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风吹走最后一片云朵

日光渐渐移到云朵里,她看着自己的影子越来越淡,慢慢消失不见。

没有人能永远做一个影子,影子总有消散的时刻。但记 忆 会 留 在 十 六岁 , 影 子 多 么 深刻,日光就曾有多么雪亮。

期末考试最后一科结束的时候,很多人都看见尹澈老师出现在许佳樱所在的考场门口。尹澈老师穿了一件淡青色的衬衫,怀里抱着一摞卷子,他的视线穿过人群,然后对着许佳樱露出招牌式的笑容。

“数学最后一道题怎么解的?”尹澈开门见山地问。

许佳樱略一思忖,说出自己的解题方法。

尹澈点点头,略显满意,却忽然转移话题:“暑假快乐,不要在家死读书,知道吗?”

说着,他掏出一颗棒棒糖递给许佳樱,然后极潇洒地转身走了。

周围响起窸窸窣窣的声音,许佳樱没有去辨别那些声音究竟是有心还是无意,她眼圈微微发红,目送着尹老师的背影消失在走廊的拐角。再没有人能够比她更懂得尹澈的用意,他迎着不怀好意的流言走向她,那么坦**大方,是为了给她撑开一把保护伞。

许佳樱翘起嘴角,在众目睽睽之下剥开糖纸,轻松地含着那颗棒棒糖走出了考场。淡淡的甜,是草莓的味道。她的下巴微微扬起,带着自己的倔强,她在爸爸的文字里看到了一个男人厚重又美好的灵魂,她在尹澈的背影里看到了胸怀与淳善。

日光渐渐移到云朵里,她看着自己的影子越来越淡,慢慢消失不见。

没有人能永远做一个影子,影子总有消散的时刻。但记忆会留在那里,影子多么深刻,日光就曾有多么雪亮。

许佳樱的脚步忽然轻快起来。

而她身后,黎妤一边走一边和同学聊着天,她眼睁睁地看着黎妤从自己身边走了过去,脸上也没什么表情。如果有细心的人能察觉,平日里形影不离的好朋友,不知道为什么今天形同路人。

黄鹤楼的老邻居们是后知后觉的,暑假过了两三天,人们才迟钝地发现,黄鹤楼三公主似乎闹了别扭。以前的暑假,她们早凑到一起,恨不得抱着枕头去对方家里睡,而今年暑假,不知她们闹了什么矛盾。

钟慧慧每天一大早就跑到月子中心去看弟弟,许佳樱破天荒地开始帮妈妈忙着小食店的生意,黎妤捧着一本英文小说,每天下午懒洋洋地靠在书吧的沙发上,连姿势都懒得换一下。

裴蔓给每一张桌的花瓶里都换了新的鲜切花,是早晨才从花圃运来的白玫瑰。然后,她在黎妤对面坐下来,试探着问:“你们三个闹矛盾了?”

黎妤下意识地点点头,又很快摇了摇头,看着裴蔓,态度犹疑不定。

“裴姨,”黎妤看起来很是苦恼,“其实这是一个秘密,我不知道该不该告诉你。”

这是一个秘密。

那天的公交车上,冯戈像只“老狐狸”一样指点他们:“既然有人想让你们的友情破裂,那你们就破裂吧!”

于是她们假装疏离,给背后捣鬼的人制造了一个友情破裂的假象。

“裴姨,我觉得你比黄鹤楼的妈妈们更能理解我们,要不然你帮我们分析一下?”

黎妤理了理思绪,想把心里的疑团讲出来。 “咣当”一声,吧台传来响声。冯戈不小心把一个药瓶摔到地上,淡蓝色的药片滚得满地都是,冯戈急忙蹲下去捡那些药片。裴蔓迅速走过去,抓住冯戈的手腕。

“裴姨?”

裴蔓的手劲儿有些大,冯戈有些意外。 “没关系,冯戈,我来收拾吧。”裴蔓松开冯戈,迅速地把散落的药片收拾到一处,然后连着药盒一起扔进了垃圾桶。“对不起啊,裴姨,我赔你一盒吧,这是什么药?”

“前几天我有点儿感冒,这是吃剩的感冒药,本来放在那儿也没什么用,扔了也好。”裴蔓看着冯戈一本正经的模样,觉得好笑。

“哦,那就当把‘病气’都扔掉了,以后就不生病了。”冯戈说。

“裴姨最喜欢听你说的吉祥话了,别杵着了,去忙你的吧!” 裴蔓说着,把吧台上剩余的花收拾好,她看看黎妤,用极轻柔的声音说道:“黎妤,如果有什么烦恼,就说给树洞听吧!青春正好的孩子,又哪里会有真正的烦恼呢?也许一切都是庸人自扰,说出来就好了。”

冯戈摸了摸被抓疼的手腕,看了一眼书吧中心的“树洞”。他背对着裴蔓摊开掌心,掌心里有一枚淡蓝色的药片,很美丽的颜色,却似曾相识。

冯戈第一次见到那种药片,是在十五岁那年。

大雪纷飞的夜里,他赤脚穿着拖鞋站在楼顶的天台上。他仰着头,只想看看雪的来处。然后,妈妈扑过来,紧紧抱住他。

“儿子,你不要做傻事。”妈妈哭起来。

在此之前,爸爸用皮带打了他,因为他下午在班里和同学打架。他想,爸爸可能是老了,控制不好力道,小时候打他就像挠痒痒,这一次被打过的后背却火辣辣地疼。

妈妈平日里是个女强人的形象,她很少哭的,可是这一天她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她想,妈妈可能也老了,她控制不好自己的情绪了。

他想着这些,就兀自笑了起来。妈妈却哭得更厉害,抱他也抱得更紧。

那天之后,妈妈带他去了医院。

戴眼镜的中年女医生轻描淡写地说:“抑郁症,有厌世倾向, 吃药吧!”

大约有一年时间,他每周要去见一次心理医生,每天都要吃那种淡蓝色的药片。他看过长长的药物说明书,关于药物的副作用有着言简意赅却又摄人心魄的描述。他觉得自己会慢慢吃成一个傻子。于是,他开始配合心理医生,尽量揣度着心理医生的心理,去说一些让她觉得自己“正常”的话。他把每天需要吃的药藏在枕头底下,半夜的时候扔进冲水马桶。

一年之后,女医生说他可以停药了。

别人都说他性格变得温润了,总是带着微微笑意,让人如沐春风。

他开始喜欢躲在学校后山的树林里发呆,在树的枝丫上,想象自己不过是一种植物,只需要阳光和空气。

做个乐观的悲观主义者吧。他告诉自己。那样,别人会觉得你很快乐。尽管这件事本身并不会让他真的感到快乐。

这个夏天,“姜花不记得”渐渐热闹起来。用当下的话说,这间低调的小书吧突然成了网红店。因为大家都知道,这个书吧里有一个“沉默的树洞”。

大约有秘密的人太多了,每个人都需要一个心灵的出口。

“今天已经有六个人进去了。”黎妤看了一眼“树洞”,喝了一口柠檬水。

“你不觉得选择这种方式倾诉秘密的人有些傻吗?”冯戈眯着眼睛打量着那个“树洞”。

黎妤瞪了他一眼。 “你进去过?”冯戈惊讶地看着黎妤。黎妤对他翻了个白眼。 “果然有点儿傻。”冯戈点点头。

“你准备考雅思吗?还是去参军?”黎妤好奇。 “你还不如直接问,冯戈啊,你是打算听你妈的安排,还是打算听你爸的安排?” “嘻嘻,我又不傻,我怕我问得太直接,会伤你的自尊心。” 有年轻的女孩子从“树洞”里走出来,带着哭红的双眼。 “第七位树洞探险者准备出发——”

冯戈喃喃地说了一句,然后在黎妤惊讶的目光中走进了树洞。其实也没有什么特别的,这里不过就是一个密闭的独立小空间。冯戈在沙发上坐下来,心里想。因为名字本身被赋予了特殊的含义,所以进来的人会潜意识地把这里当成一个安全、自由的空间,在这里可以和自己面对面。所谓的倾诉,不过就是把心里的话说给自己听而已。

冯戈打了个哈欠。

他觉得这里和心理治疗师的工作室没什么区别,唯一不同的是,坐在对面的是另一个想象中的自己。

他百无聊赖地闻了闻台几上的花,看了看头顶的灯。

这里的花和外面桌上的白玫瑰不同,同样是不染纤尘的白色, 却带着若有若无的沁人心脾的芬芳。

是姜花吗?

姜花不记得?书吧的名字也很特别,姜花能听见每个人的秘密,却不会留下记忆。无论是美好喜悦还是羞耻难堪,在这方小小的空间里,换来的都是永恒不变的芬芳。

是这样吗? “像我这样聪明的人应该不多。”冯戈得意地用手指弹了弹白色的花瓣。

花瓶上一颗小小的银色纽扣突然落入他的视线,他凑近了仔细看了一会儿,忽然笑了。

“真有趣。”冯戈笑起来。

这天晚上,天气异常闷热,钟慧慧没有回来。

黎妤之前收到一条钟慧慧发来的短信,上面只有“石桥”两个字。黎妤只有在寒暑假才有用手机的特权,手机还是被爸爸淘汰的旧手机。黎妤没有读懂这条短信的意思,随手回了个“?”过去, 钟慧慧那边又没有了回应。

黎妤并没有把这件事放在心上。

直到她和沈孟白从书吧出来,黎妤仰头看看四楼的窗,有些疑惑:“慧慧还没有回家吗?”

黎妤给钟慧慧打了个电话,系统却提示对方的手机无法接通。“我们去她家看看。”沈孟白想起钟慧慧说过曾经被人跟踪,他冷静地看看四周,没看见可疑的人与车。

整个四楼全是钟慧慧家的“领地”,走廊里摆放着大叶子的盆栽,雕花的实木楼梯扶手在廊灯下泛着幽幽的光芒,似在诉说着这幢楼的沧桑。

沈孟白突然竖起手指,做了一个噤声的动作。黎妤的脚步停了下来。两人对视一眼,他们都听见门内传来的窸窸窣窣的声响。沈孟白拉着黎妤的手躲在盆栽的后面,黎妤觉得手臂有些僵硬,好在廊灯暗了下去,脸上的红晕也被藏了起来。

有人开门出来,那人似乎也在防备什么,手里拎着一个包,轻手轻脚的,行动诡异。

是小偷吧?黎妤猜想。沈孟白显然也和她想到了一处。沈孟白随手拿起墙边的废弃拖布杆,在黑暗中向着那人就砸了过去。廊灯应声亮起,只听得那人“哎哟”一声。黎妤马上张开嘴: “有小……”

“偷”字还不曾出口,对面的人影已经一把捂住了黎妤的嘴, 沈孟白见状急忙抡着拖布杆又打了过去。

“停、停、停。”那人急急开口。声音很是熟悉。 “钟叔?”黎妤诧异地喊起来。

钟爸爸扯下口罩,露出一张憔悴不堪的脸。几日不见,他明显瘦了一圈,下巴上胡子拉碴的。

“嘘。”钟自在示意黎妤小声点儿,然后捂着头瞪了沈孟白一眼,“小兔崽子,想打死我啊!”

沈孟白讪讪地把拖布杆扔下。

“钟叔,你怎么在自己家里还像做贼似的?我以为是小偷呢。”黎妤嘟囔着。

钟爸爸也不解释,拉着黎妤就向楼下走,一路探头探脑,鬼鬼祟祟的。沈孟白狐疑地跟在他们后面。

“你爸在家吗?”钟叔叔压低嗓门儿,问道。黎妤点点头。

黎爸爸打开门,看见钟自在,立时也变了脸色,迅速地把他拉进门,然后把黎妤挡在外面,随意瞥了一眼沈孟白,对黎妤说:“你先去他家玩一会儿。”

精明的黎警官此刻完全忘记了去防备隔壁猪圈里的小肥猪,主动把自家的大白菜送了过去。

黎妤和沈孟白站在门外面面相觑。 “有大事!”黎妤说,“和慧慧有关?” “有可能。”沈孟白应了一声。

此刻的书吧里已经熄了灯,只余下玻璃门旁边的一盏白色落地灯还亮着。

裴蔓随意坐在一个高脚凳上,面前是一杯清水,她拧开一个新的药瓶,倒出一粒淡蓝色的药片喝了下去。玄关的老式座钟发出几声悠长的鸣响,夜深了,该回家了。

裴蔓的笑容有些苦涩,她哪有家可回?她的所有不过是城北的这个小书吧和城南的一间租来的小公寓。它们都不是家。

她站起身,随口哼了几句歌谣,声音轻轻柔柔,飘在空****的房间里,更显得寂寥。裴蔓推开“树洞”的门,在沙发上缓缓坐下来。

“你看,女孩子们之间哪有什么真正的友情?像细沙堆砌的城堡一样,一点点流言,一点点不怀好意的风,就能让她们的敏感、狭隘、自私暴露出来,友情的城堡顷刻坍塌。”裴蔓的手轻抚着姜花的叶子,像是在和谁对话,又仿佛只是自言自语。她这一刻的表情冷漠极了,丝毫没有女孩子们最喜欢的裴姨的影子。

裴蔓孤独地坐了一会儿,终究疲惫地起身离开了书吧。最后一盏灯被关掉,只余下几抹浅淡月光。

“哎哟。”储物室里传出一声闷响,一个修长的身影从宽大的窗台上跌了下来。

也不知他撞疼了哪里,走起路来脚底绵软得像个老人。月光照着他的脸,他的眼皮尚有些沉重。他努力打起精神,看见一室黑寂的那刻,嘴角露出好看的笑容。

能有那样又狡黠又灿烂的笑容,除了冯戈,还有谁呢?

他只是趁裴姨不注意的时候躲在储物室的窗台上打了个盹,然后就成功地被人遗忘了。大家都以为他离开了书吧,结果他就这样被锁在了书吧里。他笑得那样狡猾,让人很是怀疑他究竟是有心还是无意。

冯戈麻利地走进吧台,打开裴蔓常用的那台电脑。不出所料, 他在硬盘上找到了录音器的远程文件夹。冯戈唇角的笑意突然就消散了,他迟迟没有按下鼠标,他心里揣度着裴蔓的用意,她为什么会在树洞里放一个纽扣录音器呢?他不善于去揣度人心里的恶意。但是,当冯戈打开那个文件夹,他的心突然变得冰凉。黎妤、许佳樱、钟慧慧,还有沈孟白,四个文件夹分别以他们的名字命名。黎妤的文件夹里有两个录音文件,许佳樱的文件夹里有四个录音文件,钟慧慧的文件夹里有八个录音文件,沈孟白的文件夹里一片空白。冯戈没有去打开任何录音文件,他对别人的隐私无心觊觎,他原本只是纳闷在一个倾诉秘密的房间里为什么会有一个录音装置。

深夜无人的书吧里,冯戈细心地查阅着电脑硬盘,神色越来越凛然,及至最后他在屏幕前坐起身,突然打了个冷战。

黎妈妈要给钟自在泡茶,被黎西川制止了。一向风趣幽默的黎西川难得有这样严肃的时候,他把钟自在拉到书房,反锁了门。

“你被警方通缉了,知不知道?老钟,你是肇事逃逸,还是故意谋杀?”

钟自在腾地自椅子上站起来,苦着一张脸:“谋杀?你杀了我算了。我冤枉啊,老黎,我是什么人你还不清楚吗?”

“法律不讲私情,只凭事实说话。我现在应该立刻把你拘留, 我已经在徇私了。”

“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老黎,我……我稀里糊涂的……就走到现在这一步,我都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钟自在看起来有些焦急,“但是老黎,你现在得帮我救救慧慧。”

“慧慧?她怎么了?” “慧慧被人带走了。有个客户,大家都喊他‘阿莫’,他欠了我一笔二十四万的货款,我催了有大半年,他一直搪塞着拖延。那天他来找我,我们俩喝了一点儿酒,他说资金周转开了,让我陪他去郊区一个小工厂收货款,让对方把支票直接开给我。我想我就喝了一罐啤酒,不碍事的,倒是他喝了有三四罐,所以我们开了我的车。结果在城外一条僻静的路上,突然有个人横穿马路,我一不留神就撞到对方。

“阿莫下车去看,说那人被撞死了。我吓坏了,我想报警,阿莫拦着我,他说如果被定性为酒驾致人死亡,是会负法律责任的, 如果我有了犯罪记录,会影响慧慧将来的留学申请。老黎啊,你知道我最心疼慧慧,我怕拖累孩子,所以脑袋一时糊涂,就胆怯了。阿莫让我走,他说他安排地方让我躲几天,对外只说我出差了。他说他会安排人把这个事儿揽过去,代价肯定是要付给对方一笔钱。我犹豫了一下,答应了。

“我拿了五十万元给阿莫,然后忐忑地在阿莫安排的地方躲了好几天,心里惦记着老婆孩子,又不敢跟她们联系。但是,有一天阿莫突然来,他说事情出了纰漏,死者家属不知怎么发现了端倪, 要揭发我们。老黎啊,我当时已经后悔了,酒驾肇事和酒驾肇事逃逸的性质是不一样的,可是世上哪有后悔药啊!

“我想去自首,阿莫如果知道我自首肯定会牵连他,他突然告诉我,他在路上遇到了慧慧,并且把慧慧带回了他家。”

黎西川倒吸一口气:“他用慧慧要挟你?”

“没错,他让我再给他拿一百万去安抚家属,让我一个人认罪,不牵连他。”

钟自在把手里的皮包推到黎西川面前,黎西川打开拉链,看见满满一袋子粉红的人民币。

“老黎,我不能报警,你帮帮我,你偷偷跟着我,你不用管我,你只负责把慧慧带回来,只要慧慧安全回来了,我主动去自首,好不好?”

黎西川沉默了一会儿,他把整个事件在心里又理了一遍,冷静地看着钟自在:“这事儿,也许从一开始就是个阴谋。你不报警, 你就是主犯,你要是报警了,也许你反而是受害人。”

钟自在急得直拍手:“可是报警了,慧慧就危险了。”

钟自在巴巴地看着黎西川:“老黎,我只能找你了,你想想,慧慧当年可是你亲手交给我的,我对天发过誓,要让这孩子一生无忧。”

黎西川拿起桌上的车钥匙,只说了一声:“走吧!”

202的房门露出一条极小的缝。 “出来了,他们出来了。”黎妤听见自家门被打开的声音。“嘘。”沈孟白提醒她。

爸爸和钟叔叔一前一后地下了楼。“怎么办?”黎妤看看沈孟白。 “跟着看看。”沈孟白低声说。

两人蹑手蹑脚地出了门。爸爸已经发动了车子,钟叔叔戴着黑色口罩,左右张望着,随后也上了车。

有人猛地拍了一下黎妤,黎妤吓得心都要跳出嗓子眼儿,回头却看见许佳樱正困惑地打量着她和沈孟白。

“慧慧可能出事了。”黎妤说着,把手机信息翻出来给许佳樱看,“石桥是什么意思?”

“是地名吗?”许佳樱思索着。

话音刚落,有出租车开过来,酒气熏天的小江叔叔从车上下来。三个人躲在黄鹤楼的暗影里,相互望望。沈孟白和黎妤同时伸手拦下了正要掉头的出租车,许佳樱犹豫了刹那,也跟了过去。

“司机阿姨,有‘石桥’这个地方吗?”许佳樱问。

出租车司机是个四十岁左右的女人,看着面善,她想了想: “没听过。”

“那……有没有叫‘石桥’的店呢?”沈孟白提示她。

眼看着黎爸爸的车已经快要消失在十字路口,黎妤果断地做了决定。

“司机阿姨,跟上前面那辆银色轿车,尾号729的。”黎妤板着一张小脸,格外严肃。

出租车司机“扑哧”一声笑了,打量着后视镜里不过十六七岁的三个孩子,笑道:“你们电视剧看多了吧?不能随便跟踪人的, 何况你们未成年,遇到危险怎么办?”

黎妤沉重地说:“那是我爸的车,车里……有一个我不认识的阿姨……”

沈孟白看了看黎妤,有些懵懂。

许佳樱却忽然扯着黎妤的袖子抽泣起来:“黎妤,你好可怜, 你妈也好可怜,你爸爸不会不要你们了吧?”

许佳樱话音刚落,只见正义感爆棚的出租车司机已经踩着油门向着黎妤指的方向追了出去。

黑暗中,黎妤对许佳樱挑挑眉。沈孟白望望车窗外幽深的黑夜,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女孩子的世界,他到底是不懂的。

石桥。黎妤在心里暗暗咀嚼着这两个字。算起来,距离钟慧慧发来这条短信已经一个小时的时间了。如果慧慧有危险,那么,是我错过了最佳的救援时机。黎妤懊恼地想。也许,那就是慧慧的求救信号呢。

车子一路向城北的方向开去,街路的景色略显荒凉。街灯昏暗,偶尔还有一两盏灯突然灭了下去。

慧慧是最怕黑的,黎妤心想,在这样深沉的夜色里,如果她真的遇到危险,她一定怕极了,就像沉入海里的姜沁一样吧!

车子忽然停了下来,不远处是一片低矮的厂房和开阔地。

而黎爸爸的车子不知在哪里熄了火,犹如隐入无尽的夜色里。

深夜里的河,幽深莫测,河水表明幽明不定。偶尔有蛙声,仿佛就响在耳畔。钟慧慧双手抓着桥底的横梁,她真怕那只看不见的青蛙会突然跳到她手上。如果松开手掉下去,也许就真的没命了吧!

这一天,漫长而可怕得恍若在梦里。

这一天的故事,要从哪里开始讲起呢?应该是从那串贝壳风铃。钟慧慧吸了吸鼻子,忍住打喷嚏的冲动。

贝壳风铃其实并未完工,还差几个小铃铛。但是,钟慧慧把它挂在了窗口,早晨睁开眼,第一眼看见的就是晨光里的贝壳,美极了。如果系上铃铛,声音一定悦耳动听,会是风和海相遇的声音吧!

钟慧慧决定去看妈妈和弟弟之前先去一趟小商品市场,所以出门之前,她把风铃放在了背包里。

小商品市场和月子中心并不在同一个方向,她穿过黄鹤路,准备去淮海街坐公交。刚走到淮海街的路口,突然有人拦住她。

“你是慧慧吧?”听他的语气应该是认识她的人。

那人三十几岁,长相斯文,穿一件浅咖色的格子衬衫,提着公文包,看上去文质彬彬。

钟慧慧看着他陌生的脸,笑得礼貌得体又不失尴尬,脑海里却在飞快地回忆着面前这人的身份。

“要不是昨天在你爸手机里见过你的照片,我都认不出你了, 比小时候还好看。”

昨天?钟慧慧心里动了动。 “你不记得我了吧?我姓莫,你喊我‘莫叔’就行,我是你爸的客户,也是你爸的好朋友。”

姓莫。钟慧慧想起一个名字,阿莫。爸爸的日程本上草草地记了几个字:阿莫,晚上6点,还货款。

“莫叔,你昨天见过我爸?我爸在哪儿?”钟慧慧想也没想就问出口。

阿莫似乎突然意识到自己的失言,神色一变,打了个哈哈: “哦,看我这记性,是好久前看过你照片,不是昨天。”

“莫叔,我爸是不是出什么事了?”钟慧慧认定阿莫知道内情。

阿莫果然面色为难:“你就别问了,慧慧,你爸没事,你再耐心等几天,你爸就回来了。”

“我爸是不是肇事逃逸了?”钟慧慧问出口。

阿莫有些惊讶,最后咬咬牙说道:“算了,还是告诉你吧!你爸撞了人,一时紧张逃逸了,躲在我厂子里,他怕影响你将来的前途,不敢去自首。但是这样躲着终归不是出路啊!”

“莫叔,你带我去找他。” “行,慧慧真是长大懂事了,到时候你劝劝你爸啊!”

阿莫拦了一辆出租车,两个人径直去了城郊的工厂。钟慧慧被阿莫带进一间类似办公室的简陋房间,然后,他说去喊爸爸过来, 可是,钟慧慧等了很久,阿莫都没有回来。反倒是房门外,有两个男人一边抽着烟,一边远远地盯着这扇门。钟慧慧有些狐疑。

房间里有张旧沙发,上面胡乱扔着几件衣服,钟慧慧的目光落在一顶棒球帽上。她猛地想起曾经见过的戴棒球帽的男人。钟慧慧来不及细想,拔腿就往外走,却发现门被人从外面锁住了。她拍了拍门,外面的人不耐烦地走过来。

“干什么?” “我找阿莫。”

“呵,那你得等,等你爸带钱过来,阿莫就回来了。” 那些家伙发出满怀恶意的笑声。 “我想要我的包。”她口气软下去。

下车的时候,阿莫“好心”地替她拿着包。此刻,她隔着窗看见自己的背包被随意挂在门口的灌木上。

“别耍小聪明了。”

她坐下来,盯着窗外的天空。不能急,不能急。

钟慧慧是在天已经彻底黑下来的时候跑出去的,她饿了一天, 终于有人来送饭。或许她的态度过于温顺,对方的戒备也放松了, 她猛地蹿了出去,抓起灌木丛上的包就向着大门外跑。

有一只黑狗叫得厉害。她心里庆幸那只狗是被铁链子拴着的, 她更庆幸,这晚的夜黑得如此彻底。她仓促地从包里拿出自己的手机,手碰到贝壳风铃的时候,她脑子里飞快地闪过沈孟白的身影。她心里的小小英雄,还会出现吗?

钟慧慧扔了包,向着空地外最黑的地方跑去,她只知道,最黑的地方可能最危险,也可能最安全。她撕下贝壳,跑一段路就扔下一个,像童话故事里被巨人拐跑的小男孩儿一样。身后忽然闪过几道手电筒的光亮,有人追了过来。她只管向前跑,脚下一滑,从土坡上摔了下去,仓皇之中,她拽住了一根树枝,右脚踩上一块凸起的石头。

脚下是水流的声音。钟慧慧倒吸一口凉气,这是一条河,她险些掉进河里。她依稀认出旁边不远就是一座桥,钟慧慧小心翼翼地攀着石头向桥下挪动,就在她拽住桥下横梁的瞬间,脚下的大石头轰然坍塌,落进水里,发出巨大的声响。

有脚步声移过来,她躲在桥底下,抓着横梁,右脚勉强有一个着力点。钟慧慧吃力地用手机给黎妤发短信,她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而那些追她的人已经上了桥,听起来就在她头顶上方。她刚打了“石桥”两个字,有手电的光亮射向了河面。她的手一哆嗦,手机掉了下去,那一点点屏幕光亮很快被河水吞噬。

“那丫头不会掉下去了吧?” “刚刚不是听到很响的一声吗?” “惨了,会被阿莫骂死,阿莫说别让她离开就行,他想和她爸谈判,让我们不要把事情搞大,她掉下去,凶多吉少。”

“算了算了,我们就说她跑了,我们又没亲眼看见她掉下去。”

脚步声终于渐渐远了。

钟慧慧双手紧紧抱着桥板底下的横梁,右手食指和拇指之间还死死地捏着最后一枚贝壳,贝壳的边缘似乎已经磨破了她的皮肉, 尖锐的痛感提醒着她一定要坚持下去,如果松开手,可能就真的没命了。

她心里想着爸爸,担忧着他的安危;她想着妈妈,想着还不曾亲吻过那个柔软的婴儿弟弟;她想着那个可怜的“夏阿姨”,她想,如果自己能活下去,她一定要再去看看她,要悄悄地喊她一声“妈妈”。

可是,她的运气似乎总是有点儿差。

黎妤打开手机里带的手电筒功能,三个人在微弱的光亮里摸索着向前走。忽然,有脚步声过来,两个矮胖的男人围过来。

“干什么的?”其中一个胖子问,目光细细地在黎妤和许佳樱的脸上闪过。

沈孟白看见他对另一个同伴摇了摇头。 “我们好像迷路了。”沈孟白镇定地说。 “我看你们也是走错路了,这边没有人家,你们得往回走。”

胖子指指他们身后的方向。“哦,谢谢。”

看见他们转身,两个男人不以为意地向黑夜里的工厂走过去。“这两个人看起来很可疑。”许佳樱说。

沈孟白走了两步,脚下“吧嗒”一声,像是有什么被踩碎了。

他低头看看,迅速地蹲下身。 “怎么了?”黎妤问,把手机向沈孟白的脚下照过去。 “是贝壳。”沈孟白拿起破碎的贝壳,细细地看着,其中一片后面刻着一个“日”字。

黎妤生日快乐。他曾经把这六个字分别刻在了风铃中的六枚贝壳上。这是长白岛的贝壳,他绝对不会认错。

“快,找贝壳!”

三个人借着微弱的光亮,俯身在黑夜里寻找着。黎妤第一次觉得时间如此紧迫,每一分每一秒都可能牵扯到钟慧慧的安危。

直到湍急的水声传过来。

许佳樱突然指着夜色里一座桥的轮廓喊道:“石桥。” “慧慧。”黎妤大声喊了起来,她的声音甚至有些颤抖。

时光仿佛在这一刻又倒流了回去,倒回五年前的海边,只不过,如今岸上的人变成了自己。

钟慧慧虚弱地笑了起来,却有湿热的泪滴滚到唇角。我的运气总不至于太差,她想。

救援却是一件颇有难度的事。沈孟白抓着桥栏杆小心翼翼地爬下去,他踩上第一块桥墩,向着钟慧慧伸出手,语调平和地说: “别慌,放轻松。”

别慌,放轻松。

黎妤看着沈孟白的背影,迟钝地笑了起来。在幽深的海里,她慌乱地抓着跳下来的少年,跃出水面的那一刻,她听见他平静的声音“别慌,放轻松”,像天使在说话。姜沁,是他吧?是那个像天使一样从天而降的少年,这声音不会错。

沈孟白谨慎地把钟慧慧转移到桥墩上,然后托着钟慧慧的身体,黎妤和许佳樱卖力地将钟慧慧拽了上来。黎妤转身去拉沈孟白,沈孟白借着黎妤的力量跳上桥面。 “谢谢你,沈孟白,长白岛的沈孟白。”

是迟到了整整五年的一句感谢,那一年,她被匆匆地送去急救,她甚至都没有来得及看清少年的脸。然后,在漫长的五年里, 她们谁都没有勇气再次返回长白岛。

许佳樱惊讶地看着沈孟白,仿佛明白了黎妤的意思。沈孟白看看她们,没有说话。

黑夜里,钟慧慧紧紧地抱住了自己的好朋友们,又哭又笑。 “我以为我会死掉呢!黎妤,你比我想象的要聪明一点儿,我以为你破解不了我的短信呢。许佳樱,你这个家伙,总是面冷心热。沈孟白,你又救了我,你简直是我的盖世英雄啊!”

许佳樱皱着眉,挣脱她的拥抱:“钟慧慧,你怎么这么话痨呢?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钟慧慧猛地回过神来,焦急地说:“报警啊,快报警,我爸可能有危险!”

钟慧慧话音刚落,只听远处有警车呼啸而来。

其实在钟爸爸来到阿莫所谓的工厂时,钟慧慧已经逃走了。钟爸爸见不到女儿,自然不会把手里的皮包给阿莫。他记得黎西川的嘱咐,身上揣着黎西川塞给他的录音笔,小心翼翼地套着阿莫的话。

他到底低估了阿莫,阿莫扬扬手,有人走过来从钟自在身上搜出了那支录音笔。

阿莫撕破脸皮,笑容阴狠。

“老钟,我本来没想坑你太多,更没想动你的家人。但是你这样不配合,就不太好了。既然你怀疑我在骗你,那我就告诉你, 我的确在骗你。最初,我和兄弟设了个套,根本没有什么车祸撞死人,只是我设计的碰瓷而已,不过就是想让你把那笔货款销了,再拿些零花钱而已。但你确实酒驾了啊,警察都是讲证据的。”

阿莫夺过钟自在手里的包,看都不看,只是拍了拍,说道: “你这个人啊,一点儿都没有生意人的精明,就是个女儿奴,提到女儿就会乱阵脚,又蠢又笨。”

阿莫带着自己人转身就走,钟自在去追,反而被人一脚踹在地上。

但是,阿莫没想到,门外会有人在守株待兔。黎西川猛地扑过来,几个人扭打在一起。混乱中,不知是谁的匕首划伤了黎西川的手臂。

警笛声忽然四起,大门口有警车疾驶而来。

钟自在庆幸地拍着胸口:“老黎,你报警了?”

黎西川吐了一口血水,鄙视地说道:“我就烦你们这些喜欢私下解决问题的傻瓜,有危险第一时间找警察,记住了吗?”

车灯雪亮地照过来,黎西川瘦小的身影在灯光里显得特别高大。

“黎妤啊,作为警察的孩子,你的警觉性是好的,但是应急能力还不够啊!”一名老警察对着刚刚脱险的孩子们苦口婆心地教育起来,“当你闻到危险的味道时,第一反应一定是……”

黎妤看看沈孟白,又看看朋友们。她想,当危险来临,警察不一定会在第一时间从天而降,但是,若有人在身边不离不弃,那就是人生最大的幸运。

姜沁,你可知道,在我心里从未有过半点儿离弃你的念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