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我们之间,绕了一大圈

你不必强迫自己发光。

在青涩的年岁,每个人的生长速度都是不同的,每个人的能量也是不同的。能肯定与欣赏他人,即是一种难得的超能力。

要相信,每个人都会长成一棵独一无二的树。

你只管生长吧!

1

姜 沁 :

我们以后不要再提起程了。

我早该清醒一些,如今的我,就像腐败的花朵。人人亲近美好,却对衰败避之不及。

我早该有自知之明,她愈是明亮,愈能照见我的破败。

我多么感激,在你最难过的日子里,你会遇见黎妤、许佳樱和钟慧慧。我多么感激,你离开的时候,心里带着温暖和光。总有一天,我要去你最后停留过的城市,看看你积攒的温暖和光。我只要看一看,就足够欣慰了。

而我,是无法拥有朋友的,就让我孤单地留在黑暗里吧。

——来自“姜湛日记”

程意萝再次顶着黑眼圈出现在教室,因为虽然任性地和妈妈对峙了一次,她还是熬夜写完了所有作业。

她身边的位置却一直空着,直到午休时间,姜湛都没有出现。好像没有人在意这件事,没有人提起姜湛的名字。

陈柘甚至抱着数学书过来,嘻嘻笑着:“我还是喜欢坐这个位置,因为听说这节课要测验。”

陈柘自然没有如愿,在数学老师不怒自威的目光中,他被无情地“遣送”回自己的座位。大家哄笑着,却仍然没有人提起姜湛。程意萝答着卷子,忽然有些失神。姜湛为什么没来呢?她竟觉得心里有些空落落的。

第二天,姜湛依然没有出现。

中午去食堂吃饭,程意萝端着餐盘慢悠悠地找着座位。陈柘咬着馒头向她们挥手,示意她们坐过去。

骆珞扯扯她:“嘻嘻,你这个老同桌对你倒是不错。”

程意萝撇撇嘴,她和陈柘的友谊,完全是建立在让他抄作业的坚实基础上。程意萝的脚步忽然停滞了几秒钟,然后不动声色地向靠窗的位置走过去。

“那边有空位。”程意萝说。

骆珞看了一眼,羞赧地笑起来:“哎呀,裴子柚坐在那边呢! 真是光芒万丈的少年啊!意萝,你是故意的吧!嘿嘿,意萝,你太够意思了,可是……哎呀,好难为情呢!”

看着她那忸怩的样子,程意萝嫌弃地翻了个白眼,然后轻描淡写地瞥了裴子柚一眼。啧啧,哪里光芒万丈了?看起来,还不如姜湛顺眼。想起姜湛的名字,她叹口气。要不是为了打听姜湛的消息,她才不会到食堂来找裴子柚。

骆珞嘴里说着难为情,却迅速扯着程意萝走了过去。

裴子柚一边吃着饭,一边眉飞色舞地和对面的同学说着什么, 说到兴起处,甚至手舞足蹈。这样的少年,即使不用光芒万丈来形容,也足够明朗生动,完全衬得上他们青葱的好年华。相比姜湛的忧郁低沉,也许,这才是青春最本真的样子。

可是,程意萝就是看不惯他那张扬的样子。

坐在裴子柚的斜对面,骆珞吃饭的每个动作都优雅至极,俨然是食堂里最有仪态的小淑女。程意萝欲言又止,最后只是催促说: “骆珞,你快点儿吃吧,照你这速度,吃完饭都该放学了。”

骆珞挤眉弄眼地看着她,余光瞥向裴子柚。

程意萝忽然转头看向裴子柚,一本正经地喊了一声:“裴子柚。”

骆珞吓了一跳,微微偏过头,恰好看到裴子柚循声望过来。她这一惊一吓之间,嘴里的食物来不及咽下,猛地呛了一下,只见一粒玉米从骆珞嘴里腾空而出,在空中划了一道完美的弧线,最后准确地落到了裴子柚的餐盘里。

四周一片静寂。

骆珞似乎都能听见自己的心破碎的声音。

旋即,哄笑声爆发出来。坐在裴子柚旁边的男生肆无忌惮地笑了起来,笑得眼泪都要流出来了。骆珞却是真的哭了。在她将近十六年的淑女生涯里,她还从未当众出过丑。骆珞面红耳赤,眼泪扑簌簌地掉下来,狼狈极了。

程意萝同情地递过去一张纸巾,嘴里安慰着:“没事儿,慢点儿吃。”

大约因为在极力忍着笑意,她都能感觉到自己嘴角在微微抽搐。

作为事件的另一当事人,裴子柚却表现得平静极了。他很绅士地把面前未开启的矿泉水递到骆珞面前。

骆珞一愣,抹着眼泪说:“对不起,裴子柚,我再给你买一份午饭吧。”

她果然认识自己,裴子柚心想,迷妹们的招式真是千奇百怪。裴子柚眼里含着笑,很绅士地回应:“没关系,同学,我正好已经吃饱了,你是哪班的啊?我看你有些面熟呢。”

骆珞的脸又红了几分。本来她正恼怒程意萝故意害自己出丑, 结果忽然发现原来程意萝在给自己创造认识裴子柚的机会。

骆珞立时止了哭,用自己最温柔的语气说道:“我是高一(6)班的骆珞。” “骆珞,这名字好听又好记。”

程意萝实在看不惯裴子柚的惺惺作态,咳嗽了一声。

裴子柚仿佛此时才发现程意萝的存在,故作惊讶地说:“咦? 是你呀,程小萝。”

程意萝懒得纠正他,头也不抬,啃着手里的鸡腿,口齿不清地问道:“你哥怎么没来上学?”

骆珞愣了愣。

裴子柚倒是没感到意外,也丝毫不好奇为什么程意萝会跟他打听他哥哥,懒洋洋地说:“你自己打电话问问他啊!”

两个人互相对视一眼,然后,看似友好地笑起来,彼此都觉得对方的笑容假惺惺。

只有骆珞一头雾水,不停地对程意萝使眼色,程意萝假装没看见。

直到一餐饭吃完,程意萝都没有再提起这个话题。裴子柚心里笑着,暗想,这个女生指不定又在腹诽自己——你看看P啊,笑得像只狐狸。

他脸上忍不住露出笑意。 “意萝2号”确实在咆哮:你看看P啊,笑得像只狐狸。

骆珞沉迷于裴子柚的笑容,都忘了追问程意萝是什么时候和裴子柚建立“外交”关系的。等到出了食堂,骆珞才迷茫地问道: “裴子柚他哥是谁啊?你认识他哥哥?”

程意萝含糊着搪塞过去。

果然,在偌大的学校里,根本没有人在意过姜湛有没有来上学。

像空气一样被无视的男生。

程意萝看着,想起他站在公交车明灭闪烁的灯光里的样子,那身影,孤独又缥缈。让人远远看着,想靠近,却又触之不及。

及至程意萝走到教室门口,裴子柚忽然大步流星地追上来,却2

也没刻意停留,只擦着程意萝的耳畔漫不经心地说了一句:“听声音,他好像感冒了。”

程意萝侧目,看见他手里握着的那部手机。

有男生愤怒地喊着:“大柚子,你又把手机拿出来干什么?你又想拖累全班陪你受罚吧!”

男生们嬉笑着打闹起来,裴子柚灵活地躲闪着好友的追赶,他忽然又回过头来,狡黠地对着程意萝眨了一下眼。

程意萝条件反射地昂起头,满脸傲慢的神色,嘴里还不忘冷哼一声。

可是,那男生仿佛笑得更灿烂了。

骆珞到底还是追问了一路,但是凭着这么多年的经验和缜密的思维能力,轻松地解决骆珞的种种疑问并不是什么难事。何况,骆珞仍旧沉浸在“裴子柚知道我名字”的惊喜中。

骆珞热情地目睹程意萝进了地铁站,却不知,她一转身就从另一个出口出来了。

妈妈早晨打过招呼,说今天要在公司加班,程意萝这才有勇气晚回家。她逆着下班的人群往回走,心里也不算太忐忑。直到来到姜湛家楼下,她才有些迟疑。

“嗨,姜湛,你这两天怎么没来上学啊?”程意萝嘀咕着,又摇摇头,“喂,姜湛,我是来给你送作文草稿的,因为,我必须得严格执行我们合作协议。”

这个理由应该还算合理吧!

楼道里窄小逼仄,每个楼梯的拐角处都堆满了瓶瓶罐罐,程意萝越往楼上走,心情越忐忑。

身后响起急促的脚步声,有外卖员三两步就从她身边越了过去。等到程意萝来到顶层的时候,姜湛正开着门伸手接外卖。看见程意萝,他脸上并没有任何表情。程意萝讪笑着,很礼貌地向外卖员道了声谢谢,然后侧身进门,仿佛,她是这个家的成员一样。

及至站在姜湛家的客厅里,程意萝忽然忘了自己要说什么。 姜湛把外卖饭盒放到餐桌上,然后无精打采地在沙发上躺下来。程意萝看见外卖单的附言上写着: 阿湛,好好吃饭,记得吃药。

想来,这不是姜湛自己订的外卖。 “你有事吗?”大概是觉得这女孩站在那儿发呆的时间有点儿长,姜湛闷闷地提醒了一句。 “啊……我顺路啊……你这两天没来上学……我欠了你两篇作文了……所以……”程意萝有点儿语无伦次。“还有事吗?”他冷冷地问。 “没了。”

“那你可以走了。”姜湛扯过一个抱枕,身体蜷缩起来。

程意萝耸耸肩,转身要走,却又有些恼火,忍不住回身说道:“姜湛,你可不要误会我是来关心你的!我确实只是来给你送作文的。”

说着,却见姜湛眼皮半合,看起来极不舒服。

她迟疑了一下,走过去,伸手摸了摸姜湛的额头,惊讶地说道:“你在发烧啊?”然后,又轻轻碰了碰他的手,一片冰凉,他的身体似在微微颤抖。

她小时候爱生病,太熟悉这种高烧的症状。

程意萝声音急促了许多:“姜湛,你家体温计在哪里?你吃药了吗?有退烧药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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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问了一连串的问题,手里的动作却没停,先是拿了条薄毯盖在姜湛的身上,又去厨房倒了温水,然后看见茶几上面的药箱,翻了退烧药出来。

姜湛很久没有生病了,即使得了小小的感冒,他也从来不吃药。感冒嘛,熬一熬就会痊愈,就像这人生的痛苦,熬一熬就会过去。

可是他觉得好冷,牙齿、骨骼似乎都察觉到寒意,他蜷缩在沙发上,像一只猫。然后,女生的手拂过来,轻轻柔柔的,带着温暖的气息。像落水的人握住的稻草,让他不想放开手。

他依稀记得,有人给他量了体温,喂他吃了药。然后,他昏昏沉沉地睡着了。他有些恍惚,分不清这是现实还是梦境,分不清那个在病中安慰自己的人是妈妈还是姜沁,或者是……程意萝?

他站在自己的梦里,白茫茫的极寒之地渐渐有了暖意。

等到姜湛醒来,房间里已经有些昏暗了。厨房里有暖暖的香气,熏得整个房间似乎都有了烟火气。姜湛有些失神,这场景似曾相识,仿佛小时候在小镇的家里,他和妹妹在沙发上打个盹,醒来妈妈已经在厨房里做好了晚饭。

他扯开身上的毯子,坐了起来。身上似乎出了些汗,在初夏的傍晚显得尤其黏腻。看看墙上的时钟,也不过才睡了一会儿而已。窗外,是微微黯蓝色的天,是他眼里最温柔的天色。

厨房里传来“叮当”的声响。

他回过神来,记忆渐渐清晰,外卖员送来的晚餐、突然登门的程意萝,程意萝!姜湛猛地站起身。却见一个女生已经踱着小碎步过来了。

“呀,把你吵醒了?”程意萝身上系着一条围裙,右手举着一个勺子。

她忽然踮起脚摸了摸他的额头。姜湛吓了一跳,向后退了一步。

程意萝白了他一眼:“看起来已经退烧了,到底是年轻人,身体底子还是不错的。”

一句话说得老气横秋,完全是做妈妈的语气。姜湛扯了扯嘴角没说话。

“不过你病成这样,怎么不知道吃药呢?还点那么油腻的外卖,你能吃得下吗?我给你煮了粥,一会儿吃一点儿,然后早点儿睡觉,明天应该就可以上学了。”

程意萝絮絮叨叨地说着,又忙不迭地把厨房里凉着的粥端过来,放在姜湛面前。

“你家冰箱里没有什么菜,嘿嘿,何况我除了煮粥也不会做菜,还好,我翻到了一袋榨菜,配粥吃正合适。”

“这些药都没拆开过,我怀疑你这两天有没有吃药啊?喏,这个是退烧的,如果再发烧,你就吃一片,但是间隔要超过四个小时。这个是感冒药,一次两片,一会儿喝完粥你吃两片。还有还有,这个是作文……唉,算了!生病的人哪有力气学习,你今天就休息吧。”

程意萝把一堆东西在桌上一股脑地摊开。“真啰唆。”男生终于淡淡地开口。

程意萝撇撇嘴,看看时间,有些焦急地说:“我得回家了,再晚些我妈又要制造暴风雨了。”

说着话,她匆匆忙忙地背起书包穿好鞋,瞥了一眼门口的简易鞋架,除了姜湛的运动鞋,上面只放了一双女士的高跟鞋。

她看过那份外卖的打印单,下单的人署名裴女士。她当然知道,著名的裴女士,青少年心理工作室的主创者,还参与创作过几部校园影视剧。

3

程意萝出门的时候又想起什么,嘻嘻笑道:“不用说谢谢哦, 这是朋友该做的。”

她迅速地关上门,她才不要看那家伙用一脸冷淡来回应自己呢。

姜湛缓缓起身,站在阳台的窗口,看着女生的身影一点点被香樟的枝叶掩盖。

桌上的外卖盒里是他和姜沁小时候最爱吃的红烧排骨,原来妈妈始终记得。但是,她不知道,他如今已经不喜欢那种口味了。忙碌的妈妈到底还是牵挂他的,只是,即使知道他病了,也只是买了药,订了外卖而已。他有时候也有些怀疑,妈妈究竟是真的太忙了,还是她不敢面对自己的儿子。自从姜沁出事之后,妈妈就明显地与他疏离了几分。

白瓷碗里盛着绵软的粥,上面还用榨菜丝摆出了一个笑脸的图案。

真幼稚。

姜湛坐下来,舀了一口尝了尝,然后,用极慢的速度,吃光了那碗粥。

纵使,他不想接受她的靠近,也不舍得拒绝这一碗粥的温暖。

裴子柚坐在街口的石台阶上,百无聊赖地摆弄着手里的篮球。他眼看着程意萝去了姜湛家,却没料到隔了这么久都没有出来。

少年的眉头总是不自觉地就蹙起来。

他打了个呵欠,总算隔着灌木丛的枝丫看见了程意萝墨蓝色的校服裙摆。他懒洋洋地站起来,把手里的球抛出去,然后又身手敏捷地跨过去,接到球的一瞬间,刚好来得及在程意萝面前摆一个酷酷的造型。

程意萝向后闪了几步,这才看清裴子柚的脸。她心里闪过一瞬间的慌乱,很快镇定下来。

“好巧。”裴子柚笑眯眯的。 “好巧。”程意萝比他笑得还甜。 “意萝2号”在心里冷哼着:你看他,笑里藏刀。

程意萝忽然觉得,裴子柚大概和自己是一样的人,那么灿烂的外壳下,盛着的其实是一个幼稚又腹黑的灵魂。

她也懒得再和他说话,甚至懒得在他面前维持自己一贯的三好学生形象。

裴子柚倒是没有问她为什么这个时间会出现在这里,但是凭直觉,程意萝觉得裴子柚能猜到她去了哪里。

那男生仍旧笑眯眯的,手里的篮球被耍得极其酷炫,像是有魔力一样。

“程小萝,我们打个赌好吧?” 程意萝警惕地看了他一眼。

“如果这次期末考试,你的成绩比我好,那么,我就在全校同学面前大喊三声‘我裴子柚技不如人,我向程小萝认输’。”

程意萝轻轻摇摇头,不屑地说道:“裴子柚,我才不想和你比呢!学习又不是为了攀比。”

不是为了攀比?那是谁每天在日记里把我当成敌人?裴子柚忍着笑,也不戳破她,只继续说:“如果……你没有我考得好,你就要在全校同学面前大喊三声‘姜湛是我的好朋友’。”

程意萝白了他一眼,绕过他继续往前走。 “嘿嘿,程小萝,你不会是不敢和我比吧?”裴子柚追上去,笑得得意极了,“也是,据说每次考试,你都比我低那么一两分。

我自己倒是不在意的,反正我从来不看百名榜,因为我的名字肯定都是在第一位,看后面的名字对我来说没什么意义。”

夜风呼啦啦地刮了起来,初夏的闷热被带走了许多。街灯好像是在瞬间亮起来的,而天边的暗蓝色还未褪尽。红灯闪烁着,准时变成绿色,归家的人群如潮水涌向对岸。程意萝拔腿就走,昂首阔步,一张巴掌大的小脸绷得紧紧的,像个战士。

“意萝2号”却蜷缩在她心里,委屈得要哭,因为被对手如此蔑视。

“算了算了,你就当我开个玩笑而已,不要有压力,其实考试名次根本不重要,成绩嘛,差那么几分也不代表什么。”裴子柚大方地说道。

她真有趣啊,裴子柚心里却在想。

他留意过她在人群中的样子,言谈举止温和有度,每一个分寸都拿捏得很好。如果不是看过她的日记,他也会像别人那样以为, 这是一个成绩好又温柔乖顺、讨人喜欢的女孩。他偏偏不喜欢那种女孩。

但是……他忍不住又笑起来,侧过身,微微低下头,看看她极其严肃的一张小脸。这个女孩子啊,其实长得还挺耐看的,眼睛尤其漂亮,不笑的时候也像弦月一样弯弯的,所以,无论她怎样板着脸,气势都不算太足。这一刻,她不自觉地抿着嘴,两颊略略鼓起,像一条小金鱼。裴子柚笑得更大声了,像发现了什么有趣的事一样。

程意萝猛地停住脚步,看着男生张狂的笑脸,心里的战火彻底燃烧起来。

“好,我同意。”她冷冷地说,然后一字一顿地提醒裴子柚, “请你注意,我叫程意萝,不要再喊我程小萝。”

4

她微仰着头,却也只能到他下巴的位置。

裴子柚假装自己感受到了她威震四方的气势,不自觉地伸出手去,好想拍拍她的头。如果拍了她的头,她会变成小老虎吧。

裴子柚心里想着,然后把手竖起来:“好,击掌,一言为定。”

程意萝扯扯书包的肩带,走了过去,根本没理会那只在空中等待的手。

总算走到了地铁站,她也没打算说再见,反正她把身后的裴子柚当空气。

裴子柚却忽然扯着嗓子喊了起来:“再见,程小萝,路上注意安全。回家要好好学习,但是也不要压力太大,比平时再努力一点点就可以!你还是有机会战胜我的,要加油啊!”

程意萝硬着头皮走进地铁口,到底还是忍不住,大步流星地折了回来,对裴子柚说道:“裴子柚,有没有人告诉过你,你其实特别高傲、特别幼稚、特别自以为是?”

裴子柚认真地想了想,然后点点头,不紧不慢地说道:“嗯, 确实有人说过,就是……你呀!”

裴子柚说着忽然抬手拍了拍程意萝的头。

到底还是没忍住啊,他心里想着,嘴角快咧到了耳根。然后, 在程意萝发怒之前,他抱着篮球拔腿就跑。

程意萝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家伙消失在人群里。

她忽然有些懊悔,她似乎高估了这个对手的水准。要知道,找了一个这样幼稚的对手,显然,是对自己的看低。

红灯把长河一样的车流截断。

开车的女人趁着等红灯的间隙,把音响里的英文歌关掉,换上单词精讲的音频。

“要利用好碎片时间。”她说着,扫了一眼后视镜里女孩的脸。

女孩面无表情,靠在座椅上,眼睛望着窗外,难得的平静,不知道在想什么。

“骆珞?”她喊了一声。 “嗯?”身后总算传来懒洋洋的回应,带着几分娇嗔,“哦,知道了,妈妈。”

听起来难得的乖巧。

骆珞嘴里应着,眼睛却还是望着车窗外。

地铁口人流涌动,饶是如此,她还是一眼看见了心里面像星星一样明亮的身影。似乎已经是一种习惯了,总是能在人群中第一眼认出裴子柚。这样的偶遇,原本是个惊喜。可是……骆珞的眉头微微蹙着,心里涌起莫名的情绪。

裴子柚对面站着的人怎么会是程意萝呢?她们明明在一个小时之前在这里说过了再见。

骆珞有些恍惚。她转过头,看看司机位上妈妈的背影,再转头看看车窗外。

灯光辉映着夜色,背景唯美浪漫,男生轻轻拍了拍女生的头, 像电影里被缓缓定格的一幕。

骆珞说不清心里的感受,迟疑着对自己说,应该是认错人了吧。

她擦了擦眼睛,想要看得再仔细一些。

绿灯亮起来,有车鸣声此起彼伏,长河再次涌动,暮色鲜活, 仿佛刚刚那一幕不过是错觉。

5

嗯,一定是错觉。骆珞心里笃定地说着。

然后,她又有些气恼,摆弄手机,忽然对妈妈说道:“妈,今年的生日,你送意萝一部手机吧。没有手机,太不方便了。”

如果程意萝有手机,她这时候早就把电话打了过去,她可以直白地问——你在哪儿啊?你和裴子柚在一起吗?你不是早就回家了吗?

“我要是送了她手机,她妈妈还不和我绝交?你楚阿姨那个人啊,养孩子养得太过用力了。孩子就像植物一样,需要的阳光和养分都是有限制的,超标了反而会适得其反。”骆珞妈妈淡淡地笑了笑,又看了一眼女儿,“你专心一些,好好听音频,别溜号。”

“妈,养分太多,我吸收不了,我都消化不良了。”骆珞嘟囔了一句。

“我看你分明是拒绝养分导致大脑贫瘠。”

骆珞妈妈肆无忌惮地笑起来,毫不在意伤害女儿的自尊心。 骆珞叹口气,难得没有和妈妈据理力争,她想着明天上学,一定要向程意萝问个明白。

大人们说,骆珞和程意萝的交情是从出生那一天开始的。

程意萝上午刚被抱出产房,来探视她们母女的骆珞妈妈就毫无征兆地破了羊水,原本预产期该在两周之后的骆珞,提前来和程意萝做伴了。出生第二天,她们被抱到同一张小**会面,骆珞扬手挠花了程意萝粉妆玉砌的小脸蛋,程意萝却不哭,闭着眼握住骆珞那只小手,在睡梦中翘起嘴角。

当然,那些都是大人们说的,不属于骆珞的记忆。

骆珞记事的时候,程意萝已经生活在东北了,她们的友情是通过电话建立起来的。程意萝从小就特别优秀,妈妈总是说,你要向意萝学习啊,意萝练习钢琴很刻苦,意萝英语口语说得特别好,意萝总是考双百。

大多数小孩都讨厌被父母和别的小孩对比,尤其是经年累月的“参照物”总是同一个人,总是比你优秀,难免会让人有挫败感。但是,骆珞丝毫没有这种感觉,也许是缘自同一天出生的亲近,骆珞格外喜欢程意萝。

程意萝这个名字,从小就在她心里闪着光。她对程意萝的喜欢,无异于对迪士尼公主的热爱。

然后,她终于有机会和程意萝做同学了。她们从小学四年级开始一起上下学,一起过生日,她们有同样的衣服、鞋子和背包,就像双胞胎一样。她常常觉得,如果自己像意萝一样瘦,她们一定可以假扮成双胞胎。

没错,骆珞从上小学的时候开始发胖,像一只圆滚滚的小面包。

没人喜欢胖子,男生们总是给她起绰号。她也不喜欢胖胖的自己,即使从小就学了芭蕾舞,却因为胖不能入选学校的舞蹈队;她穿漂亮洋装的时候必须深吸着气,为美丽付出代价;她走路多了会喘,爬山这种事更是想都不要想。就连亲人们也在她背后说,她胖起来真是没有小时候可爱了,显得蠢笨蠢笨的。

只有程意萝从来没嫌弃过她。即使是第一次见面,程意萝也毫不惊讶,程意萝摸摸她的小胖脸,眼睛笑得弯弯的,她温柔地说: “骆珞,你真是和我想象中一样可爱呀!”

她说她可爱,语气真诚,一点儿都不像大人们那样敷衍。大概是从那一刻起,骆珞决定,程意萝从此就是她最好的朋友。

程意萝仿佛是万能的,任何事情只要做了就能做到极致。骆珞6

常常也想要像程意萝一样优秀,但是力不从心,她完全不会因此困扰,因为在这世界上,她最好的朋友已经那么优秀了,她感同身受就可以了。

妈妈常常笑她的奇怪逻辑,朋友的优秀又不代表自己。她才不在意,她骄傲地说:“与有荣焉。”

为什么一定要强迫自己发光呢?如果自身的能量有限,那么能感受到周围那些优秀的人的光芒,不也是一件让人很开心的事吗? 美好的人与物,都是让人来欣赏的啊!

这是骆珞的逻辑。

骆珞第二天一大早就等在学校门口,见程意萝走过来,她急匆匆地迎过去,她的心里真是藏不住半句话。

“意萝,你昨天没有坐地铁直接回家吗?”骆珞绷着脸,“我好像后来又看见你了。”

程意萝愣了愣,很快笑起来:“哦,对啊,我忽然想起来需要买一套卷子,所以,我又去书城逛了一圈才回去。”

骆珞眨巴眨巴眼睛,裴子柚的名字几乎要脱口而出,却见裴子柚昂着头从不远处走过来。十六岁的男孩子,脸上还有未脱的稚气,但是笑起来明亮耀眼,整个人都洋溢着青春的神采。

“骆珞,早上好。”裴子柚冲着骆珞扬扬手。

他终于记得她的名字了。骆珞的小胖脸立时红了起来,笑得眼睛都要眯成一条缝。她立时跟上裴子柚的步伐,矜持又不乏活泼, 尺度倒是拿捏到位。两个人一边说着一边往前走,仿佛把身后的程意萝当成了空气。

程意萝斜睨着裴子柚的背影,冷哼一声,然后昂起头,高傲地从他们身边走了过去。

裴子柚笑着对骆珞说:“你朋友走路的风格挺霸气。”

骆珞捂着嘴斯文地笑,说道:“哎呀,意萝最大的爱好就是学习,其他方面她确实不拘小节。”

果然是错觉呢,她想,这样耀眼的男孩子怎么可能会把温柔送给像陌生人一样的程意萝呢?她的心情瞬间就好了起来。

身后又有人赶上来,低着头,背着黑色的书包,大步从他们身边走过去。

裴子柚看着那背影似乎翘了翘嘴角,他的病好得还真快呢! “那是程意萝的同桌,我们班最奇怪的男生,你看,他的左手总是戴着手套,大家都喊他‘僵尸手’。” 骆珞卖力地寻找着话题。

“我知道啊,他是我表哥。”裴子柚笑眯眯地开口。骆珞脚下一个趔趄,险些摔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