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穿过万里的岁月笙歌

因为没过多久,顾尔的生活就彻底被击垮了。

遇 到 许 佑 言,是 那段 最 糟 糕 的 日 子里的唯一慰藉,像 糖 果 一 样 点 缀 着 她 那段灰暗苦涩的青春,让 它 们 终 究 没 有 白白 流 逝,并 能 从 中 找 出 一 些 值得 回 忆 的部分。

但在此之前顾尔却对此一无所知,她只记得时装秀结束之后,露天电影院 渐渐空了下来,工作人员忙着搬东西,只有顾尔还坐在座位上,耐心地等待着 许佑言,没多久他总算换好了衣服出来,道:“走吧。”

T台下的他跟T台上判若两人,穿着简单的白色T恤、旧的牛仔裤,为了 弄掉头发上的那些发胶,刻意揉得很乱。顾尔正准备朝外走,许佑言却拉住她 道:“我们从这边走。”

顾尔这才想起那些在外面等着采访他的记者,忍不住问: “你很有名 吗?”

“一点点而已。”他很谦虚,笑容也是随意的。晚风吹着他乱糟糟的头 发,却让他看起来更有活力。

走在他旁边的时候,顾尔才发现他真的很高,她很少能碰到需要自己非常 彻底地、抬头仰望的人,于是问:“你有没有一米九?”

“差一厘米。”

“那也已经很高了呀!”

“你也不矮啊。”许佑言俯身看了她一眼,才道:“你还是学生?”

“嗯,你呢?我听他们说你成绩很好?”

“也没有到很好那个级别,只是这一行的人大多没什么大脑,所以懂一点 儿算术大家就觉得很好了。”

“可是你会人工智能!”

“还在学习阶段。”许佑言突然回头,问,“想不想去看我的机器人?” 顾尔想也不想就说:“好呀!”

他们走出露天电影院,顾尔这才发现影院的后面就是居民区,跟影院前面 那些喧闹不同,这里安静得不可思议。许佑言熟门熟路地走到一扇小门前,掏 出了钥匙打开门,道:“欢迎来我家。”

顾尔原本以为那是个普通的居民小楼,谁知道门一打开,她却愣住了。那1

是一幢房子的后院,里面种满了花,虽然已经是夜里了,花的轮廓却一清二 楚,空气中充满浓郁的香气。

许佑言打开了灯,顾尔这才看到院子里有一套桌椅,他拉开一把椅子做了 一个“请”的姿势,顾尔忍不住笑着坐下,这时候角落的草丛里却钻出来一个 奇形怪状的小东西:那是一个用很平常的铁皮做的小机器人,脚是普通的滑 轮,脑袋则是一个铝合金的铁皮。它的身体用一个木箱包裹着,手臂则是两条 精心制作的钢结构。

小机器人快速地滚到顾尔面前,摘掉脑袋上像帽子一样的贴片,发出一 声:“Bonsoir, Madame!(法语:晚上好,女士)”

顾尔被逗得哈哈大笑起来。

许佑言在一旁解释说: “这是一个专门模拟人类动作的试验品,它看过很 多电影,很会讨好女生,只可惜它没什么机会见到女孩子。”

“哇?它怎么知道我是女孩?”

“这里。”许佑言指了指两个像眼睛一样的东西,道: “是一个红外线感 应器,女孩身体构造与男孩不同,很好判断。”

那个机器人很小,只到顾尔的膝盖处,它朝顾尔伸出了“手”,顾尔笑眯 眯地把手搭在那个冷冰冰的架子上,那个机器人却像卡住了一样静止下来。

“它的芯片里植入过很多浪漫电影,应该是想要对你做吻手礼。”然后他 转过头对机器人道:“可是,你又没有嘴。”

机器人像是愣在了那里,接着才发出“呜”的一声,迅速缩回了花丛里。

顾尔哈哈大笑起来,问: “为什么你要做一个根本见不到女生的却专门用 来讨好女生的机器人?”

“只是一个实验,”许佑言解释说, “我们原本想做一个可以模仿人类的 机器人,比如扫地、做饭之类的。现阶段虽然有同类型的机器人,却都是沿着 固定的轨迹在运动的。”

他走进了房间,打开了窗户,给顾尔展示了一条看起来稀松平常的机器手 臂。窗户的底下正好是厨房的台面,他按了一个按钮,那条机器手臂便开始往咖啡机里添加咖啡粉和水,不久一杯咖啡做好,那条手臂却自动将咖啡递到了 顾尔面前。

顾尔欣喜地接过咖啡,许佑言道:“但如果是这样的话——”

他将咖啡机移开了一点点,再次按那个按钮,结果那条机器手臂却没有找 到可以放咖啡粉的盒子,只在空中模拟着一连串的动作。

“所以,需要机器人有灵活变动的能力。”许佑言将咖啡机移到了之前的 位置,才走出来继续说, “但是录入动作信息是很困难的,人类有太多的动 作,每一个都要拍摄、编写程序,工作量太大,所以我们就考虑通过已有的影 像让它们模仿,比如说,电影。”

顾尔已经明白了: “但是电影类型虽然很多,出现最多的场景却是爱情戏 对不对?”

许佑言赞赏地看了她一眼,然后才说: “总而言之,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顾尔环顾了四周,才问:“你一个人住?”

“嗯。”

“父母呢?”

“他们都另有住处。”许佑言含蓄地避开了这个话题,问,“你呢?”

“我跟监护人一起。”

“监护人?”

顾尔也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只是问他: “你为什么会带我来你家?不怕我 像你的粉丝一样缠着你吗?”

许佑言却笃定地说: “不,你不会的。”他凝视着她说: “现在轮到你来 说了,快告诉我你是谁?从哪里来?”

那个时候,顾尔想起朱丽叶总是在她耳边念叨的句子:与君初相识,犹如 故人归。

写得真好。她忍不住想。

那是一种遇到了那样的人之后,才能明白的好。

“你居然认识了许佑言!我的天!许佑言!”

一大早,朱丽叶就围着顾尔大叫起来。这一声引来了不少同学,凑过来 问:“发生了什么事?许佑言?”

“小鸽子昨天不是去参加那个时装秀吗?结果许佑言竟然亲自送花给 她! ”朱丽叶举着手机,激动地说, “你知不知道平时我们想见他一面有多 难?你居然能收到他送的花!”

“是他弄坏了我的项链好不好! ”顾尔指着屏幕上自己的照片道, “喏, 那天我们分开之后我就被他撞到了,他在墙上乱涂鸦,正被警察追来着。”

朱丽叶一听就哈哈大笑起来,道:“没想到他还有这种爱好。”

她跟顾尔解释说: “许佑言不仅是个男模,还是个画家和小提琴手,他喜欢在街头卖艺和画画,他出名后好多人在街头碰到他,就到处拍照上传网络, 到后来围堵许佑言就成了好多粉丝的爱好,有人还特意做了一个软件,专门用 来通风报信许佑言具体的位置。”

她速度飞快地在手机上滑来滑去,说:“看,这是大家拍的。”

屏幕上是巴黎市地图,很多地方却标了红心。顾尔打开,才发现标红心的 位置全都发着许佑言的照片,有时是他站在路边拉小提琴,有时则是在街头画 画。可是无论周围有多少人,他的表情都静谧得不可思议,仿佛只有自己一个 人似的。

“他不喜欢出名,当模特也是为了赚一些零花钱,他在综合理工念书,成 绩非常好,而且据说他精通四五门外语。”

顾尔震惊,巴黎综合理工是法国最顶尖的学校,即便是成绩好到蔡洋川那 种地步想要考进去也有些难度,顾尔的话……则完全没戏。

最重要的是,她没有想到他那么红,连一向不怎么关注明星的朱丽叶都这 么了解他。但他却一点儿都不在意似的,从头到尾都没有提过。

布鲁诺这才走过来说:“不过我们小鸽子如今也是个红人了呢!”

2

“哪有! ”顾尔有些害羞。朱丽叶却道: “也是应该的,小鸽子早就该出 名了,我看她的博客比好多名人写得好多了!”

顾尔有一个专门用来记录穿衣打扮的博客,时不时发布一些自己对时装的 看法,或是服装搭配的经验。读者虽然不多,但她却写得很开心。时装秀之 后,她的博客浏览量一下子翻了十倍有余,顾尔虽然高兴,却也没有放在心 上。出名并非是那么容易的事,再说她追求的,也并非只是出名而已。

“将来的世界迟早会是你的。”朱丽叶笃定地说。

顾尔笑了起来,道:“也就只有你对我这么有信心。”

“我也有呀! ”布鲁诺不满地大叫,然后说, “对了,我看到那个转校生 了!”

“哇!她长什么样子?”

布鲁诺还未回答,上课铃声就响了,大家齐齐回到座位上,耐心而好奇地等待着新同学。

顾尔所在的这所学校是公立学校,留学生很少,她几乎是仅有的中国人之 一。大部分留学生更倾向于去私立学校,比如蔡洋川,那里对入学的要求没那 么严格,氛围也相对宽松一些。

千盼万盼,老师总算是带着那位新同学进来了,她个子很小,洁白的鹅蛋 脸,有着一双非常特别的丹凤眼,五官秀气极了。

顾尔听到好几个男生都吹起口哨来,相比顾尔,这位新同学的长相才是大 家想象中的东方面孔。而顾尔的长相太过活泼,小圆脸,大眼睛,小鼻子,再 加上她剪了一个齐刘海,更加像卡通画。不止一次有同学跟顾尔抱怨说:“你 为什么没有长成电影里那样?”

顾尔反问他:“你为什么也没有长成电影里那样呢?”

在西方人眼里,东方人总是含蓄而神秘的,见到新的转校生,顾尔才理解 了那种期待,她皮肤如同瓷器,五官却像是绣花,虽然细致,但组合起来,却 有种说不出的矜持,仿佛轻轻一碰就会碎掉。

顾尔的班主任说: “大家好,这位是我们的新同学伊莎贝拉,她刚到法国,希望大家能够多多帮助她,尤其是小鸽子和朱丽叶你们两个中国通。”

他也没办法念出顾尔的名字,干脆跟别人一样叫她的外号。大家一听到朱 丽叶也被称为中国通就笑了起来,那女孩这时才发现班级里还有一位中国人, 忍不住多看了顾尔几眼。

顾尔冲她微笑了一下,她有些拘谨地也笑了笑。

“那么,介绍一下你自己吧,伊莎贝拉同学。”

伊莎贝拉却不知道说什么好似的,用比较生疏的法语介绍道: “我叫伊莎 贝拉,我来自中国,我的法语还不太好,请大家多多见谅。”

“你住在哪里?晚上可以请你喝咖啡吗?”布鲁诺大叫起来。

大家再次哈哈大笑,伊莎贝拉却脸红了,皮埃尔老师安慰她说: “你不用 理他,他是我们班最调皮的学生,你千万要离他远一点儿。”

伊莎贝拉有些不知所措,再次把目光落到顾尔身上。皮埃尔老师也看出了她的紧张,便拍了拍她的肩膀柔声道:“你就坐在小鸽子旁边好了。”

她这才走下了讲台,原本坐在顾尔旁边的男生立即收拾好座位让给她,顾 尔冲她笑了一下,才小声用中文说:“你好,我叫顾尔。”

听到中文,伊莎贝拉这才松了一口气,道: “我的法语实在是不怎么好, 学了那么多年,每次讲话时却害怕会说错。”

“说多了就好了,”顾尔安慰她说, “其实就算是法国人也搞不清楚自己 的语法的,太复杂了。”

伊莎贝拉这才笑了起来。

她笑起来其实相当好看,充满古典韵味,嘴唇小小的,额头却很饱满,顾 尔看着她,简直比班上那些男生还要好奇似的。

大概也是因为有新的学生出现,那节课没有讲太多太艰涩的东西,很快下 课铃声响起,朱丽叶已经围了上来,依旧用她那不太标准的中文介绍道:“你 好,我是朱丽叶,我很喜欢中国,你的中文名字是什么?”

“吴秀娟。”伊莎贝拉小声回答。

大家试了半天,却也读不出来“娟”字,只好嘻嘻哈哈地作罢。顾尔一个一个给她介绍:“这是朱丽叶,她父母都是专门研究东方文化的学者,所以她 从小就很熟悉中国。这个是布鲁诺,你不要看他这么活泼,其实他胆子很小 的,你真答应跟他去喝咖啡的话他会比你还紧张……”

布鲁诺虽然听不懂顾尔在讲什么,却感觉到是跟自己有关,立即大叫起 来:“你不要听她瞎说!我们意大利男人向来是最优秀的男人!”

“男人?你也算? ”朱丽叶白了她一眼,才说, “晚上我们给你举办个欢 迎仪式怎么样?这是我们的习惯,一旦有新同学加入,就会办个小小的宴会, 就在小鸽子家的画廊怎么样?”

顾尔点了点头,道:“我没问题。”

“时间不会很紧吗?”

这个是连朱丽叶都能回答的问题,她得意地眨了眨眼道: “这就是当法国 学生最好的地方了,我们下午两点就放学了!而且,假期特别多!”

伊莎贝拉这才笑了起来,好像总算是明白了,融入法国的生活,并没有想 象中那么难。

那天下午,顾尔一放学就跑到了张如故的画廊,问他: “晚上画廊里有没 有活动?我们想举办一个欢迎仪式,学校里转来了一个中国女生。”

张如故便是顾尔的监护人,已经三十四岁了,可是看起来却还像个学生一 样,清俊的脸,整洁的头发。大部分欧洲人在这个年纪都还像个孩子,他却有 种稳重而坚毅的气质。因为这个,这间画廊成了中国留学生的聚集地,时不时 跑过来吃吃喝喝。为此张如故特意在画廊后面建了一个厨房,椅子和食物也永 远准备充足,随时都可以招待客人。他摆正了一张画才说:“今天应该没什么 人,不过,中国学生?”

“嗯,跟我一样大,才到巴黎没几天。”

顾尔想到伊莎贝拉那副总是像惊弓之鸟的面孔,又说: “不过她好像还不3

太适应,老师让我帮助她来着。”

“你?”张如故笑了起来,“你这个破中文也能帮助别人?”

“你少瞧不起人了!我的中文明明还行的! ”顾尔不服气地说着,谁知道 下一秒就皱起了眉,一脸无奈地指着词典上的“校长”两个字问道: “这个 字,到底什么时候念‘cháng’,什么时候念‘zhǎng’?”

“我的老天爷!你的中文怎么越来越差了?回头得找嘉珍给你好好补习一 下才行!”

顾尔却笑嘻嘻地说:“明明就是你想见嘉珍姐,还找这么多借口!”

正说着,毕嘉珍已经走了进来,问:“谁想见我?”

“当然是你的男朋友了!”顾尔哈哈大笑起来。

毕嘉珍在法国读研究生,才二十四岁,却成熟得不可思议。她与张如故就 是在这间画廊认识的,顾尔清楚地记得那一天,一大群人正在讨论东西方油画的差异,毕嘉珍突然走了进来。她穿着一条黑色的细吊带裙,身材美得不像 话。一头慵懒的卷发,带一点儿淡淡的褐色,虽然只是涂了口红,却还是惊为 天人。顾尔见到她之后特意回头看了一眼张如故,果然他怔怔地看着她,一脸 的痴迷,因为,她几乎跟张如故的女神王祖贤长得一模一样。

至于毕嘉珍喜欢他什么,恐怕张如故自己都不知道,但顾尔却是知道的。 毕嘉珍跟她说过:“我喜欢他身上那种苦涩的氛围,像中药一样。”

一句话,却精准地形容了张如故的特点,他不就像是中药吗?外表看起来 青涩朴素,永远只穿粗布衣裤,表情总是淡淡的,却有种挥之不去的忧郁。

但可能也只有顾尔才知道他在忧郁什么,十五年前,正是他带着顾尔来到 了巴黎。那一年张如故也不过才十九岁,还是个孩子,却要带着一个更小的孩 子,长途跋涉地来到这个人生地不熟的地方。顾尔的父亲犯了罪,连带着张如 故的父亲跟着一起入了狱。他们都唯恐会牵连子女,于是让张如故抱着顾尔离 开,那一年顾尔连路都走不稳当,一路上究竟是怎么熬过来的,顾尔简直无法 想象。

她最早的记忆是初到巴黎的时候,住在一个很混乱的区域,到处都是逼仄的小楼和广东茶馆,张如故去上学的时候就拜托楼下的一个阿姨照顾顾尔,那 个阿姨开了一家小小的托管所,房间里到处都是小孩儿,有顾尔这样黑头发黑 眼睛的亚洲人,也有头发卷卷的、嘴唇厚厚的黑人,有几个小男孩总是在打 架,一旦破坏了家具,那个阿姨就开始大吼,房间里顿时乱成一团,尖叫声和 哭泣声此起彼伏,各种语言都冒了出来。

顾尔一直不喜欢那个阿姨,人前她总是装得和蔼善良,待大人一走,立刻 恢复了本性,整张脸都拉了下来,法令纹垂在两侧,看起来像五十岁。平时家 长们留下的零食和玩具也被她收走了卖给别人,中午随便煮一些剩饭残羹给大 家吃。顾尔不知道其他小朋友有没有跟自家的大人讲过这些,但她却没有讲, 好像本能地知道讲了之后张如故也无力改变,他没法把她送到更贵的地方,也 没法抽出时间来照顾她。

那一年他还在读书,在上课与下课的间隙里坐很久的地铁回家,照顾顾尔吃喝,晚上还要出去打工。印象中他从来没有睡过一个好觉,总是半夜才回 来,天不亮却又出门去了。顾尔一直想,也许只有张如故一个人的话,日子会 不会好过一些?

张如故却总是跟她说: “你爸爸对我们家有恩,你出生那一年我妈刚好去 世,你爸跟我说,‘从今天开始你就有一个小妹妹了,你要好好照顾她’。所 以,你并不是我的负担,而是我的责任。”

那是很多很多年前的事了,顾尔的爸爸还很年轻,在做建筑师,张如故的 爸爸则刚来城市里打工,家乡的母亲病重,苦于没有钱治,一着急,他就忍不 住铤而走险,想要去偷。可是那家公司太大了,他连偷都找不到准确的位置, 误打误撞地,推开了顾尔爸爸的房间。顾尔的爸爸正在睡觉,隐约感觉到有人 在撬保险箱,他拉开灯,看到的却是一张布满愁苦的脸。

“他不仅没有报警,还把自己的积蓄都给了我爸爸,因为那笔钱,我奶奶 才多活了几年,才有机会把我爸爸介绍给我妈妈,这才有了我。”张如故总是 这样说。

后来,顾尔的爸爸自己开了公司,就把张如故的爸爸找来一起帮忙。再后来,就出了事。

但究竟是什么事,顾尔从来没有打听过,有一个罪犯父亲并不是什么好 事,但即便是犯罪,也是有区别的。她不想知道细节。

人生的确不易,谁也说不清楚会在什么时候遇到麻烦,从此连翻身的机会 都没有。可是顾尔始终以为,这些苦不应该由张如故来承担。

想到这里,她忍不住转过头看了看张如故,他正一脸平和地抚摸着毕嘉珍 的头发,那张看起来平静得有些老气的脸上有着难以言说的温柔和宁静,仿佛 仅仅是这样,他就已经足够幸福了。毕嘉珍也凝视着他,漂亮的眼睛里始终充 满爱意。她深深吻了他一下才转过头问顾尔:“几个人的聚会?”

“不到十个。”

“我去准备,你们要喝酒吗?”

“我们还不到法定饮酒年龄好不好? ”顾尔无奈地摊手,皱眉道, “你怎么总是恨不得我变成一个酒鬼呢?”

毕嘉珍则笑眯眯地说:“葡萄酒怎么能算酒呢?”

她是个不拘小节的女子,习惯每次吃饭时都喝一两杯。微醺之后的她更加 美艳,脸颊上会出现非常妩媚的红晕。顾尔不太明白她与张如故相遇,究竟是 谁的运气更好一些。到底是张如故的儒雅更好衬托出了她的瑰丽,还是她的快 乐刚好在张如故的忧郁上开出花来?

但不管究竟是谁运气更好,他们是相爱的,知道这一点,对顾尔来说,也 已经足够了。她捧起了课本,把空间留给他们两个人,说:“我上楼去了!”

“待会儿见。”毕嘉珍说。

4

顾尔的住处就在张如故的画廊楼上,顶层,一间算不上太大的公寓,但相 比她童年时所住的那一间,已经相当体面了。房子是老式的公寓,只有两室一 厅,但附带一个小小的阁楼,顾尔就住在那间阁楼里。张如故每次进到她的房间都忍不住抱怨道:“又不是没有地方住,为什么非要住在这里呢?”

那间阁楼小得离谱,一般人家都用来当储物间,顾尔却喜欢那个斜斜的窗 户,天气好的夜里,几乎能够看到星星。她的房间非常乱,一个开放式衣架上 挂着满满的衣服,墙壁上挂着首饰、皮包、帽子——其中有不少都是她自己的 作品。

大概是因为从小就明白自己并没有一个真正的家,所以她总是不舍得扔东 西,柜子里堆满各式各样的小玩意儿:一颗捡来的石头,一个头发已经掉光的 芭比娃娃,一支已经坏了的钢笔,以及从小到大同学或朋友送的礼物。每次打 开房间,她总要蹲下来对着柜子里的这些东西发一会儿呆,才开始工作。

很多人都以为顾尔生活幸福,不然,怎么会那么开心呢?

顾尔也觉得自己并不是不幸福,但,毕竟也是吃过很多苦的。

十二岁的时候还没有搬离那个街区,房子虽然大了一些,却还是一样破。

顾尔正处在长身体的阶段,身高几乎是突飞猛进,常常是三个月前买的衣服, 三个月之后再穿就已经小了。而张如故刚刚开了这间画廊,多年的积蓄都投了 进去,手头没有余钱,在吃和穿之前纠结了很久,最后还是把钱拿去给顾尔买 了新裙子,为此,有一段时间他们只能啃干面包。

顾尔不想张如故那么辛苦,只能暗地里乞求不要长得那么快,这样,衣服 就可以穿很久了。

可是她哪里能控制得了身高呢?有时候她看到自己的裙子短得几乎露出了 大腿,就觉得羞耻——并不是因为露出大腿这件事,而是每长高一厘米,张如 故的眉头都会皱一下。那些衣服明明都还是新的,可是穿不上了,就是穿不上 了。

一个人的时候,往事就会像尘埃一样纷至沓来。顾尔转过头看着挂在墙头 的裙子,那原本只是一件普通的连衣裙,裙摆处却缀着各种颜色各种布料拼凑 起来的流苏。那便是顾尔的第一件作品,拆了旧的衣服,一条一条地缝在裙子 上,这样,裙子就会长一点儿,不用去买新的了。很难说这条裙子多么好看, 但顾尔总是把它带在身边,提醒自己是如何走到这一步的。

也是从那以后,她开始对服装感兴趣的,生活再苦,也希望自己看起来像 样一点儿——人们不都是这样的吗?

或许这个世界真的很肤浅,精致亮丽,人们就会尊重你;贫困潦倒,人们 就会看低你。但这并不代表你可以看低自己,有心的话,再平凡的衣服也可以 穿出不凡的风格。说到底,服装是灵魂的折射,你在想什么,又经历了什么? 只需要看一眼你的裙子就明白了。

这是顾尔的时装哲学。

此刻她缩在**打开电脑,这才发现她好像真的红了。她的那张照片登上 了一个小网站的头条,虽然是蹭了许佑言的光,可是底下的评论却都是夸奖她 的。“那串项链真漂亮!”他们都这么说。

顾尔忍不住笑了一下,心想,如果能量产的话倒也不错。

写完了新的博客后她才打开邮箱,结果看到一封采访的邀请稿,邮件里面说: 我们打算做一期东方时尚专题,将要采访几位在时尚圈的亚洲人,你正好 符合我们的要求。如果你有兴趣的话请电话联络我们……顾尔尖叫起来,那是一本顾尔非常喜欢的杂志,虽然只在巴黎地区发行, 却一直因为卓越的品位和洞察力在小圈子里有着至高无上的地位。她想也不想 就打了电话过去,接电话的是个很年轻的女人,确定了采访时间和地点之后, 她才说:“许佑言听说你来所以也答应了我们,我还得多谢你才行呢!”

许佑言。

想到那个小小的机器人,顾尔莞尔一笑,不知道他有没有重新改装那个机 器人。

5

就这样,顾尔正式出道了。杂志社里,人人都当她是一个成熟的大人一样 对待,端茶倒水,给她看采访提纲。忙了大半天,顾尔才终于有空喘口气。

“出名的感觉怎么样?”许佑言仿佛有些幸灾乐祸地问。

他们两个正在杂志社的后台,这一天许佑言穿着一身正装,浅灰色的衬 衣,黑色的领带,更显得高大挺拔,即便是在贴满了时装海报的房间里,他也 毫不逊色。

顾尔则穿着杂志社提供的一条蓬蓬裙、波点高跟鞋,头发绾成一个小球顶 在脑袋上,可爱极了。

“可能要有名到你那种程度才知道感觉怎么样。”顾尔道, “你的粉丝还 在围堵你吗?”

“暂时不了,最近课业比较忙,没空在马路上乱逛了。”

顾尔忍不住学着他的语气问:“当一个高才生的感觉怎么样?”

许佑言做了一个苦涩的表情,一脸严肃地说:“压力非常大。”

顾尔哈哈大笑起来。

许佑言看着她,忍不住想,她真喜欢笑。好像每一次见到她,她都在肆无忌惮地大笑着,一点儿也不像别的女生那样害怕长皱纹,或是担心姿态不够优 雅。怎么会有人每时每刻都这么开心呢?他简直想不明白。

然而她的笑容却感染了他,就像杂志上说的那样,她的笑容几乎有着春风 一样的感染力,可以透过照片吹拂到每一个人的脸上。许佑言并不是一个爱笑 的人,但一见到顾尔,他内心里的那些郁结和孤独仿佛就消失了一般,让他只 在意起眼前的这些时刻。

“你到底为什么退出这个圈子?”

许佑言沉吟了一下,才说: “我不喜欢生活在聚光灯下,将来你可能会明 白,一旦你有了一点儿名气,你的点点滴滴都会被人关注,就像是动物园里的 猴子一样,毫无隐私可言。最重要的是,这个圈子太势利了,每个人都在估算 着对方的未来、价值几何,不出名,基本就完蛋了。”

“那么为什么当模特?”

他耸了耸肩,道:“我需要大学的学费,刚好有人来找我,我就去了。” 她怔了一下,没想到他需要自己筹学费,他看起来实在是家境不错的人。 但顾尔却说: “我就是因为你说的那种势利才想要进这个圈子,时装并不是摆在精品店里标价昂贵的奢侈品,也不是只有明星才能消费得起的精致,时 装应该是从生活中高度提炼出的美学,用来表达一个人的世界观和态度。”

许佑言扬了扬眉,才说:“了不起。”

“所以我将来可能会成为你鄙视的那种人。”

“不会的,”许佑言很确信地说, “一个戴着灯泡来参加时装周的人,相 信我,你永远不会跟他们同流合污的。”

顾尔再次笑了起来。

工作助理走了进来,招呼他们去摄影棚。顾尔站了起来,很少穿高跟鞋的 她走路不够稳当,许佑言看到了,便自然而然地伸出一只胳膊。顾尔挽住他的 胳膊,说:“听说你是因为我才来接受采访的?”

许佑言不置可否,只是说: “让人知道你背后有个一米九的壮汉,别人就 不敢欺负你了。”

顾尔却侧过头看着他说: “我才不怕被别人欺负呢!我会把欺负我的人 一一打倒!”

“失敬失敬,原来是个武林高手。”

顾尔哈哈大笑起来,道:“天哪!你真是太有意思了!”

“彼此彼此。”

他们一走出去,摄影师就愣住了,他问: “你们真的不是兄妹?你们简直 长得一模一样!”

好像从那个时候开始大家就自然而然地把他们绑到了一起,提到顾尔,就 想起许佑言,或者提到许佑言,就想到了顾尔。他们成了巴黎最著名的金童玉 女,无论是中国人还是欧洲人,都爱慕他们,觉得他们神秘极了。

有时候顾尔忍不住想,也许这世界上,的确是有宿命这种东西的。

因为宿命,他们才注定相识;因为宿命,他们变成了最亲近的人。也是因 为宿命,他们连灾难都是一前一后地遇到,如同暴风般席卷他们的人生,将他 们带向不同的境地,从此变成了相依为命的倒霉蛋,在人性最寒冷的暗夜里拥 抱着取暖。

但不管怎么说,遇到许佑言,都是那段最糟糕的日子里的唯一慰藉,像糖 果一样点缀着她那段灰暗苦涩的青春,让它们终究没有白白流逝,并能从中找 出一些值得回忆的部分。

如今顾尔已经想不起来那一切是怎么开始的了,当她越来越出名的时候, 大家开始研究这个十六岁的中国女孩,她的自行车、她的那些旧衣服、她的齐 刘海,忽然之间都成为时髦与创意的代名词。他们太喜欢她了,恨不能搞清 楚她生活的点点滴滴,去模仿、夸耀,或者在她身上获得一些关于美丽的灵 感,他们竭尽所能地打听有关她的一切,她在念书的学校、她的生平、她的一 切……这其中,自然也包括她那对犯罪的父母。

那一天顾尔像往常一样骑着自行车来到学校,秋天已经正式来临了,马路 上都是金灿灿的落叶,车子碾过去,会有一种很美妙的吱呀声。校园里一如既 往到处是年轻的学生,蔷薇爬满了古老的红砖墙壁,窗户里则倒映着湛蓝的 天。

顾尔放好自行车才朝教室走去,这一天她穿着一件姜黄色的针织衫,戴着 一顶别致的帽子,一路上都在跟人雀跃地打招呼,道:“早!”

刚进教室,朱丽叶就凑了过来,问: “听说你要量产那串项链了?你会不 会变成一个富翁?”

顾尔一听就笑了起来,道: “只是一个网站的计划,总共才生产两百多 串,虽然会给我一些分成,可是还不至于富到那种程度。”

“做设计师不是很赚钱的吗?”

“那得是很有名的设计师才行。”

朱丽叶却说: “你已经很有名了!昨天有人因为我跟你是同学,特意加了 我的Facebook(脸书,一种社交平台),是个大帅哥哦!”

6

“留给你好了。”

“你的意思是说,反正你有许佑言了是不是? ”朱丽叶冲她眨了眨眼。顾 尔笑着说:“人家是高才生,才没空跟我们这些小朋友玩呢!”

“他最近在忙些什么?”

“泡在实验室里,估计短时间内是不会出现了。”

朱丽叶失望地叹了口气,才又嗔怪着说:“还说你们不熟呢!”

伊莎贝拉则走过来问:“第二节课你们选什么?”

她渐渐熟悉了新学校,不再像以前那么拘谨了,穿着宽松的连衣裙,更加 显得清丽。法国的课程跟中国不一样,有一些不太重要的课程可以自由选择。 这一天的第二节课是文学课,可以选择法国文学或英国文学。朱丽叶说:“我 去听英国文学,我爱极了莎士比亚!”

布鲁诺却冒出来说:“可是罗密欧和朱丽叶明明是我们意大利的故事。”

朱丽叶朝他翻了个白眼,不客气地说: “如果罗密欧是你这个样子的话, 我宁愿他是个英国人。”

顾尔再次大笑起来。

伊莎贝拉却忍不住小声说:“真羡慕你们,关系这么好。”

“你也可以加入呀!”顾尔有些诧异地说,“你在国内没有好朋友吗?” “没有,”她咬了咬嘴唇,道,“你也知道的,我妈妈她……”

顾尔有些怜惜地看着她。

上次的欢迎聚会上,伊莎贝拉的妈妈也来了。她是个老式的妇女,看得出 是吃过一些苦的,太在乎自己的女儿了,因此格外严肃。看到现场有葡萄酒, 就很紧张地检查伊莎贝拉的每一杯饮料;看到有人穿着短裙,则暗地里跟张如 故抱怨说法国的风气不好……原本应该是轻松愉快的氛围,却因为她的存在, 大家都变得有些收敛。顾尔不敢说不喜欢她,但,连张如故好像都不知道该怎 么跟她打交道的样子,于是聚会就以尴尬收场了。

“可怜的。”朱丽叶同情地看着伊莎贝拉,转过头看了看顾尔道, “小鸽 子的父母也不在身边。”

“咦?为什么?那天的那个人不是你爸爸吗?”

“不是,他更接近……我的哥哥吧。”顾尔简单地说, “我父母遇到了一 些麻烦,人都在国内。”

伊莎贝拉便同情地看着她,仿佛顾尔比自己更悲惨似的。顾尔却说: “不 过我离开他们的时候比较小,很难说有什么太深的感情,所以渐渐也习惯 了。”

“但是那是父母呀!”

顾尔避开了这个话题。

她当然也明白,那毕竟是自己的父母,然而见不到就是见不到,光是想念 又有什么用呢?与其这样,不如先把他们放在一边,跟张如故两个人好好地生 活下去。

想到这里,顾尔在心底叹了口气,才说: “我也去听英国文学,我喜欢毛 姆。”

“那么我也去听这门课好了。”

布鲁诺跟着说:“我也去,我也去!”

结果就是在那堂课上,伊莎贝拉突然尖叫起来:“你爸爸是顾常在!”

那时她与朱丽叶一起坐在靠前的位置,顾尔则因为太高,只能坐在后排。 伊莎贝拉突然站了起来,毫不犹豫地面向了顾尔所在的地方,尖叫道:“你从 来没有告诉过我你爸爸是顾常在!你这个杀人凶手的女儿!”

顾尔怔在那里,不,她并不知道她爸爸是个杀人凶手……教室里的人都愣了一下,全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伊莎贝拉这时才用生 硬的法语说: “她爸爸是个杀人凶手!他爸爸害死了我爸爸,以及很多很多 人!”

教室里“嗡”的一声就炸开了,这是一个公共大课,教室里不仅有顾尔的 同学,还有许多别的班级的同学。这阵子顾尔风头正劲,人人都知道学校里那 个黑头发的中国女生成了名人,他们都认得她,她却不认得他们。所以他们都 不知道,其实,她根本并不熟悉自己的父母。

朱丽叶小声地安抚伊莎贝拉,伊莎贝拉却哭了起来,她抽噎着,断断续续 地说:“那年我才三岁,我们家彻底被摧垮了……我跟妈妈相依为命,从来没 有过过好日子,而她却在这里逍遥自在……”

顾尔很想跟她说: “我被带来这里的时候也是三岁,我也是跟张如故相依 为命,我比你还要惨一些,因为母亲毕竟是母亲,而张如故跟我什么都不是, 所以,我连把委屈表露出来的勇气都没有……”

一阵穿堂风从走廊尽头涌了过来,不知不觉,冬天就快要到了。巴黎的冬 天其实很美,一旦下雪,那些五彩斑斓的嚣艳都会退去,只剩下那些屹立在这 个世界上几个世纪的老建筑物平静而敦厚地注视着城市里的人们。那个时候的 巴黎是庄严的,深邃得像一位充满智慧的老人。

顾尔只觉得手脚冰凉,拼命地向前跑着,跑过那些在贫民窟的岁月,跑过 无数次思索“父母”这个词的具体意思的深夜,跑过看到别人都由父母带领着 走在路边,而她却只能跟张如故手拉着手的时候……多少次,她想要开口去 问,她都忍住了;多少次,她的好奇和疑惑都被担忧所打破,因为生活已经那 么艰苦了,她不想再雪上加霜。

可是如今,她却被逼着去面对这一切了,逃避了那么久,好像,已经无路 可逃了。

奇怪的是,那个时候,顾尔最先想起来的却是许佑言,他说: “让人知道 你背后有个一米九的壮汉,别人就不敢欺负你了。”

那么现在这种情况,算不算是被人欺负呢?你能保护我吗,许佑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