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放飞流言拥抱爱

世界那么大,我们总不能让每个人都用最善良的心对待我们。

即使全世界都

不对你微笑,也别忘了给十六岁的自己一个笑脸。

上午第一节是尹澈的数学课,一向守时的尹大人却迟迟没有出现在讲台上。许佳樱向门外张望了几眼,拿着错题册自己做了起来。身边几个女生凑在一起交头接耳地聊天,声音低低的,时断时续地飘过来。

“你们听说了吗?尹大人这个暑假要结婚了。” “啊?不会吧,没听说他有女朋友啊!” “据说是大学同学,初恋女友,一直异地恋。”

几个人越聊越起劲,连男生们都参与进来,大家七嘴八舌的, 越说越热闹。

“哎呀,这回你们集体失恋了吧?”高小北笑嘻嘻地调侃道。“高小北,你怎么这么讨厌呢?”有人抗议起来。

一时间,教室里热闹起来,一点儿也没有考试前一天的气氛。“哎?黎妤,回头问问你妈,这个消息是不是真的?如果是真的,我们要不要集体送个新婚礼物啊?”有人想起了“皇亲国戚” 的黎妤。

流言总是有时效性的,当一个新消息的热度盖过了它,人们自然就遗忘了曾经怎样沉迷在那个旧的流言里。

比如那些追问黎妤的人,他们早忘记了前一天,他们曾经怎样随着大众用异样的眼光去看黎妤。

而黎妤还记得。

她木然地翻着手里的练习册,不去参与他们的话题。

门突然被推开,班主任老刘铁着脸站在教室门口,痛心疾首地开始了批评教育。

“看看你们,像什么样子?老师几分钟没来,教室里就乱成一团,一点儿自主学习的意识都没有。”

老刘手握着黑板擦重重地点着讲桌,有缕缕轻烟袅袅飞起,坐在讲桌旁的同学忍不住轻轻咳了起来。

就在大家以为老刘的教育会长篇大论地进行下去的时候,老刘突然风向一变,看看许佳樱,说了一句:“许佳樱,你跟我来一下。”

大家立时松了一口气,却不知许佳樱的心猛地提了起来。走廊里空无一人,隐隐能听到隔壁班的读书声。

老刘站在许佳樱面前,推了推眼镜,似乎又有些为难。 “刘老师,有什么事吗?”还是许佳樱先开口。 “这个……啊……许佳樱啊,马上就要升高三了,老师希望你能保持住这一年的状态,不要分心,把所有的精力百分之百地倾注在学习上。”

许佳樱乖巧地点点头。

老刘又推了推眼镜:“要把眼界放宽,以后的世界会更广阔, 会看见更好的风景,会遇见更优秀的人。”

许佳樱有些懵懂地看着老刘,老刘摆摆手,把许佳樱打发回教室。

五十多岁的男人看着窗外的一角天空发了会儿呆,然后掏出白手绢擦了擦额头的汗,教育需要如履薄冰的慎重,每一句话、每一个字都要字斟句酌,呵护孩子们敏感的心。

即使一刻钟前,校长把一张照片发给他看,他也是不信的。 照片拍得模糊不清,昏黄的路灯下,停着一辆黑色越野车,女生低着头从车里下来,一个年轻男人为她打开车门。报料人说,数学老师引诱涉世未深的女学生。

尹澈坐在校长室的沙发上,涨红着脸,额上青筋突起,显然是因为气愤。

车子很好辨认,是数学老师尹澈的,女学生的脸倒是看得并不真切。但是因着这样的提示,老刘渐渐也辨出些轮廓。只是,凭这样一张照片就为事件定性,未免过于武断与草率。

何况,“引诱”这个词本身就充满恶意。

“这是诽谤,是诋毁,是侮辱。”尹澈面无表情地说了一句话,就起身离开了。

只留下年过半百的老刘,字斟句酌地提醒校长:“众口铄金, 积毁销骨。”

此刻,他站在那一角天空下,深感肩上的沉重。如何在恶意的世界里,守护住孩子们心里珍贵的善意与欣赏?

但是,老刘远远低估了恶意的程度。一上午的时间,新的流言又传得沸沸扬扬。

梁洛琦因为上课玩手机被“请”去了教师办公室,回来之后, 兴奋地在教室里喊起来:“同学们,咱们班又有爆炸新闻了。”

梁洛琦特意看了看许佳樱和黎妤,笑得不怀好意:“听说咱们班一个女生和尹澈老师约会,被抓了个现行!她从尹老师的车上下来,被人看见了!”

果然是个爆炸性新闻,教室里立时沸腾起来。但是,也很快有人反驳:“怎么可能?尹老师都要结婚了,尹老师的人品你们还信不过?”

“无风不起浪嘛!”梁洛琦翻了个白眼,“你们说,这个女生会是谁呢?”

立时,事件的重点被转移到对八卦女主身份的猜测上来。慢慢地,就有人想起了数学课上被班主任喊出去谈话的许佳樱。

声音细细碎碎,像暗暗涌动的波浪。

黎妤腾地站起身,愤愤地对梁洛琦说:“梁洛琦,你不要乱带节奏,一天到晚只知道传播流言,不认识的人还以为你是哪来的长舌妇呢!”

梁洛琦依旧笑嘻嘻的:“怎么?黎妤,你主角光环也太强了吧!我又没说和尹老师约会的人是你,你干吗急着跳出来抢戏? 哦,因为你是许佳樱的好朋友!果然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啊!”

梁洛琦这样指名道姓地说出许佳樱的名字,教室里果然炸开了锅。

许佳樱在闲言碎语中有些失神,黎妤拍了拍她。“樱樱,要不要去找老师?”

许佳樱摇摇头,微微笑了一下。随后,上课铃响了,英语老师走进来,教室的喧嚣缓缓沉寂下去。

她只是想起了昨夜的风和星光,想起他摇曳在红色跑道上影子,想起他们头顶的国槐树簌簌而落的月白色花瓣,想起他像师长又像朋友一样为她解开人生困惑时的温柔。

原本那是一个可以被默默珍藏的夜晚。

钟慧慧特意把手机悄悄放在了书包里,可是一直没有收到爸爸的消息,她有些焦灼,面上却毫不显露。中午休息,钟慧慧买了一罐咖啡,端着餐盘来到沈孟白的餐桌前,她在黎妤身边坐下,把咖啡推到沈孟白面前,看也不看斜对面的许佳樱,只笑着对沈孟白说:“沈孟白,下午容易困,喝杯咖啡提神。”

沈孟白没有说什么,却也没有把咖啡推回去。

黎妤手里的筷子停滞了一下,继而低着头默默吃着盘中的饭菜。她不知道,钟慧慧对沈孟白的态度是因何转变的。

倒是许佳樱,眯着眼睛打量着钟慧慧。

“许佳樱,你看什么看?不会又想乱扣帽子吧?我才懒得关心你到底有没有和谁约会。”

显然,钟慧慧也听说了流言。

许佳樱手里的筷子“啪”的一声拍在桌子上。 “慧慧!”黎妤也觉得钟慧慧说的话有些过分了,“你们俩是怎么了?”

“怎么了?那要问问你的好朋友许佳樱,她凭什么随便怀疑别人?”钟慧慧忽然探身凑近许佳樱,轻轻说道:“清澈、明澈、澄澈,都是尹澈的澈。”

许佳樱的脸色腾地变了。两个人剑拔弩张地对视着,许佳樱, 忽然幽幽地笑了。谁能看见她从尹老师的车上下来呢?尹老师的车停在黄鹤楼的门前。

“你笑什么?”许佳樱的笑容让钟慧慧有些不自在,“许佳樱你这么看着我是什么意思?”

“你们……”沈孟白终于看不下去,困惑地问道,“你们就是传说中的‘塑料姐妹花’吗?”

黎妤嘴里的一口饮料突然喷了出来。

许佳樱和钟慧慧同时站起身,把矛头指向黎妤:“黎妤,你好恶心,还让不让人吃饭?”

两个人各自端起餐盘,向着相反的方向走去,仿佛再也没有办法同桌而餐。

沈孟白递给黎妤一张纸巾。“谢谢。”

黎妤淡淡地扫了一眼那罐咖啡,装作若无其事地说道:“慧慧对你的态度好像变得友好了。”

沈孟白有些窘迫:“你们女生本来就善变。”

长长的餐桌旁只剩下他们两个人,两个人慢慢地吃着,气氛有些尴尬。

“你爸……”

“冯戈……”

两个人同时开口,又同时笑起来。 “你先说。”沈孟白挠挠头。 “冯戈会不会真的被他妈妈送到北京去了?” “不会,他的背包还在我家,里面都是他的‘宝贝’。” “你刚刚想说什么?” “你爸……把阳台的玻璃用报纸封住了。” “啊?他发现什么了?”

“呃……应该没什么。” “嗯……本来也没什么。”

如果谁坐在他们旁边,一定会觉得这两个人讲的话晦涩如天书,但是,说着说着,两个人却同时红了脸。

沈孟白的食指上贴着一张创可贴,因为早晨值日的时候不小心蹭破了皮。黎妤拿出一支红色水性笔,小心翼翼在沈孟白的创可贴上画了一个笑脸。

沈孟白结结巴巴地说:“你还……真……真是……喜欢表情贴啊!”

黎妤仿佛想起什么,轻声应道:“曾经有个好朋友,很喜欢我画的笑脸。”

沈孟白定定地看着她,欲言又止。

——我知道啊,是姜沁,姜沁在日记里说过:我永远都会记得,即使全世界都不会对你微笑,你也别忘了给自己一个笑脸。

2011年6月8日 星期三 小雨

哥哥,我今天还是要和你讲讲我的好朋友们,我那三个看见毛毛虫都会尖叫的好朋友。

我一直都觉得她们是胆小鬼,不是吗?在这世界上竟然还有人会被毛毛虫吓得大惊失色。所以,当调皮的男生欺负我的时候,我根本没想过她们会站出来保护我。

我知道,我的身后一直有异样的眼神,总是有人会说:“看啊,那个小孩儿没有妈妈。”“看啊,她又被她爸爸打了。”“我妈妈说不要和她玩,单亲家庭的孩子性格会有问题。”……我一直是不在意这些的,他们想说就说好了,世界那么大,我们总不能让每个人都用最善良的心来对待我们。

那一天,有两个男生向我索要零花钱,他们说:“怕什么?反正她只有一个爱打他的爸爸,我们就算抢了她的钱,也不会有人来帮她。”

哥哥,你要是知道这些会很难过吧?我也很难过。

可是,我的好朋友们却站在了我的面前,那三个连毛毛虫都怕的小女孩儿,竟然手拉着手想要保护我。她们生平第一次打架,被男生抓花了脸,但是最后也吓跑了男生。钟慧慧哭得可伤心了,她怕自己脸上留了伤疤就不漂亮了。

黎妤没有哭,黎妤给我们每个人的创可贴上都画了一个笑脸。她说,姜沁啊,即使全世界都不对你微笑,你也别忘了给自己一个笑脸。

我永远永远都不会忘。

哥哥,你也要记得,即使全世界都不对你微笑,你也别忘了给自己一个笑脸。

放学时间的公交车总是拥挤得像个沙丁鱼罐头。

钟慧慧故意放慢脚步,不想和许佳樱挤一辆公交车,但是在某个瞬间,视线里突然晃过一个戴棒球帽的男人。钟慧慧有一种奇怪的直觉,心里忽然有些慌。她跟着人群就上了面前的公交车。棒球帽男人在人群中一闪而过。

“慧慧,往里面来。”黎妤看见钟慧慧,热情地招呼她。

钟慧慧抬头看了看黎妤身旁的许佳樱,许佳樱的旁边还有个空位,她走过去,身体擦着许佳樱的书包,脚步却没停下来。钟慧慧一直走到沈孟白身边,极其自然地把书包拿下来塞给沈孟白。

有认识的同学开始起哄:“咦?钟慧慧,你找到‘背包使者’啦?”

钟慧慧羞涩地回应:“不要乱讲啦。”

眉眼却是笑得弯弯的,眼睛里有晶亮的光,转头望向身边的少年时,面色虔诚又庄重。只可惜少年的视线却匆匆移向车窗外。

“钟慧慧最近很古怪。”许佳樱愤愤地说道。

黎妤听着那些哄笑声,心里有些怅然,她忍不住转头张望,却见沈孟白向她伸出右手食指,创可贴上的红色笑脸犹如一轮朝阳。

黎妤抿着嘴笑起来。

许佳樱狐疑地看了她一眼,叹口气:“也许是夏天让人心浮气躁吧!”

夏天的小食店门前总是坐满了纳凉的人。许佳樱的妈妈一边和人聊天一边手脚麻利地包了一屉饺子给女儿当晚餐。许佳樱吃了几个,拿着保鲜盒把剩下的装起来。

“都吃了吧,吃饱了去学习,今天早点儿睡,明天还要考试呢。”妈妈唠叨着。

“我吃饱了,剩下的给爸爸留着吧!” “哎呀,你爸有公司餐,他说今天晚上不回来了。”

妈妈还在唠叨着,许佳樱已经悄悄把保鲜盒装进书包,然后背着书包出了门。

“又去哪儿啊?” “去学习。”

许妈妈看着女儿的背影叹了口气,这么拥挤的家,这么糟糕的环境,也是难为正在青春期的女孩子了。

许佳樱却没有走进书吧,她远远看见黎妤坐在窗边的身影,沈孟白坐在他对面,他不时抬头,不知在望着什么。

在沈孟白的视线移过来之前,许佳樱匆匆走了过去。

公交车经过体育场,许佳樱没有下车。她从书包里拿出一颗棒棒糖,默默含在嘴里。她想,从此就做一个遥远的影子吧。成为流言的女主角,她并不在意,被人议论指点,她也不在意。姜沁说过,世界那么大,我们总不能让每个人都用最善良的心对待我们。但是,她不想给尹老师惹麻烦,她不想打扰尹老师的世界。

车子在富璟国际左侧的公交站停下,许佳樱下了车。这是新城区,她鲜少过来。她也不确定是否能在这里找到爸爸,但是钟慧慧那天提到过这个小区的名字。

这是一个欧式建筑风格的小区,远远看过去,富丽堂皇。许佳樱走到大门前,有些紧张,她跟着夜晚散步的人流进了大门,却并没有看见门岗里有爸爸的身影。许佳樱长长地呼出一口气,或许钟慧慧说的不是真的。

七月的天光变得漫长,即使是六七点钟的光景,天空也依然是清浅的蓝色。但风中已经有了夜的味道,白日的暑热退去,只剩下阵阵清爽的凉意。

有一树珍珠梅在夜风中开了花,随着风,吐露着淡淡的清香。许佳樱漫步在花园式的小区里,原本烦闷的心情似乎也得到了疏解。她沿着小区的景观湖走了走,路灯在某个瞬间突然亮了,水面倒映着灯影,仿佛亮起了另一个水中城池。

然后,一阵争执声落入耳中,循声望去,她看见爸爸穿着咖色制服的背影。四十多岁的男人,竟然已经微微有些驼背。许佳樱藏在一片灌木后面,目光落在爸爸对面的女人身上,女人穿着高档裙装,怀里抱着一只贵宾犬,声音尖锐,面目丑陋。

“你们不是说把业主当上帝吗?那你们又是怎么对待上帝的? 我是富璟国际的住户,我家的狗自然也是富璟国际的住户,我凭什么不能带自己的狗狗在园区里散步?我是你们的上帝,它也是你们的上帝。”

“女士,我不是说您不能遛狗,园区有规定,遛狗需要系牵引绳,而且请处理好自家狗的排泄物。”

爸爸的声音平和又低沉,许佳樱几乎可以想象得到,爸爸在说这些话时面色涨红的样子。他的文人清高此时此刻都已被现实打败了。

“你搞清楚,我这不是大型犬,这么小的狗狗哪里需要牵引绳?我家宝宝不咬人,我家宝宝乖得很。我们以前也这样出来散步,没有保安制止过。你是不是新来的?我要去投诉你。”

女人说着,抱着狗转身高傲地走了。

爸爸从随身携带的工具包里拿出一把夹子,俯身夹起了草地上的狗便便,扔进了垃圾桶。

许佳樱抓着旁边的一把长椅蹲下来,紧紧咬着唇,生怕自己发出声音来。她没勇气上前,也不敢上前,她不敢去戳破爸爸的谎言,那也许是一位父亲极力维持的自尊心。她就那样远远看着,看爸爸在一个垃圾桶前蹲下来,用油漆刷着垃圾桶的底座。

长椅上也涂着新刷的漆,她之前没有察觉,此刻翻开掌心,看见鲜红的两条油漆痕迹,像血一样,触目惊心。

许佳樱抱着凉透的饺子回到家,她翻出爸爸的电脑包,除了电脑,里面还有厚厚的一沓文稿。许佳樱从来没看过爸爸写的文章, 她的手指轻轻摩挲着“黄鹤楼纪事”那五个字,今夜,她想读一读爸爸的故事,也许,能在文字里遇见她并不熟悉的另一个许清。

黄鹤楼顶层的钟家曾经是整栋楼里最热闹的人家,但是自从钟妈妈去了月子中心之后,钟家成了最安静的人家。

钟慧慧吃了李阿姨做的晚饭,撒着娇把李阿姨哄回了家。她才不需要保姆陪,她只喜欢和家人住在一起。手机无声无息的,没有爸爸的半点儿消息,她不知道,没有消息究竟是好事还是坏事。

她这几天都猫在爸爸的书房里,查看桌上的便笺、记事本里的日程、电脑里的记录。她大致弄清爸爸出事的那天早晨应该是去催讨一笔欠款。她想着或许应该把这个线索提供给黎叔叔,可是…… 她不敢轻举妄动。

“咔嗒”一声,楼顶传来极轻的声响,接着是一声猫叫。

钟慧慧趴着窗子向外张望,夜色里有戴着棒球帽的人影微微晃动。

钟慧慧的心猛地提到嗓子眼儿。

她想也没想,立刻拿起棒球棍跑去二楼,她正准备去敲黎妤家的门,楼梯上忽然有人走上来。钟慧慧紧紧握着手里的棒球棍。

“你干什么呢?”沈孟白从书吧回来,被钟慧慧的架势吓了一跳。

钟慧慧向沈孟白身后看了一眼,突然拉住沈孟白的胳膊:“有人跟踪我。”

沈孟白打开202的房门,沈妈妈还没到下班的时间,屋子里黑漆漆的。钟慧慧走到窗前向外望了望,之前见过的人影已经不见了。

“是什么人?是不是那天在公园里遇见的人?”沈孟白冷静地看着窗外。

钟慧慧认真想了想,犹疑不定,只好说:“也许,是我多心了。”

桌子上放着一串白色的贝壳风铃,旁边还有打磨的工具,显然是沈孟白手工做的。

“天哪!好漂亮的风铃,你做的?送给我吧!”钟慧慧爱不释手地拿起风铃。

“这个是……我下次再给你做。”沈孟白吞吞吐吐的,他没好意思说这串风铃是打算送给黎妤的,按照姜沁日记上写的,黎妤的生日在七月末。

“可是我就喜欢这个。”

钟慧慧拿着风铃转过身,面对沈孟白,可是视线突然落在对面的单人**。那是姜沁的床。曾经有无数个夏天的夜晚,她们四个女孩子就挤在那张小小的**,谈天说地。钟慧慧猛地惊出一身冷汗来,她不安地挪动着脚步,她不敢去看房子的天花板,她不知道那一年姜沁的爸爸到底是在哪个位置自缢的。那年姜家出事后,她再也没敢踏进202半步。

身后仿佛沁满了冷汗,钟慧慧的脸色都变得苍白。“我……我先回去了。”

她说着就冲出沈孟白的房间,急急地打开外面的房门,却只见刹那之间,走廊里的灯明灭闪烁了一下,一个人影倏地消失了。走廊里响起了钟慧慧的尖叫声。

202的房门上印着一大一小两个红色的手印,在廊灯的照耀下,显得有些瘆人。

沈孟白上前辨认了一下,说道:“是油漆。”

邻居们被钟慧慧的叫声惊动,纷纷从楼上下来,幽暗的灯光里,大家看着那两个红色手印,面色诡异。

“今天是老姜的忌日吧?”不知是谁说了一句。 “可不是吗?啧啧,五年前的七月五日。” “这是老姜回来了?” “哎呀,老胡你别胡说,哪有那么迷信?” “真的,按我们老家的说法,应该祭拜一下,给老姜烧点儿纸钱,也是一对可怜的父女。”

钟慧慧紧紧抱着黎妤,吓得直发抖。 “慧慧,你看清是什么人了吗?”黎妈妈柔声问道。

钟慧慧摇摇头:“就看见一个人,一下子就跑下去了。” “可惜我爸不在家。”黎妤说。

沈孟白站在人群之外,在零零碎碎的话语中仿佛拼凑出一个故事的大概轮廓。他不信什么离奇的故事,他心里猜测着,或许还是和之前在公园里遇到的人有关系。

也有人追了出去,比如住在301的小江叔叔,可是他跑出去却什么人也没看见。黄鹤楼前空****的,裴蔓锁了书吧的门正准备开车回家,小食店的许妈妈拎着一袋土豆皮往垃圾桶走。野猫从简易车棚的棚顶跳到二楼的窗台。除此之外,只有风经过。

“慧慧,你手里拿的是什么?”黎妤看见钟慧慧紧紧握着一堆白色贝壳。

钟慧慧下意识地把手垂下去,只说:“没什么,小玩意儿。” 人们絮絮叨叨地说了会儿话就散了。

老胡拍拍沈孟白的肩膀:“孩子,别怕,老姜是好人,不会害人的。”

廊灯随着人们的离开突然灭了,钟慧慧使劲儿跺了跺脚,灯光重新亮起,黎妤、钟慧慧和沈孟白面面相觑。

“黄鹤楼真的闹鬼吗?”钟慧慧耸着肩膀,像只受惊的兔子。黎妤沉思了一会儿:“闹鬼,确实闹鬼。”

沈孟白看看黎妤:“什么闹鬼?是一直有人在捣鬼!”

先是黎妤的身世被传得沸沸扬扬,接着是许佳樱和尹澈被偷拍的照片、恶意传出流言,最后又出现了意有所指的“血手印”。

虽然钟慧慧晚上睡在黎妤家,可是心里到底受了影响,一晚上也没睡好。早晨的公交车上,她精神恹恹地打着瞌睡。她斜睨了一眼许佳樱,但见许佳樱正坐在座位上专心地看着书。黄鹤楼里对“血手印”事件无知无觉的恐怕只有樱樱小食店一家。

黎妤飞快地从背单词的本子上撕了一张便笺给身后的沈孟白。你睡得好吗?

沈孟白在空气中画了一个笑脸。

钟慧慧自然没有发觉两个人的小动作。 “许佳樱。”钟慧慧冷冷淡淡地喊了一嗓子。

许佳樱把视线从书上转移到钟慧慧脸上,两个人还处于“冷战”状态,钟慧慧从来没主动说过话。

“昨天晚上,你们一大家子人都没听到一点儿动静?”

钟慧慧才不信闵姨的说辞呢,整个黄鹤楼的人都惊动了,他们会无知无觉?许佳樱对人对事一贯冷淡,现在想想,他们一家人对黄鹤楼的事就从未热衷过。

许佳樱不喜欢钟慧慧阴阳怪气的腔调,她合上书,一字一句地对钟慧慧说:“我们有没有听到什么,没必要向你汇报!”

钟慧慧却仿佛发现了什么,立时从座位上站起,走过去,一把扯起许佳樱的手,仔细端详着。许佳樱不知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愤愤地想把手缩回来,却发现钟慧慧握得那么紧,握得她都有些疼了。

“许佳樱,你手上为什么有红色的油漆?” 钟慧慧声音极大,周围许多人都望了过来。

许佳樱用力把手缩了回来,那两道油漆,她用了所有方法清洗,还是隐隐约约留下了一些痕迹。许佳樱没有理会钟慧慧,爸爸的事是她的秘密,不是因为自卑,而是为了守住爸爸曾经骄傲的心。

“哦。”钟慧慧语调上扬,“我知道了,许佳樱,昨晚上的事是你干的!因为沈孟白的成绩超过了你,你不甘心,所以装神弄鬼地想要吓唬人。”

许佳樱的脸涨得通红。 “慧慧。”黎妤一把抓住钟慧慧,示意她不要再说下去。可是,黎妤看着许佳樱手上的油漆印,眉头也不禁轻蹙。

“钟慧慧,没有根据的事儿不要乱讲,不能随便抹黑一个人。”沈孟白朗声说道,“我相信许佳樱是一个坦**的人。”

“也许……”沈孟白的声音低了几分,他自己也有些不确定, “也许,所有事的背后都是同一个人,而这个人的目的是……”

他看看钟慧慧,又看看许佳樱。

黎妤喃喃地说:“这个人的目的是挑拨我们的关系,破坏我们的友情?”

一时间,四个人谁也没有言语,大家都在细细回想着这些日子发生的事情。

“当然,我这样讲也毫无根据,只是直觉而已。”沈孟白补充着,“我是一个旁观者,我能清楚地看见你们彼此的信任中出现的罅隙。”

夏天的风呼呼地吹进车厢。

那些摇摇欲坠、险些跌倒的信任与默契,终于在朔风中缓缓直立起来。

沈孟白之所以这样说,是因为在姜沁的诸多日记中,她最感动的一篇这样写道——2010年10月15日 星期五 晴

哥哥,今天我们班组织了一次拓展活动,其中有一个项目叫背摔。实施者需要双手胸前环抱,身体向后倒去,而同组队员在他身后用双臂结网,将他接住。

教练说,这个项目考验的是人与人之间的信任。

虽然地上铺着防护垫,周围也有教练和老师的保护,但是我的心里还是忐忑不安。

一无所知地向后倒去,就像几个月前我一无所知地和爸爸离开家。我当时又怎会知道,在我迈出家门的那一刻,我们的家就变成了我再也回不去的地方?

所以,我对一无所知的任何事都心怀恐惧。我不知道在我向后倒去的时候,身后会不会有同伴们不离不弃的手臂。

时间一秒一秒地过去,我前面的同学都挑战成功了。轮到我的时候,我脑海里就浮现出你和妈妈的脸,你们再也不会出现在我身后了。

黎妤说:“加油,姜沁,我们在你身后。” 许佳樱说:“加油,姜沁,不要害怕。”

钟慧慧声音细细的,她娇滴滴地说:“姜沁,要相信自己,相信大家啊!”

我闭上眼,身体后倾。

哥哥,我的运气可能总是要差那么一点点,就在我闭上眼的刹那,我身旁的宣传幕布忽然倒了,有人下意识地跑着躲开了,就连教练也没能来得及阻挡。我身后的网散开了。

但是,哥哥,我又是那么幸运。有三个小女孩儿,她们坚定地留了下来,她们用六只瘦弱的手臂织就了一张小小的网。她们的手臂撑着我,我们一起倒在软垫上,一起被幕布盖上。四周响起惊慌的尖叫声,可是我睁开眼,却在黑漆漆的幕布里看见她们明亮的目光,像夜空里最璀璨的星星。

我最好的三个朋友,她们用默契撑起了我坚定的信任,我们相互望着,我笑着笑着就流出了眼泪。

哥哥,在这座陌生的城市里,我的身后终于不是空无一人了。

钟慧慧最先打破沉默。

“对不起,佳樱,我可能过于武断了。”钟慧慧洒脱地摆摆手。

许佳樱面色深沉,她回想着自己在月亮底下质问是不是钟慧慧传出黎妤身世秘密时的场景,那时候的自己,确实忘记了她们一直是相亲相爱的好姐妹。

“慧慧,是我错了,是我先误会了你。”许佳樱说。

“哼,就是嘛!”钟慧慧像公主一样趾高气扬地说道,“樱樱小姐姐啊,你一向冰雪聪明,不知道为什么,最近像是被猪油蒙了心。”

“钟慧慧,你注意措辞!” “嘻嘻,你敢说你不是被猪油蒙了心?那么清澈、明澈、澄澈的一块大猪油!”钟慧慧对许佳樱眨了眨眼,露出促狭的笑意。 许佳樱急得去捂她的嘴。只有黎妤和沈孟白一脸嫌弃地看着她们,果然像是一对“塑料姐妹花”。

公交车的最后一排有人打着哈欠揭开脸上的漫画书,慢慢坐直身体,不耐烦地抗议着:“喂,幼稚的小孩儿们,你们真的太吵了,要有公德心啊,公共场所禁止大声喧哗!”

“冯戈?”大家惊讶地看着男生的脸。

冯戈露出招牌式的痞笑:“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啊,诸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