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妈妈,别来无恙

所 谓 劫 难, 是 命 中 注 定 的 业 障,她 有, 他也 有; 她 躲 不 了 的, 他也 一 样躲 不 了 。 他 们 像 两 只 在 森 林 里 迷 失 的动物,只 能 相 互 依 偎 着,才 能 度 过 这 漫 长而 阴 冷 的 寒 夜 。

两百套首饰就放在盒子里,数量虽然不多,但加上包装盒,还是差不多有 一台电脑那么大。

前台小姐把顾尔当初参加时装周的那串项链拿给她,有些歉疚地说: “我 们的客户都比较介意。”

那是一家很小型的时装购物网站,主要针对在法国的华人。顾尔刚走红的 时候一度占据了这家网站的头条,她为他们写过稿子,又跟对方商议了很久, 才最终决定推出这些灯泡项链。

她看了看那只箱子,忍不住问:“这些项链呢?”

“可能会拿去被销毁吧。”

“我可以买走吗?”

前台有些尴尬,打了几个电话才说:“老板说你可以直接拿走。”

连成本都不愿意收回来,看来顾尔的确是臭名昭著了。她牵了牵嘴角,才 抱着那只箱子从大厦里走出来,马路上照例有许多人,顾尔和蔡洋川就坐在楼 梯上拆开了箱子,看着她毕生第一个算是成功的设计作品。

项链制作得很好,顾尔当初用的是最普通的灯泡,但这家网站却专门定做 了一些玻璃小球,看起来像水晶一般,更加精致剔透。里面的小灯泡也改良过 了,只有一粒米那么大,放在玻璃球里显得更加秀气。最聪明的是电池部分, 当初顾尔只是把电池装在了某个灯泡里,量产时她突发奇想地把电池放在了项 链卡扣的位置,用一枚银色的小盒子装起来,又坠了几个略小一些的银片,戴 上像流苏一样,美妙极了。

但现在这些工夫都白费了。

蔡洋川问:“你打算怎么办?”

顾尔想了一会儿,才说:“你帮我送去一个地方。”

巴黎的出租车很少,价格也贵得离谱。

顾尔跟许佑言只好乘坐地铁,两个人抱着那只大箱子去地铁站,一大堆游1

客迷路,险些撞到他们,顾尔手疾眼快地把箱子护在怀里,忽然想起当初遇到 许佑言的时候,忍不住笑了一下。

好不容易钻到地铁里,蔡洋川才凝视了顾尔一会儿,问:“疼吗?”

“嗯?”

蔡洋川指了指她的脸道:“都肿了。”

顾尔这才想起刚才那一巴掌,脸上顿时又痛了起来。从小到大,这还是第 一次挨打,张如故没有,年幼时的同学也没有。她用手摸了摸自己的脸,问: “很严重吗?”

蔡洋川有些难过地点了点头。

顾尔便从包里掏出手绢,又倒了一些矿泉水敷上。一旁的一个中年人一直 看着顾尔,忍不住问:“他打你?”

顾尔连忙解释:“不是不是……”

那人却兀自教训起蔡洋川来,道: “女孩子是用来保护的,打女人绝对不 是男人能做的事,你知道吗?”

蔡洋川跟着点头哈腰,一连串的“是是是”。顾尔看到他那副表情,忍不 住笑了起来,那大汉看到顾尔明媚的笑容,这才重新回到座位上。蔡洋川苦笑 着说:“你还真能笑得出来。”

顾尔却觉得有趣,蔡洋川长着一张白皙的脸,大眼睛,无论做什么表情都 像一只小绵羊,苦笑时更显得无辜。她忍不住捏了捏他的鼻子,才说:“你倒 是在巴黎适应得很好。”

“都是你的功劳。”蔡洋川说。

不熟悉他的人都以为他在巴黎待了很久,但实际上他才待了两年多而已。 两年前的暑假,顾尔在一个专门帮中国低龄学生适应巴黎的公益机构做义工, 蔡洋川是年纪最大的成员,顾尔则是年纪最小的教员。

他虽然比顾尔大两岁,那时候个子却比她还要矮,再加上他长了一张娃娃 脸,顾尔以为他年纪很小,总是捏着他的鼻子说:“有什么不懂的事情要来问 姐姐哦!”

蔡洋川也以为她比自己大,直到开学了,两个人才纷纷诧异: “你居然比 我还大两岁?”“什么?你居然只有十四岁?”

但好像已经改不过来了,顾尔总是忍不住把他当弟弟,虽然他早就比她高 了,如今再想捏他的鼻子,不得不抬起手来。

蔡洋川蹭了蹭自己被捏的鼻子,才对着刚才那个中年人说: “你看,到底 是谁在欺负谁?”

顾尔再次哈哈大笑起来。

蔡洋川皱眉道:“你还真是爱笑。”

“因为我哭起来不好看。”说完这句话,顾尔忽然想起那天在课堂上伊莎 贝拉哭泣的表情,心里才隐隐地痛了一下。

谁比谁更可怜呢?这个世界……

她有点儿心疼她,却也无可奈何,她帮不了她,她甚至帮不了自己。

“我们到底是去哪里来着?”蔡洋川忽然问。

顾尔这才愉悦地冲他眨了眨眼,道:“带你去见一个世外高人!”

2

那家店就隐藏在一条巷子里面,没有名字,橱窗里也只是挂了一件衣服而 已,不仔细看的话,一般人压根儿不会注意到那是一家商店。

但那却是顾尔最喜欢的二手成衣店。

她跟蔡洋川依旧抱着那两个盒子,一推开门,就听到里面传来暴躁的声 音,道:“今天不营业!”

见是顾尔,店主才又换了一副表情,热情地凑过来说: “我的小鸽子!我 还以为你忘了我埃维拉了呢!怎么样?听说你走红了?我那个不肖的徒弟说你 抢了他的风头,非要让我赔给他一箱酒!你也知道我那些酒多么宝贝,他居然 搬走了整整一箱!”

看到蔡洋川,他才又问:“这又是谁?”

“蔡洋川,我的好朋友。”

“蔡?这个字好念,你们中国人的名字太复杂了,难得有一个好记的。快 进来,我正好炖了一大锅牛肉,你们饿不饿?来陪我一起吃!”

才进来不到一分钟,他已经说了无数的话,蔡洋川简直叹为观止,顾尔却 得意地笑了起来。

她从后面抱住埃维拉的脖子道:“好埃维拉,我真爱你!”

“我也爱你,不过你尝了我的牛肉以后肯定更爱我的牛肉。”他边说着, 边拉开一扇门朝里面走。这家店跟张如故的画廊一样,只拿出了一半的地方用 来营业,后面一半则是起居室。唯一的区别是,埃维拉的店铺格外大,不仅后 面有一个起居室,还有一个很大的院子。埃维拉用玻璃在院子里盖了一间巨大 的厨房,简直奢侈。

顾尔早就来惯了,蔡洋川却还是第一次来,有些惊讶地看着这个房间。

这个房间与其说是厨房,还不如说是高级餐厅,玻璃屋外亮着一串球形 灯,房间里则摆着各式各样的蜡烛。一盏彩色玻璃拼接而成的蒂芙尼灯垂了下 来,沙发华贵大方。

普通的“漂亮”已经不足以形容这个地方了,但他一时半会儿又想不出别 的形容词来。

顾尔看到他震惊的表情便笑了一下,小声说: “之前的邀请函就是他给我 的,你可别小瞧他,当年他可是叱咤风云的设计师呢!”

蔡洋川呆呆地说:“看得出来。”

他快七十岁了,看起来却还是像一个中年人一样硬朗。欧洲男人向来是越 老越迷人,埃维拉更是其中的佼佼者,他的头发永远梳得整整齐齐,只穿最考 究的衣服。

他对品位的要求几乎是苛刻的,很少有人能入他的法眼,可是也不知道为 什么,他格外喜欢顾尔。

走进房间后他才看到顾尔脸上那几道红印,震惊地问: “你的脸怎么回 事?”

顾尔低了低头,才说:“最近遇到一点儿麻烦。”

“怎么?”

她想了很久,才把那句话说了出来,她说:“我爸爸害死了很多人。”

埃维拉却瞪大了眼睛,问:“这跟你有什么关系?”

顾尔想了想,好像的确没什么关系。可是,不是人人都像埃维拉这么认为 的。

一顿饭吃完,顾尔才把事情的经过简明扼要地讲了,埃维拉一直耐心地听 着,最后才说:“可怜的小鸽子。”

顾尔苦笑,道:“也只有你觉得我可怜,别人都觉得伊莎贝拉可怜。”

埃维拉却一本正经地说:“我又不认识她!”

顾尔又笑了起来,站起来帮他收拾东西。

蔡洋川则呆呆地看着两个人忙碌,埃维拉一边听着顾尔讲最近的状况,一边愤愤不平地说:“你瞧我怎么说的来着?现在的人做生意就知道找噱头,卖 衣服的不好好卖衣服,开网站的不好好开网站!那些项链他们不卖,给我来卖 好了,我要写一封信骂他们才行!”

顾尔以为他在说笑,也不以为意,谁知道后来他真的这么做了。一个星期 后一家知名杂志发表了埃维拉的信件,他先是痛斥了一下当今的时尚行业,然 后又点名批评了几家介绍了顾尔父亲消息的报纸和杂志,接着表扬了一下顾尔 的审美,最后建议时尚界人士爱护年轻人。

那封信引起了巨大的反响,之前顾尔只知道他有些名气,后来才发现他不 只是“有些”名气而已,平日里那些以刻薄闻名的设计师和时装编辑见到埃维 拉也唯唯诺诺起来,犹如见到了时装皇帝一般。

托他的福,网络上那些非议倒是减少了——但那毕竟是一个星期之后的事 了,而在那一天晚上,她不过是陪埃维拉吃了一顿饭,又拜托他帮忙卖掉那些 灯泡项链而已。

临走时埃维拉安慰她说: “属于你的迟早会属于你,不要怕,有我在你背 后呢!假期你要想找个地方散心的话,可以去我的酒庄玩,我有没有跟你说过那里有多漂亮?”

顾尔笑了起来,道:“说过很多次了!不过,这回我可能真的会去。”

“那太好了!相信我,波尔多人民比巴黎人民可爱多了!哎,我退休后也 要回波尔多去……”

他又开始絮絮叨叨,顾尔凑了过去,响亮地亲了他的脑门儿一下,这才打 断了他的话匣。

顾尔知道那封信是在一周之后,那天,朱丽叶拿着一份报纸走到顾尔面前 严肃地说:“我认为这样是不对的!”

“什么?”

朱丽叶摊开那份报纸,副刊上写着:致所谓的时装精们。顾尔只看了一眼 题目,朱丽叶就怒气冲冲地说:“我能明白你想要让这件事尽快过去,可是这 样对伊莎贝拉是不公平的!公众有权利知道你是一个怎样的人,知道你父亲做 过什么,原谅不原谅才是大家的事,你的名誉重要,难道伊莎贝拉父亲的生命 就不重要吗?”

“你在说什么呀?”顾尔一脸茫然。

“这封信是不是你让埃维拉写的?”

“什么信? ”顾尔还没有看到那封信,匆匆扫了一眼才惊讶地说: “我不 知道他写了这个,我以为他在开玩笑……”

“但现在信已经出现在报纸和网络上,人人都认为他说得对,你是名人, 有人撑腰,伊莎贝拉呢?有人在乎她怎么看吗?你有没有想过她看到这些内容 时的感受?她跟妈妈两个人在这里生活已经很不容易,你却还要让她面对这 些!”

她狠狠地瞪着顾尔,原本偏红的卷发被阳光照着,让人忍不住想起“怒发 冲冠”这个词。

3

顾尔望着她,这才发现这是她第一次看到朱丽叶生气的样子,那张平日里 素净而温和的脸如今看起来几乎是冷酷的。顾尔辩解道:“我没有……”

“你胆敢说你没有跟埃维拉诉苦?胆敢说你没有说过希望这一切早点儿 过去?不然他那么多年都没有在公众眼中出现,如今怎么会因为这件事而露 面?”

顾尔黯然,是,她是说过,但那只不过是聊天时一两句可有可无的愿景而 已,就像说希望明天天气很好一样。

她并不介意承认这件事,然而看到朱丽叶的眼神,她还是怔住了,那是一 种充满鄙夷的眼神,仿佛曾经与顾尔是最好的朋友这件事,成了耻辱。

顾尔觉得喘不过气来,像溺水一样。她正准备说些什么,朱丽叶却已经转 身走开了,伊莎贝拉正站在角落里遥遥地望着她们,朱丽叶走近她,小声地说 着些什么。

看到那个身影,顾尔便想起了第一次见到朱丽叶的时候,那是她上小学 时,因为搬家,特意转到了一所公立学校,据说整个学校都只有她一个华人。 她怯生生地走进教室, 目光扫了一圈,然后就看到那个面孔窄窄小小的小女 孩,她目光晶亮,一脸的雀跃,对顾尔说“你好”。

八年了,顾尔想,原来八年也不足以让一个人百分之百地相信另一个人, 在是是非非面前,那些你曾经相信的、为之坚守的东西忽然都化为了泡影,碎 得那么轻易。

再看看其他同学,也都是用一种鄙夷又淡漠的眼神看着顾尔,只有布鲁诺 温和地冲她笑了一下,像是在说:“别在意。”

顾尔千辛万苦才回了他一个相似的笑容。

因为之前被伊莎贝拉的妈妈打的事,那阵子蔡洋川倒是来得很勤,时不时 就出现在顾尔的学校门口等着他们放学。

顾尔忍不住对他说:“你不用特意跑来的,我才不会让她打我第二次。”

蔡洋川却道:“你可别误会,我在附近学车而已。”

“哇!”顾尔有些惊讶,“开车吗?”

“是啊,我爸妈也不知道是出于什么角度考虑,觉得我还是学会开车比较 好。”

这么一说顾尔才想起蔡洋川的生日已经过去了,这阵子太忙,导致她已经 忘了他今年正式成年,她有些歉疚地说:“不好意思,忘了你的生日。”

“这种小事何必挂在心上?反正我也不喜欢过生日。”蔡洋川扬了扬嘴 角,一副好脾气的样子。

伊莎贝拉和朱丽叶就走在他们前面,虽然没有证据,但顾尔还是能觉察出 伊莎贝拉很在意蔡洋川的存在,她想了一会儿才小声问:“最近有没有跟伊莎 贝拉打过招呼?”

“没有。”

“我觉得这样不好,你们好歹也是朋友。”

谁知道蔡洋川却直言不讳地说: “不好意思,我并不觉得,你们学校我只认识你,即便是朱丽叶和布鲁诺我也是通过你认识的,所以没有你的话,我并 不认识其他人。”

虽然是这个道理,但顾尔还是有些尴尬,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她总 觉得这句话被伊莎贝拉听进耳朵里去了,身体也随之僵了一下。顾尔盯着她的 背影看了许久,才深深地叹一口气,这个秋天,真是比想象中还要长啊。

4

而这个秋天的另外一件大事就是一代宗师赵国松重病的消息。著名画家赵 国松,在巴黎的华人都称之为“赵老爷子”。他出生的时候刚好是第二次世界 大战结束,受战后影响,作品大气而庄严。

他父母在民国时期移民法国,虽然人在异乡,却教给了他整套的中式教 育。同时受到中西文化影响的他长大后将水墨画和油画结合得完美无瑕,还未 毕业已经征服了西方,是当今世界最重要的艺术家之一。

赵老爷子不仅才华横溢,人也温和有礼,非常照顾晚辈,但凡来法国学习艺术的华人学生大多受到过他的接见,张如故也不例外。

这间画廊开业时他还特意来捧场,若不是他,顾尔和张如故后来的生活也 不会这么顺利。

所以一听说赵老爷子病重,张如故就第一时间带着顾尔和毕嘉珍去医院探 望,那时赵老爷子已经被转移到了重症监护室,一大堆学生和记者守在外面, 赵国松的一对儿女负责接待,一时间人满为患。

顾尔自知就算是排队见他也轮不到自己,于是悄悄地跟张如故打了个招 呼,就从医院里跑出来透气了。

也不知道是谁传了消息出去,连医院外面都挤满了人,各国的记者都在门 口等消息,导致门外的交通也受到了影响,顾尔深呼吸一口气,这帮记者,简 直像秃鹫一样。

正感慨着,毕嘉珍也跟着走出来了,问:“要不要一起去吃点儿东西?”

“你怎么出来了?”顾尔诧异。

“里面也没什么我需要帮忙的,赵太太已经够担心了,还要抽时间和精力 来招呼我们这些晚辈,我觉得太不好意思了,就跑出来了。”毕嘉珍倒是一脸 坦**,道,“我是研究色彩理论的,其实对赵国松也不算熟,今天不过是陪着 张如故罢了。”

“那你有的辛苦了,他跟赵老爷子一家关系很好的,赵太太一直很喜欢 他,快要把他当半个儿子了。”

毕嘉珍立即笑眯眯地说:“哇,这么厉害!”

“是呀,张如故就是比较容易讨长辈喜欢,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们第一次 去赵老爷子家的时候……”

两个人边聊着往事边朝医院的后门走去,那边人少一些,也清静一些。医 院是旧时代的一座庄园改造的,到处都矗立着石柱,正走着,顾尔忽然听到角 落里传来了“啪”的一声,一个女声尖刻地骂着,道:“我才不管你愿不愿意 承认,他是你爸爸,属于你的那一份你必须要争取!你大可以瞧不起我,可是 你也不想想,是谁给你带来了今天的这一切?”

顾尔无意间瞥了一眼,谁知道那一眼却让她僵立了一下,虽然光线暗淡, 但那个身高、那个发型、那张脸,还是一眼就让她认出来那是许佑言。他在这 里干什么?谁在跟他说话?他们在争论什么?

“怎么了?认识的?”见顾尔停了下来,毕嘉珍问道。

顾尔却摇了摇头,道:“好像看错了。”

可是不会有错的,那的确是许佑言。他侧着脸,大半个身影都隐藏在黑暗 之中,忧郁得简直不像话。

通过那几句零星片语不难判断出跟他说话的人是他妈妈,顾尔从来没想到 她也在巴黎,他从未提起过她,又是一个人住,导致顾尔以为他是个独自求学 的留学生,如果她在的话,他为什么会一个人住?“属于你的那份”又是什么 意思?

像是不小心偷窥到别人的秘密似的,顾尔的心忽然怦怦跳了起来。

那个夜晚医院的大门才被推开,赵国松的大儿子走出来宣布,老爷子抢救 无效,已经于凌晨时分去世。

一时间整个巴黎都变得肃穆起来,也没有人再关心时尚界了,所有的媒体 头条都是有关赵国松的生平。

张如故也暂时关掉了店铺,每天去赵府帮忙料理后事,毕嘉珍不忍他一个 人操劳,也跟着跑去帮忙——实际上也没什么好帮的,像赵老爷子那种地位, 旁人有机会帮忙都是三生有幸,但很显然,赵老爷子一家都很喜欢张如故,于 是张如故就成了那个“三生有幸”的人。

顾尔知道赵老爷子去世的消息给张如故带来的打击不小,人也跟着谨慎了 一些,每天天不亮就起床,做好早饭才出门,下午放学后主动处理店铺中的琐 事。毕嘉珍有时候会特意来看望一下顾尔,一丢下包就瘫倒在沙发上,夸张地 喘着气,说:“累死我了,总算知道名人去世有多麻烦了,每天光是接电话就5

打到手抽筋。”

“怎么会这么忙?”

“别提了,他一去世,各国的博物馆就派人来洽谈,恳请赵家能赠送一两 件作品。拍卖行也是,不停地打电话要求举办特卖会。赵家老大是个建筑师, 对这些东西一窍不通,老二又刚生完孩子,也没时间处理。”

“他的经纪人呢?”

“因为受打击太大也病倒了。”

顾尔睁大了眼睛,吃惊地说:“不会吧?”

“就是这么惨,我们教授一听说我男朋友是赵家眼前的红人,就特意给我 批了假,准许我去客串经纪人,唉,跟着张如故一毛钱的福都没享过,出事了 却要我当牛做马,这日子简直没法过了!”

她说完,又深深地叹了一口气,道:“给我倒杯酒来!”

顾尔啼笑皆非,边去拿酒边说: “哪有因为这种事分手的?你要是真帮了 这阵子的忙,回头身价也应该倍增吧?”

“什么回头?现在就可以了! ”毕嘉珍忽然眯起眼睛,故作神秘地说, “你知道赵老爷子其实有三个小孩儿吗?”

“什么?”顾尔的手抖了一下,酒跟着便洒了出来。

“我有个在艺术杂志社工作的朋友打电话给我,想找我要独家内幕,我 简直吓了一跳,原本想问张如故的,不过看他那个样子实在鼓不起勇气去 问……”

顾尔却没听到后面的话,她想起了许佑言,想起在医院里见到的那一 幕……紧接着又忍不住摇了摇头,心想:不会这么巧的。

但万一……

电话铃声忽然响了起来,毕嘉珍顺手接起,也不知道那边说了什么,她立 即正襟危坐:“什么?您再说一遍?张如故现在不在,我是他女朋友。”

紧接着,她把头转向了顾尔,不可置信地看了她许久,才挂断电话道: “你妈妈来了。”

“什么?”顾尔的确没听清。

毕嘉珍这才震惊地、一字一顿地重复道: “你妈妈,艾丽叶,现在人在巴 黎!”

杯子是什么时候掉落的她已经不清楚了,她只记得低头的时候才发现鞋子 上溅满了红色的**,看起来像血一般。

毕嘉珍也是愣了好半天才从沙发上站起来,拿起那瓶葡萄酒毫无形象地灌 了两口,才冷静下来,掏出手机道:“我得给张如故打个电话,你快点儿收拾 收拾,她人已经在机场了,两个小时之后到。完蛋了,她要住在哪里啊?她是 不是特别高?你那张小床睡不下吧?你愣在这里干什么呀?”

顾尔这才如梦方醒,连忙拿起纸巾擦地板,可是擦了半天也擦不干净,她 只好一次又一次地拽下纸巾,到最后导致整个地上都是被浸透的纸巾,看起来 越发像恐怖片画面。毕嘉珍打完电话回头,愣了一下,才蹲下去握住顾尔的肩膀大叫道:“你冷静一下!”

“可是……”

也不知道是因为激动还是别的什么,顾尔竟然满眼是泪,毕嘉珍怔了好久 才温和地说:“你紧张个什么劲儿啊?你不是一直都期待见到自己的父母吗? 现在她来了,你应该高兴才对呀!喂,看着我!没有什么好怕的,你明白吗? 张如故一会儿就回来了,我们都会陪着你的!”

“我是不是应该去换件衣服?我的鞋子都湿了……”顾尔语无伦次地说 着,脑子里闪过的却是自己在网上看到过的妈妈的照片。

她年轻时曾经也是个红极一时的模特,互联网上还留着她曾经拍过的照 片,她或是站着或是坐着,面无表情或者微笑,化着十分精致的妆,穿华丽的 衣服,美貌不可方物。

之前人们提起顾尔时总是会顺带提起她,认为顾尔继承了她的好基因,但 事实上顾尔只是继承了她的身高而已。她太美了,美得让人简直无法想象这样 一个人会存在于现实当中。

然而如今她却要出现了。

顾尔仿佛这时才明白过来似的,大叫了起来:“天哪!我妈妈!”

毕嘉珍笑了起来,道:“没错,你妈妈!”

妈妈就坐在那里,她穿着黑色的羊绒衫、长裤、马靴,明明是再普通不过 的打扮,穿在她身上却雍容高贵,仪态万千。

顾尔一看到她就定在了原地,等待的时候想了千千万万种形象,结果见到 了,才发现自己的想象力是多么贫乏。

见到顾尔,她也愣了一下,但只是一下,不到一秒就恢复了原本的神色, 有些惊讶地说:“你都长这么大了呀!”

这便是她对顾尔说的第一句话,也许很久以前,她也曾哄着顾尔入睡,给她唱《摇篮曲》,但顾尔记得的,却是这一句,语气里夹杂着一种少女般的轻 快,像是第一次去游乐园似的,又灵动又惊讶。

顾尔一直站在原地,因为紧张,手一直捏着裙摆,出了汗。她有太多问题 想要问她了:这些年,过得好吗?会在巴黎待多久?爸爸还好吗?

可是此时此刻,却一个字都讲不出来。

最后是张如故打破了僵局,帮顾尔把行李箱提到画廊深处,问: “愣在这 里干什么?快走过去让她看看。”

他几乎是推着顾尔走到了妈妈面前,凑近了,顾尔才发觉她跟照片比起来 老了许多——当然老了许多,毕竟那么多年过去了。

她眼角眉心都有了皱纹,并不易觉察,也不难看,反而有一种慵懒的气 质。她凝望了顾尔良久,才说:“你比较像你爸爸。”

一听到这句话,顾尔才焦急地问:“他还好吗?”

“还好,瘦了一些。”她没头没脑地来了这么一句,说完才反应过来答非 所问似的,眨了眨眼睛又道:“呃……我的意思是他没你想象中那么惨……”

越说越奇怪了。

6

顾尔算是明白了,她根本不太会讲话,或者更夸张一点儿说,她根本不会 跟人打交道。

毕嘉珍见状便主动招呼道:“站着干什么呀?快坐下来说话。”

毕嘉珍也算是数一数二的美女了,但在顾尔的妈妈面前,顿时又像个普通 少女了。

她一见毕嘉珍就笑了起来,问张如故: “这是你女朋友?来,这是给你的 见面礼。”

说着她便从手上摘下一枚戒指道: “这是我用第一次赚到的钱买下的戒 指,当时不知道怎么的,就想要钻石,如故这些年来一直照顾顾尔,对我有 恩,他妈妈去得早,就当我是替他妈妈给的好了。”

毕嘉珍却不肯收,说: “太贵重了,我不能收,再说,我也不喜欢这些东 西。”

话虽然客气,语气却还是惊讶的,怎么会有人第一次见面就送这样的礼物 呢?

妈妈也有些尴尬的样子,笑了笑才把戒指戴回到手上,道:“也好。”

顾尔看了她半天,才哑声问:“你还好吗?这些年过得好不好?”

“也不算太糟。”她凄楚地笑了笑,那副表情简直有种小女孩般的不知所 措,仿佛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这个问题似的,她说,“国内的开销不大,我也不 算吃苦了,就是有些人……”

她没有再说下去,而其他人却还在等待,一时间房内静悄悄的,她有些尴 尬地想着措辞,一会儿摆弄着口袋里的手套,一会儿又翻着包,原本还算融洽 的氛围受她影响,忽然之间也跟着紧张起来。

看到这一幕,顾尔有些揪心,现在她明白他们口中的“东方魅力”是怎么 来的了,这些热情洋溢的外国人把她的呆滞当成了神秘,又把她的笨拙当成了 特别的气质。顾尔正准备安慰她几句,她却忽然站了起来,说:“算了,忙了 一天,你们也累了,先去休息吧。”

说着,她挽着一个手袋站起来,顾尔焦急地问:“你去哪儿?”

“我订了酒店。”她答得理所当然,走出去几步,忽然又回头,凝望着顾 尔,犹豫地问:“你要不要抱一抱我?”

这样的对白,恐怕一般人都想不出来,可是由她说出来,却有种说不出的 凄惶。顾尔哑然站在那里,简直不知道该怎么做是好。还在迟疑,她却又笑 了,说:“算了,明天再说。”

说完她就快速走了,像是要逃跑似的。顾尔目瞪口呆,张如故却笑眯眯地 说:“她是太紧张了,我去送送她。”

他抓起大衣追了出去,顷刻间房间里就剩下顾尔和毕嘉珍两个人,顾尔还 在回味刚才发生的一切,毕嘉珍忽然怪叫起来:“我还一直觉得,我算是长得 不错的呢!见到了你妈妈才发现什么叫倾城倾国,你怎么会有一个这样的妈妈 呢?”

顾尔哑然失笑,她也没想到自己会有一个这样的妈妈,该怎么形容呢?幼稚,还是单纯?

但不管怎么说,这都是一件好事,她缺席了多年的至亲,终于有一个出现 在她的生活中了,虽然跟想象中不太一样,却一点儿也不妨碍顾尔开心。

那天夜里她很晚才睡着,脑子里翻来覆去想的都是妈妈的面孔,以及以后 的生活,她太兴奋了,以至于第二天闹钟响了都没发现,一觉醒来已经是中 午。

张如故还以为她早已去学校了,也没有叫她,看到她头发蓬乱地从画廊前 跑过还以为是错觉。顾尔边跑着边时不时笑几声,嘴巴越咧越大,恨不得对着 所有人大叫:“我有妈妈了!”

而学校里正是课间休息的时候,一群人在食堂里围坐着讨论着什么,顾尔 精神十足地跟大家打招呼:“中午好!”

大家都诧异地看着她,原本顾尔还以为他们是因为她太过高兴而感到奇7

怪,但看了一阵子才发现不是那么回事,他们看她的眼神,与其说是惊讶,不 如说是震撼。

好半天才有人冲顾尔大叫:“小鸽子,你哥哥上电视了!”

顾尔诧异,她哪儿来的哥哥?

一抬头,顾尔顿时愣住了,电视上,正在播放的,是许佑言走秀时的照 片。

然后就像她之前担心的那样,电视屏幕下方写着的却是:一代巨匠赵国松 的遗嘱之争。 许佑言的照片放完了,放的是赵国松的照片,然后是赵国松与张 如故的合影,再然后,是顾尔与许佑言的合影。

世界就是这么小,抑或,是命中注定的,他们注定是要被捆绑在一起的, 一前一后地在巴黎这个天堂般的都市里拥有一席之地,又一前一后地被命运击 碎。

所谓劫难,是命中注定的业障,她有,他也有;她躲不了的,他也一样躲 不了。他们像两只在森林里迷失的动物,只能相互依偎着,才能度过这漫长而 阴冷的寒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