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在所有你在的地方

花 并 不 是 为 了 有 意 义 才 开的,风也 并 不 是 为 了 有 意 义 才 带来 了 春 天。

“赵国松虽然一直生活在法国,但从小心系祖国,分别在20世纪80年代和 90年代末期在中国小住。他的绘画技法受到了张大千等水墨画家影响,笔触恣 意,却浑厚有力……此次的遗产之争不仅会影响到艺术界,还会在经济界和法 律界掀起波澜,势必会引起全球的关注……”

导播抑扬顿挫地对着电视镜头念着这样的句子,其间有好几次,画面都切 到了许佑言妈妈身上。她戴着一副巨大的太阳镜,行色匆匆地钻进一辆黑色轿 车,由特地从纽约请来的律师应付着记者。

顾尔只看了一分钟不到就拨打了许佑言的电话,原本也没指望能接通的, 谁知道他却立刻接起了,语气愉悦地“喂”了一声,显然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事。

“你在哪里?”顾尔焦急地问。

“你知道你们学校附近有一家专门卖立体书的书店吗? ”他很开心似的, 道,“我找到了一本……”

“你等着我!哪儿也别去! ”顾尔打断他,挂掉电话后就往外跑。食堂里 的学生纷纷让开道路,让她畅通无阻地穿过。正午的阳光瞬间就照在了眼睛 里,像是大幕拉开后突然亮起的灯光似的,让人猝不及防。

此刻正是一天之中最平静的时候,马路上没什么人,书店也安静得不像 话。顾尔一推开门就看到了许佑言,他坐在角落的地板上,正津津有味地看着 一本关于史前动物的立体书。明明是那么紧张的时刻,可是顾尔看到他手中的 书之后还是忍不住笑了,钻研着恐龙的他实在像个孩子。

见到顾尔走进来,许佑言也扬起眉毛,问:“什么事那么急?”

他当真是一点儿都不知道。

最怕的就是这个,倘若有心理准备还好,否则,坍塌只是一瞬间的事。顾 尔正准备开口解释,后面已经有闪光灯亮起,她回头,看到一名记者正对着许 佑言拍照——那张照片后来也在网上曝光了, 当然还是好看的,高挑俊朗的少1

年与美丽的少女,无论怎么拍都是好看的,何况是在书店这样的地方。

然而那一刻却是十万火急的,顾尔想也不想就拉起许佑言道: “你妈妈正 式提起诉讼了,快跟我走!”

许佑言明显地怔了一下,但下一秒就被顾尔拉起朝外跑去。顾尔常常逛这 家书店,知道这家店跟张如故的画廊一样有个后门,一推开就是一条小巷,而 那条小巷连接着自己学校的一个侧门……她熟门熟路地在小巷里钻着,许佑言 则懵懵懂懂地跟在后面,没过多久几名记者就追了上来,抬着照相机和摄像机 跟在后面。他们俩腿长,可那些记者也不是吃素的,平日里经验丰富,扛着那 么重的器材连大气都不喘一下。

好在顾尔早有准备,拐一个弯之后就打开了一扇侧门让许佑言进去,然后 带着他走进一间灯塔形状的建筑。

顾尔所在的学校是一间百年老校,早年是住宿制男校,这栋灯塔建筑一直是校舍工人的住宅,如今工人虽然都不在了,建筑却还保持着许多年前的样 子,石头阶梯,小而高的拱形窗口,一些也不知道积累了多少年的灰尘被他们 惊扰,在阳光下轻轻飞舞。

也正是因为窗户高,反而没办法观察到下面是什么状况,顾尔只听到底下 有人大吵大叫,好半天之后转过头去,看到许佑言正靠着墙壁坐着,双腿蜷缩 着,胳膊搭在膝盖上,半张脸都隐藏在臂弯之中,只露出一双黑溜溜的、深不 见底的眼睛。

她一直觉得他眼底有着一种不易觉察的、可以称之为忧郁的东西,要不 然,那双眼睛怎么可以那么黑,那么深沉?

然而当她知道那忧郁是怎么来了的时候,她忽然又不想知道了。

沉默了半晌她才说:“今天的午间新闻做了特别专题……”

许佑言依旧维持着那个姿势,像是什么都没有听到似的。顾尔便也坐了下 来,然后把脑袋靠在墙上,仰头看着阳光在墙上投下的扇形光束,小声说: “其实我一直都有这个预感,可是不太相信。你大概不知道,赵老爷子入院那 一天我看到你了,当时我也在医院,张如故跟他们一家关系很好……”

许佑言缓缓转过头看了顾尔一眼,才缓慢地说: “其实我也是很久之后才 知道的,我一直以为我没有爸爸,直到五岁的时候,我妈妈带我来法国,你想 都想不到,那一次我们是跟着旅行团来的,我还以为是来旅游,当时非常高 兴……”

五岁。顾尔在心中算了一下,才惊讶地发现他们是同一年到达法国的。她 三岁,他五岁,的的确确是同一年。

“我记得很清楚,我妈妈特意避开了导游,带着我去了一幢大房子前,让 我在外面等着。那幢房子很大,院子里非常安静,女佣给我拿来了饼干和茶, 我第一次吃到那么好吃的饼干……”他就像是回到了那一天似的,声音低不 可闻, “过了好半天他们才出来,那时他……”他斟酌着用词,但到最后也 没有说出“爸爸”这两个字,只是说: “那一年他已经六十多岁了,一头白 发……”

她见过他的,赵老爷子之所以叫赵老爷子,其实不外是因为他老得早而 已,五十岁的时候已经有了白发,脸上布满了皱纹,六十岁时看起来就像八十 岁的样子。他个子矮小,行动迟缓,身上却有种巨匠风范,说不出的威严。

“从头到尾他都没有叫过我的名字,大概是不太相信我是他儿子,我们第 二次见面的时候是在医院里,医生拿了一根棉签在我的舌头上蘸了一下,很久 之后我才知道那是做亲子鉴定的……”讲到这里,许佑言忽然笑了,凄楚地 说,“其实长大后我才明白他为什么不信,换作我我也不会信,五十多岁的人 了,竟然还能生出孩子,谁能保证我妈妈不是冲着他的钱财和名声去的呢?”

顾尔怔怔的,她以为自己已经够倒霉的了,没想到他比她还要惨。她说: “你别这样想……”

“不是我这样想,而是我妈妈的的确确是这么做的,起先他给了我妈妈一 笔钱,想让我妈妈带着我在国内定居,但我妈妈不知足,拿着那笔钱在法国买 了套房子,隔一阵子又带着我去他家要钱……”许佑言悲哀地笑着,说,“我 对童年所有的印象就是那个房子的门廊,你去过那里吗?门廊很长,足足几十 米,无论是晴天还是雨天,都会有风刮过,像呐喊一般。我总是坐在那里等着她一脸欢喜地出来,好几次我都听到了里面的争吵声,但我从来都没有问过, 她也没有讲过。有一天我见到了他的大儿子,他开车回来,看到我,狠狠地朝 我脸上吐了一口唾沫……”

顾尔怔住,好半天,才把脑袋枕在他的肩头,呢喃道:“别说了……”

“你是风和日丽的好天气,而我是夜间赶路的人。”许佑言微笑着看着 她,说,“其实你比我强壮,我知道你遇到什么事都能扛过去的,但我不行, 我根本不知道自己应该去哪里。”

2

那一天他们就维持着那个姿势待了两个小时,直到下午四点,布鲁诺才提 着一袋子食物走进来。终于见到了朱丽叶倾慕的这位模特,连他也不得不承认他的确英俊,他眨着那双小鹿一般的眼睛说:“你好,我们学校有很多人都喜 欢你。”

顾尔连忙问:“他们知道我们在这里吗?”

“只知道你们在学校,但不知道是在这里,我连朱丽叶都没告诉,回头该 挨骂了!”他边说着边从口袋里掏出两张纸牌道,“记者进不来学校,我偷了 两张通行证出来,你们可以坐车出去。我已经给蔡洋川打了电话,你有开车的 朋友吗?”

许佑言想了一会儿才说:“有一个。”

他走到一旁去打电话,顾尔不可思议地说: “你居然敢偷校长的通行 证!”

布鲁诺却笑眯眯地说: “他根本就没发现,他开车出去的时候看到很多记 者,就跑下车大骂,我趁机拿走的。学校门口现在乱哄哄的,保安根本就不会 认真看,你们放心吧!”

没多久蔡洋川就出现了,布鲁诺把一张通行证交给他,小心翼翼地指示他 该怎么走,蔡洋川一直紧张地搓手,道:“我还没有拿到驾照,被人知道了估计就拿不到了。”

可是事到如今,也只能硬着头皮上了。

来接许佑言的则是一个女孩子,她个子很高,有些不拘小节,头发草草 地扎在脑后,一进来就说: “你运气好,我刚好在附近,不然你得等到晚上 了!”

她戴着一副眼镜,身上穿着男式衬衫和工装裤,脸上却挂着优等生特有的 骄傲神情。许佑言一时也忘记了互相介绍,跟顾尔解释说:“我回学校躲一阵 子,学校里有宿舍,理工大学一般人也进不去。”

顾尔点了点头,依依不舍地看着他,他拍了拍她的肩膀才说: “放心吧, 我没事,到时候我会去找你的。”

一行人就这么匆匆下楼,分别钻进车子里。两辆车子并排前行着,快到学 校大门的时候才错开,顾尔朝窗外挥了挥手,许佑言也冲她笑了一下,这才从车子里找到了一顶帽子戴上。记者很快就追着那辆车子而去,剩下蔡洋川忐忑 地转着方向盘,道:“唉,没有想到第一次上路就这么多人。”

顾尔只是扯了扯嘴角,也不知道为什么,许佑言一走,倦意便随着傍晚一 起降临到了她的身上。这一天仿佛格外漫长,像一场战役的开端,虽然冲锋号 的声音还未响起,未来可能发生的危险以及对危险的恐惧还是渐渐地走到了眼 前。这注定不是安分的一年,所有的一切都被打破了,平静的日子渐行渐远。

看到顾尔沮丧的神情,蔡洋川拍了拍她的肩膀,才说: “我有没有跟你说 过我车技不好?出了车祸可不能怪我!”

一句话,就让顾尔又恢复了气力,她大叫着说出那句想了一整天的句子: “这可不行,我现在可是有妈妈的人了!”

看到她振奋的样子,反而轮到蔡洋川和布鲁诺面面相觑了。

3

那场遗嘱之争几乎进行了大半年,最终还是以许佑言的妈妈胜诉告终。但在此之前,谁也不知道这场官司会引起这么多的关注。

毕嘉珍解释说: “赵老爷子虽然功成名就,却没有立遗嘱,他过世后连练 习作品都升值了数倍,搞不清楚归属权的话,就没办法处理那些画。我们本来 已经答应了几家博物馆把几幅作品无条件捐赠的,结果对方律师说我们暂时无 权做任何决定,这下好了,之前那阵子都白忙活了。”

为了他们一家的事,毕嘉珍几乎成了半个经纪人,每天都在跟各行各业的 人打交道,人也消瘦了不少。她现在动作都如疾风一般,一口气干掉了整杯葡 萄酒,然后把空杯子递给张如故,下令道:“倒酒!”

张如故却平静得多,接过杯子说: “赵太太说她一直都知道许佑言这个 人,他们见过几面,她很同情那个男孩子,觉得他运气不好,有一个那样的母 亲。所以虽然她知道顾尔跟那个男孩子是好朋友,但也没有让我难堪。”

“他们认识?”顾尔有些诧异。

“他妈妈定期去他们家要钱,赵太太当然也不是傻子,一开始她极力回避 这件事,但后来见那位许女士恬不知耻,自己也就不在意了。她每次要钱的时 候都会带上你那个模特朋友,当时他年纪很小,赵太太见他一个人坐在外面可 怜,有时候会跟他聊一会儿天。”

听到这话,顾尔和毕嘉珍都有些震惊,张如故把装满酒的杯子递给毕嘉 珍,才转向顾尔,道:“你那个朋友也很争气,赵太太见他画画很好,问他要 不要学画画,但他拒绝了,说不想打扰他们。他十六岁就开始一个人生活了, 从家里搬了出去,一个人租了间学校附近的小房子住,赵太太听说这件事之后 有点儿担心,特意去看望他,结果发现他把生活过得井井有条。那时他个子已 经很高了,有个英国人偶然在街上看到他,问他要不要做模特,他这才出道 的。”

怪不得顾尔第一次见到他时根本没认出来,原来他的起点是在英国。

毕嘉珍则听得津津有味,问:“后来呢?”

张如故耸了耸肩膀,才说: “没什么后来了,他考上综合理工的时候寄了 一份录取通知书给赵老爷子和赵太太,并注明自己已经开始赚钱了,学费的事无须他们操心,只是通知他们一声而已。”

“真厉害呀!”毕嘉珍忍不住感叹道。

顾尔也是惊讶的,虽然零零碎碎的细节已经听了很多,但直到这一刻才把 故事串了起来。现在她明白他为什么一个人住,又为什么在自己最红的时候退 出了。

可是一想到在同样的年纪他已经开始自己照顾自己,她又忍不住心酸起 来。不管怎么说,她好歹有个张如故,而他却什么也没有。

最后张如故总结道: “总而言之,赵女士并不讨厌那个男孩子,事实上她 还挺喜欢他,只可惜遗产这种事不由她做主。”

“那她的儿女呢?”毕嘉珍问。

“他们俩已经决定要把这场官司打到死。”张如故正色道, “你知道那些 作品值多少钱吗?评估所给出的价格是六亿。”

“多少?”顾尔和毕嘉珍一齐大叫起来,像是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似的。

“所以说,这件事暂时不会结束的。”张如故神色凝重,仿佛已经预感到 之后的日子都不会平静似的。

4

几件事情连在了一起,张如故和顾尔一不小心就忘记了妈妈来到了巴黎这 件事。她有时候会来画廊,有一句没一句地听他们讲,但似乎听不大明白,总 是坐一阵子就走了。顾尔很是抱歉,特意跟出去解释:“对不起,没法好好招 待你,这些天太乱了,大家都在忙,那个画家……”

妈妈笑了一下才说:“你不用特地跟我解释,我听不懂的。”

她的表情照例轻盈又笨拙,戴上手套,抚着衣角的褶皱,动作都很小,因 而更加引人注目。别的同龄女性都是静态的,无论气质是优雅还是骄傲,是从 容还是干练,走就是走,坐就是坐,而她却始终挂着一脸不知道要做什么的神 情,一不小心就发起呆来,恍过神时又尴尬地一笑。

顾尔有些难过,问她:“你要我陪你一起去散步吗?”

妈妈显出很惊讶的样子:“这么冷,你愿意吗?”

顾尔重重地点头,说:“你等我一下,我去拿件外套!”

“好的。”

片刻顾尔就下来了,穿着一件很旧的羊毛夹克,妈妈一看就呆住了,说: “这是如故的衣服。”

“你认得呀?”顾尔很惊讶。

妈妈却道: “他十八岁那年我买给他的,他很喜欢……”迟疑了一下后她 又接着说:“其实他带你上飞机的时候就是穿着这件夹克,我一直记得……”

聊到这个话题,两个人都沉默了一会儿。顾尔从来没有问过她当初为什么 没有跟着他们一起走,把一个孩子交给一个外人——张如故固然很好,但毕竟 只是朋友——身为一个母亲,到底是怎么想的呢?

可是顾尔又不敢问,两个人终究还不算熟络,妈妈又总是凄惶的样子,顾 尔怕她自责,或者想起什么难过的事情。

谁知道妈妈却像是知道她在想什么似的,低头苦笑了一下才说: “你大概 不明白当初我们为什么让如故带你来这里吧?”

顾尔这才点了点头。

妈妈裹了裹衣服才说: “当时很乱,大抵跟你那个朋友差不多,那么多人 出了事,保险公司要理清责任赔偿,一大堆家属堵在我们家门口,法院的人也 进进出出,你爸爸的公司也等着运营……那时候他大概也知道自己逃不过这一 劫了,托了一个老同学临时给你们办了签证,我们动用了全部的关系,花了 很多钱才让你们拿到护照。其实那时候我想送你们去美国的,毕竟中国人多一 些,可是你爸爸说英语世界其实是很小的, 法语好一点儿……那时候通信不如 现在发达,消息传得很慢,再加上如故也想要去法国……”

她声音小小的,总是说完一句话又解释上一句话,讲了半天才讲清楚。顾 尔一直默默地听着,时不时转过头看她,才发觉她一直低着头,像是不敢看她 似的。那时已经是深秋了,巴黎退去了浓妆,路边到处是棕黄色的落叶,她穿着一件深卡其色的麂皮大衣,几乎可以融进那些枯叶里去。

但即便如此,她依然是美的,有种古典油画的韵味。两个人走在路上,行 人都忍不住侧目,她们都很高,长手长脚,鞋底踩在叶子上吱吱地响。走累 了,两个人才在路边坐了下来,顾尔买了两杯咖啡,回来时看到她低着头盯着 路面,长发披散下来,被风吹着,像雾一样。

“也不敢打电话给你们,那时候我们仇家很多,你爸爸进去后我一个人还 要到处打点,我又不是那种很会做事的人,也请不到人来帮我……公司结业那 一天有人在办公室外泼了一桶油漆,红色的,我还以为是血……”

讲到这里,她忽然不再讲下去了。

顾尔难过至极,虽然未曾经历,但也想得到那种混乱的场景。她忍不住把 手按在她的手上,妈妈有些感慨的样子,抬头看着她,一双眼睛忽然噙满泪 水,哽咽地说:“我不是那种很厉害的女人,什么都不会,胆子又小,有一阵子每隔几个月就到处搬家,连电话也不敢接听……不过我一直是挂念你的,如 故时常写信来,他寄了你的照片来,我看着你一年年长高,可是又不敢去见 你……”

她捂住了嘴巴,没有再说下去,顾尔却也跟着窒息了,胸口像是被什么东 西堵着一样,深呼吸一口气才道:“不要难过,现在你来了就好了!”

“可是我觉得对不起你,什么都不能帮到你……”

“没关系的,你看我不是好好的吗?都没有人敢欺负我! ”顾尔故意挺直 了胸膛,举起手臂道,“我比很多男孩子还要强壮呢!”

妈妈又是哭又是笑的,顾尔忍不住揽住她的肩膀,她把头埋进顾尔的胸口 啜泣起来,那时候顾尔才发觉她是个那么瘦的女人,平时穿着衣服看不出来, 碰到才知道骨骼分明而玲珑,是天生的衣服架子。她爱怜地拍着她的背,一遍 一遍地想,这就是我的妈妈。

然而就在这时,一杯滚烫的咖啡却突然泼到两个人身上,顾尔跟妈妈一同 大叫着站起,才发觉伊莎贝拉就在她们身后,也不知道她待了多久,又听了多 久,她双眼通红,瞪着顾尔母女俩道:“你们还有办法来法国,可是我们呢?

我爸爸为了疗伤花光了家里的积蓄,我跟妈妈被房东赶出来,半夜三更搬家的 感觉你们能明白?”

说到一半,她也哭了,大叫道: “你们最多是一家人生活在不同的地方, 我们却阴阳两隔……”

顾尔护在妈妈的身前,小声解释道:“她爸爸在那场事故里……”

她没有说完,但显然妈妈明白了,她脸一阵红一阵白,顾尔想要上前劝 阻,伊莎贝拉却退后一步,用力抹了抹眼泪,盯着顾尔的妈妈道:“你们还好 意思诉苦?现在都穿得那么漂亮,可是你知道我小时候是怎么过的吗?我连手 套破了都买不起新的,冬天时满手都是冻疮……我爸爸那一天是给我买布娃娃 去的,他存了好久的钱,就是想让我也有一个大家都有的布娃娃……”

顾尔忽然忍不住大叫: “谁不苦呢?我也只是肯花时间收拾得像样一点 儿,我也是要为学费发愁的!你至少还有个妈妈,我这么多年来又是怎么过 的?”

说完了,顾尔才反应过来母亲就在身后,她回过头,才发觉马路上的行人 都纳闷地看着她们,而妈妈就站在人群之中,像是受到了莫大的刺激,一低 头,就转身走了。

有些话不说出来就不像是真的,说出来,就变成了利刃。顾尔大叫一声: “妈妈!”

她慌忙追上去,可是人群阻挡住了她。有人认出了顾尔,开始举起手机拍 照,天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黑了,闪光灯照得她脑袋发晕,她下意识地用手 挡住脸,终究还是转身跑了。

人生,终究是苦的吧?

顾尔洗澡的时候忍不住这么想。

张如故那件穿了那么多年的夹克终究是报废了,顾尔洗了半天都没有洗干5

净,始终有一点儿咖啡渍,他倒是不在意,顾尔却难过得要死,到今天她才知 道那件衣服有着那么重要的意义,张如故安慰她说:“这种事情忘了也就忘了 吧,记着干什么呢?”

夜已经深了,空气中布满萧瑟与悲哀,顾尔换好了衣服才从洗手间走出 来,她其实很想跟伊莎贝拉说一声的,其实她最凄惨的不是交不起学费之类的 事情,而是每次洗完澡之后,没法穿着浴袍就走出来,也没法像在自己家一样 放松。男女亲疏有别,刚来法国的时候张如故还会拜托女邻居帮顾尔洗澡,等 她略大一点儿的时候请不到人,张如故只好坐在门口等着,法国的洗浴间都是 浴缸,他怕她会溺水,困得睁不开眼睛,却也不敢走远一点儿;而顾尔一想到 张如故在外面,也不敢太大声,小心翼翼地洗着身体,偶尔大声地咳嗽一下表 明自己还活着……种种的细节,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她那摇摇欲坠的人生,如同坟冢上的野草,任由风吹雨打,都没有可以计较的余地。

张如故一直往顾尔的妈妈住的酒店打电话,却始终无人接听。直到半夜一 点,电话突然响了起来,那边说有位东方女士喝醉了,又不太会讲法语,只留 下了这么一串号码。

顾尔一听就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事,连忙叫醒了张如故匆匆出门。妈妈并 不是在自己居住的小酒店,而是在巴黎最负盛名的雅典娜广场酒店。那是欧洲 最奢华的酒店之一,顾尔从小到大无数次经过那幢富丽堂皇的建筑物,却一次 都没有进去过,光是看一眼大堂的装修就知道价格远非自己能够负担得起的, 可是妈妈却一个人在那里喝了两瓶葡萄酒。穿过内堂的时候,顾尔看着奢华的 灯饰,小声问张如故:“我们带的钱够吗?”

“我带了卡。”张如故也紧张地环顾四周,两个人一副没见过世面的样 子,随着服务生走到内庭的花园。妈妈就坐在角落里,哀艳的面孔被灯光照得 越发妩媚,双手托着长长的脖颈,宛若一幅漂亮的油画。好几桌客人都看着她 窃窃私语,她却浑然不觉,大堂经理有些束手无策地站在她旁边,见顾尔来 了,才松了一口气道:“美丽的女士,她心情不大好。”

“麻烦您了。”顾尔咬了咬嘴唇,扶着妈妈站了起来,她的身体比想象中 重一些,顾尔费了好大的劲才站稳。几名工作人员陪着她一道送她出去,外面 已经准备好了车子。顾尔又尴尬又抱歉,服务生却都很宽容的样子,微笑着对 顾尔说:“这么漂亮的人来光顾我们酒店,是我们的荣幸。”

太会说话了,顾尔反而更尴尬了,在口袋里掏了半天才拿出几张纸币递给 他们当小费。张如故在大堂结账,好半天才神色紧张地钻进车子,顾尔问: “够吗?”

“够了。”

话虽如此,笑容却僵硬得要命。顾尔不敢问具体数字,跟司机报了地址, 车子开出时那些服务生还在冲他们挥手。而妈妈就趴在她的身上,身体软绵绵 的,喃喃道:“我第一次来巴黎的时候就住雅典娜,那时候我们十几个模特住 一个房间,大家都要打地铺……我不会讲法语,英语也不太好,半夜有人把我的衣服全都丢到了外面,等着看我的笑话……我穿着浴袍在酒店里找了一整 天……”

她就像是回到了那时候似的,脸上有种凄楚的神情,语无伦次地说: “我 从来就不想当模特,可是我也不知道自己可以做什么……第一次出来打工的时 候我才十四岁,因为个子高,就谎报十八岁……我赚了很多钱,可是我爸妈却 觉得我很丢脸……你知道吗?我生下你的时候只比你现在大一点儿,当时我 在伦敦走秀,你爸爸跟我说,虽然不一定能让我过上最好的生活,可是保证我 再也不会吃苦……你爸爸连续工作了好几个月才存下钱给我买戒指,我们在欧 洲度的蜜月,那是我一生中最快乐的时光,我只需要跟在他后面,什么都不用 管,他什么都会……”

她的声音忽然变得娇俏,带着少女般的柔软,笑了一下才继续说: “我从 来没有后悔过跟着他,哪怕是出事的时候,当时他让我带着你走,可是我想, 我不能让他一个人留在那里吃苦……我对不起你……”

眼泪顺着她的脸颊流了下来,顾尔伸手帮她擦掉, 自己的眼眶也跟着湿 润起来。顾尔抱住她的脖子小声说: “你没有对不起我,这些年我过得很好……”

外人都觉得模特是老天赏饭吃,但个中辛酸,恐怕也只有经历过的人才知 道。那么多年轻俏丽的少女,像流水线一样一车一车送过来,一百个里有一两 个能混出头的已经算不错了。竞争无处不在,可是年纪一到,又纷纷被刷了下 来。在还未懂得生活为何物的年纪就穿着价格不菲的裙子招摇过市,那么年 轻,那么无知,吃的用的都是最好的,哪里懂得什么叫节约?

张如故一路沉默着,待到下车时才说: “我一直以为她只是显得年轻而 已,哪知道是真的还年轻。”

顾尔难过地望着她,掐指一算她还不到四十岁,很多人在这个年龄还在事 业上升期,她的小半辈子却已经过完了,犹如早春的桃花,开得那么鲜艳,那 么热烈,一眨眼就谢了。然而漫山遍野还留着她的芬芳与瑰丽,风吹不散,雨 淋不散,就那么长长久久地停在泥泞之中,像是再也挣脱不了一般。

“我原本还以为有了妈妈之后生活会好一些,没想到……不过好像也不能 怪她,她还什么都不知道就被叫去做了模特,吃穿用度都是最好的,根本不知 道平常人过的是什么日子。”顾尔边吃着冰淇淋边说。

这天天气很冷,她戴着一顶雷锋帽,又架着一副太阳镜,看起来十分滑 稽。为了能赚一点儿钱,顾尔开始接一些小品牌的广告来做,自从她在时装周 出名之后,信箱里就塞满了合作邀约,因为她父亲的事少了一半,可是因为埃 维拉又多了一半。那些要做广告的人才不会在乎那么多,点击量比什么都重 要,顾尔的博客刚好成为好奇之人的窗口,访问量高得惊人。原本她也不想在 爱好里掺杂利益,如今却也没什么选择了。以往她的博客都是自己写着玩,拍 照都是在她那间小阁楼进行,现在为了客户,也不得不讲究一些。

蔡洋川对着她拍了几张照片才问:“她在国内是怎么生活的?”

“偶尔接一些工作来做,毕竟是国际舞台上退下去的,哪愁没事情做?可6

是她如今年纪也大了,基本都靠存款度日。”顾尔小心翼翼地撕掉冰淇淋外面 的纸片,舔了舔手指才道: “张如故说我俩一开始在巴黎的开销也都是她给 的,她当初赚钱比我爸爸多多了,我爸爸出事后家里全靠她一个人打理,真不 可思议,她看起来那么笨拙,像个小女孩一样什么都不懂。”

蔡洋川却道: “像小女孩是一种能力,不是一种性格,不是人人都有机会 一辈子都那么天真的,以令堂的美貌,恐怕八十岁时还会这么彷徨无助,因为 总有人会为她鞍前马后地跑腿。”

听到“令堂”两个字,顾尔“扑哧”一声笑了,说: “你少文绉绉的装世 外仙人了!”

她把吃剩的冰淇淋扔掉,又从大包里找到另一件外套换上,时尚博主也不 是那么容易做的,换几件衣服,跑来跑去摆几个姿势,就已经一身汗了。几千 张照片里最后只有那么几张能用的,一眨眼大半天就过去了。顾尔对着照相机研究那些照片,始终不太满意,她的面孔有些扁,鼻梁也不够高,从侧面看总 是显得土气。

蔡洋川忍不住问:“你为什么不找你妈妈帮忙?她不是专业模特吗?”

顾尔怔住,好半天才说:“天哪,我怎么没想到?”

“因为你是个笨蛋啊! ”蔡洋川敲了敲她的脑袋。她抓了抓蓬乱的头发, 不好意思地笑了起来。蔡洋川只觉得又好气又好笑,可是心里忍不住想,其实 顾尔根本就没有发觉,她也是那种可以一辈子做小女孩的人,无论遇到什么 事,只知道笑,像个傻子一样。

可是偏偏她笑起来又那么好看,嘴角总是微微扬着,光是看到,都会跟着 开心。

傍晚到来,蔡洋川要去驾校上课了,两个人在街头告别,顾尔挂着沉重的 相机和一只巨大的旅行包,身上还罩着厚厚的外套,犹如旅人般风尘仆仆。蔡 洋川静静地看着她东倒西歪地走远,忍不住又笑了。

顾尔走了一阵才发觉自己就在许佑言的住处附近,冬天到了,他的花还好 吗?有人浇水吗?小机器人呢,也好吗?

这么想着,她就忍不住朝许佑言的住处走去,谁知道还未走近,就听到那 边一片嘈杂声,一个女人大叫着:“你这是私闯民宅!”

顾尔觉得声音有些熟悉,跑过去一看,才发现是上次来接许佑言的那位女 同学,她依旧穿着一套工装服,也说不清是潇洒还是太随意。而站在她对面的 却是赵国松的大儿子,顾尔之前见过他一次。他带着几个人,气势汹汹地说: “你有种就去告我!否则还是让开好!”

附近的居民都从阳台上探出头,眼见着两边人就要发生肢体冲突了,顾尔 这才跑过去大叫:“赵叔叔!”

赵霖然回头,认出顾尔来,他与张如故一向如亲兄弟,最近张如故和女友 两个人为了他全家忙碌,他也不是不知道感恩,但一想到顾尔跟许佑言相识, 气就不打一处来,怒骂道:“你回去告诉那个小杂种,再不撤诉不要怪我不客 气!”

顾尔虽然尊重他,却也极力维护许佑言,挺直了胸膛说: “叔叔,你也是 知识分子,怎么能这样说话?许佑言的妈妈要打官司是她的事,跟他有什么关 系?你妈妈都没有苛责过他,你又何苦为难他一个小孩子?他有什么错?”

听到这句话,赵霖然顿时脸色铁青,喝道: “我妈妈宽宏大量,不代表她 可以任人宰割!你有空在这里跟我讲道理,为什么不去看看他们是怎么对待我 妈妈的?我妈妈含辛茹苦带大我们几个,爸爸做出这种事,她可曾怨过他?要 不是因为我妈妈,他们两个人又如何能在巴黎生存下去?可是他们是怎么对待 我们家人的?”

他明明已经四十多岁的人了,讲到这些事的时候却依然不能自持,青筋暴 起,面颊颤抖。顾尔知道许佑言的妈妈公然在电视上说赵太太“年老色衰”, 别说是赵国松了,就连很多观众都觉得不齿。一想到许佑言这么争气,他母亲7

却这么卑鄙,顾尔反而更加心疼了。

赵霖然大约也觉得在这里发火有失身份,丢下一句“我们走”,就带着那 群人离开了。顾尔看着他们钻进车子,一时也不知道是同情赵霖然多一些,还 是同情许佑言多一些。

她转过头看了看那个女生,才关切地问:“你还好吗?许佑言还好吗?”

那女生却没有理她,转身回到许佑言的小院内,顾尔跟进去,才发现那个 院子早已被人弄得乱七八糟的,桌子椅子都被推倒了,那一院子的玫瑰也被人 拔了出来,房间的玻璃碎了一地,即便没有走进去,她也看到房间所有的东西 都乱成了一团,衣服被扔得到处都是。

那个女生拿着一个大包,把那些衣服和书本一股脑地装了进去,顾尔问: “你是来帮他收拾东西的?”

那女生这才回头,说:“你能不能不要跟我说话?”

顾尔呆了,她为什么忽然生气?

那女生却道: “你有没有想过,如果不是因为你,他根本不会引起那么大 的关注?”

顾尔不明就里:“什么意思?”

“如果不是因为你带着他到处乱跑的话,谁会注意到他?你是名人,他也 是名人,加在一起当然是新闻噱头,但如果你不出现的话,时尚记者又怎么会 跟着插了一脚呢?你知不知道现在理工大学被你们搞成了什么样子?学校门口 到处都是记者,教育重地,岂能由你们这种人践踏……”

那女生看了她一眼才似笑非笑地说: “请你不要误会,我并没有瞧不起你 的意思,但是你做的那些事,到底有什么用?有时间的话为什么不能做一些有 实际意义的事?”

现在她明白为什么这个女生每次看到她都充满抵触了,原来她也是瞧不起 热爱穿衣打扮的那种人。顾尔看了她一会儿,才义正词严地说:“花并不是为 了有意义才开的,风也并不是为了有意义才带来了春天。对于你们这些科学家,我充满敬意,可是我在能力范围内让自己好看一些又有什么错?是不是人 人都把时间花在征服月球上才算高贵?生活本身根本就不重要?”

其实她已经很累了,脖子上的相机似乎有千斤重,贴身的衣物上也全都是 汗,与皮肤粘在一起,十分难受。然而讲到这番话的时候,顾尔还是挺直了腰 板,像是有无限力气一般。她也不知道这番话在心里酝酿了多久,又存在了多 久,讲出来的时候,连她自己都有些诧异。

或许是这样的非议见得多了吧,自从她出名后,就常常能见到有人批判: 年轻人不好好学习,总是研究穿衣打扮,像什么话?又或者:有些地方的人连 饭都吃不饱,你们却把精力都花在了这些没用的事情上……可是顾尔觉得,如 果这些朝夕相处的东西都没有意义的话,什么才算是有意义呢?如果人们连日 常生活都不愿意关注,占领了火星又有什么用呢?

她却没想到这一席话反而让那个女孩子扬了扬嘴角,她看了顾尔一会儿,才抓起收拾好的包,心平气和地说:“许佑言很好,期末临近,在忙论文。你 放心吧,他不久就要回来了。”

说完这句话,她就转身走出了院子,不久车子发动的声音响起,街头顿时 又恢复了平静。顾尔怔怔地望着一地的碎片,过了许久,才难过地把椅子扶了 起来,又开始摆弄被扔在地上的花,这时候却有人叫她:“喂,小女孩!”

她转过头,又抬头,才看到是上次跟许佑言一起弹奏的那对老夫妻,其中 那位白发苍苍的老妇人吊了一个篮子下来,解释说:“他们刚进来我就把这个 藏起来了!”

顾尔走近,才发现是那个机器人,他还认得顾尔,伸“手”说: “你好 呀,顾尔。”

瞬间顾尔就泪盈于睫,这个许佑言,居然给它安装了一套中文程序!

“谢谢你们!”顾尔抬头对着那对夫妻大声说。

他们却笑眯眯地说: “那些花你不用管,他临走前拜托我们浇过水,我们 一会儿就下去!”

顾尔没想到她会在陌生人那里收获到足够的温暖,再三道谢之后,她才抱着那个机器人离开。那个机器人的“嘴”已经破了,顾尔小心翼翼地撕掉那张 纸,又擦了擦它身上的泥土,它一直“注视”着顾尔,两片感应装置比人类的 眼睛还要深邃。顾尔不小心碰了一个键,谁知道它却说:“许佑言让我唱歌给 你听!”

唱到拍掌处,它那两只手臂一样的铁片在空中挥舞了一下,发出铜锣一般 的声音。顾尔顿时大笑,几乎是上气不接下气地看着它手舞足蹈。她怎么能想 得到他竟然放了一首儿歌进去呢?还是一首中文儿歌。

其实她也不记得自己小时候有没有学过这首歌了,可是听到这首歌的节 奏,却忍不住把机器人紧紧地抱在怀里。

如果快乐可以拍手的话,那么不快乐的时候又能做些什么呢?我一点儿都不快乐啊,许佑言,你知道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