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有个小兽不会哭

十六岁的你,不要轻易憎恶,你未必看见他人的全部。

十六岁的你,不要轻易羡慕,刀尖上的舞蹈,你看见的是震撼与美,却丝毫感知不到他人的痛苦。

两个人一起回到黄鹤楼,钟慧慧一路上难得的安静,只抿着唇,乖巧地走在沈孟白旁边,偶尔装作不经意地看他两眼,一个人偷偷地笑。

天已经黑了,下了公交车就能看见书吧里的灯光,沈孟白回头对钟慧慧说道:“我还要去书吧忙一会儿,你以后别一个人乱走了,如果有心事可以找你的好朋友倾诉。”

钟慧慧笑着点头,目送着沈孟白的身影消失在书吧门口,她转身抬起头,但见一轮皎月当空,月光清亮,夜色如洗。钟慧慧不禁自言自语道:“这是我见过的最美的月亮。”她看得有些出神,心头百般滋味交杂,眼角湿润了。

忽然,有人影跳出来,一把抓住钟慧慧的手腕。钟慧慧吓了一跳,待到转头看清许佳樱的脸,这才放松戒备,眼角积蓄的泪水夺眶而出。但夜色深沉,许佳樱并没有看见那两行清浅的泪痕。

许佳樱紧紧握着钟慧慧的手腕,语气冰冷地质问道:“钟慧慧,是不是你把黎妤的事传出去的?”

虽然是质疑的语气,但她的眼神分明已经给出了肯定的答案。钟慧慧诧异地看着许佳樱。

许佳樱继续冷冷地说道:“那天去看夏阿姨的事,只有我们三个人知道。黎妤说的秘密,也只有你我知道。”

钟慧慧忽然笑起来,笑声婉转悠扬。

一片薄薄的云挡住了月亮,夜色似乎都暗了几分。有一只蝉在枝叶间低低地叫了几声,显得有些不合时宜。

钟慧慧收起笑容,用力甩开许佳樱的手,淡淡地说道:“你凭什么怀疑我?我还想怀疑你呢!许佳樱,你别以为世界上只有你是好人,别人都是坏人,你不就是比我学习好吗?学习好就可以当圣母了?就可以随便给别人扣帽子了?收起你那假惺惺的正义感吧! 还不如多关心一下自己的亲人,你回家问问许叔叔,他拿回来的五万元钱是哪儿来的?真以为是你爸从骗子出版社要回来的吗?我告诉你许佳樱,那是我爸借给他的!你真以为你爸找到了在高级写字楼的工作吗?我告诉你许佳樱,你爸现在在富璟国际当保安,富璟国际是什么?可不是大公司的名字,那只是一个普通小区而已, 就连这份工作还是我爸介绍的!许佳樱,你其实是最虚荣、最自私的人,所以你爸爸要戴着面具生活在你身边,我真为他难过!”

一辆急救车急速驶过黄鹤楼前的马路,急促的警报声盖住了钟慧慧越说越激动的声调。夏夜散步、夜跑的人三三两两地经过这座旧楼,有人好奇地看看路边争吵的两个女孩儿,很快又不以为意地掠过她们。老邻居们在樱樱小食店的门前纳凉,闲闲地说着话,谁也没在意不远处那两个女孩儿面红耳赤的脸。

裴蔓站在书吧的落地窗前,手里拿着一个小喷壶,视线落在两个女孩儿身上,眉头微皱。冯戈抱着吉他,胡乱拨了几个音调,笑嘻嘻地扫一眼窗外:“女孩儿们最没意思,一个比一个小心眼,动不动就会吵起来。”沈孟白给新进来的客人端上两杯柠檬水,视线也轻描淡写地扫过窗外那两个女孩儿,心里却在隐隐猜测,她们的争吵必定和黎妤有关。想到黎妤,他的心又慢慢地悬了起来,她现在怎么样了?

钟慧慧一口气说完,冷哼一声,径直进了黄鹤楼,回到一个人都没有的家里。而许佳樱则昏昏然地转身,向着背离黄鹤楼的方向走去,她需要冷静地消化一下,刚刚听到的关于爸爸的信息。

就在许佳樱离开没一会儿,黎妤和爸爸回到了黄鹤楼。黎妤抬头看看二楼的灯光,脚步有些沉重。该怎么面对妈妈呢?辛辛苦苦养大的女儿却质疑自己的母爱,任谁都会觉得心寒吧?黎妤长叹一

声,觉得没脸见人。

爸爸忽然也长叹一声,捂着自己的胸口,夸张地说道:“心好疼啊!”

黎妤苦着一张脸,抗议道:“爸!”

黎西川愈加用力地表演起来,竖起三根手指,说:“真的,心都要碎了!小妤啊,那可是三百八十元钱一客的牛排啊!我们一口都没吃就买单了!三百八十元钱啊,打水漂了!”

黎妤气呼呼地看了一眼老爸,然后吸了吸鼻子。在这个世界上,只有最爱你的人,才会在意你的任何情绪,在任何时候,都努力地消除你的紧张与尴尬,永远让你以最轻松的姿态去面对生活。

“爸,我可不可以先去书吧坐一会儿?” 黎妤指指“姜花不记得”。

“去吧,酝酿酝酿情绪,回头好好安慰一下凌老师受伤的心。”爸爸的表情仍旧有些沉痛,“我也要酝酿一下情绪,争取调动凌老师的同情心,把牛排的钱给我报销了。”

“爸!”黎妤蹙着眉,“我现在真的觉得我不像你亲生的。” “对啊,你是凌老师亲生的,像你妈一样没有幽默感。”

爸爸嫌弃地转身走了。

许佳樱的妈妈走过来,眼睛向书吧里面瞄了瞄,问黎妤:“小妤,你看见樱樱了吗?”

黎妤摇摇头。 “这孩子,刚刚还和慧慧在这边聊天,一转眼就找不到人了,天天嘟囔着要考试了要抓紧时间复习,结果又不知道跑哪儿玩儿去了,你要是看见她,让她早点儿回家。”

“好的,闵姨。”

听到钟慧慧的名字,黎妤的神情又黯了黯。慧慧啊,那么快乐的慧慧,我一定不会让你的世界兵荒马乱。她笃定地想。

体育场离黄鹤楼有五站地的距离,在一条护城河的旁边,夜里会有许多夜跑的人。许佳樱悄悄地来过几次,没有告诉过黎妤和钟慧慧。父母经常会有争执,家里的气氛常常闷得令人窒息,所以, 她有时候会偷偷地从家里溜出去,一个人在体育场的跑道上狂奔, 让汗水替代泪水。

有时候,会遇见尹澈。

他跑步的时候喜欢穿一件黑色的帽衫,戴着白色耳机。许佳樱喜欢悄悄地跟在他身后,让自己的脚步放轻,却又极力跟上他的步伐。

像一个影子。

这夜的许佳樱照旧来到体育场,她在暗蓝色的看台上坐下来, 目光落在一个个夜跑者身上,没有尹澈。

她长长地呼出一口气,带着少年老成的叹息。

钟慧慧说的是真的吗?爸爸回来之后的确给了妈妈五万元钱, 说是从出版社要回来的。然后,他把书桌收拾得空****的,电脑和手稿全都被他锁进了柜子里。那天之后,爸爸开始忙了起来,总是西装革履地离开家,他说他找了一份外贸公司的工作,但是因为工作性质的原因,需要经常加夜班。

其实,她是有过怀疑的。她不敢问,也不敢去探究真相。但是妈妈相信,妈妈觉得只要爸爸不在电脑前做着无边无际的白日梦,那他就还是个好丈夫。妈妈甚至会大声地和店里的顾客聊天, 底气十足地说:“我们老许啊,现在在外贸公司工作,高级写字楼。”“对的对的,是金子总会发光,肚子里有墨水不一定非要当

作家,当个高级白领不是也很好吗?”“当然要加班啦,外贸公司要和外国人打交道,有时差的嘛!”

家里恢复了安宁,大家和平相处,没有人再高谈阔论地说梦想与现实的距离。这样就很好了。

有人在身旁坐下来。 “很晚了,小女孩一个人出来不安全。”

许佳樱猛地坐直身体,右手不着痕迹地擦了一下眼角。“好巧啊,尹老师。”她平静地说道。 “嗯,很巧,穿人字拖的小女孩。”

他的视线不着痕迹地扫过许佳樱脚上的人字拖,这样的装扮怎么看都不像是来运动的。

“看来传说都不可信。”尹澈说。许佳樱困惑地看看尹澈。

“传说最要强的学霸许佳樱每晚回家都挑灯夜读,但是谁能想到她在期末考试前会悠闲地在夜色里闲庭信步。”

“尹老师,您知道我为什么那么要强吗?”许佳樱平静地看着远处夜跑的人,“要强是因为自卑,因为一直生活在黑暗的地方, 所以想要努力地向前跑,冲破那方黑暗,成为一个明亮的人。

“我小时候,一直以爸爸为荣,因为大家都说我爸爸是个作家。但是,我慢慢长大了,我开始意识到,爸爸不过是一个郁郁不得志的失落文人,那时候我就开始害怕别人问起爸爸的职业。就在半个小时前,我知道了爸爸的新身份——一个保安,我的第一反应是‘啊,好惨啊,以后该怎么和别人介绍爸爸的新职业呢?’我心里充满羞耻感,然后,我又因为这份羞耻心而感到羞耻……”

许佳樱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说出这些话,而且是在她最欣赏的人面前。

“您能明白我的意思吗?”

尹澈看看她,女孩子长得不算漂亮,个子细细长长的,眉清目秀,眼睛下面还有一颗小小的泪痣。但是,她的笑容总是很倔强。 “你的第一份羞耻心,是因为爸爸的职业,你觉得爸爸一直没能有一份光鲜的职业令你觉得骄傲。你的第二份羞耻心,是因为你察觉到自己以爸爸的职业为耻,这令你深深厌恶如此世俗的自己。”

尹澈说着,变戏法似的掏出一颗棒棒糖,剥开糖纸,递给许佳樱。

“这两种羞耻心,我都曾经有过。”

许佳樱把糖放进嘴里,竟然是咖啡的味道,有点儿苦。

“我的爸爸是一名环卫工人,就是不管寒冬酷暑都要在马路上打扫卫生的那种人,我也曾经很难为情。读初中的时候,我有一次和朋友们相约去郊游,我爸一路小跑着把一盒茶叶蛋送到车站, 他身上穿着一件工作用的马甲,橙色的,在阳光底下特别刺眼。当时,我身边站着一个我喜欢的女生,她问我那人是谁,我犹豫了一下,说那是我的叔叔。我没敢抬头看我爸的眼神,我也没能等到第二天和他说一句‘对不起’。那天傍晚,他快下班的时候,掉进了正在施工的下水井,因为工作人员没有盖井盖。”

运动场的草坪上有几个年轻人在弹吉他唱歌,歌声悠扬,穿透夜空。

夜空中,有灰白色的云朵缓缓移动。

许佳樱转头看着尹澈,想轻轻说一句“抱歉”。但他只是抬头看着夜空,面色平和。

“许佳樱,这个世界需要的是创造价值的人,一个环卫工人、一个保安、一个明星、一个CEO(首席执行官),有什么区别吗?

从做父亲的角度来说,他们给孩子的爱都是一样的。”

许佳樱还在回味着尹澈的话,尹澈已经收回了望向星空的目光,一抹忧伤转瞬即逝,他又温和地望着许佳樱,语调变得轻松起来:“我送你回家吧,毕竟学霸还要珍惜时间复习功课呢!”

许佳樱默默跟在尹澈身后,月亮底下,他的影子淡淡的,两个人没再说话,只有她的人字拖发出“吧嗒、吧嗒”的声响。

她想,无论过去多少年,她都会记得这个声音。不知道,他会不会记得。

黎妤推开书吧的门,并没有看见钟慧慧和许佳樱的身影。冯戈抱着吉他对黎妤挑了一下眉毛,黎妤对他做了个鬼脸。沈孟白正坐在角落复习功课,仿佛没看见黎妤进来一样。

“黎妤,你最近好像瘦了啊!”裴蔓给黎妤做了一杯奶昔,在她对面坐下来。

“裴姨,”黎妤压低声音,“我好像伤了妈妈的心,我该怎么办?”

裴蔓伸手刮了一下黎妤的鼻子,温柔地说:“凌老师的心哪儿有那么脆弱?”

冯戈凑过来:“就是,凌老师有世界上最强的心脏,因为那颗心是被我锻造出来的,作为一个最具个性的少年,我每天都住在凌老师的心尖上。如果凌老师的心真的受伤了,那么一定是因为我毕业了,凌老师的世界出现了一大块空白。”

黎妤对着冯戈翻了个白眼,难以置信地说道:“冯戈,世界上怎么会有你这么自大的人?”

冯戈眯着眼睛笑起来。

台灯下的少年,头发微曲,剑眉星目,眼里有星光熠熠,笑容清澈又灿烂。

黎妤忍不住又羡慕起来:“冯戈,你怎么从来都没有过烦恼的时候啊?”

冯戈漫不经心地用食指敲着桌子,说道:“因为不想活得太无趣啊!”

黎妤叹了口气。

裴蔓温柔地看着她,感慨地说道:“母亲和孩子之间哪里会有真正的伤害呢?如果有误解,那么一定是因为彼此的心意没有明确传达给对方。猜心是世界上最难的事情,爱有时候是需要说出来的。”

冯戈突然举起手:“老板,我不赞同您的观点,有时候双方频道不对,说出来的未必会被对方接受。”

裴蔓看着少年明朗的笑意,随手拍了一下他的头,然后起身迎向刚刚推门进来的客人。冯戈抬眼看了看进来的人,懒洋洋地对黎妤说:“你看,我的烦恼来了。”

新进来的女士穿着宝蓝色的职业裙装,戴一副金丝边眼镜,看起来气质端庄斯文。她对裴蔓微微致意,却径直走向黎妤:“这位同学,我可以请你换一下位置吗?”

黎妤看看冯戈,冯戈耸耸肩。黎妤起身让出了自己的座位,特意走到角落里坐到了沈孟白旁边。从这个角度刚好可以看见那位女士的脸,看上去和妈妈差不多的年纪,但是保养得很好,五官…… 黎妤思忖着,觉得她的脸似曾相识。

“是冯戈妈妈。”沈孟白漫不经心地说,用很低的声音。“哦。”黎妤恍然大悟。

却见冯妈妈坐下来并不急着说什么,只是从公文包里掏出一个

便笺本,特意翻开其中的某一页,然后看着冯戈:“说吧,这一次离家出走的原因是什么?”

她的声音很轻,却有着让人不敢抗拒的威严。尽管知道不礼貌,黎妤还是忍不住向他们的方向张望。

冯戈笑嘻嘻地向前探身,隔着一张桌子凑近冯妈妈,用极其温柔却足够整个书吧的人都能听见的声音说:“妈妈,我爱你哦。”

黎妤刚喝了一口水,险些喷出来。

书吧里所有的人几乎都下意识地看向他们,可是,离冯戈最近的冯妈妈却毫无反应。她脸上的表情仿佛没有变过,只是静静地看着冯戈。最后,还是冯戈先败下阵来,懒洋洋地说道:“妈,作为一个金牌律师,您应该知道措辞严谨的重要性,您不能轻易地就给我定性为离家出走啊!”

“离家出走,即是指家庭中的某一个成员,因与其他家庭成员产生矛盾或因其他原因而离开家的一种行为。我们又没有矛盾!” 冯妈妈合上面前的本子,“我和北京的一家培训机构联系好了,下周就送你过去,你英语底子还可以,先把雅思考过。”

冯戈脸上的笑容渐渐散去,站起来就往外走,嘴里说着:“这就没意思了,郑女士。”他忽又想起什么,转头对黎妤说道:“看见了吗?小鲤鱼,我说得没错吧!频道不同,爱的信号是传递不过去的。你要回家试试吗?”

话音未落,冯戈已经走出书吧大门,头顶碰到风铃,叮叮当当的声响在他身后回**。

裴蔓站在吧台里,静静看着冯戈母子二人先后离开,久久没有说话。

黎妤准备回家的时候,沈孟白不声不响地跟了出来。两个人一前一后地走着,黎妤也不回头,只说:“沈孟白,谢谢你今天在学校的时候帮我解围。”

沈孟白闷闷地“嗯”了一声。

这个男生啊,性格还真是奇怪,冷漠的外表下分明藏着古道热肠,却偏偏不轻易表露出来。黎妤想着想着就笑起来,回头看看沈孟白,看得沈孟白有些摸不着头脑。

“你是不是也觉得我很愚蠢?竟然会怀疑自己的身世,会质疑自己得到的母爱,唉,我想一想都觉得惭愧,不知道该如何面对我妈。”

“这也未尝不是一种幸运,从此会更懂得珍惜。”沈孟白说。夜风吹来,带着不知名的花香。两个人进了黄鹤楼,却不知道在顶楼某扇窗前,钟慧慧默默地在那里看了很久,看夜色里匆匆而过的车水马龙,看风穿过树梢,看月亮旁边执着陪伴的金星,看少年行在月色里,看少女扬起的唇角。

钟慧慧冷冷地看着他们,右手食指不自觉地划过玻璃窗,仿佛只要她用点儿力气,就能把他们的身影分开。在沈孟白面前,黎妤似乎很爱笑呢。钟慧慧的脑袋里突然闪过这个念头。如果黎妤知道当年在海里救了她的人就是沈孟白,她应该会特别开心吧?他们之间的关系会更亲密吧?

钟慧慧忽然觉得有些冷,她打了个冷战。 “不要,我不要把所有的幸运与美好都给她。”钟慧慧猛然做了个决定,她必须把这个秘密守口如瓶。

突然,她的脸上又浮现出一抹疑惑的表情,她望着窗外轻轻地说了一声:“咦?”

街灯底下,许佳樱从一辆黑色越野车里走下来。钟慧慧看着为她打开车门的那个男人的脸,愣了一小会儿,恍然大悟地“哦”了一声。

清澈、明澈、澄澈,是尹澈的澈呢。

每个人都有秘密啊,谁和谁又真的亲密无间呢?

偌大的房间空****的,仿佛旧日里的欢声笑语都已经散去,仿佛从此孤苦无依。

窗里飘进来许佳樱妈妈的声音,这个淳朴又泼辣的女人永远都扬着大嗓门儿,她的声音里带着些许怒气:“你还知道回来啊?我差点儿就要去报警了,大晚上的,一个女孩子到处乱走多危险。”

声音时断时续,很快悄无声息。

钟慧慧在地板上躺了下来,心里想着,多幸福啊,能被妈妈训斥的孩子多幸福啊!许佳樱和黎妤,她们大概永远都不知道自己有多幸福吧!

黎西川在厨房里忙得满头大汗,手脚麻利地凑了一桌“大餐”,见黎妤回来了,他急忙示意黎妤快去喊妈妈过来吃晚饭。 黎妤磨磨蹭蹭地走到主卧门口,只见妈妈躺在**,背对着自己。黎妤咬着嘴唇,有些难为情地喊了一声:“妈妈,吃饭了。” “我不饿。”妈妈回了一声,声音有些嘶哑。

黎妤看看爸爸,爸爸对她做了个加油的手势。黎妤深吸一口气,走进房间,身后传来轻轻的“啪嗒”声,爸爸轻轻关上了门。黎妤心里涌起一股难言的情绪,她从小就觉得爸爸是个粗心大意的人,脑子里装的都是工作,可是,每每到了关键时刻,他的心却比谁都细腻。

“妈妈。”黎妤在妈妈面前蹲下来,怯生生地喊了一声。

妈妈抬起手轻轻拍了拍黎妤的头,黎妤惊讶地发现妈妈的眼圈竟然是红的,显然已经哭过了。她立时觉得难过起来,她一直以为只有不被父母理解的孩子,原来世界上也有不被孩子理解的父母。“妈妈,对不起。”黎妤把头埋在妈妈的手心,“是我太傻了,我竟然……竟然……” 她说不出口。

妈妈坐起身,一下一下轻拍着黎妤的后背:“不,小妤,这件事我们都有错。说实话,当我知道你竟然相信流言的时候,我真的很委屈。但是,我冷静下来之后仔细地想了很久,我想,还是妈妈做得不到位,我以为给了你衣食无忧的环境,给了你学习的便利条件,就尽到了做父母的义务,但是我可能忽略了最重要的事,我从来没告诉过你,你对妈妈来说,是世界上独一无二的珍宝,是妈妈舍得用生命去呵护的珍宝。”

“妈妈……”

黎妤哽咽着喊了一声,然后放声大哭。

黎西川在房门外听着黎妤的动静,嘿嘿偷笑了两声。

“妈妈……”黎妤抽泣着,肩膀耸动,“我也从来没说过, 我真的很爱你和爸爸,我甚至还想过,如果我真的是你们抱来的孩子,就算你们不能再养我了,我也会一辈子对你们好,永远把你们当成最爱的人。”

凌立卓哭笑不得,拿了纸巾给黎妤揩鼻涕,忍不住狠狠戳了戳她的脑门儿:“你这孩子,还真是傻得天真啊!”

母女二人一时又哭又笑,手拉手说了很多知心话,互相给对方擦着眼泪和鼻涕。黎妤觉得在自己短短的人生中,也许再没有哪一刻比现在更幸福,两个人同时捧出水晶一样的心,你心换我心。

夜里十点,一家人和和美美地吃了一顿晚餐。黎妤心里还有一个小小的心事,关于钟慧慧,但是她转念一想,慧慧的爸爸妈妈对她那么好,如果自己不说,那么也许慧慧永远不知道自己身世的秘

密。有时候,投入地活在假象中,反而能得到最真最纯粹的幸福。“爸爸,我今天想和妈妈睡。”黎妤抱着枕头对爸爸撒娇。 “哎哟,那我难得清净啊,我早就想做个自由的老boy(男孩)了。”

自由的老boy趴在阳台上,欣慰地点燃了一支烟。作为一个在基层工作了十几年的老民警,黎西川最擅长的莫过于处理家庭矛盾、邻里纠纷,虽然这些琐屑的工作与他心里的“警察梦”相去甚远。此刻他第一次平复了自己小家的矛盾,想着辖区近期的治安也整治得良好,黎警官难得有了一种小小的成就感。

隔壁的阳台亮着微弱的灯光,黎西川瞥了一眼隔壁,吐出最后一口烟圈。

如果老姜还活着,这样的夜晚,可以打开窗,递一支烟过去。黎西川心里忽然闪过这样的念头,他拿着烟头的手停顿了一下,然后默默将烟头在烟灰缸里拧了几下,花火闪烁,最后归于沉寂。也曾经有过那样的夜晚,他和新邻居老姜分享过几支烟的时光,老姜是个理工男,不喝酒的时候和他还挺谈得来的。

黎西川想着零星往事,向隔壁又看了几眼。玻璃窗上不知什么时候被黎妤贴了好多贴纸,看着花里胡哨的,黎西川看不惯,伸手去揭那些贴纸。隔壁有高高瘦瘦的人影过来,轻轻敲了敲窗,黎西川抬起头,却见对面的人慌慌张张地闪回了房间。

呃……如果没看错,是隔壁租户家的孩子,听说还转到了黎妤的班级。黎西川心里想着,忽然警觉起来,再低头细细看那些贴纸,脑海里立时闪过一个不太好的念头。

“十七岁啊……”黎西川若有所思地小声念叨着,忽而又有些气愤,“臭小子,十七岁就开始动我家闺女的心思了?看我不教训你这个小兔崽子。”

黎警官越想越气,大有一种自己家的大白菜被隔壁猪圈里的小肥猪惦记上的警觉感。黎警官二话不说,从书柜里翻了几张旧报纸,也不管美观不美观,把两家相邻的窗子粘得严严实实,这才满意地回房睡觉去了。

另一边,沈孟白惊魂未定地靠墙而立,他听见隔壁阳台上的动静,还以为是黎妤呢,本想看看她心情如何,哪里料到阳台上的人竟然会是黎妤爸爸。

沈孟白听了一会儿,好像阳台上也没什么动静了,他小心翼翼地探出头,只见两家相邻的窗子全被报纸贴住了,一点儿光都透不过来。

沈孟白呆呆地坐在书桌前,有些沮丧,良久,才打开书包准备做一张英语卷子。他先是掏出一本漫画书,接着掏出一本电竞杂志,他迟钝地发现自己打开的是冯戈的背包,冯戈就那么仓促地被他妈妈带回家了,以至于忘记了拿走他的背包。

漫画书里露出信封的一角。

沈孟白有些迟疑,终究还是伸手把信封抽了出来。他诧异地看着信封上娟秀的字迹,是黎妤的字。而这信封……竟然和他收到的空信封一模一样。

黎妤一夜安睡到天明,哪里知道黄鹤楼里的诸位此夜各怀心事?黎家早餐桌上的气氛格外祥和,直到爸爸接了一个电话。

妈妈打量着爸爸微妙的脸色变化,小心翼翼地问:“又有案子?”

爸爸摆摆手:“警嫂真敏感,没什么事儿。你快尝尝,我这粥煮得不错吧?”

很明显的转移话题。

妈妈也不再追问,又给黎妤夹了一个肉包子,督促她:“快点儿吃,别总让朋友们等你。我今天要去师专参加培训,学校里要是有什么事儿,你自己能应对吧?”

黎妤知道妈妈说的是什么,昨天的风波岂是一夜就能平息的? 但是今天她会把所有流言当成耳旁风。她爽快地应了一声,飞快地喝光碗里的粥,然后咬着包子就往外跑。

一开门,却见沈孟白也从202走了出来。 “好巧。”黎妤嘴里还塞着包子,含含糊糊地打了个招呼。 沈孟白看看黎妤的神色,猜想她和凌老师之间的问题必定是顺利解决了,他也不多问,只跟着黎妤一起下楼。待到黎妤终于把嘴里的包子消灭掉,沈孟白这才掏出口袋里的信封,在黎妤面前晃了晃。

“黎妤,这个信封是在哪儿买的?”

黎妤有些诧异,自己给冯戈写的信怎么会在沈孟白手上?但她也没有多想,随口答道:“不是我买的,是慧慧给我的,慧慧有一年去韩国,买了好多这样的信封回来。”

她并没有看清沈孟白手里拿着的,其实并不是她写给冯戈的那封信,只是信封一模一样罢了。

钟慧慧。沈孟白心里闪过钟慧慧的名字。

许佳樱照例等在小食店的门前,见黎妤走出来,关切地看了一眼黎妤。黎妤对她做了一个OK(好)的手势。还不等两人开口, 钟慧慧风风火火地从楼上下来。

“早上好,沈孟白。”

让人意外的是,一向对沈孟白态度冷淡的钟慧慧竟然破天荒地向沈孟白问好,语气热络又真挚,脸上挂着灿烂的笑容。

许佳樱疑惑地看了看钟慧慧。 “哼。”钟慧慧冷哼一声,转过头去。许佳樱漠然地笑了笑。

黎妤察觉到气氛不对,拉了拉许佳樱的书包,又拍了拍钟慧慧的肩,笑着说:“走啦,要迟到了。”

“黎妤,我还有事,你们先走吧!”钟慧慧一本正经地对黎妤说。

“黎妤,我们走吧!”许佳樱也不看钟慧慧,拉起黎妤就走。“你们两个搞什么?”黎妤嘟囔着。

许佳樱脚步飞快,扯得黎妤跟着小跑起来,她仓促地回头,看见钟慧慧站在树荫里,脸上是她从来没见过的一种落寞神情,而沈孟白则一动不动地站在钟慧慧旁边。

直到她和许佳樱坐上公交车,她脑海里依旧刻着那幅画面—— 苍翠如盖的树荫里,钟慧慧和沈孟白并肩而立,看起来那么美好。晨光雪亮,她想起曾经在晨光里见过的少年的睫毛,心里竟隐隐有些失落。

“你怎么不和她们一起走?”钟慧慧直截了当地问沈孟白, 眼睛里却盛满笑意。也不等沈孟白回答,她又笃定地说:“我知道了,你是为了保护我!”

说着,钟慧慧咯咯地笑起来,她才不管自己猜想的对不对呢! 沈孟白拿出信封在钟慧慧面前晃了晃,问道:“这是你的吗?”

信封上的字迹是印刷体,显然是粘上去的,发信人似乎不想透露自己的信息,而收信地址是沈孟白在长白岛的家。

信封的确是自己的,信却不是自己寄的。钟慧慧看着邮戳上的时间,脑子飞快地运转着。

“你是因为这封信才搬到黄鹤楼的?”

“对,因为信封里什么都没有,我想知道这是一个怎样的恶作剧。”

“可是,你为什么现在才开始寻找寄信人呢?因为我认出了你?”

确实没有人认出他,无论是当年的小女孩黎妤和许佳樱,还是曾经去岛上处理事故的大人们,谁也没有认出沈孟白就是当年跳进海里的小男孩。

钟慧慧清清嗓子,解释道:“这个信封是我去韩国旅游的时候买的,是一个文化节的限量版纪念品,上面印的是野水仙,野水仙的花语是崇拜。当我听了导游的解释,就果断买下了它。因为,在我心里,一直有一个崇拜的人。”

钟慧慧目光炽热地望着沈孟白,看得沈孟白倒是有些不自在。“十一岁那年,我的好朋友落水,我慌乱又无助,他就在那种情况下出现,像撑开天地的英雄,勇敢又沉着。谁也不知道,他从此就住在了我的心里,每当我胆怯退缩,我就会想起他勇敢的样子。”

钟慧慧低下头:“我邮空信给他,就是为了默默表达我的心意。可是没想到,他有一天会再度出现在我的生命里,这可能就是命运的安排。”

沈孟白一时怔住,他设想过千万种关于这封空信的意图,却没料到竟如钟慧慧讲的这样简单。

“沈孟白,这是我的秘密,你不要告诉任何人,包括黎妤和许佳樱。”

沈孟白讷讷地点了一下头,一时不知如何开口。

一贯高冷的沈孟白难得有如此呆萌的样子,钟慧慧忍不住感慨:“真是奇怪,我之前处处和你针锋相对,没想到有一天,会觉得你是世间最好的少年。沈孟白,这大概就是我们的缘分。”

钟慧慧忽然勇敢地伸出手,在自己的左胸前轻轻一握,然后送到沈孟白的左胸前,轻轻铺开,微笑着说道:“我的心意,送给你。”

在并不算灼热的晨光里,沈孟白的一张脸涨红得像五月的樱桃。他张口结舌,字不成句。

有车子在路边停下,沈孟白条件反射地向后退了一步。黎妤的爸爸放下车窗,先是看了看沈孟白,目光极其不友好,继而又看了看钟慧慧,笑着说:“慧慧,上车,叔叔送你。”

黎爸爸对钟慧慧眨了下眼。

钟慧慧乖巧地笑起来:“好啊,谢谢黎叔叔。”

沈孟白哪里还敢直视黎妤的爸爸,更不敢看向钟慧慧,只仓皇地对黎爸爸欠欠身,急忙大步向公交站跑去。

钟慧慧露出一抹得意的笑容,她才不管那封空信究竟是黎妤还是许佳樱寄的,她只知道,在这世间,彩云易散琉璃碎,如果有心意就要及时传递。

七月的天气,说热就热了起来,太阳不过升高了一点点而已, 连蝉声都叫得有些恹恹无力。

“你爸手机关机了。”黎爸爸想了想,用了这样一句开场白。钟慧慧立时就明白了,她担心的那场暴风雨恐怕还是追了过来。

“我爸出差了。”钟慧慧淡淡地说。

“这个老钟,赚起钱来真拼命,你妈还在坐月子,他也舍得

往远走。”

“要养弟弟嘛,多一个人就多一张嘴吃饭。”钟慧慧嘻嘻笑着。

“慧慧啊,你真是遗传了你妈的优点,心思玲珑,能言善辩。我们家黎妤要是有你一半机灵就好了,那丫头干什么都是死心眼。”

钟慧慧仍旧笑着,眼神却黯了黯。 “叔叔,要是有什么事儿您就找我,别去和我妈说,我妈坐月子呢,怕惊扰。” “嗯。”黎爸爸吸了口烟,把烟头扔出车窗外。 “警察也不守交通规则啊,开车不许抛物!”钟慧慧说。 “哎呀,老毛病,以后肯定改。”黎爸爸眯着眼睛笑,有些话在心头转了几圈,还是开口说道,“你爸这个人,其实没有你妈心思细,五大三粗的,没事儿吹个牛皮,真的有事儿了,他思虑得肯定不周全。”

“嗯。”钟慧慧点点头。 “我早晨接了个电话,所里打来的,说你爸涉嫌一起案子,说小了是交通肇事,说大了是涉嫌谋杀。”

黎爸爸有些担忧地看看钟慧慧,女孩儿的反应远比他想的要沉着。

“我爸没那么大的胆子。”她笃定地说。

“所以,你爸要是联系你,你告诉他一定要找我。我们头顶上是密集的天网,无数电子眼都在看着我们,躲,不是一个好办法。”

“我知道了。谢谢您,黎叔叔。”

她不会让天塌下来的!钟慧慧默默地想。

还记得年少时的她,曾教过那个叫姜沁的女孩—— “姜沁,你听过苦肉计吗?”

“ 嗯 ?” “你不是说你妈不来看你吗?你真傻,世界上哪有不疼孩子的妈妈?你让自己受点儿苦,你妈就来看你了。” “怎么受苦?”

“比如说,我们明天去海边玩的时候,你假装掉进海里呛水了,你妈妈听了就会担心你,就一定会来看你。”

“真的吗,慧慧?” “真的,我告诉你,人活着一定要学会抵抗命运,不能让天塌下来。”

“嘻嘻,慧慧,你可真不像是个十一岁的孩子。”

“当然了,姜沁,我告诉你,我可是黄鹤楼三公主里最聪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