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C ’est la vie (这就是生活)

这 就 是 巴 黎 最 美 妙 的 地 方,在这里,谁 也 说 不 清 下 一 秒 会 发 生 什 么 事情,人们相遇又别离,风 中 洋 溢 着 诗 与歌 的 声音,还 是 海 明 威 总 结得 最好——流动的 盛 宴。

“那是一个意外。”张如故说。

也并不是多么难以形容的事情, 顾尔的爸爸参与建设了一座桥, 然后, 那 座桥倒塌了而已。

那是T市一个著名的项目, 一系列的商场都建在一座人工岛上, 岛的面积 说大不大, 说小也不小, 可是善加利用的话, 就变成了公众周末去游玩的好地 方。

岛上的娱乐场所一应俱全, 商场、影院、书店、餐厅、酒吧、咖啡馆…… 逛街累了, 可以随便找家小店钻进去休息, 小岛离市区有一段路程, 所以消费 也相对较低。

如果你不想买东西的话, 也没什么问题, 岛的深处有一个小小的公园, 种满观赏植物,可以在那里看书、晒太阳。

而顾常在负责的, 就是连接了小岛与市区的那座桥, 宽25米, 长1300米, 为了照顾步行或骑车的顾客, 他甚至在桥上也下了不少功夫, 沿岸贴满了海报 和艺术绘画。

就是这样一个地方, 刚刚建好就成了T市最著名的商圈之一, 周末几乎所 有人都喜欢去那里玩, 无论贫穷或富裕、单身或是拖家带口、约会或是同事聚 会,在那里都能找到合适的场所。

出事的那天是个星期六, 下午六点二十三分, 很多玩了一天的游客准备离 开, 又有很多前来聚会的年轻人准备登岛, 有一辆汽车的引擎出了问题, 导致 桥上有些拥堵。

那阵子一家商场正好举办了儿童绘画比赛, 参赛的作品都贴在桥上, 大家 就边缓缓地走着边研究桥两边的绘画,所有人都比往常走得慢了一些。

然后“轰”的一声, 桥忽然断了, 一开始只是一条裂缝而已, 紧接着长达 四五十米的桥身都掉进了湖里。所有的游客都惊慌地朝两边跑去, 几千个人的 慌乱带来的灾难是致命的, 后来的情景就可以想象了: 由于踩踏带来的伤亡,1

以及被人挤下去所带来的溺水……那是一件轰动全国的大事,警察和消防队在 整个湖面上营救了四十多个小时,才把所有人都送上了岸。

当然,也并非每一个人都活着上了岸,或者完好无缺地上了岸。

顾尔闭上眼睛, 忍不住想象着那一幕: 岸边到处是工作人员和急救人员, 记者围着尸体拍照,惊魂未定的人们紧紧相拥或者失声痛哭,原本抱着度过一 个愉悦周末的想法而来,但很多人却再也回不去了……张如故有些黯然地安慰顾尔:“不过这不是你爸爸的错……”

“怎么可能不是他的错? 这么多人死了, 怎么可能不是他的错? ”顾尔忽 然咆哮起来,她无法想象那样的画面,无法想象那一天,整个城市都被巨大的 震撼和哀鸣笼罩着。会有多少人在家里看着电视等着亲友回来,又会有多少人 哭泣着朝那曾经给人带来快乐和幸福的地方狂奔?

那一天伊莎贝拉一家在哪里?顾尔又在哪里?

张如故却提高了声音道: “你爸爸是一位很好的建筑师, 他设计出来的东 西绝对不会出现这种问题的!当时调查了很久,所有的证据都指向承包商和供 货商……”

“那为什么坐牢的是他而不是别人?”

“总得有人去承担这个责任, 开发商急着给公众一个交代, 你爸爸也自觉 有错!”张如故的声音越来越高,来回地踱着步,有些激动地说,“事情到现 在都还在调查阶段,你要对他有点儿信心!”

“我要怎么有信心? 我连他长什么样子都不记得了! ”说出这句话的瞬 间,顾尔的眼泪忽然也流了下来。

其实她身边一直带着他们一家三口的合照, 那大概是她刚出生的时候吧, 照片上的父亲英俊儒雅,母亲则美丽万分。小小的顾尔还是个婴儿,待在襁褓 里,只露出一颗圆圆的脑袋,一脸呆滞地看着镜头。

多少次她曾抚摸那张照片, 试图能触碰到一点儿生命才有的温度, 可是迎 接她指尖的,从来都是冷冰冰的纸张。她一遍又一遍地打量他们的眉与眼,想 要铭记他们的每一根毛发,然而是徒劳的,他们在她心中,始终只是两张全然陌生的面孔而已。

张如故怔在那里, 好半天才回到顾尔身边, 想要伸手拍一拍她的肩膀, 顾 尔却突然推开他跑了出去。

她早就预感到事情不会那么简单。这么多年来连电话都没有通过一个, 一 定不是普通的罪犯,但还是没有想到……爸爸啊爸爸,你怎么能够闯出这种祸呢?

夜晚的巴黎总是很美, 华灯初上, 星星点点的光照着马路两旁的花与树, 年轻的情侣们相拥着走过古老的街道,到处都是音乐声和欢笑声。

巴黎的夜晚全球闻名, 咖啡馆像是永远也不会打烊似的, 人们在这里举杯、聊天;艺术家们往往都喜欢昼伏夜出,此刻正是他们最活跃的时刻,三五 成群地聚集在路边讨论当代艺术;巷子深处的小酒馆传出音乐声,有时人们在 街边就会跳起舞来。

顾尔就在这样的人群中奔跑着, 可是, 她也不知道该去哪里。最后她看到 一辆公交车,便跳了上去。车子缓慢地摇晃着,渐渐地,埃菲尔铁塔就出现在 了眼前, 所有人都仰起脸盯着那座尖尖的塔, 许多人都热爱着那座塔, 殊不 知,更珍贵的其实是它的灯光。

埃菲尔铁塔的灯光一直由灯光设计师专门设计, 无论何时抬头, 都美轮美 奂。

这一天铁塔的灯蓝白相间, 很多的蓝色和很多的白色均匀地挤在一起, 看 起来就像雪花。

车里的人们都举起了相机,唯独顾尔只是呆呆地看着。

心情不好的时候她总喜欢找个地方去看一眼埃菲尔铁塔, 虽然在巴黎待了 那么久,但她只上去过一次。

那还是她初到巴黎的时候, 有一天张如故带她去买东西, 途中经过这座著2

名的塔,顾尔的眼睛一下子就亮了,张如故便抱着她从公交车下来,在塔底仰 望着直耸云端的尖尖。

顾尔很想上去看看, 张如故去售票处问询了很久, 才买了一张票给顾尔, 拜托了一名中国游客带顾尔一起上去。

很久之后顾尔才知道只有四岁以下的儿童才免票, 但很不巧, 顾尔那一年 已经五岁了。

她满是欢欣和激动地跟着陌生人一起走上第二层瞭望台——顶层更贵一 些,但对她来说,光是第二层已经足够了。

巴黎的建筑普遍不高, 站在铁塔的瞭望台几乎可以俯瞰整座城市, 那条绿 色的大河当然是塞纳河,左右对称的长条是战神广场,高大的拱门是凯旋门, 圆顶的建筑是荣军院……她丝毫没有在意张如故如何焦急地等着她, 只是因为没有多余的钱买第二张门票。很久之后她才乘坐电梯下去,看到张如故一直紧张地盯着电梯的门, 眼睛都红了。顾尔却一下就扑进了他怀里,有些激动地说:“原来塞纳河那么 长!”

想到这里, 顾尔忽然忍不住捂住脸, 她的确不了解自己的父亲, 但她了解 张如故,如果张如故说他是一个好人,那么他一定不是一个坏人,因为张如故 是不会对她撒谎的。

信赖就是这么一回事, 他愿意相信的人, 她丝毫不会怀疑; 他赞美过的人 与事,无论如何都值得她品味一番。

真想知道张如故眼里的他究竟是什么样子, 在自己还未出生以前, 大概跟 父亲最熟悉的孩子就是张如故了吧?他抱过他吗?看过他的功课吗?有没有送 过他生日礼物?

而这些事,他都没有对顾尔做过……眼泪就这样流了下来, 可是一时半会儿, 她也不知道这眼泪到底是为谁而 流,是为父亲,还是张如故?抑或是自己?

哭够了, 她才站起来准备回去, 排队买票的人太多, 顾尔决定往前走段路再上车。埃菲尔铁塔就挨着塞纳河,她沿着河岸静静地往前走着,忽然听到河 中央传来一阵小提琴声,顾尔不经意地看了一眼,便忍不住大叫起来:“喂! 许佑言!”

船开得很快, 许佑言只看到一个身影跟着船一起奔跑着, 岸边有不少人, 她的身影时隐时现,即便是隔着半条河,那双眼睛也一如既往地明亮。

“许佑言! 许佑言! ”她用力地挥动着胳膊, 叫着, 跳着, 像她的外号“小 鸽子”一样。许佑言忽然觉得有一阵风从他的心头吹过, 有种不可思议的暖。

他还没准备说什么,一船的游客已经大叫起来:“船长!快停船!”

导游把这个信息翻译给了船长, 船长正在抱怨, 一转头忽然看到顾尔, 也 怔了。他想起自己年轻的时候,收到了打仗的消息,一群人乘着船南下准备保 护祖国,他当时的未婚妻,也是这样奔跑着。

于是他笑了一下,便掉转了船头。

船开了很久才在一个有台阶的河堤旁停下来, 许佑言小心翼翼地下了船, 顾尔则在岸边大口地喘着气,河岸到底湿滑,许佑言险些跌倒,顾尔伸出手去 用力地拽了他一把他才站稳,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画面,一船的人却都欢呼起 来,搞得岸边的游客都诧异地转过头来看。

“都怪你, 我今天的收入没了。”许佑言微笑着看着顾尔, 顾尔刚刚哭 过, 鼻头还是红彤彤的, 可是却笑得格外开心的样子, 问: “你拿到通行证 了?”

“没有, 那位导游是我的熟人, 原本是叫我来当翻译的, 谁知道被你打搅 了。”

“真不好意思啊, 也不知道为什么看到你就忍不住大叫起来。”顾尔虽然 这样说, 脸上却一点儿歉意都没有, 还是笑眯眯的, 腮帮子鼓起来, 可爱极 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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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佑言看了她许久,才问:“哭过了?”

顾尔却不置可否,只是问:“你的机器人修好了吗?”

“我带你去看看好了! ”他收起小提琴, 两个人一前一后地走着, 没过多 久就到了许佑言的家,房门推开,院子还是那个院子,灯光柔和,花香四溢。

顾尔正准备说点儿什么, 小机器人忽然又钻了出来, 顾尔只看了一眼就笑 出了声,她想起许佑言之前说已经给它装了嘴,可是没想到竟然真的装了一只 “嘴”。那是从杂志上剪下来的嘴唇图样,贴在一个木板上,又用一根简陋的 棍子立在了机器人的脑袋上。

见到顾尔, 那机器人比她还激动似的, 两只轮子飞快地滚到顾尔跟前, 再 次说:“Bonsoir, Madame!”

顾尔哈哈大笑着把手递了过去, 机器人把那张“嘴”贴在了顾尔手背上, 这才心满意足地钻了回去。

“我的天, 你真是太好玩了! ”顾尔乐不可支地摆弄着机器人的那张 “嘴”,又说:“刚才拉的是什么曲子?”

“想听吗? ”许佑言又从盒子里拿起小提琴, 摆好了姿势, 悠扬的音乐就 传了过来,顾尔坐在椅子上静静地听着,忽然之间就忘记了所有的烦恼,只是 静静地享受着这一刻。

这时阳台上却响起了另外一只小提琴的声音, 顾尔抬头, 才看到三楼一位 白发苍苍的老先生也站在阳台上加入了他们。

许佑言遥遥地冲那位老先生眨了眨眼, 一位老太太已经走了出来, 先是 骂:“大晚上的你拉什么琴?”一低头看到这群年轻人,忽然笑了起来,说: “我也来!”

紧接着,她居然抱出了一架手风琴!

顾尔大笑起来, 二楼的一扇窗户便也跟着被推开了, 一个年轻的女孩问: “你们在聚会吗?我可不可以来跳舞?”

“没问题,请带些吃的给我们!”许佑言说。

于是一首曲子还未结束, 许佑言那个小院子已经挤满了人。几乎整层楼的闲人都跑了下来,带着酒水、饮料、食物,自顾自地跳起舞来。

这就是巴黎最美妙的地方, 在这里, 谁也说不清下一秒会发生什么事情, 人们相遇又别离,风中洋溢着诗与歌的声音,还是海明威总结得最好——流动 的盛宴。

顾尔独自在许佑言的房间里坐着, 虽然什么也没做, 但光是听到外面那些 人的欢笑声已经觉得很快乐。

这是她第一次走进许佑言的房间, 房间很大, 却很空, 角落里摆着一张 床、一个大书柜、一张书桌、几把椅子,除此之外就没有别的了。他的生活比 她简朴得多,仿佛随时都可以离开似的,丝毫没有长住的气息。

许佑言看了顾尔一会儿,才问:“你还好吗?”

顾尔这才低下头去,道:“不算太好。”

两个人各坐在一把椅子上, 外面那群人早就打成了一片, 那对老夫妇正跳着舞, 几个年轻人在一旁鼓掌, 有人从自家拿来了烧烤架, 还有人捧出了香 槟,看起来就像是一个筹备了好久的聚会一般。

那个小机器人也蹿了出来, 像个神经病一样跟在场所有的女士索吻, 大家 毫不吝啬地吻着那张“嘴”,它便激动地窜来窜去,仿佛坏掉了一般。

顾尔忍不住说: “也许巴黎最好的地方就在于, 好像随便做点儿什么就忘 记了原本的烦恼。”

许佑言只是说:“烦恼存在的唯一价值就是让人遗忘的。”

顾尔转过头看着他, 奇怪, 他明明什么都没有问, 却仿佛什么都懂得似 的。她问:“你烦恼的时候会做什么?”

许佑言回答:“随便找个地方,随便做点儿什么,然后等着被警察追。”

顾尔再次哈哈大笑起来, 许佑言却认真地说: “真的, 逃亡的时候再大的 烦恼都变得不重要了,只能奋力往前跑,跑得越快越好。”

顾尔莞尔,道:“下次我也试试好了。”

这时她口袋里的手机响了起来, 她拿出来看了一眼, 是毕嘉珍打来的, 她 好像并没有要跟顾尔讲话的意思,只响了两声就挂断了,似乎是在提醒顾尔该回家了。

顾尔这才站了起来,道:“我该走了,谢谢你。”

“谢我什么?我什么都没做。”

顾尔这时才忽然想起什么, 从口袋里掏出一枚硬币, 走到了许佑言面前, 道:“你有没有帽子?”

许佑言却明白她在说什么,伸出手掌道:“这里就可以了。”

于是顾尔便把那枚硬币放在了他手心里,道:“多谢你的音乐。”

许佑言将硬币收好, 微笑着看着顾尔像一只小鸟一样钻进了人群, 一眨眼 就不见了。

“你们两个还是慢慢聊吧, 真是的, 这么大了还赌气? 早就说让你喝点儿 酒嘛,酒一到,百病消!”毕嘉珍冲顾尔眨着眼睛,顾尔无奈地叹了口气,毕 嘉珍却笑眯眯地吻了她额头一下,道,“不许欺负我男朋友哦,打起架来你可 不是我的对手!”

“我明明比你高!”

“我可是跆拳道黑带! ”她拍了拍自己的腰部, 走到张如故旁边, 吻了吻 他的脸颊才离开。

房间里顿时只剩下两个人, 顾尔看了看张如故, 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她 原本想要开口道歉的,可是仔细想想,仿佛又没有什么好道歉的。

倒是张如故先开的口, 问: “你吃过了吗? 毕嘉珍包了一些饺子, 你饿的 话我帮你热一热。”

顾尔点了点头。

张如故这才走进厨房忙碌起来。

这是一间很大的起居室, 厨房连着客厅, 中间是一张大桌子。平时放学之 后顾尔会在这张桌子上做功课,而张如故在桌子的另外一边准备晚饭。两个人4

的生活,即便不是亲人,有时也还是温馨的。

窗台上摆着一些照片, 都是顾尔的, 她喜欢拍照, 张如故也喜欢给她拍。 到后来有了毕嘉珍,照片上的人才多了一些,但无论跟谁拍照,张如故都有些 拘谨,又有些害羞,任由顾尔和毕嘉珍把他的脸捏变了形。

不该冲他大叫的, 顾尔再次在心里自责, 无论跟谁生气都可以, 但不能是 张如故,她欠他的,过去,现在,永远。

于是她忍不住问:“毕嘉珍知道了吗?”

张如故点了点头, 道: “她不是我们那座城市的人, 事情发生时年纪也不 大,所以只是听说过。”

“她会不会因此讨厌你?”

张如故有些骄傲地笑了,道:“你也知道,她根本不是这样的人。”

饺子热好了, 他端到顾尔面前, 顾尔尝了一个, 还是一如既往地好吃, 可是她根本没有胃口。她说:“我爸爸到底是个怎样的人?”

张如故想了一会儿才道: “他是一个很厉害的人。你知道建筑师协会奖 吗?他是最早获得那个奖的华人,那时他还很年轻,刚认识我爸爸不久,靠着 那笔奖金,他才开了自己的公司。原本他可以在世界各地给财团富豪们设计商 场和别墅的,可以赚很多的钱,以及很大的名气,可是他没有,他更希望为自 己的家乡做贡献,改善城市居民的生活环境。你大概不明白,你出生的地方可 不像巴黎这么热闹,那座小城很贫瘠的,周末人们根本无处可去,娱乐场所消 费太高, 公园又太无聊, 你爸爸花了很长的时间才说服大家一起去做那个项 目,后来,他成功了。”

讲到这里, 张如故先是笑了一下, 接着才像是想到了什么似的, 又收敛起 笑容说:“即便最后出了那件事,他也还是成功了。你想都想不到,那个地方 依然运营着,依然是人们最喜欢去的地方之一。他跟我说过,建筑不只是房子 而已, 建筑能带来的, 应该是生活状态, 人们值得拥有一个漂亮的, 但并不 昂贵的地方去玩,值得看到更好的风景,值得与家人和朋友共度一个快乐的周 末。”

顾尔怔了一下, 她得承认, 即便对自己的父亲充满误会, 可是听到这句 话,她依然被感动了。“建筑能带来的,是生活状态”,多么好的一句话。

“他很聪明, 你爷爷奶奶去世得早, 他是靠着奖学金才完成学业的。我念 书的时候一直是他在辅导我做功课,那时候我的学校离他的公司很近,放学后 我都会先去公司里等我爸爸一起回去,他们都很忙,可是你爸爸偶尔还是会抽 空帮我看看作业。我爸爸他……你知道的,没什么文化,根本帮不了我太多, 我能有今天,其实全靠你爸爸。”

“可是,如果不是他,你就不必过现在这种生活。”

“现在这种生活? ”张如故忽然笑了, 有些嘲讽地说, “你说得没错, 没 有他我的确不会过现在这种生活,因为不是他的话,我连留学的钱都没有。你 以为我是为了你才来这里的吗?当然,那个时候不管发生什么事我都会照顾你 的,可是,是因为我想来巴黎,你爸爸才恳求我带你一起来的。”他刻意念重了“恳求”两个字,然后笑着说:“你想都想不到,他给我出学费,以及生活 费,然后还会恳求我……”

讲到这里, 他的声音低不可闻, 他打开了一瓶喝剩的葡萄酒, 给自己倒了 一杯,喝了一口,才低下头说:“我一直羡慕你有这样一个爸爸,在你还没出 生前就开始羡慕了,你爸爸知道,我爸爸也知道,我小时候有点儿眼高手低, 总觉得自己应该拥有一个更好的家庭,可是你爸爸跟我说,我父亲能够养活一 个家已经很了不起了。”

顾尔忽然觉得苦涩,她说:“给我也倒一杯。”

然后她才说: “的确很了不起, 我虽然不认识他们, 可是我认识你, 你 瞧,你养活了我,我不敢说没有你我就一定会死,但如果没有你的话,我也不 会是今天的自己。”

张如故愣了一下, 顾尔拿起杯子, 轻轻碰了一下张如故的, 才道: “为了 活着,干杯!”

毕嘉珍说得对, 葡萄酒不算酒, 喝起来更像果汁, 甜甜的, 带着一点儿酸 涩。法国到底是个盛产葡萄酒的国家,很多人在很小的时候都会陪着父母喝一杯,可是顾尔从来都不敢,因为,她害怕。

并不害怕会醉, 而是怕醉了之后, 就再也不想清醒了。酒鬼都是这样诞生 的,一杯酒下肚,从此再也不愿意面对整个人间,因为人醒着的时候,苦涩总 是从四面八方呼啸而来,灵魂漏了风,成了一间破瓦寒窑,千疮百孔,无药可 救。

可是在此之前,能暂时忘掉也好,顾尔想,哪怕只是睡个好觉也好。

半杯酒喝完,她才站了起来,道:“谢谢你跟我说这些,晚安。”

法国人有句口头禅, 写作c’est la vie, 意思是: 这就是生活。同中国人那 句“日子总是要继续的”一样,总是在遭遇困难的时候、疲倦的时候、想要逃 避的时候,以及不得不面对的时候,无奈地笑一笑,说出这句话,再鼓足勇气 继续前行。

这究竟算是乐观呢,还是可悲呢?走在学校的时候,顾尔忍不住想。

不管怎么说, 先熬过这几天再说。她深呼吸一口气, 冷空气便这样被吸进 了肺里,她忍不住打了一个哆嗦,重新整理好大衣的领子。

她穿着一件黑色的大衣, 像男装, 其实也是男装。那是张如故的旧大衣, 后来被虫蛀了,顾尔觉得丢掉可惜,就拿来自己穿了。那阵子刚好流行宽松的 大衣款式,被虫咬出了洞的地方顾尔全都用细丝带缝了简易的蝴蝶结遮住了, 看起来倒格外别致。

她正往前走着,布鲁诺突然从身后出现,问:“你怎么没骑自行车?”

顾尔回头, 才诧异地看到他骑着自行车, 便笑着答: “想走走路。你呢, 怎么没坐地铁?”

“别提了, 这个月的生活费都被我拿来买球鞋了。”他说着, 伸长了腿给 顾尔看他的新球鞋,那是男孩子都很痴迷的篮球鞋,在布鲁诺细细的小腿的衬5

托下,有点儿像卡通画。顾尔笑了起来,说:“你总算存够钱了?”

“还欠了我哥哥不少。”他从自行车上下来, 陪着顾尔一起走, 犹疑了半 天才问:“你还好吗?”

顾尔很勉强地笑了一下才说:“不好又能怎样呢?毕竟这就是生活。”

布鲁诺却小声说: “你得做好心理准备, 昨天你走后大家就翻出了那条新 闻翻译成了法语,现在全校都知道了。”

顾尔怔了一下, 继而又想, 有什么好惊讶的呢? 那天伊莎贝拉冲自己大叫 的场景那么多人都看到了,大家始终不知道才奇怪呢。

“我也吓了一跳,死了一百多个人,真可怕。”

顾尔再次僵住, 她并不知道这个数字, 因为无论是多少, 对她来说都是一 样的。

布鲁诺看到她的表情才反应过来, 立刻道歉道: “对不起, 我不应该说这些……”

“没什么的。”顾尔强装镇定。

也幸好布鲁诺跟她说了这些, 那一天她才能够假装平静地度过。如她所 料,一走进教室,教室里就安静下来。

顾尔旁若无人地走到座位前坐下, 才发现伊莎贝拉已经把自己的位置换到 了朱丽叶旁边。

朱丽叶正小声跟伊莎贝拉说着什么, 见顾尔进来, 她也只是神色复杂地看 了她一眼。

布鲁诺拍了拍她的肩膀, 似乎想要安慰她几句, 但最终什么也没有说出 来,回到了自己座位上。

尴尬的一天, 没有人跟她说过话, 对待这种事情, 恐怕全世界的态度都是 一样的,在真相还不够明朗的时候,能躲远一点儿是一点儿。反而是那些顾尔 完全不认识的人胆子更大一些,顾尔去上公共课的时候,一个女生突然尖锐地 问道:“你知不知道你身上的蝴蝶结是别人的血?”

顾尔很不客气地把蝴蝶结解下来给她看, 道: “我只知道这是虫咬的洞,丝带一毛钱一米。”

那人反而意外了一下, 仿佛在思索着用同样的办法改良自己的衣服一般, 小声地问:“好缝吗?”

顾尔啼笑皆非,道:“不难。”

好不容易熬到下午, 放学后顾尔独自往外走, 朱丽叶叫了她一声, 似乎 想要说什么, 顾尔却主动说: “没关系, 你陪着伊莎贝拉吧, 她更需要有人 陪。”

朱丽叶有些难过地看了她一眼, 顾尔故作潇洒地转身, 正准备继续往前 走,忽然一个人影蹿了上来,一个巴掌就打到了顾尔的脸上。顾尔觉得脸上像 是烧起来一般,火辣辣地疼,她呆了半天才转过头去,看到伊莎贝拉的妈妈正 怒气冲冲地冲她大叫:“你爸爸真是不得好死!你为什么还有脸活着?”

她依然按照国内的生活习惯在生活, 才十月, 已经套上了羽绒服, 一脸的愤恨,更显得苍老。顾尔还没来得及反应,伊莎贝拉已经冲上去抱住她妈妈的 腰叫道:“妈妈!”

她却不顾女儿的阻拦, 继续朝顾尔冲着, 这时一个高大的身影挡在了顾尔 面前,捉住了伊莎贝拉妈妈在空中的手腕,一字一顿道:“阿姨,在法国打人 是要坐牢的!”

伊莎贝拉的妈妈这才怔了一下, 挣脱了自己的手腕道: “那些人在天有灵 不会让你好过的!”

说完,她才拉着伊莎贝拉走了。

正是放学时分, 学校门口聚集了不少人, 等顾尔回过神, 才发现大家都一 脸震惊地盯着她。公众场合打一个未成年,到底是大事,朱丽叶和布鲁诺一起 跑了过来,顾尔这才发现面前的人是蔡洋川,他看到顾尔脸上的红印,有些紧 张地问:“你没事吧?”

“没事。”

虽然是这么说, 她却忍不住把脸埋进了他的胳膊上, 用他的袖子挡住自己 的脸。她看到伊莎贝拉抽噎着回头看了她一眼,目光里有歉疚,也有羞耻。打人者与被打者,也说不清谁更丢人一些,可是顾尔知道,伊莎贝拉跟她一样, 从此再也没有办法在学校里正常地生活下去了。那座桥在十三年前断掉,可是 有一些桥,却是再过十三年也无法修复的。

蔡洋川揽着她往前走, 走了好一会儿, 他们才停了下来, 顾尔问: “你怎 么来了?”

蔡洋川只是扯了扯嘴角,没说话。顾尔顿时明白过来,他也知道了。

那就意味着,整个巴黎的华人都知道,或者更糟糕,是全世界都知道了。

仿佛为了印证这个想法似的, 顾尔的手机突然响了一下。她打开, 看到是 之前想要跟顾尔合作制造那串灯泡项链的网站发来的邮件,对方说,由于种种 原因,这款项链不会公开发售了,希望顾尔能取回样品。

顾尔深呼吸一口气,才问蔡洋川:“有没有兴趣跟我去做个体力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