秩序,整齐划一的校服、体面的形 象、严谨的规章制度,比什么都重要。

可是当他跟钟校长抱怨的时候,钟校长却看了看他的鞋子,眉毛微 皱,强忍住心头的话道:“我认为孟老师的着装没有什么问题。”

“你看看她那头发,都多少年没去过理发店修剪一下了?”

钟校长知道赖文昌的老婆拔高了他对女性的审美,听到这话还是忍不 住说:“我也不常去理发店。”

“哎呀,钟校长!你明明知道我是什么意思的!”

钟校长站起来走到赖文昌身边,才换上一副教训晚辈的口气,道: “小赖啊,我知道你是关心学校,也把学校管理得很好,不过有时候一两 个例外也很重要的。一个学校几千个人,只有各种类型的学生和老师都存 在,大家才能学会接纳别人,这一点对正在成长的孩子非常重要。”

赖文昌不屑地撇了撇嘴巴,他知道这话传出去,广大师生又要为钟校 长喝彩了?

可是管理学校这种事,总得有人唱红脸,有人唱白脸,赖文昌负责的 就是严格和凶残,钟校长则负责人文关怀,这样的搭配倒也没有让赖文昌 觉得不平衡,事实上,他挺享受跟钟校长一起工作的。

只是他还是无法认同钟校长对孟红伟的看法。

直到他看到了那些日记,他忽然觉得,钟校长说的是对的。

也不知道为什么,钟校长似乎永远是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