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风吹来了谁的白色秘密

世界因为多元才变得丰富,人

生因为包容才更加从容。

请敞开门窗,付出真心,也接纳他人的善意,包括伤害。

伤害是一场暴风,可能带来摧毁的力量,也可能让你拥有更强的防御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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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湛偶尔会咳嗽两声,开口讲话的时候带着浓重的鼻音,桌洞里放着一包纸巾,清鼻涕源源不绝。他每咳一次,程意萝都会转头看他一眼。陈柘下了课立刻跑过来,小心翼翼地对姜湛说:“姜湛,要不然你继续请假吧,你看起来病得挺重,要是传染了程意萝就不好了;程意萝要是生病了就会影响学习,影响了学习就不能为我们班争光了。”

很是聒噪。姜湛只淡淡地看他一眼,微微抬起自己戴着黑手套的左手。陈柘缩缩脖子,“嗖”的一声跑回自己的座位。

程意萝忍不住问了一声:“你不发烧了吧?”

隔了好一会儿,身边的人才闷闷地“嗯”了一声。“要按时吃药。”

姜湛没有回应。程意萝叹口气:“这套卷子的题真的很偏,有点儿浪费时间,你确定裴子柚那家伙会做这么变态的卷子?”

姜湛这一次终于偏过头,认真地看了一眼程意萝面前的卷子, 点点头:“是。”

她又叹口气,低下头继续啃那套卷子。

在乱哄哄的课间,他们这一桌显得尤其安静,安静中却透露着和谐。骆珞迟疑地眨了一下眼,还是错觉吗?她分明看见姜湛偏着头凑近程意萝,他们两个人不知道在讲什么,一幅团结友爱的画面。

下午的第一节课是老杨的作文课,老杨破天荒地点了姜湛的名。大致是说姜湛同学最近的作文水平突飞猛进,不但文字工整许多,文笔与立意也明显提升了。老杨慷慨陈词了一番,最后总结出两个原因,其一,勤能补拙,因为姜湛同学最近惩罚任务完成得好,一天一篇作文达到了练笔的作用;其二,近朱者赤,因为姜湛2

同学受了同桌的熏陶,学习态度明显有了进步。有人忍着笑,有人撇着嘴,有人不以为然。

只听陈柘传来一声哀号:“老师,我也想近朱者赤。我强烈要求再次和程意萝同学做回同桌。”

老杨板起脸,极其郑重地说道:“陈柘,别以为我不知道你的用心。你想想你和程意萝做同桌的时候做过什么事?”

陈柘愣了一下,忽然噤声。 “语文测验卷竟然原封不动地抄了答案,你的成绩真够突飞猛进的!”

教室里响起一阵哄笑声。

陈柘的脸颊慢慢地红了起来,他讪笑着,用课本挡住了脸。 他记得那次语文测验,在和程意萝做同桌没多久,她写完一道题,他就迅速地偏过头,看一眼她的答案。在某个瞬间,他忽然注意到,女孩子长长的睫毛真好看。他心里面像是突然住进了一只小兽,它轻轻柔柔地踩在他心上,让他有一种捉摸不定的情绪。他鬼使神差地忘了应该错个几道题才显得真实嘛。

他不能告诉任何人,当老杨让他和姜湛调换座位的时候,他心里有多么不情愿。他把这种感觉归结为,对学霸这种优质资源的不舍。陈柘揉了揉发烫的脸颊,故作漫不经心地扫过程意萝的背影, 却见她正转头看着姜湛。他苦苦地笑了一下。

“姜湛,这不是我写的啊?”程意萝惊讶地看着老师发回来的作文纸。

姜湛漠然地把作文纸收起来,只说:“你的作文那么女孩子气,我怎么忍受得了?还不如自己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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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意萝耸耸鼻子,继而又笑嘻嘻地夸奖道:“不过姜湛,其实你很棒,我看好你哦。”

姜湛轻蔑地看了她一眼:“我才不需要你看好。” 心里其实暖暖的。

记忆里的小女孩也曾经那样说过:“哥哥,你好棒哦!”

在每个妹妹的心里,哥哥都是超级英雄一样的存在吧。为了做妹妹心里的超级英雄,年幼的姜湛曾经那么卖力,凡事都努力做到最好。他也曾像一颗明亮的星一样,他也想让这颗星成为永不寂灭的恒星。令人遗憾的是,在姜沁出事之后,这颗星也寂灭了。

他望了一眼程意萝,那眼神里有种种复杂的情绪。

程意萝大咧咧地白了他一眼,得意地说:“老杨都说了,是在我的引导下,你的作文水平才进步的,从这一点来说,我也算你半个师父。乖徒弟,继续努力哦。”

幼稚鬼。男生淡淡地笑了。

他笑起来很好看。程意萝对他的反应满意极了。她伸手在桌洞里摸了一会儿,掏出几块巧克力,飞快地放在他面前。

姜湛没什么反应,讷讷地看着面前的巧克力。“奖励。”她小声说了一句。 “吃了药之后,吃一块。”她又补充。

姜湛仍然没说什么,但是将那几块巧克力抓了起来,极其自然地塞到了自己的桌洞里。程意萝转了转手里的笔,嘴角咧了咧,心情好极了,她飞快地写出了作文的开头。

因为要放月假,周五这天放学也早了一些。

骆珞拉着程意萝去逛街,程意萝手里捧着单词本,心不在焉地跟着骆珞走。学校后街有许多特色小店,骆珞常去淘些新鲜玩意。她领着程意萝进了一家正在促销的文具店。

“哎呀,我的学霸朋友,你可不可以放松一下?”骆珞戳了戳程意萝,随手摆弄着货架上精致的中性笔。

“嗯。”程意萝含糊地应着,眼睛却还停留在单词本上,“要珍惜时间。”

骆珞不服气地哼了一声,欲言又止。

骆珞暗中留意了几天,她可以确定,程意萝和姜湛的同桌模式相当和谐。程意萝不但不会嫌弃姜湛,还会主动找他说话。而姜湛,那么冷漠的男生,在看向程意萝的时候,居然会带着笑容。

骆珞到底还是沉不住气:“你还好意思说珍惜时间?程意萝, 你不觉得你换同桌之后,学习其实是受了影响的吗?老杨居然还表扬姜湛,还说什么近朱者赤,我问问你,近朱者赤的下一句是什么?”

程意萝并没有留意骆珞在嘀咕什么,随口回道:“近墨者黑。”

“对啊!”骆珞的声调一下子提高了几分,“你小心变黑!” 程意萝回过神来,干笑两声,解释道:“其实没你想的那么糟,姜湛……挺好的。”

女孩子的声音轻轻柔柔的。

骆珞尖叫起来:“程意萝,你被姜湛洗脑了吧?你竟然觉得他好?他那个学渣的帽子可不是别人无凭无据扣过去的。”

小店里零星的顾客望向她们。程意萝竖起食指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

骆珞看着程意萝的反应,有些怒其不争,愤愤地发起牢骚: “我怎么就看不出他哪里好?学习成绩一团糟,同学关系一团糟,性格古怪,就连身体都古怪,这种人怎么能做你的同桌呢?这种人怎么能……”她忽地想起什么,有些哀痛地说道,“这种人怎么会是裴子柚的表哥呢?”

骆珞突然想起程意萝在食堂和裴子柚的话,恍然大悟地看着程意萝:“你早就知道他们的关系?你和裴子柚为什么那么熟?你们什么时候认识的?哦……程意萝,你对姜湛表示友好,是不是为了接近裴子柚?”

“意萝2号”再次崩溃:看吧,骆珞的公主病又犯了,她臆想 的本事真是天下第一,凭什么她觉得好的人,全世界就都要认同?程意萝懒得和骆珞争论,索性说道:“对啊,他们其实是表兄弟关系。对姜湛友好一点儿自然可以接近裴子柚,但是,我接近裴子柚纯粹是战略需要啊!我昨天在地铁站遇见了裴子柚,我们打了一个赌,这次考试谁输了就要满足对方一个要求。裴子柚说,如果我输了,我就要在全校面前承认,姜湛是我朋友。但是呢,如果我赢了,裴子柚就要在全校面前向我认输。”

程意萝对骆珞挑挑眉头。 “意萝2号”鄙夷着自己:胡言乱语的本事真是厉害。

骆珞眨了眨眼,忽然一把抱住了程意萝,她甚至有些激动。“意萝,我就知道……”

我就知道你不会瞒着我,我们是最好的朋友啊!骆珞松开程意萝,嘻嘻笑着,真好,意萝主动说了,她和裴子柚在地铁站是偶遇。

“意萝2号”翻了个白眼:神经兮兮的姑娘。

骆珞费力地分析着程意萝的逻辑,最后点点头,爽快地说道: “那你确实不能输,因为你怎么能和姜湛做朋友呢?走,快回家学习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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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了两步,她又迟疑:“可是,裴子柚也不能输啊!他那样骄傲又优秀的人怎么能向你认输呢?”

两个都是自己在意的人,把他们放在天平上比较真让人为难。骆珞心里矛盾极了,扯着程意萝茫然地往外走。

门上的风铃被她们撞得叮当作响。

“同学,这个本子你要不要?这个本子正在打特价,平时买很贵的。”店员走近角落里的男生。

那男生盯着手里的日记本许久,也不知在想什么。只是本该朝气蓬勃的年纪,看起来却过于阴郁低沉,尤其是在这样闷热的天气,手上还戴着厚厚的黑手套,显得很怪异。

姜湛把本子还回去,低头走出了文具店。

墨绿色封面的日记本,款式简洁文艺,隐藏着指纹密码锁。在看见这个本子的第一眼,姜湛忽然想到程意萝。那个看似仔细却有些大咧咧的女孩子,既然那么爱写日记,那么怕别人发现她心里的小秘密,为什么不用一个带锁的日记本呢?他选来选去,挑中了这本,想着买下来送给她。

然后,他站在货架后面,听见自己的名字被人提起。听见,曾给他带来温暖的声音。

她说,姜湛……挺好的。

姜湛的心跳在那一刻仿佛乱了节奏,像得到了一颗糖,像被人群隔绝许久的小孩儿忽然得到了关注与嘉奖。然而,下一刻,他的心又仿佛被寒流冻住了。他听见她说出裴子柚的名字。原来,她对自己的好,无非是为了接近裴子柚。然后,他听到了,自己变成了她和裴子柚的赌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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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湛眼眸低垂,脚步懒散地走出了小店。

姜沁,你看,这世界上哪有那么容易遇见的真心呢?

在老杨眼里有了明显进步的姜湛又开始上课睡觉了,故态复萌。上午的几节课,接连有老师点名批评了他。

“姜湛,你是不是又发烧了?”

终于熬到课间操时间,看着慢慢坐起身的姜湛,程意萝小声问了一句。

姜湛仿佛没听见一样,没做任何理会。 “意萝,快走啊,集合了。”骆珞招呼着程意萝。

“你要是不舒服就去医务室看一下。”程意萝匆匆交代了一句,然后赶快随着骆珞出了教室。

姜湛看了看她的背影,她那种神色该怎么形容呢?想要对一个人示好,又怕被旁人发现。这样的心意,遮遮掩掩,怎样都不能被当作真心。想来,她心里其实也是不愿意和自己这种人做朋友的。他早就知道的,彩云易散琉璃碎啊!他一次次提醒过自己,他不需要接受别人的温暖,因为温暖难免会消散。可是这一次,他到底还是没有忍住,心底慢慢蓄积出小火苗,然后,又被冷雨浇灭。姜湛把书包往肩上一甩,神色冷淡地离开了教室。陈柘扛着一把湿漉漉的拖布从盥洗室回来,与姜湛走了个对面。他笑嘻嘻地:“姜湛,你干吗去?”

姜湛看也没看他一眼。

陈柘倒是好奇,一路尾随着姜湛,没话找话地在姜湛身后唠叨着,直到眼看着姜湛钻过学校后面的消防大门。他张口结舌地喊了一声姜湛的名字,姜湛只冷冷地看他一眼,然后大步跑向对街。

陈柘回味着那个眼神,似乎有些许警告的意味。

他耸耸肩,学着老杨的语气感慨道:“朽木不可雕也。” 然后,他忽然又开心起来,天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开心。

没有人在意姜湛的存在。老杨看着程意萝身边的空位置,也只是无奈地摇摇头而已。只有程意萝,有些心神不宁,她想来想去, 猜测他应该是感冒又加重了。

骆珞神秘地跑过来,小眼睛里闪着光:“意萝、意萝,最新的情报。”

程意萝心情不佳,实在懒得敷衍她。

骆珞虽然对程意萝的反应有些不满,到底还是忍耐不住,兴奋地说道:“咱们学校要参加市里的英语竞赛,整个年级组一共选了六个人,咱班只有你一个入选了。你猜还有谁?”

看她那神色,闭着眼睛也能猜出来一定会有裴子柚。

果然,放学前老杨把这个消息通知了程意萝。程意萝迟疑着, 心里是想拒绝的,因为比赛前会有半个月集训,时间安排在放学后,这就意味着她每天要拿出一个小时的个人时间。但是这种活动,程妈妈却是极喜欢的,一切能让女儿出风头的机会她都不想错过。程意萝借了老杨的手机给妈妈打了个电话,电话里的程妈妈如她意料中的一样情绪高涨,又叮嘱了几句放学后的安全事项。

“意萝2号”有些无奈,却又不敢反抗。

程妈妈喜欢让女儿站在舞台上,站在同龄人的前列。她从小灌输给程意萝的思想就是,你不能输,你不能落后,做任何事都要全力以赴。程意萝常常觉得自己就像一只提线木偶,被妈妈牵引着, 步履不停地向前跑着。沿途风景美好却模糊,因为她从来不敢放慢脚步,她只能尽力地向前跑。

“意萝2号”就是在这种仓促的节奏里诞生的。在程意萝气喘吁吁地向前奔跑的时候,“意萝2号”总是懒洋洋地抓着她的心, 像**秋千一样,不慌不忙地劝解她:你慢一点儿啊,你慢一点儿啊,你不停下来看看青春的模样吗?

青春的模样啊,程意萝当然向往,但是她一度看不清它的样子。似乎,十六岁的青春总是千篇一律的,每个人都闷着头做着题,都奔向高考那个关卡,仿佛只要过了那道关卡,未来就可清晰在望,人生就有了第一次真正的胜负。没有人关心,在冲过那道关卡之后,他们把什么丢在了时光里。那是永远不会再重来一次的最好的时光。

直到,她靠近姜湛,她忽然意识到,每个人的青春又都是不一样的。

那些被轻视的别人的人生,或许比自己以为的更深刻。“嗨,程小萝。”裴子柚大步走过来,笑得灿烂。

走廊的雪白墙壁铺满了夕阳的光,男生的影子在墙壁上跃动着。

程意萝敛起思绪。 “你也要参加集训吧?一起走啊,去多媒体教室。”裴子柚朗声说道,目光落在程意萝的脸上。

她脸上闪过一丝不情愿。他忍着笑。 “哎呀,还好我们俩都参加集训,期末考谁输谁赢也公平些。你想想,假如只有我参加集训,你却能回家复习功课,但是期末考,你却还是输给我,那面子可就丢大了。”裴子柚认真地分析着。

程意萝的脸色深沉了几分。

她嫌弃地看着他的背影,心里想,如果现在退出比赛还来得及吗?

6

阶梯教室里会集的都是高一年组的学霸们,程意萝对百名榜一向留意,对这几位自然也不陌生。裴子柚却是一直漫不经心,和谁也不熟识,只挨着程意萝坐着,神态也亲近。

旁人看了诧异,略带羡慕地和程意萝咬耳朵:“裴子柚和你很熟啊?他看起来好清高,我们都不敢和他说话。”

清高?程意萝好像听到了天大的笑话一样。她转头看了看正在记笔记的裴子柚,裴子柚似有察觉,霎时对她露出灿烂的笑容。

虚伪……“意萝2号”腹诽道。

但是,她也略略有些恍惚。到底是表兄弟,仔细看起来,裴子柚和姜湛的眉眼其实有几分相似。只是,姜湛从不曾像裴子柚这样灿烂地笑过。

她忽然忍不住心里的好奇:“姜湛从小就那么孤僻吗?他对人总是拒之千里吗?”

裴子柚的笑容有些僵硬,他干巴巴地“呵呵”了两声,回过头继续记笔记。写了两行之后,突然又正色道:“不是,姜湛小时候开朗极了。”

阿湛哥哥,曾经是他心里最温暖的称呼。

姜湛从小就是个暖男,对谁都热情。他也曾不知不觉地就把阿湛当成了自己模仿的对象,他想要像他一样,走到哪儿都受人欢迎。

裴子柚不愿意承认是自己浇灭了姜湛心里的火焰。敛去了姜湛光芒的刽子手应该是他的人生际遇,他爸妈离异,妹妹姜沁和爸爸去了北方,后来却在一次郊游中溺水身亡,爸爸因此受了刺激,不久之后也去世了。他所遇见的命运多悲惨。

裴子柚是不敢直面自己的。

7

听了裴子柚的话,程意萝发了会儿呆,然后轻轻地叹了口气。偏偏裴子柚在思绪万千之后,也叹了口气。两人难得地节奏一致。本该惜时如金的英语集训课上,两个学霸同时长吁短叹,颇有些惺惺相惜的意味。讲台上,英语老师可就不高兴了,两个小粉笔头接连飞过来。其余几位大笑出声。英语老师蹙起眉头,谁说学霸好带?这世界上就没有不用老师操心的学生!

天气说热就热了起来,蝉声都显得微弱无力。

姜湛就像夏日里萎靡的小兽,曾复苏过的一点点活力再次消失殆尽。他不再理会程意萝的搭讪,不再接收程意萝的小字条。他们并肩坐着,就像最初时一样,明明只隔了一拳的距离,却仿佛隔着万里山河。

好像大多数人都认为,学霸和学渣本就是两个世界的人。

周五那天,英语老师有事临时取消了集训。程意萝故意没告诉骆珞,等骆珞离开教室,她拿起书包就跟在姜湛身后。姜湛的步子大极了,程意萝不时要小跑几步。她想和他聊聊,关于他突然冷淡的态度。

“姜湛,你最近都没有去游泳吗?我爸让我问问你,有没有兴趣加入游泳队,他觉得你是个好苗子。”

这倒不是程意萝编排的借口,程爸爸确实有这个意向。姜湛也没回答她,仿佛没听见一样。

“哎,你知不知道裴子柚有多讨厌?每天和他一起集训简直就是噩梦,他还尤其自大,分明是觉得我考试不可能赢了他。”

“姜湛,你吃冰淇淋吗?” “姜湛,说实话,我对你最近的态度表示不满,我又没惹你,你为什么不理我?说好的做好朋友呢?” “姜湛,你的朋友请求和你郑重地谈一谈。” “哎哟!”

姜湛猛地停住脚步,程意萝一个不留神,径直撞到姜湛的肩膀上,疼得她龇牙咧嘴,都快哭了。

冒冒失失,像姜沁一样。姜湛心里想。他也发现了,她只在自己面前才露出这种大咧咧的模样。也许,是因为不屑在自己面前伪装吧。

“程意萝。”姜湛的嗓子有些喑哑,他低低地清了一下嗓子, “你心里清楚,我这种人是不配做你的朋友的。”

“什么?”程意萝一时没有反应过来,愣愣地看着姜湛。 “其实,你没必要讨好我。第一,我没有看过你的日记,除了扉页那一句摘抄的话,我不了解你的任何秘密;第二,我和裴子柚的关系并不好,我不能给你提供关于裴子柚学习上的任何情报;第三,老杨对我的作文惩罚已经取消了,我们的合作协议也可以到此为止;第四,我对你是一个什么样的人毫无兴趣,我们不是朋友, 我也不需要朋友。”

他一口气说完,鄙夷地笑了一下,笑容苦涩,满是嘲讽的意味:“真正的朋友,怎么会需要签协议呢?”

程意萝觉得自己的大脑有些迟钝。就连“意萝2号”也有些迷茫。她站在那儿,努力回想他说的话。她眼看着姜湛大步走进人群里。

“嗨,程意萝。”忽然有人蹿过来,猛地拍了一下她的肩膀。程意萝龇牙咧嘴地回头,看见陈柘长满青春痘的脸。 “好巧啊!”他手里端着一碗水果冰粥,一张嘴,一口冰碴子喷了出来。

8

程意萝厌恶地向后退了一步。陈柘嘿嘿笑着,一只手在书包里摸索了半天,掏出一块巧克力,递到程意萝面前。

程意萝皱着鼻子接过来。那颗巧克力也不知道在他书包里放了多久,在闷热的天气里,化成一坨软软的泥。

程意萝把巧克力又塞回去:“谢谢,你自己吃吧。”

程意萝吸吸鼻子,思绪被陈柘打断了,她似乎突然忘了姜湛和自己说了些什么。

忘了就忘了吧。“意萝2号”安慰她,面对挫败的时候,“意萝2号”总是率先跳出来对她自我麻痹。她想,也许明天,他说的那些 话就都不作数了。她现在只想回家去,做题,做很多很多的题。

陈柘看看手里的巧克力,又看看程意萝的背影。她明明在流眼泪呢,她自己仿佛都不知道。

陈柘把巧克力塞进嘴里,和沁凉香甜的冰粥一对比,嘴里立时弥漫着浓重的苦涩。他一张脸不禁拧巴起来,嘴里哼唧着:“太苦了,我这花一样的人生啊……太苦了!”

十几岁的少年,总是不自觉地佝偻着肩,像暮气沉沉的老人。

玄关的柜子上放着一个精致的袋子,看商标就知道价格不菲。程意萝家没有任何人有这种待遇,她不用猜都能知道,这肯定是妈妈买给骆珞的生日礼物。她们的生日临近了,在一年中最热的季节。

程妈妈端了冰好的西瓜给程意萝,然后破天荒地没有催促她回房间学习,而是将她唤过来。

“意萝,来,试下这条裙子。”程妈妈一边说一边拆开刚收到的快递,“虽然是仿版,但是价钱也不算低啦,你不要觉得委屈。”

当然,跟正版比,还是便宜了很多。

高腰的公主裙,是很淡很淡的绿色,镶嵌着柔软的蕾丝花边。程妈妈每年准备的生日礼物都是类似的款式,唯一不同的是,今年的这款已经有些少女风格。

程意萝兴趣缺缺,只道:“不用试了,一看就是骆珞喜欢的。”

这是骆珞喜欢的牌子。当然,有吊牌的那条是给骆珞准备的, 高仿的这条是留给她的。

“十六岁,也算是一个比较重要的生日。骆珞妈妈啊,少女心保持得好,打算给你们办一个隆重的生日派对。”程妈妈言语里颇有些揶揄的意味,“其实简简单单就行了,学习好才是最光彩的事。”

程意萝扁扁嘴,吐出一串西瓜子。

程妈妈虽然话是那样说,还不是每年都积极地准备好生日礼物?早几年的时候,网络还没这么发达,她总是要买两份高档正版的牌子货,然后,等生日派对结束,又要掩人耳目地把意萝那份礼物拿去退掉。后来,她发现了网络的妙处,干脆直接把意萝那份礼物变成了高仿版。

程意萝已经习惯了,她甚至有些难为情,在妈妈热情地把礼物送给骆珞的时候。那些礼物里,没有一分真心。

真心……她脑袋里忽然“嘭”的一声,那些被匆匆忘记的话语突然就清晰起来。姜湛说,真正的朋友,怎么还会需要签协议呢? 原来,他从未将自己当过真正的朋友。她用力掏出来的真心,他一直不曾看见。

程意萝负气似的,一口气把面前的西瓜全部消灭干净,然后抹抹嘴巴,把自己关进了房间。

2015年5月29日 星期五 晴

妈妈嘴里说着生日没必要那么隆重,实际上她心里比谁都重视这个日子。当然,她重视的不是我的生日本身,而是,她女儿又可以替她赚一些面子。

妈妈似乎总是摆脱不掉虚荣。

但是我呢?我敢说自己没有虚荣心吗?

裴子柚说假如我考试成绩不如他,我就要在全校面前承认姜湛是我的朋友。为什么我听到这个条件的第一反应是忐忑不安呢?为什么我不敢告诉骆珞,姜湛已经是我的朋友了呢?为什么我每次在公开场合都不敢主动和姜湛说话呢?

也许,只是因为,大家眼里的姜湛是灰色的,是黯淡的。

大多数人看着姜湛,都是戴着有色眼镜。我以为我和他们不一样,其实,我比他们还要恶劣。

我很想告诉姜湛,我不是没有真心,我是过于虚荣与怯懦。这份怯懦,像个枷锁,束缚了我将近五年。

如果,时光可以倒流,我想回到五年前那个生日的午后,回到我埋下第一颗怯懦种子的那个时刻……五年前的那一天,穿着同款公主裙的程意萝和骆珞在举办生日派对的花园草坪上追逐玩闹,像一对双胞胎。

骆珞失手把一条玩具蛇扔到了围栏外。有路人在围栏外“哎呀”一声,随即摔倒在地。小女孩们忘了惊叫,吓得小脸惨白。她们俩紧紧地抓着栏杆,隔着藤本月季的枝叶看着那个人。

“那个人自己能爬起来吧?”骆珞说,“只是一条假蛇而已, 怎么可能被我们吓晕?大人哪有这么胆小的?”

那棵藤本月季开出来的花是月白色的,有小拳头那么大。那种9

颜色,就像她们生日蛋糕上的奶油一样,看起来特别温柔。程意萝一会儿看看晕倒的人,一会儿又看看那朵温柔的花。她并不确定那个人是不是被玩具蛇吓到的。

“我去找大人。”骆珞说着就跑开了。程意萝不敢跑。然后, 她看见那人动了一下。她忐忑极了,想来想去,还是战战兢兢地翻过了围栏,浅蓝色的雪纺裙摆被划破了大大的口子。她走到那人身边,蹲下来,想为他挡住傍晚仍然灼热的阳光。有路人三三两两地围过来,有人拨打了急救电话。程妈妈闻讯大步跑过来,见她蹲在那儿,骂她多管闲事,气得狠狠地拍了一下她的后背。她趔趄了一下,险些摔倒。然后,妈妈扯着她快步离开了。走了几步,妈妈发现她裙子破了,那可是价格不菲的品牌啊!程妈妈的心都要碎了, 又重重地拍了她一下。

她忽地就哭了出来,又被妈妈骂了两句,急忙将哭声压下去。那是她第一次目睹人生的事故,也是第一次做了人生的逃兵。他们不知道那个人最后怎样了。骆珞说,一定没事的,那可是大人啊!大人怎么可能会怕摔跤呢?

可是,隔天骆珞神秘地告诉她,那个人死了。她们俩面面相觑,脸都吓白了。然后,再也没有人提起这件事。也许,有人是真的遗忘了;也许,有人是不敢想起。

而五年之后的这个晚上,“意萝2号”在日记里小心翼翼地触碰了这段回忆。程意萝猛地回过神来,伸手将这一页纸撕下来,撕成碎片,然后扔进冲水马桶里。也难怪她连真心都送不出去,因为五年之后,她依然是那个怯懦冷漠的人,她连一段回忆都不敢面对。

黄鹤楼的灯早就亮起来了。阁楼里却一片漆黑,只有一点天光透过天花板上倾斜的玻璃窗落下来。姜湛坐在裴子柚惯常喜欢的小沙发上,也不知在想什么,久久不动。

楼下厨房里传来叮叮当当的声响,妈妈难得有一个空闲的周末,家里又有了几许烟火气。这烟火气令他突然想起那个傍晚,程意萝笨手笨脚地在厨房里熬了一碗粥。那碗粥温暖了他的心。短暂的温暖,就像卖火柴的小女孩点燃的火柴光亮。

过了一会儿,门被推开一道缝隙,雪亮的光从缝隙里射进来, 照在姜湛面前的旧地板上。裴子柚闪身进来。

“阿湛?”裴子柚看清沙发上的人影,有些意外,倒也不再说什么,也没有去开灯,只是借着门外的光亮从故书堆里抽了一本想找的书出来。他向门外走了两步,又停下,转身走到姜湛对面,倚着墙在地板上坐下来。

有熟悉的香气在小小的空间里弥漫。裴子柚抬起手,指端挑着一串姜花,自顾自地说着:“楼下遇见老奶奶在卖,随手买了一串,我记得小姜沁最喜欢姜花。”

姜湛懒洋洋地抬起眼皮,听他又说道:“阿湛,如果姜沁还活着,她一定不喜欢你现在的样子。”

似乎有星光穿过雾霾沉沉的夜空,闪烁了几下。姜湛没说话。谁又喜欢这样的他呢? “其实……”裴子柚迟疑地说,“程意萝挺好的,虽然有女生少不了的矫情劲儿,但是她对你挺真诚的。” “阿湛,如果不接纳别人给的温暖,那么,你的心怎么能热起来呢?”

姜湛抬起头,定定地看着裴子柚。他的目光让人分辨不出意味,像笼着灰蒙蒙的雾气。裴子柚终究缓缓地低下头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