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待明日,山高水长

如 果 一 定 要 难 过,一 定 要 经 历那些孤寂落寞,才能长大成人,至少在最后,她并不是一个人。

开学的日子终于再次来临,假期的最后几天,顾尔才发觉作业还没有做 完,于是买了一大堆方便面堆在家里赶作业。那天她边煮着面边做着功课,敲 门声忽然响起,锅里的水刚烧开,顾尔有点儿走不开,大喊了一声:“稍等一 下!”

谁知道门却被人从外面打开了。

顾尔愣了一下,盯着门口看着,下一秒她的尖叫声就响彻了整个楼道, 引得好几户人家都探出头来观望,顾尔却不管不顾地冲过去大叫着: “嘉珍 姐!”

毕嘉珍只瞪了她一眼就闪开了,顾尔的拥抱落了空,不死心地重新张开双 臂,毕嘉珍则扑向了灶台,不可思议地尖叫着:“我的天!你怎么连个面都不 会煮?”

顾尔只是一味地笑,像个孩子一样伸手抱住她的腰,只可惜她太高了,要 低头才能把脑袋埋在她的发间。她贪婪地嗅着毕嘉珍身上的香水味,毕嘉珍一 向朴素,唯有在香水上丝毫不含糊,用的都是最讲究的那些。此刻那些香水刚 好带一点儿陈旧的余味,美得恰到好处。顾尔陶醉其中,毕嘉珍却一把推开她 道:“走开走开,我还要做饭呢!”

她穿着一件宽松的毛衣,边炖牛肉边说: “还想着下了飞机能跑到你这里 吃顿热饭,谁知道跟狗窝一样!整个假期你都是靠饼干活下来的吗?我当初怎 么教你的?”

顾尔却跟傻了一样不停地笑,半天才发现她的行李箱还在门口,于是急忙 提进自己的房间里,说:“我不管,今晚你要跟我一起睡,哪里都不许去,我 下楼买瓶香槟!”

她抓起钱包出去,一来一回,之前赚的钱就少了大半,但她一点儿都不在 意,拆掉了锡纸之后琢磨了半天,才发现自己连香槟都不会开。毕嘉珍白了她 一眼才接过去,手脚麻利地推开盖子,“嘭”的一声,甜丝丝的芬芳就传了出1

来。顾尔边去橱柜拿杯子边问:“你怎么回来了?”

“我也要上学的呀,你妈妈得知我先回来就让我来看看你,我心里还想 着你好歹这么大的人了,家里一两个月没人能有什么问题?谁知道你居然能差 点儿饿死在家里?”讲到这里,毕嘉珍又问,“作业写完了吗?”

顾尔不好意思地摇了摇头,又笑嘻嘻地看着毕嘉珍倒香槟,她细长的手指 晃了一下,顾尔才发现她手上那枚戒指,再次尖叫起来:“天哪!张如故向你 求婚啦?”

提到这个话题,毕嘉珍才羞涩地笑了一下,旋即又抱怨道: “什么呀,是 你妈妈做的主。如故跑到我们家里来,连道歉都不会讲,每天站在我家楼下, 像神经病一样!后来是你妈妈亲自押着他进门的!别看你妈妈不会讲话,光是 坐在那里就把我们家人吓了一跳,我父母还以为她是明星呢!还记得你妈妈之 前要给我的那枚戒指吗?当时她就脱了下来,说代如故做这个主,你也见过那 枚戒指,钻石那么大,我父母快吓死了!”

也就是讲到这些的时候她的语气才亢奋了一些,顾尔一边听一边咯咯地 笑,差点儿从椅子上跌了下来。毕嘉珍把炖好的牛肉盛了出来,才又盯着手上 的戒指看了一会儿,道:“我不敢收她那枚戒指,太华丽了,到了初七才匆匆 去商场买了新的,你都不知道当时有多好笑,我跟如故两个人身上加起来只有 四千块,本来看中了一枚六千块的,死活凑不够,只好买了现在的这一枚。”

“干吗不给我打电话?我现在手头也是有点儿钱的!”顾尔叫了起来。

毕嘉珍白了她一眼才说: “又不是没有钱,法国的卡在国内不能用而 已。”

顾尔恍然大悟,但随即又从椅子上跳了起来:“天哪!你们要结婚了?”

“八字还没一撇呢,我父母说等我毕业了再说! ”毕嘉珍慢悠悠地啜了一 口酒,语气却还是怨怼的,道,“本来都不想嫁了,在一起那么多年,说分手 就分手,又是因为那样的理由,真是心都碎了。我又不是没手没脚,哪里需要 他照顾?他那个人,真是老土得要死,总想着要一个人养活全家人,神经!”

顾尔拉着她的手摇晃着说:“你就算舍得他也不能舍得我呀!”

毕嘉珍顿时笑了,捏了捏她的鼻子说:“厚脸皮!”

顾尔却还是不肯松开她,像跟屁虫一样,她走到哪里,顾尔跟到哪里;她 吃东西,她就看着她吃,最后毕嘉珍快要抓狂了,叫道:“你再这样看着我信 不信我今天就走?”

顾尔这才低下头去吃饭,吃到一半,又傻乎乎地笑了起来,毕嘉珍叹了口 气,佯装无奈,可是一转头,也跟着笑了。

就这样,一个临时组成的家,终于也真的成了一个家。几个毫无血缘关系 的人,在巴黎这样一个地方渐渐成了名正言顺的亲人。所谓苦尽甘来,大抵就 是这个意思。

而许佑言的母亲却在那时候去世了,开颅手术一向危险,她生命力再强, 也架不住脑袋一次次被人打开。就像是一直等待着那一刻一样,遗产分好没多 久,她就心甘情愿地闭上了眼睛。赵国松曾经画过一张她的肖像,小小的,只 有手掌般大小,这些年她一直带在身边,等她下葬的时候,许佑言把那张小画 也扔了进去,然后看着它们一起被埋进了土里。

巴黎的公墓其实也是一道风景,王尔德、乔伊斯、普鲁斯特……无数文艺 青年都如同朝拜一般来探望这些辉煌过的人,并留下他们所有的仰慕和眷恋。

许佑言的妈妈当然不会葬在这些著名的公墓里,她在郊区的另一个小公 墓,那是一个晴天,墓地特有的肃穆和静谧也没有办法阻挡人们欣赏阳光的步 伐。顾尔特意换上了一身黑衣来参加葬礼,小小的墓碑旁边只有他们两个人。 牧师正念着那句著名的句子:“我虽然穿过死亡的幽谷,也不必害怕,因为你 与我同在,你的杖,你的杆,都安慰着我……”

面前是一座小小的墓碑,上面只写着她的名字和生辰,简单得像是没有存 在过一般。顾尔把一束白色的雏菊放在墓碑前,然后才回到许佑言身旁,问: “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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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好睡一觉。”他平静地说。

顾尔挽着他的手臂,两个人安静地往前走着,墓园里到处都是青铜天使雕 像,几个小孩子正在远处玩捉迷藏,夏日临近,几只蝴蝶嬉戏着经过,在草丛 间稍作停留,就飞走了。顾尔有时候很讨厌那种雨过天晴后的天气,空气洁净 得像是在炫耀一样。许佑言穿着模特时期的黑色正装,虽然身材还在,气质却 变了很多。他比以往沉默了很多,像是对什么都不再在意了,不再笑,也不再 有朝气。

可是这样也好,顾尔想,至少不用假装什么了。

“她年轻时其实过得有点儿苦,为了念书欠了很多贷款,毕业后总是在 为贷款发愁。”许佑言忽然说, “当初怀着我的时候还在做翻译,挺着大肚 子,什么都要自己来,国内对非婚怀孕看得很重的,我出生后她想把我送到外 婆那里,自己去找工作,可是我外婆不肯接纳我们,她拉着我,站在门口一直说‘那你让我怎么办?他也是你的外孙’。”

顾尔耐心地听着,他停顿了一下继续说: “那时候我们很穷,她送不起我 去托儿所,就只好把我锁在家里,上完班又去餐厅兼职,到了晚上才打包一点 儿剩饭回来,赚的永远都不够花,房租、水电费、食物、衣服,我又快到了要 上学的年纪……所以其实我能理解她为什么一定要到法国来,不然的话,我们 母子两个只能抱着一起死了。

“当初来法国的时候我根本不知道会在这里待这么久,我还以为待几天就 回去的,连行李都没怎么收拾,当时我们乘火车南下,窗外的树木逐渐变得郁 郁葱葱,绿得吓人。到深圳的时候下着大雨,我妈妈拉着我排队过关,两个人 都湿淋淋的,第一次乘坐飞机,连安全带都不会扣,飞机起飞的时候心里很害 怕,总觉得会掉下去。”

顾尔闭上眼睛,心中像是有一片海岸,潮水一层层地涌上来,再落下去。 几只小鸟在树枝上叽叽喳喳叫着,树影婆娑,世界静得不像话。

“刚到巴黎的时候我还不会说法语,一步也不敢离开她,她拿了钱就去 逛街,什么都买最贵的,像发泄一样,商场里很多人,有时候我们不知不觉就走散了,我哪里也不敢去,站在原地等她,保安会过来问我话,然后带我去广 播室,她被打断之后会很生气,一直骂我为什么那么笨,工作人员就会震惊地 看着她,大概是不明白她怎么会那么歇斯底里……可是我知道,她心里是苦 的,只能用购物麻醉自己。她恨这个世界,恨大家为什么都那么快乐,恨命运 没有给她一个更好的人生……”

他的声音低了下去,顾尔忽然忍不住说: “我在想,要是那个时候你认识 我就好了,虽然那时候我过得也不太好,可是我们很会穷开心,那时候如故哥 哥也是要工作,不知道我一个人该怎么办,就去电影院打工,要了很多的电影 票,让我在影院里看电影,你知道法国的新浪潮一向不知所云,看得闷死人, 我只好睡大觉,醒来时看到银幕上接吻,一个人咯咯笑半天,像傻子一样!”

想到那个时候,顾尔忍不住又笑了,说: “当时家里真的有好多电影票, 都是没人看的那种!要是那个时候认识你的话我就可以分给你一半了,不骗你,那些电影太无聊了,我真不懂怎么就有人花钱看这种电影!”

她的声音像汽水一样充满元气,因为激动,所以有些发颤。她是真的在 想,如果那个时候他们认识就好了,这样,她就可以把她的快乐分给他一半 了,虽然她也没有多少,可是,她愿意与他分享。她不知道她在说这些的时候 是多么神采飞扬,整张脸都是亮晶晶的,像在发光一样。阳光照在她雀跃的脸 上,让她看起来像透明的一样。可是那炙热的生命力还是穿透了许佑言,明知 道不可能,他还是感动了,第一次有一种想要爬起来的欲望,就像是被她拉扯 着爬出了洞穴,看到了一个更为繁盛的,他从未接触过的世界。

然而她却激动得停不下来了,声音忽然之间就变成了呜咽,她说: “真 的,那个时候我们要是认识就好了,我知道有很多很便宜的餐厅,东西都很好 吃,店铺关门之前面包只要几角钱,还可以问店主要一些奶油涂上,可好吃 了!”

许佑言伸手抱住了她,双手轻轻按住她的脑袋,小声说: “嘘——现在也 不晚,你知道吗?能认识你,是我这辈子最开心的事。”

“可是你为什么不能早一点儿出现呢?你知不知道那时候,我以为世界上只有我一个人是孤孤单单的,我以为我这辈子都不会遇到一个像我这样的 人……”

她哭了。

许佑言低下头去,把下巴埋在她的发间,在她耳边一遍又一遍地说: “不 会的,再也不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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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什么时候才是好的时候呢?

三岁那年,当顾尔被张如故抱着从飞机上走下来,睡眼惺忪地望着周围人 来人往的时候,五岁的许佑言正被妈妈拖着从另一个出口走出来。他们从香港 转机,跟着旅行团,导游举着喇叭闹哄哄地介绍着戴高乐机场,小小的许佑言站在人群之中,没有看到旁边走过去的,那个跟他一样彷徨的女孩。

十岁,张如故第一次带顾尔去赵国松家里那天,十二岁的许佑言正低着头 走在妈妈的身后,听她不停地数落:“你为什么不叫他爸爸?连声招呼都不会 打,你是死人吗?”

十三岁那年,他从住宿制学校出来,茫然地望着周围的街道的时候,十一 岁的顾尔正在马路的另一端,那天她约好了跟朱丽叶一起看电影,两个人手挽 着手朝电影院走去的时候,许佑言已经拐向另一条街了。

十四岁,许佑言学会了拉小提琴,跟着小酒馆里的那些人练习的时候, 十二岁的顾尔从那扇窗前经过,略微迟疑了一下,但很快就跑开了,因为那一 天是张如故的画廊开张的日子,她特意去买了很多鲜花,想送给张如故当开业 礼物。

十六岁,许佑言第一次知道自己可以进入最好的大学时,内心是激动的, 很想找个人分享,却不知道可以告诉谁。顾尔则对着功课发愁,数学题不知道 为什么总是做不对。很想买的那条裙子就挂在橱窗里,为此存了很久的钱,等 终于决定去买下它的时候,那条裙子已经被卖出去了。

十八岁,许佑言终于收到了心仪的大学的录取通知书,等待开学的时候他 总算找到了房子,正式开始一个人生活,其实他是惶恐的,可是他知道,将来 会好的。而十六岁的顾尔已经开了一个博客,下定决心把那些穿衣打扮的经验 介绍给别人。她就在塞纳河边拍照,风吹动她半长不短的头发,蔡洋川不满地 叫道:“逆光!明天再来拍好不好?”

有那么多次,他们在马路上擦肩而过,巴黎太过耀眼,以至于他们没有多 往前走一步,看到彼此的脸,那一样的黑色眼睛与头发啊,是他们最初而永恒 的地方。有时候她会在人群之中看到一个个子很高的人,有时候他会听到她咯 咯的笑声;有时候一场大雨同时淋湿了他们两个人,有时候他们抬头看到的 是同一朵像鲸鱼一样的云;有时候他会无端地回头,试图找到一个跟他一样的 人,有时候她会在路边坐着,想象着什么时候,会有一个人微笑着走过来对她 说“你好”。

然后终于有一天他们相遇了,当他拼命地往前跑的时候,她正哼着歌看着 她车筐里的那条项链。“嘭”的一声,他们都眼冒金星,看到彼此的时候,却 都愣了。

“喂!”她大叫。

其实他想要停下来的,可是身后的警察不得不让他快速离开。“晚一点儿 我会赔你的。”他说。

他做到了,用他赤诚的心,丰盈了她孤苦的魂,在她幸福到来前的最后一 点儿灰暗岁月里,曾给她快乐,给她荣耀,让她在往后的岁月里,有所期盼, 有所信任。如果一定要难过,一定要经历那些孤寂落寞,才能长大成人,至少 在最后,她并不是一个人。他甚至不必明白,光是出现,就足够令她欢欣了, 可是为了那些眼泪,他愿意再努力一次,试试看,能不能赢得命运一次。

一次就好。

那之后就是顾尔的大日子了,爸爸的案件终于要出终审结果。到底是那么 多人关注的大案子,多家媒体都在外面等待着,并采取了在线直播的形式。大 半夜的,毕嘉珍跟顾尔都熬夜等着看。那边天才刚刚亮起,巴黎却已经星光灿 烂。法院外面的广场上挤满了人,等了好久人群中才传来一阵**,顾尔看到 她母亲跟张如故先出现了,北方的春天还是很冷的样子,她围着一条银灰色的 皮草围巾,轻轻一动,那狐狸毛就跟着颤动。她化着浓妆,像是知道一定会胜 诉的样子,一点儿哀怨也没有,也不愿意扮演一个罪人之妻,就那么堂而皇之 地嚣艳着。而张如故也换上了一套正装,镇定而坚毅地跟在顾尔的妈妈身后, 多年来在巴黎的熏陶到底还是有用的,即便网络信号不好,他还是透着不凡的 气息。

顾尔的手跟毕嘉珍不知不觉就握在了一起,两个人屏息盯着屏幕,好久之 后一辆车子才停了下来,然后她们看到,顾尔的父亲从车上走了下来。他很 瘦,很憔悴,脸上挂满了多年牢狱生涯带来的苦涩,但气质还是高贵的,不等 记者开口,顾尔的妈妈已经冲了过去站在他身后,紧紧地握住了他的手。顾尔 看到,爸爸转过头冲妈妈笑了一下,妈妈伸手抚摸他灰白的鬓角,然后才替他 整理了一下衣领和灯芯绒的外套,两个人相视而笑。

仅仅是那么一个瞬间而已,顾尔和毕嘉珍却都惊呆了,什么叫作**气回 肠,如今她们算是明白了。毕嘉珍有些激动地说:“我的天!我真没想到有朝 一日我会羡慕一对中年夫妻!”

顾尔想说点儿什么,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是浑身僵硬地盯着电脑屏 幕。紧跟在爸爸身后的是另一个有些苍老的男人,顾尔猜到,那是张如故的父 亲,他比顾尔的爸爸矮小一些,但精神很好,脸上挂着十分平和的表情。张如 故搀着他的胳膊,看到张如故,他老泪纵横。毕嘉珍顿时也沉默了,她跟顾尔 的手不知不觉就交织在一起,握得骨节都发白了。

等了足足两个小时,顾尔的父母才再次从法庭里面走出来,一名记者将一4

张纸递给了主持人,那主持人看了一眼就兴奋地说:“经过最高法院的审理, 著名建筑师顾常在将无罪释放,即刻生效!”

毕嘉珍欢呼起来,顾尔却把头埋进了枕头里面,原本她是不想打扰邻居, 用枕头挡住尖叫声的,谁知道一把头埋进去,眼泪就止不住地往外流。她跪在 **,像鸵鸟一样,双肩却一直在耸动。毕嘉珍抱住她的脑袋小声说:“好孩 子,你们一家人终于可以团聚了。”

十五年。顾尔想,她的童年,她父母的壮年,都是人一生中最美好的时 刻,可是他们只能在煎熬中度过。有什么东西在她的胸腔里呼啸着,像是要将 她撕裂一般,令她痛得无法呼吸。

可是幸好,这是最后一次她这么难过了,以后,他们会快乐的,会把那些 失去的时光都捡回来,再也不会错过一秒。

第二天去学校的时候,顾尔的眼睛还是肿着的,她还没走进教室,就看到 朱丽叶他们正在门口等着她,顾尔一出现,他们就集体扑了过去紧紧地跟顾尔 拥抱在一起。“恭喜你!”朱丽叶在她耳边说。

“谢谢,谢谢。”她笑得合不拢嘴,一整天都重复着这句话。学校里那 些跟她不熟悉的人也特意来祝贺,还有人问:“你爸爸什么时候来?我父母想 请他吃饭呢!”

她异常兴奋地过了一整天,完全没听懂老师在讲什么,可是老师也不在 意,任由她一个人坐在角落里笑。

自从案子结果出来,顾尔的手机几乎没停过,好几家杂志社都想要采访 她,电视台和网络直播的邀请也是一个接一个。新一轮的时装周又要开始,这 一次,邀请函如雪片一样飞了过来。顾尔这一次平静了很多,一律婉言谢绝, 说是以学业为重,因为她心里清楚,大家也并不是单纯为了邀请她而已,而是 想从她身上挖到别的新闻,她父母、许佑言、赵国松……如果她是个新闻记者5

的话,早就自己写出来了,可是她不是,她很清楚自己只是一个喜欢研究穿衣 打扮的普通爱好者而已。她依旧在博客上更新她的日常穿着,这一年开始流行 阔腿裤和露肩上衣,顾尔认真地记录如何将一件过时的衬衫改造成露肩衫,又 如何令宽松的裤子看起来更妩媚一些。

令她沮丧的是,评论里却没有多少人关心她对衣服的改造,大家只是问: “你妈妈会不会复出? ”“许佑言去了哪里? ”“你爸爸打算控告开发商 吗?”

也只有老好人埃维拉还在关心她的衣着,看完那些邀请函之后,他说: “去!为什么不去?不仅要去,还要风风光光地去!让大家知道你过得很好, 你才华无限,你值得这样的荣耀!”

顾尔骇笑,道:“干吗这么生气?”

“当然生气,别人不幸一个个都伸脚去踩,如今无罪释放了又跑过来谄媚,我最讨厌这些势利眼!”他拿出一条裙子道,“来!试试这件!这是六十 年代的真古董,当今世界上估计找不到第二件了,别的我不懂,吃喝玩乐巴黎 没几个比我更精通的,我保证你惊艳四座!”

顾尔只看了一眼就呆住了,那是一条华美的礼服裙,里面是蓝色丝绒,外 面套着一层网纱,上面缀着星星点点的水晶,灯光一照,如同灿烂的星夜,美 得简直过分。顾尔慌忙摆手:“太华丽了!我穿不好的!”

“有什么穿不好的?我还有一顶镶钻的皇冠也给你,到时候高调奢华地 去亮相,让人家看看我的女孩有多漂亮!”

他的语气简直是咬牙切齿的,顾尔忍不住笑了,说: “你简直要把我宠坏 了!”

埃维拉却道:“女孩子不就是用来宠的吗?”

顾尔乐不可支,最后还是换上了那条裙子出来,瞬间整个小店都亮了一 下。埃维拉呆了一下才开始鼓掌,顾尔害羞地去照镜子,顿时也愣住了,她从 来没穿过晚礼服,如今换上了,才发现衣服的美化效果比她想象中还要厉害, 镜子里的她如公主般尊贵,虽未化妆,却也明艳动人。

埃维拉把一顶皇冠戴在她的头上,她简直不敢看镜子里的自己,大叫道: “太豪华了!不行,我实在戴不出门。”

埃维拉却说: “时尚原本就是浪费,你看女明星那些晚礼服,一条裙子缝 一年,穿一次就再也不穿了,一个手袋,排队候十年,是为了什么?是为了等 鳄鱼长大,用来做包而已。”

顾尔怔住,忽然觉得残忍,埃维拉叹口气,才幽幽地问: “你父母什么时 候回来?”

“还要过一阵子,我爸爸的官司赢了,之后要给控方当证人。”顾尔提 了提裙摆,小心翼翼地说,“大家把那家开发商这十多年来的项目都找了出来 一个一个检验,唯恐将来再出什么状况。”

埃维拉叹息一声,顾尔明白,他想的是,谁知道这十多年来又有多少人因 为他们而遭殃?人类有时候的确残忍得可怕,为了一点儿利益,不惜拿别人的 性命去赌,谁知道这世上还有多少这样的人没有被发现?谁又知道有多少人因 为他们的错误含冤而死呢?

可是等待的日子顾尔也没闲着,胆子大了一些,报了名准备参加第二年的 会考。法国在升学这件事上跟中国有点儿像,一样是要经历高考的,只是法国 的高考松散很多,完全由学生自己决定要不要报名参加。顾尔原本对进入一等 院校没什么兴趣,在这个春天却莫名其妙地自信起来,她选的是文科,目标是 巴黎的那些公立大学,读新闻专业。

这样的目标其实很小,但蔡洋川和朱丽叶还是吓了一跳,问: “为什么不 去念私立?”

法国一向是私立学校比公立学校好,专业性强,毕业后就业率也高,顾尔 直言不讳地说:“穷。”

蔡洋川一脸鄙夷:“少来了,谁不知道你现在能赚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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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尔笑了一下,才柔声解释:“我就是想让我爸妈知道,我过得很好。”

听到这句话,几个人都静了下来,最后是朱丽叶先开口道: “我可以帮你 补习!”

布鲁诺也道:“我帮你找资料。”

就是在不知不觉间,他们几个人又亲密起来,周末常常约在咖啡馆里一起 做功课。伊莎贝拉的法语进步了不少,性格也跟着活泼了一些,有一天正忙 着,隔壁桌的一个男孩子突然走了过来,对她说:“打扰了,我只是想知道, 你的名字是不是叫天使?”

几个人都哄笑起来,伊莎贝拉却羞红了脸,法国的男孩子一向是会说话 的,这样的场景在顾尔和朱丽叶的青春期里不知道遇到了多少次,她们都明白 这种事不用当真,伊莎贝拉却不知所措,只知道低着头,最后还是得靠朱丽叶 解围,她抬头对那个男生说:“她叫姑奶奶!”

布鲁诺一口咖啡喷出来,笑得快从椅子上跌下来,那男生不满地说: “喂,可不可以不要这么凶啊?”

他转身走了,顾尔他们这桌却再也安静不下来了,顾尔笑吟吟地看着伊莎 贝拉,然后发觉伊莎贝拉转过头看了蔡洋川一眼。只一眼,顾尔就明白了,散 场的时候故意让蔡洋川送伊莎贝拉回去,他显然没明白过来,说:“可是我家 在另一个方向……”

“让你去你就去! ”顾尔又拿出了小姐姐的架势,蔡洋川这才撇了撇嘴 巴,无奈地走向了一边。伊莎贝拉回头感激地对顾尔笑了一下,顾尔则心照不 宣地眨了眨眼。

男孩子。

在女孩的成长岁月里,总免不了会有一个男孩子,英俊非凡的也好,调皮 捣蛋的也好,巴黎也好,伦敦也好,北京也好,他们的出现仿佛就是为了让女 孩完成必要的成长,而后静悄悄地退出,就像风一样,其实没有人能看到风吹 过,可是树会动,影会动,然后等风吹过了,树还是那棵树,却更加茁壮了。

她自己倒是过得风平浪静,为了第二年的考试,这次她是真下了苦功夫,每天写作业到半夜两三点,实在累了,就开始写信。自从上次给许佑言写过一 封信之后她就喜欢上了写信,有什么话,可以想足够的时间,再写到纸上。她 特意买了一沓雪白的信纸和钢笔,依旧是中文夹着法文又夹着英文,没头没脑 地说:“会考题目真难,最讨厌的是历史,那么多事情,谁记得清楚?哲学也 烦,题目都出得那么大,卢梭是怎么想的跟我有什么关系?”

这一次,她把那些信寄出去了,地址填的是他的大学。振作之后他就回学 校上课了,缺了太多课程,他不得不竭力赶着,偶尔才有一点儿空闲,可是也 没有找顾尔,因为,他有别的事情忙。

他买下了巴黎近郊的一个庄园,不是很豪华的那种,很破,很久没有人住 过了,可是建筑十分漂亮,外墙是古旧的石块,上面缀满了爬藤类植物,他花 了很长的时间才清理干净,又拔光了院子里的草,把旧住处的玫瑰都移植过 来,又买了一些新的品种,研究了很久,为的是一年四季都有玫瑰可以看。

玫瑰固然很美,可是有刺,即便戴着手套,他的手臂还是留下了很多小伤 口。新翻出来的泥土有着说不出的芳香,累的时候他就会坐在一旁看顾尔的 信,她的字有些孩子气,无论法语还是中文都是斜斜的,有时候还会在旁边画 一些表情。每每看那些笑脸他就忍不住莞尔,她的画实在是跟本人如出一辙, 有种笨拙的可爱。

如果有足够的支点的话,振作也是很容易的事。许佑言知道无论过多久, 想起前尘往事,他内心还是会一片平静,犹如旷日大雪般簌簌落下,可是想到 那些珍爱他的人,他还是很努力地快乐着,曾经照进他生命的阳光常常会在他 心里渗出一条金边来,他在信上一一指点:“我考的是理科,惭愧惭愧,这些 题目都没遇到过……不过会考更侧重中学期间对知识的吸收,有些题目不用认 真做的,大概知道可能出现的题目就可以了……”

他写的是中文,完全忘了顾尔的中文能力有多差,果然看到一半她就扬声 问毕嘉珍:“一个竖心旁,一个渐渐的‘渐’的右边是什么?”

“‘斩’字你都不认识吗?什么叫渐渐的‘渐’的右边? ”毕嘉珍不可 思议地说,“拿来给我看看!”

“不行! ”顾尔把信收了起来,宁可自己去查字典,也不想被她看到, 毕嘉珍却心知肚明的样子,道:“哼!反正过一阵子就有人管你了,我也不用 再充当家长了。”

顾尔又咧开嘴笑,然后把那些信放进抽屉里。许佑言送的那个机器人就摆 在她的桌头,闲来无事的时候,她会忍不住按一下,然后听它唱一会儿歌。

现在她是真的快乐,而人在快乐的时候,所有的情感都会变得具象,蓝天 白云、日出日落、街头的风、春日的雨都能让她笑出声来。毕嘉珍已经习惯了 她每天嘴角都挂着一抹若有若无的微笑,有时候觉得她傻,有时候也在心里叹 息一声,这么多年了,总算熬过来了。

顾尔大抵永远都不会知道,毕嘉珍第一次看到她就知道她并不怎么开心, 画廊里一个大人一个小孩儿,每天都在努力地让彼此放心,太努力了,反而让 人心酸。她怀疑这样下去两个人迟早有一个要先疯掉,忍不住想要走进他们的生命里拉他们一把,然后,她也不清楚是先爱上了那个过分懂事的孩子,还是 那个神色寂寥的男人,可是她知道,从此以后,他们再也不会分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