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男孩看见野玫瑰

他 以 清 苦 洗涤 自 己, 以忧郁 浸泡 自 己, 以 克 制 惩 罚 自 己, 以疏 离麻 醉 自 己,似 刀割,火燎,煅烧,然 后 完 成青 春的 一场修炼。

巴黎的春天一向是著名的,一月过去,阳光就开始变暖了,金灿灿的阳光 轻柔地拂过大地,沉寂了一个冬天的植物纷纷冒出头来,绿的叶,粉的花,其 实天气还有些凉,但街头的行人却多了起来。无数人都飞来这浪漫之都过情人 节,政府也很配合地在情人节发行心形邮票,香槟和玫瑰也跟着突破销售额, 一对对恋人在街头攒动,连空气中都充满甜蜜的气息。

然而这个春天对顾尔来说却是苦涩的,她几乎每天都裹紧了风衣在大街小 巷盲目地走着,看着一个又一个行人,有时候以为看到他了,一走近,才发现 并不是他。没有人像他,也没有人能够取代他,有一天经过他们当初遇见的路 口,顾尔才惊慌失措地发觉,她已经想象不到一个没有他的巴黎。也不知道从 什么时候起,她已经习惯了心的角落里有这么一个人,哪怕只是偶然想起,也 还是有片刻的叮咚。

他的玫瑰则肆无忌惮地开放着,楼上的老太太把花照料得很好,她拍着顾 尔的肩膀道:“别着急,他会回来的,这些都是他的心血。”

玫瑰的名字总是很好听的,他养着的那些,分别叫作龙沙宝石、奥斯汀、 自由精神、以玛利亚修女……其实他是个发自骨子里的浪漫之人,只是他运气没那么好,只能把那些风 花雪月收藏在这一眼就望得到尽头的小院子里。而那个空****的房间里还摆着 他的画和他自己做的家具,简简单单的桌椅,上面还留着咖啡渍,仿佛他昨天 才走,又仿佛他一早就知道这一切都留不住,所以连衣服和书本都少得可怜, 只剩下雪白的墙壁,宛如修道士的房间,空旷得有种圣洁的气息。

顾尔轻轻抚摸着一个碟子破碎的一角,内心如同荒漠一般干涸。那么多人 都在找他,可奇怪的是,没有人能找到他。你到底去哪里了呢?顾尔委屈地 想,怎么能这样就消失了呢?

“会不会去国外了?”伊莎贝拉问。

“不会的。”顾尔也不知道哪儿来的底气,坚定地说, “他就在巴黎,如1

果不在的话我会知道的。”

众人都神色异常地看着她,因为着急,几乎所有认识顾尔的人也都开始帮 忙寻找许佑言,朱丽叶、蔡洋川、伊莎贝拉……布鲁诺有些感慨地说:“那么 好看的男孩子,有人见到的话一定会认出来的。”

朱丽叶没有说话,只是担心地看着顾尔,片刻才给蔡洋川使了个眼色,蔡 洋川轻轻摇了摇头,才道:“模特圈呢?那个圈子有没有人知道?”

“我已经拜托埃维拉帮我打听了,但是埃维拉说没有人见过他。”顾尔低 声道,她的眼神黯淡,早已不再是当初那个明亮快乐的小鸽子,而像一只灰扑 扑的麻雀。

“还有别的什么人吗? ”朱丽叶轻柔地说, “他不是认识很多人吗?导游 之类的?”

“我不知道。”顾尔忽然疲倦地捂住脸道, “没有人能说清楚他究竟认识多少人,这些年来他一直像个野孩子一样到处乱逛,根本没有人管过他,我连 他是怎么活下来的都不知道……”

她呜咽着,像只受伤的小动物,朱丽叶连忙搂住她的肩膀道: “别怕,我 们会找到他的,巴黎能有多大?他现在只是难过而已,等他想明白了自己会出 现的……”

远处传来巴黎圣母院著名的钟声,顾尔抬头看了一眼那尖尖的顶,才像是 突然想起什么似的,站起来就朝塞纳河跑去。

“你去哪里?”朱丽叶在身后大叫。

“监狱!”顾尔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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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巴黎圣母院的旁边,其实有一幢很出名、游客却少得多的景点,叫作巴 黎古监狱,名字虽然恐怖,却是一幢货真价实的王宫。那是巴黎最古老的王 宫,在卢浮宫建立之前,历代的王都住在那里。13世纪王室搬至卢浮宫,那里才被改成了国家监狱,顾尔小时候学到这一章的时候简直想不明白,哪有用王 宫改成监狱的?

可是那里却是巴黎最重要的建筑之一,法兰西最后一个王后在那里被囚禁 过,它见证了史诗般的君主制终结的过程,最后变成了一个微不足道的景点。 顾尔在奔跑的时候才想起他曾经说过,烦恼的时候,随便做点儿什么,然后等 警察来追。

他一直喜欢那种充满禁锢的地方,因为他觉得自己有罪,所以给自己行了 刑,将自己囚禁在孤独冰冷的精神世界里,在小酒馆外淋雨也是,冒着风险涂 鸦也是,租住在小小的房子里也是……他以清苦洗涤自己,以忧郁浸泡自己, 以克制惩罚自己,以疏离麻醉自己,似刀割、火燎、煅烧,然后完成青春的一 场修炼。

可是许佑言,你是无辜的啊,来到这个世上从来都不是你的错,从来没有人苛责过你,甚至没有人厌恶过你,你那么聪明,怎么会想不明白这一点呢?

连接着塞纳河左岸与巴黎圣母院的那座桥叫新桥,穿过新桥,巴黎圣母院 所在的地方,其实是一座岛,名为西岱岛。古监狱就在西岱岛的入口处,行人 聚集在那里等着进入巴黎圣母院,完全忽视了旁边那座精巧的哥特式宫殿。顾 尔匆匆跑过去,买了票才钻进古监狱,里面是典型的哥特式拱门,空气中沉 淀着几个世纪以来的苦楚和罪孽,顾尔找了好半天才找到一名工作人员,问: “这里是不是有一个华人男孩在工作?”

“他在里面打扫卫生。”那人指了个方向。

顾尔掉头就往后面跑。

其实古监狱对外开放的部分少得可怜,但顾尔也顾不得那么多了,在工作 人员的叫喊声中穿过一排又一排的小房间,那里,曾经是关押犯人的地方。庞 大的宫殿里寂静得有些可怕,只有脚步声在高高的穹顶上回响。而那些不对外 开放的地方,如今是国会会议室,一般人根本进不去。许佑言就读的学校是国 家级军校,一毕业就享有军衔,他大可以打着实习的名头躲在这小小的岛上, 永生永世都不出去。

顾尔推开了一个又一个标示着“禁止入内”的牌子,终于推开了一扇大 门,阳光顷刻间就洒了下来,那里是一个小小的花园,许佑言就站在那里,穿 着很简朴的粗布衣衫,正清扫着院子里的尘埃。听到开门声他才抬头,还是那 双漆黑的眼睛,里面却有种说不出的宁静。

几名工作人员走过来拉住了顾尔,顾尔边被他们拖着往后走边大叫: “许 佑言!你浑蛋!”

也不知道为什么,她的眼泪忽然就流了下来,想到那些在寻找他的、为他 担忧的日子,委屈顿时布满了心头。为什么不跟她说一声呢?哪怕只是想一个 人待一阵子,打一声招呼又能怎样呢?她把自己的信任全部交给了他,他却没 有回馈同样的信任,依旧像一个人那样,不声不响地走得远远的,躲在角落 里,静默地等待天亮。

可是等他追出来之后,那些怨怼又消失殆尽了,他憔悴得不成样子,像那个躲在巴黎圣母院的怪人卡西莫多,一早就埋葬了自己。他跟工作人员解释了 半天他们才松开顾尔,看到她眼泪的一瞬间,他的眼眶忽然也跟着湿了,嗫嚅 道:“对不起……”

“你先给赵太太打个电话,她在找你。”顾尔凝望着他说, “她知道发生 了什么事情,是来帮你的。”

她看到许佑言的身体震动了一下,嘴唇发白,如同受惊的小鹿。于是她马 上就原谅他了,她走过去主动抱住了他,在他耳边说:“这一次我们都会帮你 的,请你不要拒绝,也不要害怕。”

滚烫的眼泪落在她的脖颈间,她小心翼翼地拍着他的背,一遍又一遍地呢 喃着:“会好起来的,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回去的路上顾尔才发觉人的一生原来是那么漫长,小时候要学走路,学说 话,渐渐学会了害怕,学会了难过,好不容易长大一点儿,学会了逃避,而后3

又要学会面对……学会了爱,学会了恨,再学会原谅,恍然间,半生也就过去 了。然而并不是每个人都能在这些“学会”中获得什么,有一些人,可能在某 个步骤卡住了之后,就再也无法前行了。

她原谅他,也怜惜他,同样的命运,是她运气好,遇到过那么多爱她并保 护她的人,而他没有,所以等到终于有的时候,他还没有机会习惯。

快到家的时候顾尔才看到蔡洋川在等她,他就坐在画廊前的台阶上,一副 气定神闲的样子,也不知道等了多久,整个人都融进了暮色里。看到顾尔走 近,他才仰起脸微笑了一下,问:“找到了?”

顾尔点点头,疲倦地在他旁边坐下,蔡洋川同情似的看着她,伸手把她的 乱发别在耳后。顾尔忍不住把脑袋枕在他的肩膀上,忽然开口说:“你也许不 知道,有一段时间,我一直嫉妒你,嫉妒你可以两三句话就交代清楚自己的身 世,‘我叫蔡洋川,才来巴黎不久,我父母在巴黎工作……’”

这是顾尔刚与他认识时他的自我介绍,在那个辅导班里,他一脸的明亮, 简单,磊落,而作为辅导员的顾尔却只能说一句“我叫顾尔, 自小在巴黎长 大”,至于为什么在巴黎长大,父母又是何种职业,她从来都没有说过。有时 大家会无聊地问起,没有什么恶意,只是好奇罢了,她能做的却只有笑着避开 这些话题。

顾尔道: “没有人知道,每次有人问起,我的心就会刺痛一下。其实大家 也没有问错什么,谁不想跟身家清白、家境相当的人找共同话题呢?我们活在 这个世界上,总免不了要被这些现实的话题束缚,你是谁?你从哪里来?这些 背景定义了我们,并从中分门别类,人人都可以用几句话就说清楚自己的一 生,唯独我,却始终不知道怎么介绍自己……”

蔡洋川怔了一会儿,才说: “我从来都不知道你一直在意这一点,我以为 你早就有了一整套应对办法。”

“我是有,但那是不一样的。”顾尔苦涩地说, “我只是自己心虚,每认 识一个人,就开始惶惶地等待那一刻的到来,等着大家问起,再等着整理好恰 当的表情回答。这些年来我一直以为只有自己一个人是这样过的,可是认识了许佑言之后我才知道,并不是只有我在为这些问题发愁,一想到这个世界上还 有另外一个人在跟我经历同样的尴尬与忐忑,我就觉得自己并不孤单了。”

她的声音轻得不能再轻,可是蔡洋川听懂了,他沉默着,好半天才伸手拍 了拍她的肩膀。她温和地说:“我一直觉得,是老天不想让我一个人受苦,才 安排我认识他的,因为面对他的时候我什么都不用解释,他也并不问起,我们 每次见面都没有聊过正事,只是一味地唱歌、跳舞、笑,那么开心。”

一直想,能遇到一个人,根本不需要问你是谁,只要走过来问一声:你好 吗?你能否跟我一起跳舞?愿意跟我一起去玩吗?天涯海角愿意去吗?原本以 为那样的人不会出现,可是他出现了。顾尔清楚地记得,当初他是问:“你要 不要去看我的机器人?”而不是问:“你是谁?”

他根本不在乎她是谁,也不在乎她从哪里来,却愿意带她去那片小小的玫 瑰园。她也记得他踏着风雪而来的那个夜晚,只是为了让她开心,便走了那么远。她记得那夜的笑声,以及苹果酒的香气,记得他们相处的每一个瞬间…… 因为那些瞬间,她将永生永世感激他,因为知道自己的快乐对别人能有所意 味,就足够她振奋起来,继续面对那千疮百孔的人生。他是小王子,而她是被 照料得很好的玫瑰。如今他陨落了,玫瑰也要坚强起来,学着去照料小王子才 行。

想到这里,她忽然更坚定了,抬头看着天边的月,长长地出了一口气,才 转过头对蔡洋川说:“不管怎样,谢谢你。”

蔡洋川只是沉默地听着,然后又回了她一个明亮的笑容道: “不管怎么 说,你都是我的小姐姐,只要你开心,别的都不重要。”

顾尔看着他乖巧的脸庞,忍不住伸手捏了捏他的脸,道: “你也是个大男 孩了呢!”

“而我愿你永远都可以做小女孩。”他几乎是宠溺般地俯身,拉起她的 手响亮地吻了一下。顾尔还是笑,笑着笑着,心里却又难过起来。

这就是她最介意的事情,无论什么时候,过去了多久,提到家事,她的心 依然会痛。为什么她喜欢笑?因为那是她的救命稻草。她跟张如故,总得有那 么一个人要快乐一点儿,否则两个人都那么苦涩,日子又该怎么过下去呢?只 有她开心了,张如故肩上的重担才会轻一点儿,周围的人,才会对她更温和一 点儿。

没有人会喜欢跟一个成天哭丧着脸的人做朋友的,许佑言也深深明白这一 点,于是跟顾尔一样,都假装活泼快乐一点儿,让自己往那个名为“正常人” 的方向去靠拢,时间久了,连他们自己也分不清楚那快乐里有多少是真,又有 多少是假。

然后有一天他装得累了。终于就不再会笑了。

找到许佑言之后顾尔就通知了赵太太,赵太太很快就来了,只看了他一 眼,就决定接他回自己家住。赵宅在远郊的一幢大别墅里面,为了能陪着他, 顾尔不得不翻出了自己的自行车,每天骑很长的路去看望他。天气暖和了一 些,他却始终是忧郁的。赵太太花了很长一段时间才让他说清楚那个下午发生 的事,他妈妈召他去酒店里,勒令他出庭做证,他拒绝,她便朝他扔东西……从小就是这样,她不高兴的时候会一直打他,而他所能做的,不外就是躲 起来而已。他说:“小时候我很怕她,一闯了祸就喜欢躲在衣柜里……其实现 在也是,出事之后的第一个反应就是躲在没有人的地方,根本不知道你们在担 心我……一直以来没有人帮过我什么,我也从来没有想过,其实很多事情是可 以找人商量的……”

那天也是这样,他退到了阳台上,她跟了出来,高跟鞋的鞋跟太尖,踩到 了瓷砖之间的缝隙,整个人就朝外跌去。

巴黎那些高级酒店的阳台一向是很矮的,为的是让客人能探出头去观赏那 些著名的风景。电影里时常都有那样的画面,男女相拥在一起,半个身子都斜 出去,观众只觉得浪漫,却鲜少有人注意到有多危险。等许佑言伸手拉她的时4

候已经来不及了,她已经坠了下去,血红色的高跟鞋就在一边……赵太太难过地看着他,他目光空洞,像是回忆到了那一幕,忽然之间又不 说话了。

顾尔在他旁边坐下来,也不说话,只是把脑袋靠在他的肩上,他像是受惊 了一般,转过头看到是顾尔,才又平静了一些。

其实赵太太跟顾尔都知道他需要去看心理医生,可是也不知道为什么,两 个人都没有提起过。赵家的屋子外面有一条长得离谱的门廊,有时候他会一直 坐在那里发呆,赵太太说:“他小时候就一直坐在那个位置,他妈妈在旁边的 工作室跟国松吵架,别说是那个位置,其实连我都听得一清二楚。”

顾尔难过地看着她,也不知道该同情谁的样子,赵太太却说: “我是一个 老式的女人,只知道相夫教子,国松是艺术家,秉性不羁一些也不会有人怪罪 他,他们吵架的时候我总是捂着耳朵,然后有一天才发觉,他的动作跟我是一模一样的……”

顾尔一下子就哽咽了,她望着赵太太,赵太太则望着许佑言,目光也是闪 烁的,说:“你说好笑不好笑?我那个时候才发觉,我心里在想什么,只有那 个孩子才懂。”

幸福,顾尔有时候觉得发明这个词的人真是罪该万死,这世上明明没有太 多这种东西,那人却用一个词给了大家一个遥不可及的幻觉,让人们发现自己 的生活有多可悲。当梦破碎之后,没有人关心夜深人静里那些碎片的叮咚声, 吵得人心神不宁。

又有多少人能明白那种惶恐呢?那种无论世界多大,却不知道自己可以去 哪里的无助。睁大了眼睛看着漆黑的夜里尘埃飘落,一颗心七上八下,想不明 白自己做错了什么,为什么会是这样的。

顾尔为什么知道?因为很多的日子里,她也是这样度过的,听着外面的风 声,心里想,将来会到哪里去?什么时候才能长大,拥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家? 到时候她希望自己也能有一个女儿,然后把自己这些年里欠缺的全部给她,哪 怕把她宠成一个坏脾气的讨厌鬼,也不想让她寂寞一秒。

这些期待就像一把刀扎在心里,时间越久,就扎得越深,所谓的煎熬,在 很多时候,不外是因为找到了那把刀,却来不及拔出来。

就是在等待着许佑言能鼓起勇气去面对这一切的时候,他的妈妈先醒了。 医院里打电话过来,赵太太不便出现,就派了车子送顾尔跟许佑言一起过去。 他们一走进去就瞥见她正望着门口。在病**躺了太久,她的面孔是浮肿的, 目光也有些呆滞,像是根本看不清进来的人,只是追着他们的身影转动似的。 许佑言和顾尔都呆在那里,根本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她。

医生有些沉重地解释说: “她的大脑前额叶有些受损,一时半会儿没办法 恢复了……”

顾尔没听懂那个单词,回过头问许佑言:“什么东西受损?”

许佑言没有说话,嘴唇却颤抖起来,医生看了他一眼才对顾尔说: “就是 控制语言的那片区域,当然,可能只是暂时的……”

顾尔想了好久才猛地抬起头来:“你的意思是说,她不会说话了?”

医生没有回答,只是拍了拍许佑言的肩膀。顾尔又朝病**看了一眼,只 觉得汗毛都快竖起来了,她的眼珠一直在转动,似乎听懂了医生的话,却没有 办法表达,只好焦急地四下看着。最后她的目光落在了许佑言身上,顾尔拉了 拉他的袖子他才走过去,拉住他妈妈的手,半跪在地毯上,小声说:“妈妈, 我对不起你,可是我们不打这个官司了,好不好?现在我可以赚钱了,我们不 要再这么彼此折磨下去了……”

她却像是没听到似的,一直瞪着他,过了好久才把目光移到了顾尔身上, 顾尔左手捏着右手,忽然就明白了许佑言为什么怕她。即便失去了语言能力, 她的眼神还是没有任何可以商榷的余地,冷漠得让人不寒而栗。许佑言把脸埋 进她的手心,像是哭了,她却不耐烦地闭上了眼睛,无动于衷地躺在那里。

律师稍后就到了,他的经验比这两个孩子丰富,一进去就说: “‘是’就5

眨一次眼,‘否’就眨两次眼,你能听明白吗?”

许佑言站起来后退了几步,看着她一直注视着律师,然后眨了一次眼。

律师问:“是不是赵霖然推了你?”

顾尔看到她凝视了许佑言一会儿,然后,眨了一次眼。

顾尔呆在了那里,许佑言则想也不想就跑了出去,不用问,顾尔也知道他 的心里悲哀到什么程度。明明一个人证就站在这里,她还是毫不犹豫选择了撒 谎。到底为什么?是不想让赵家人好过,还是纯粹为了钱?也许她一生的追求 就是能风风光光地胜利一次,无论自己是不是还有机会享受。当初遇到赵国松 的时候她在想什么?知道那是她此生最大的一个机会吗?她有没有犹豫过哪怕 那么一秒?有没有想过,其实她的人生,还有别的选择?

当着律师的面,顾尔终于还是忍不住走上去说: “你知不知道现在他有多 难过?知不知道在法庭撒谎是要坐牢的?当然,你一辈子都不会离开这家医院 了,没有人会强迫你为自己的谎言负责,可是你却亲手把他推进了地狱里,让 他永生永世都不会逃脱了。”

顾尔的双手不自觉地颤抖,声音却比想象中轻柔很多。她面无表情地瞪着 她,顾尔知道,其实这样的话已经有很多人对她说过了,也许更难听的都有, 可是她根本就不在意,因为她根本就是一个没有心的人。

然而许佑言却是一个无辜的孩子,温柔如月,深邃如海,尘世在这里不具 备任何意义,他是误闯入森林的人,在树影与荆棘之间迷了路,困守在一个名 为孤独的国度,踟蹰着,徘徊着,挣扎过,绝望过,悲伤过,窒息过。然后他 的母亲,还要在最后一刻,浇灭他所有的希望,终于让他下定决心脱离她。

在赵宅里,他口齿清晰地讲清楚了当天发生的一切,他是如何走到阳台上 的,她又是如何跌倒的,听到楼下的惊呼声时他是如何拉开了门,趁人不注意 从酒店匆匆离开的。当然那时候他并不知道,之所以没有人注意到他,是因为6

赵霖然就在楼下,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

“你就不知道打电话叫救护车吗? ”赵霖然猛地站了起来,怒气冲冲地 骂道。

赵太太却斜了他一眼,威严地说:“休得无礼!”

只一句话,赵霖然就泄气地坐了下来,怒目瞪着许佑言。

赵氏一家虽然一辈子生活在巴黎,却一直保留着中国的传统,长辈说话, 晚辈只有听的分儿,没有插嘴的分儿。宽阔的厅堂内还摆着一座二十世纪的大 钟,明代的茶几上焚着香,赵太太的身后则是一扇用金线绣着的大屏风,上面 的图案是百鸟朝凤,华丽得令一向崇尚繁复的法国人都自叹弗如。那个纽约来 的律师哪里见过这样的阵势,目瞪口呆地打量着桌子上的一碗一碟,唯恐会打 破似的,连动作都比往常谨慎很多。

过了半晌他才说: “一码归一码,既然你愿意证实这件事与赵先生无关,那么故意伤人罪的案子我可以撤诉,不过遗嘱案你妈妈还是有资格代你起诉 的……”

“我不能做主吗? ”许佑言问, “我是直系亲属,为什么没有权利放 弃?”

“呃……你妈妈手头有足够的文件证明你思维不清晰……”那律师也十 分为难,意味深长地说,“她有医生开具的证明,说明你童年阴影过深,有精 神疾病,不具备在大事上做决定的能力,所以她依然拥有对你的监护权。”

话音一落,整个房间都静悄悄的,连赵霖然都瞠目结舌,为了钱不惜证明 儿子有精神病的人这世界上又有几个呢?

那律师也擦着额头的汗,望着房间里呆滞的几个人,提议道: “我建议你 们协商吧,不然这样拖下去对谁都没有好处,就算第一轮官司她没有打赢,她 还是会继续上诉的,除非她撑不下去了……”

说到这里,他敏感地看了许佑言一眼,但许佑言已经处在了崩溃边缘,目 光呆滞,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这个时候赵太太终于坐不住了,当机立断地说: “一共分成五份,她,我,三个孩子各一份。霖然,你不要争了,我再也不想见到她,只要能摆脱她,我宁可流落街头!”

赵太太的一对子女大概是第一次见到妈妈发这么大的火,都震惊地看着 她。顾尔有点儿听不下去了,转过头望着窗外,只见外面阳光和煦,照着院子 里整整齐齐的草坪和郁金香,她捂着脸,深深饮泣。十七年来第一次发现人生 可以这么荒诞,令她几乎开始怀疑人生。

律师对这个提议却一点儿都不意外,听到赵太太这样说之后便从公文包内 掏出一个文件夹说:“以下是我当事人的要求……”

“请交给我的律师。”赵太太丢下这句话,就上楼去了。她大女儿一直陪 在母亲左右,临走前还记得跟大家点一点头,教养好得令人嫉妒。许佑言则始 终没有发话,目光空洞地坐在角落里沉默不语,赵霖然对着那沓纸看了一阵就 大叫起来:“你开什么玩笑?这里是我们家祖宅!”

瞬间所有人都抬起头来,顾尔看到赵霖然走到许佑言面前,将那沓纸扔了过去,说:“你们拆散了我一个家还不够吗?还要拆散这个家?”

顾尔唯恐他会伤害许佑言,勇敢地挡在了他面前,谁知道赵霖然的声音一 下子就委屈起来,他说:“你以为我这些年又过的是什么日子?家里上上下下 全靠妈妈一个人打理,我上大学的时候爸爸还以为是念中学,连毕业典礼都没 有来参加……谁又能比谁过得好一点儿?你们想要钱我们都认了,可是你们要 这幢房子干什么……”

说到一半,他的嘴唇颤抖起来,顾尔知道,他其实不是在骂许佑言,他只 是想找个地方发泄,那么多年的怨怼与恨,终于还是在他父亲去世后一股脑地 倒了出来。顾尔想起她第一次来这里的时候,戴着一顶红色的帽子和雪白的手 套,听从张如故的嘱咐老老实实向赵老爷子行了礼,老爷子很开心的样子,照 国内的风俗给了顾尔一个大红包。顾尔一直觉得他是一个很好的长辈,到现在 才知道他的好,全都给了外人,对至亲,却没有过一丝一毫的温暖。如赵太太 所说,他是个艺术家,再过乖张诡异都没有人计较,满脑子都是创作,作品胜 过一切。但一个人的精力终究是有限的,顾此失彼,于是他身后能留下的,除 了名誉,就再无其他了。

赵家的大女儿忽然又下楼来,拉住赵霖然说: “哥哥,妈妈让你不要争, 家可以重新建,犯不着跟外人发火。”

她歉意地看了看顾尔和许佑言一眼,那一眼却让顾尔更难受了。两边律师 也震撼于她的风度,静了半天才继续商讨,赵霖然摔门而去,到最后房间里仅 剩下他们这些“外人”。等律师离开后已经是傍晚,红霞照在那华丽的屏风 上,金黄的凤凰便被染成了赤红。许佑言始终一动不动地坐在椅子上,宛如一 尊雕塑,顾尔蹲了下来,望着他小声问:“你还好吗?”

他很艰难地牵动了一下嘴角,伸手抚摸她的头发,她伏在他的膝头,有太 多话想说,可是到最后什么都没有说,只能沉默着。

这时候赵太太终于再次下来了,她一下楼,许佑言就恭恭敬敬地站了起 来,对赵太太,他始终是充满敬意的,哪怕一点儿力气也没有了,还是咬牙坚 持着。赵太太却还是一如既往地温柔,对他说:“你去吧,这是你应得的,你 并没有欠我什么,也不要为你妈妈的事情难过,你还年轻,不像我,哪里都去 不了了。去好好地过你的日子,不要为我们浪费生命,这些年你苦也吃过了, 罪也受过了,别再惩罚自己了,该自由了。”

一阵狂风吹过,将门廊的纱窗撞得“哐哐”响,如同岁月一样将所有的一 切打进网里,任由它们彼此撞击撕裂,最后摇一摇,全是粉身碎骨的痛。许佑 言把脸埋进赵太太的手心,终究还是哭了,顾尔望着屏风上如血的凤凰,心里 想,可是怎样才能自由呢?怎样才能逃脱那张不由意志力控制的大网?

据说凤凰每五百年就要背负尘世的不快与恨投身于火,重生,以换取世间 宁静祥和,周而复始,从而永生。可凡人都不是凤凰,当大火降临,迎接我们 的,从来都是怕。

就这样,那桩遗产案终于结束了,照赵太太的意思分为五份,虽然每个人 只有五分之一,数目还是大得惊人。交完了遗产税之后许佑言就把自己那些全7

部转送给了赵太太,赵太太不肯,两个人就这么推辞着,最后搁置着,谁也不 想去管。

那幢大房子终于还是留下了,可是谁也不想去住,就这样变成了赵国松的 博物馆。顾尔最后一次去的时候发现院子里的郁金香都被人拔光了,只留下满 目疮痍。赵太太正带着人搬家,一对儿女簇拥在她两侧,她还是高贵的。顾尔 朝她走了过去,她直起身子温和地望着她,头发还是一丝不乱。她问:“那孩 子还好吗?”

顾尔摇了摇头,赵太太便把手搭在她身上,说:“给他一点儿时间。”

工人抬着那扇屏风小心翼翼地放到卡车上,凤凰在地上留下了一个寂寞的 影子。赵太太把一个相框递给她,她看了一眼,便呆住了:“这是……”

“你父母。”她笑着说, “我也是前几日才找到的,都不知道什么时候寄 过来的。”

照片已经很旧了,边角都变成了黄色,可是照片里的人却是年轻的,一对 俏丽的男女,仿佛是在威尼斯的叹息桥上,顾尔的妈妈穿着白裙,戴着草帽, 依偎在爸爸身旁,笑靥如花。身后是浅蓝色的天空,一大片鸽子振翅飞翔,顾 尔看得心潮澎湃,连声说:“谢谢!太谢谢您了!”

“案子就快有结果了吧?”赵太太问。

“就这几天了。”

“耐心等一等吧,他们会来找你的。”赵太太轻柔地说。

“嗯!”顾尔恭敬地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