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原来,我们都已经长大

当我们彼此拥抱在一起, 我的心忽然明朗起来,因为我看见自己一直把你放在心里最珍贵的地方。十六岁的我们总有弱小的时刻,不可能成为任何危险情境中的英雄,因为可以笃定自己的真心,所以需要首先原谅自己。

夏日漫长,也终究会成为过去。即使下一个夏天还会有雪亮璀璨的阳光,还会有蝉鸣,还会有漫天浓荫,却不会再有当时的我们。

人生自当珍惜,每一秒的因缘际会,都是永不复归的回忆。 许佳樱坐在电脑前,认真地写下一段文字。她把爸爸的《黄鹤楼纪事》放在网上连载,反响竟然不错。她最近有一个计划,打算写一部《黄鹤楼纪事》青春版。

蝉鸣不歇,女孩子们的声音在小食店门外响起。 “樱樱小姐姐,快出来化妆啦,不然在视频里不好看。”钟慧慧娇滴滴地喊道。

“不用化妆吧?可以用自动美颜的手机APP录制啊!”黎妤在一旁嘀嘀咕咕的。

沈孟白在树荫下摆弄着手机支架,嫌弃地听着女孩子们的对话。

三个女孩子在手机对面站好,面对镜头,忽然都扭捏起来。 “这样感觉好造作啊!”许佳樱冷着脸。 “就是,脸都僵了。”黎妤身体站得笔直。 “唉,和我相比,你们的镜头感的确差了点儿。”钟慧慧对着镜头嘟嘟嘴。

夏日的午后,街路上有人行色匆匆地从他们面前走过,有人偶尔驻足看一两眼。并没有人太在意蓬勃又青春的孩子们在玩什么新鲜创意。

而几十米之外的书吧里,冯戈打开自己的手机,放在裴蔓面前。

镜头里是女孩子们青春美好的笑脸。

黎妤首先在镜头里挥了挥手,有些拘谨地说道:“嗨,有人在看吗?这是我们做的暑期特别节目——《写给夏天的信》,今年这封信的主题是‘不说给树洞,只说给你’。”

“姜沁。”

手机里突然传出姜沁的名字。裴蔓的眼圈慢慢红起来。 “你知道吗?整整五年的时间,我不敢在人前喊出你的名字,也不敢在心里面对你。直到慧慧出事的那天晚上,当我们不顾一切地去寻找她,当我们彼此拥抱在一起,我的心忽然明朗起来,因为我看见我一直把你放在心里最珍贵的位置。我们总有弱小的时刻, 不可能成为任何危险情境中的英雄,因为可以笃定自己的真心,所以需要首先原谅自己。姜沁,我原谅自己没能救了你。我想,你一定从未怨憎过我,就像你从未真的怨憎过离开你的妈妈。因为,妈妈的真心,曾被你照见。”

裴蔓捂住自己的嘴。 “嗨,我是许佳樱。”许佳樱拉着黎妤和钟慧慧的手,“有一个秘密,其实我没有和任何人说过。那天,我们走上‘未来号’, 你们在甲板上看海,其实,我却在看船,我很好奇一艘船的构造。我不记得自己当时碰了什么,有一个小小的零件掉了下来,我有些害怕,没有告诉任何人。当雨点落下,我打着躲雨的借口最先跑下了船。”

许佳樱看着对面的沈孟白,鼓起勇气说道:“那天之后,我听说‘未来号’的主人开着船去海上搜救姜沁的时候,船出了故障,那个叔叔落水身亡了。我一直对此耿耿于怀,心里难安,我总在想,是不是被我碰落的零件导致了船的故障?如果那艘船没有出事,是不是就能够救回姜沁?这是我的心魔,常常令我梦中惊醒。沈孟白,谢谢你出现在黄鹤楼,尽管心中有愧,却很庆幸能够站在

你面前说一句‘对不起’。”

沈孟白怔了怔,有些诧异地看着许佳樱,终于缓缓露出笑容, 他轻轻摇摇头:“不是你,许佳樱,不是因为你。”

许佳樱擦了擦眼角,嘴角撇了下去。 “樱樱小姐姐,哭就不漂亮啦。”钟慧慧说,然后又对着镜头笑起来,“姜沁啊,这个夏天,我才真的是过得惊心动魄呢!你一定不会想到,我十六岁的人生会如此跌宕起伏。但是只要想想你, 我就觉得,我所经历的这些不值一提。人间的苦都是值得的,能活着,就是一件最幸运的事。所以,无论遇到怎样的境遇,能用力、用心、用热情去活着,就是幸福的。我爸爸可能会被判刑,不论是有心还是无意,酒驾都是不对的,人总要为自己的过错负责。可是姜沁,面对你,我该怎么为自己说过的话负责呢?沈孟白告诉我, 你不是因为我的苦肉计故意落水的,那真的只是一场意外事故。姜沁,那么我要告诉你,世界上最爱你的那个人真的为你而来了,不是因为苦肉计,而是因为她真的、真的很爱你。”

钟慧慧说完,难为情地用手挡着眼睛,对沈孟白摆摆手:“沈孟白,快把镜头换过去,到你了。”

裴蔓接过冯戈递过来的纸巾,擦了擦满脸的泪痕,她看见沈孟白木着一张脸出现在屏幕上。

“我曾经以为空信是钟慧慧寄来的,可是她昨天向我坦白,那封信不是她寄的。我想了一晚上,应该是您吧,裴姨。裴姨,我不知道您为什么会引领我来到黄鹤楼,但是我很感谢命运如此安排。我住进了姜沁的房间,我有幸读到了姜沁的心声,也因此化解了自己的心结。裴姨,姜花的花语是将记忆永远留在夏天。五年前的夏天,或许是您一生中最不愿意留下的记忆,因为您失去了最爱的女儿姜沁,所以,您说‘姜花不记得’。其实,姜沁也希望您不记得,不记得失去,不记得伤痛与伤害,只留下最美最真的回忆。” 风铃轻轻响起,有年轻的男生脚步轻轻地走了进来,冯戈起身迎了过去。

看完女孩儿们的视频,裴蔓独自坐在桌前,双手捂着脸,终于痛哭失声。在她面前的桌上,摊着一个粉红色的日记本,风吹来, 纸页哗啦啦地翻动,露出小女孩儿最动人的心事。

姜沁意外身故之后,裴蔓觉得自己活得像一个没有灵魂的人。她和姜沁父亲离婚的那一年,姜沁才七岁。两个孩子只能选择一个,她犹豫再三,选择了腿部有残疾的儿子姜湛。她有时也会懊悔,一遍又一遍地给自己出选择题,如果那一年她选择的孩子是姜沁,那么,姜沁的人生是不是会不一样呢?

她对此总是耿耿于怀。

和姜沁分开的几年,是她记忆里的空白。女儿在北方的小城过着怎样的生活?她身边是一些什么样的人?她出事的那天究竟发生了什么?

越是触不到,越想要去寻找答案。

医生说,执着也是一种病,心理上的病症。她开始吃药,精神类的药物,抑制快要崩溃的神经。

但是,她还是控制不住自己。她终于来到了姜沁生活过的地方,她在黄鹤楼开了这间小小的书吧。她极力靠近女儿曾经亲近过的人,她不相信她们对女儿曾有过的真心,她想挑战一下人性。她甚至妄想,女儿事故的背后是否有着人为的阴谋。

她知道自己心理病了,她觉得自己的所作所为像个魔鬼,可是她对自己无能为力。

她寄空信,引救人的那个少年住进黄鹤楼,她故意泄露黎妤的身世之谜,散布许佳樱和尹老师的谣言,想让她们三个女孩儿友情破裂。一场海边旅行,四个女孩儿,为什么偏偏只有自己的女儿没回来?她恨。

而这一刻,那些郁结于心的情绪,终于随着泪水滚滚而出,她输了,因为她被女孩儿们的友谊感动了。

是发现真相的冯戈策划了这一切,为她和女孩儿们带来一场“爱的和解”。

七月二十九日,黎妤满十七岁的生日。沈孟白邀请大家去长白岛玩儿,冯戈带头热烈响应。

“可以吃很多小鱼干了。”冯戈激动地挥着拳头。大家齐齐给他白眼。

鸥鸟围着轮渡盘旋,海面下有黑色鱼群随波逐流。

走下渡轮,女孩子们的脚步有些迟疑。冯戈扬起一把沙,惹怒了钟慧慧,钟慧慧大力地追了过去。

“幼稚。”许佳樱轻轻吐出一句,手里还拿着一本英语阅读理解练习册。

许佳樱看也没看身后的沈孟白,只说:“沈孟白,高三,我们一决高低。”

“幼稚。”沈孟白轻笑一下。

黎妤笑望着他们,再抬头看远方,见天空辽阔,一朵薄云停驻片刻,缓缓被风吹散。

这是十七岁的天空,姜沁,祝我们十七岁快乐。 “漂流瓶,我捡到漂流瓶了!”冯戈忽然大喊起来。

大家围过去,却同时缄默。只见瓶子里有一张粉色的便笺,上面写着:你好吗?我很好。落款人的名字是:姜沁。

“姜沁,是我们的姜沁吗?”钟慧慧喃喃自语。

许佳樱审视着冯戈:“是你故意假冒姜沁写的吧?” “啊,许佳樱,你这个人好无趣啊!做人不要太理智,要感性一些。”冯戈看起来心情糟透了,他有些痛心疾首,“你们这样的心态没法面对高三的水深火热啊,我决定了,我要复读一年,我要用我过来人的经验陪你们打好高三这一仗。”

黎妤忍着笑,拍了拍冯戈的肩膀。

她高举着那只来路不明的许愿瓶,对着海面高声喊了起来: “姜沁,再见。”

女孩子们随着她一起喊了起来。姜沁,再见!姜沁,再见!

有风路过,吹掉了黎妤的帽子,那风一定也能把这声声道别吹到天使的耳中。

有高个子的男生穿着雪白的T恤经过,拾起被风吹掉的帽子, 递到黎妤面前。

“谢谢。”他说。 “不用谢。”黎妤下意识地回答。 等她反应过来,那人已经走了过去。

“好怪的人啊,不是应该我说‘谢谢’吗?”黎妤有些哭笑不得。

她转头望着那人的背影,又觉得有些惋惜,那么好看的男生, 走路的时候,腿却有些跛。

冯戈靠过来,一把搂住黎妤的脖子,笑哈哈地说:“小鲤鱼, 不要随便偷看男生。”

有渔船靠岸,人群围拢过去。

冯戈淡淡地转头,但见那男生的背影已经消失在人群里。他嘴角露出若有若无的微笑。

谁说这世界无趣?那一定是他不曾用心去爱着生活。

2013年6月14日 星期五 晴

哥哥,慧慧给我出了一个主意,她说如果使苦肉计,妈妈就会回到我身边。

这真是一个馊主意。

我才不会用生命去威胁自己的亲人。

我要好好地长大,像我曾经在你们身边时一样。我要做一个温暖、明亮的人,我要等着你们带着爱和思念回来,我要把我积攒的光铺在我们未来的路途上。

北方是没有姜花的。

我第一次见到姜花,是在南方的某个小城。旅行中短暂的停顿,我和一个定居在此的朋友相约见面。

黄昏时下了一场小雨,咖啡馆前的青石板湿漉漉的,行道树的苍翠更浓郁了几分。我坐在窗前,内心实有些忐忑——我和她已经多年未见。

她来的时候,雨已经停了,暗蓝色的天际挂上了一弯新月。 她走近,隔着窗敲了敲玻璃,我扭头,第一眼看见的却是她突然举起来的一把花,挺括的绿色叶子配着洁白清丽的花,煞是好看。

落座,没有人先开口,却同时笑起来,笑着笑着,眼角都湿润了。

那把花,被静静地放在桌子上,横亘在我们之间,空气中满是素淡的清香。

她说:“这是姜花,我在路口看见,想着你一定会喜欢。” 她说话的时候,左侧脸颊会有浅浅的梨窝,这么多年,一点儿都没有变。

我和她其实也算不得多要好的朋友,高一的时候,她才转到我们班来。

她性格有些内向,我们座位离得也不近,因此整整一学期,彼此似乎也没有说过几句话。

高一那年春天,花开得最好的时候,大家自发组织去公园春游。她家里开照相馆,所以有人鼓动她拿了她爸的相机。

十六岁的女孩子们,最爱美的年纪,大家争相让她拍照。她大概鲜少有成为人群焦点的时刻,笑容多起来,给大家照相也格外卖力。

公园栏杆外面有一条铁轨,被粉色海棠花环绕着,看起来唯美又文艺。

M调皮,扯着她说:“我们去铁轨上拍,一定好看。”也有几个胆子大的,跟着M一起翻过了栏杆。

我对拍照片没兴趣,我懒洋洋地坐在草地上吃着薯片,帮她们几个人看书包。

我身后的绿荫之外,不时有笑声传过来。

然后,在某个我昏昏欲睡的瞬间,尖锐的汽笛声穿透了我的耳膜。

女孩子们惊悸而崩溃的尖叫声划破天际,而M的十六岁在那个午后默默终结了。

一列从远方来的绿皮火车撞上了正在铁轨上摆出最美Pose的M,M年轻的生命就此消散了。

这场意外的交通事故令我们无辜的班主任受到了停职的处罚, 但校方的这种做法并不能平息M家人的悲伤与愤怒,他们冲到学校,将矛头对准了当时正要给M拍照的她。

他们说,她才是罪魁祸首,若不是她,M怎么会跑到铁轨上去拍照?

他们指着她的脑门儿质问:“为什么火车来的时候,你不把M 拉开?”

不停地有人来找她谈话,负责事故的警察、学校的领导、报社的记者。

一时间,流言纷飞。

几天之后的下午,她爸爸突然在教室门口喊她,她把书桌上所有东西都装进书包,低着头走了出去。她转学了,从此再未出现。

我想,她的十六岁也在那一年终止了吧。

直到大学毕业之后,我们偶然联系,在QQ上聊天,不算热络地寒暄。这一年我开始旅行,她说:“我很想和你见一面。”

在小小的咖啡馆里,我们漫无目的地谈天说地,原来关于十六岁,我们也曾经有过那么多细碎而又美好的共同回忆。我忘了聊到什么话题,她忽然说:“我做梦都想回到那个春天,把一切扭转。”

我这才知道,她始终有心结未散。而关于那年的事故,在我们这些旁观者心中早已模糊。

我们都曾懵懂无知,怎会了解她当时承受着怎样的重压与恐惧?

我们都不是当事人,我们谁也没有资格去评判是非,我们谁也不会懂得她看见火车的一刹那有着怎样巨大的恐惧。

我只能在经年之后,平静地对她说:“那只是一场意外,你不是先知,也不是超级英雄,那不是你的错。你最应该做的事,就是原谅自己。”

她捂着脸默默哭了起来。

只有姜花的芬芳依旧弥漫在空气中,沁人心脾,仿佛要驱散忧伤。

我轻轻触着它白色的花瓣,忽然觉得,这洁白朴素却又芬芳的花,多像我们永不复归的青春啊!

那天的我们,很平淡地告别了。我抱着怀中花,心里祈愿她从此能和十六岁说“再见”。

大约也是从那时开始,我对洁白朴素的花始终怀有一种偏爱,就像我文字里的青春情结。

这些年,我写了很多青春故事,直到年华开始向西,镜子里的脸已经和身体里的少女心背道而驰。

有宽厚睿智的前辈和好友会规劝我:“别写那么青涩的故事了,太年轻的读者群不会给你带来市场。”

我想着,那就尝试转型吧,写一些成熟的、适合影视改编的、迎合大众的题材吧。

可是,你看,当责编绿茶来找我约稿时,我迟疑了一下,还是应了下来。

于是,我又创下了自己的新纪录,我写了一个更年轻的故事, 一个完完全全属于十六岁女孩儿的故事。

对创作者来说,写作会带来一种很私密的欢喜,那就是作者和故事的相融。

即使全文完稿很久之后,我依然觉得“黄鹤楼三公主”是鲜活存在的。

那座古旧的楼,那些少年,那些疲惫又努力的中年父母,他们都安静又热闹地生活在我的周围。

这个故事里也许有我相识的人的影子,也许有曾经与我擦肩而过的陌生人的影子。

故事看似来自作者虚幻的创作,但谁又能说,故事贴近的不是最真实的人生?

真实的青春,永远比作者们的文字更动人,也更残酷。

每个人的心里难免会埋下秘密与心结,或早或晚,或大或小而已,总是会需要一个出口。

有的人幸运又聪慧,能够从容地给自己找到答案,有的人却需要凭着漫长的人生历练,才能找到那个出口。

但是无论在青春之初的入口你遇见什么,你都要相信,你即将开始的是人生最好的年华,永远保持热爱与真心,方能不负。

而我愿做一个“贪婪”的守门人,守在青春的入口,看着一张张蓬勃 的面容走向我、经过我,倘若有人来问路,我伸出手,指向晨光的来处。

愿经年之后,你回忆青春,也会看见一朵洁白的花,配着挺括苍翠的叶子,她不记得岁月怎样给她伤痛,只留下慈悲与爱,留下恒久的芬芳。

感谢阅读。

淡蓝蓝蓝于2018年11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