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寄给阳光一封信

十六岁的他们,已经不知不觉地开始学会使用表情面具了,纵使外表看起来再乐观,再云淡风轻, 内心都有着旁人无法触及的忧愁。

谁说青春就是一片阳光灿烂的青空呢,青春的背后已经渐渐生出了青苔,阳光不至,冷暖自知。

回到黄鹤楼的时候,天色已经是暗暗的蓝了,树影被路灯的光亮勾勒成深灰色。

黎妤累极了,却觉得心情轻快多了。她看着沈孟白的背影,暗暗抿唇,这个男生是从治愈系星球来的吧?仿佛总有神奇的力量, 能平复她的悲伤。

冯戈从“姜花不记得”里走出来,伸了个大大的懒腰,然后懒洋洋地走下台阶,看见黎妤和沈孟白一起回来,不禁诧异起来,说道:“咦,你们俩怎么会一起出现?你们去哪儿了?”

没人理他。沈孟白直接进了书吧,黎妤则深呼吸了一下,向着黄鹤楼走去。冯戈左右看看,还是选择跟在沈孟白身后。

“小白,我今天要睡你家。”冯戈追着说。 头顶的风铃响了几声,裴蔓淡淡看他们一眼。

“裴姨,我回来了。”沈孟白也淡淡说了一句,转身就要去操作间。

“孟白,今天客人不多,你直接回家吧,快期末考试了,给你放假。”

冯戈嬉笑着,凑近裴蔓:“老板,要不然我来这里工作吧,你把工钱给他就行。”

冯戈指了指沈孟白。沈孟白瞪了他一眼。

冯戈也不恼,仍旧笑着对裴蔓说:“我这几天都要住在他家的,我用工作来抵房费。”

裴蔓也开玩笑说:“有免费劳动力,我当然欢迎啊!”

沈孟白见冯戈不像开玩笑,连忙阻拦:“不行,我房间只有单人床。”

冯戈甩甩手:“哎呀,没关系,夏天嘛,我睡地板就好。”

沈孟白撇了撇嘴角。

等到冯戈跟着沈孟白回了家,看着油漆斑驳的暗红色地板,他愣了一下。这样的反应仿佛在沈孟白的意料之中,他冷冷地说: “我们家的条件不适合你,你还是回家吧,离家出走不是什么好行为。”

“你才离家出走呢!”冯戈把肩上的包随意扔在地上,然后迅速地躺下去,找了个舒服的姿势,“看,这不是挺好的?出门在外,不要太讲究。”

沈孟白有些无语,他以为冯戈会知难而退,没料到他竟然来真的。

冯戈坐起来,把手搭在墙壁上,问沈孟白:“隔壁是黎妤家吗?”

也不等沈孟白回答,他就随手拿起一本书重重地敲打着墙壁, 嘴里大喊着:“小鲤鱼,收到请回答!”

沈孟白一下子慌了,急忙去扯冯戈,无奈地说:“算了,收留你一晚,你安静些,不要扰民。”

冯戈得意地笑起来,像只狐狸。

沈妈妈难得看见儿子带朋友回家,欢喜极了。她在地上铺了一床厚厚的被子,又铺了家里唯一的凉席,冯戈嘴巴抹了蜜一样, 对着沈妈妈道谢,哄得沈妈妈眉开眼笑。沈孟白看着妈妈舒展的眉头,有些惭愧,他很久没看见妈妈轻松的笑容了。

夜色深了,黄鹤楼的灯光一盏盏熄了。 沈孟白在夜色里翻了个身,轻轻叹口气。

“你也睡不着啊,小白?”冯戈躺在不远的地方,轻声说道, “我也失眠了。”

沈孟白闭着眼睛,不想说话。

“高考成绩出来了,嘻嘻,分数毫无意外的差。我这种人自然不用期待高考成绩,我能去参加考试答完那些卷子就已经出乎我自己的意料了。”

其实心里是感谢黎妤的,要是没有黎妤的那封信,他压根都不想去考场。

“我爸让我去参军,军人的子女,参军似乎也是不错的选择。我妈呢,想让我留学,去镀一层金,仿佛出国一趟,一个游手好闲的浑小子就能变成个有模有样的青年才俊。

“但是,我对部队没有向往,我对镀金的行为更是鄙视。我有些迷茫,我不知道自己想做什么。爸妈每天都在吵,只要他们见面就会吵,吵的内容当然是关于我。很烦啊,所以我要出来清净几天。”

冯戈的语气淡淡的,却没有平日里的戏谑,倒显得郑重了几分。

真幸福,有那么多的宠爱,但是他却把那些爱当成负担。沈孟白在夜色里眨了眨眼,看着天花板上一闪而过的灯影,幽幽地开口:“冯戈,你愿不愿意复读?重新开始,像我一样……”

房间里忽然响起均匀的鼾声。

沈孟白坐起身,只见冯戈说着话竟然睡着了,哪里有一点儿失眠的样子?沈孟白有些哭笑不得,但还是扯了脚底下一张薄被,走下床,轻轻搭在冯戈的肚子上。

熟睡的大男生忽然吧唧一下嘴,说了一句梦话:“小鱼干……”

沈孟白怔了怔,旋即嘴角微微翘了起来。

十六七岁的他们,已经不知不觉地开始学会使用表情面具了, 纵使外表看起来再乐观,再云淡风轻,内心都有着旁人无法触及的忧愁。谁说青春就是一片阳光灿烂的晴空呢?青春的背后已经渐渐生出了青苔,阳光不至,冷暖自知。

沈孟白这天醒得迟了,睁开眼,冯戈已经把地板擦得雪亮,连他的小书桌都收拾得整整齐齐,看起来确实把沈家当成了自己家, 一点儿都不拘束。

沈孟白哪有心思吃他做的早餐,抓起书包就急匆匆地跑,好在没有迟到,赶在第一个预备铃前进了学校。

走进教学楼,隐隐听见有人说起黎妤的名字,那些声音时断时续。沈孟白皱皱眉。

及至他气喘吁吁地在座位上坐定,却见前面的位置空着,桌面上摆着粉色的文具盒和一本数学书。数学书的封面上也有一张贴纸。这个女生还真是喜欢贴纸。沈孟白笑笑。忽然有人拍拍他的肩膀,他回头,看见高小北难得八卦地凑近他:“喂,沈孟白,你和黎妤是邻居,你知道他们说的是不是真的?”

他们说的……沈孟白不明所以。

高小北挤着眼睛:“就是……听说黎妤不是凌老师亲生的,是抱养的孩子。”

相邻的同学们都凑过来,脸上带着好奇的神色,没有恶意, 却令人生厌。沈孟白冷着脸,正想说什么,却听靠窗的位置传来“啪”的一声响。许佳樱把一本书重重地甩在桌子上,眼睛环视教室,目光冷冷的,像森林里的小兽。原本窃窃私语的人吐吐舌头噤了声。谁都知道黎妤是许佳樱最好的朋友。

值日生黎妤提着一个空水桶和一个拖布从门外进来,静悄悄的教室里,无数双眼睛齐齐落在她身上。黎妤讪讪地笑笑,放好清洁

用具,坐回了座位。她故作轻松地打开书,等着第一节课开始,假装什么都不知道。

又怎么会不知道呢?细细密密的声音像无孔不入的风,吹着被撕扯开的秘密。

第一节课是尹澈的数学课,风趣的尹老师今天格外讷言,只把期末的复习重点再三强调了一遍,然后发了卷子给大家做。经过黎妤,他状若无意地敲了一下黎妤的书桌,黎妤停滞的笔尖动了动。尹老师又走了两步,随意把手搭在沈孟白的肩头,沈孟白的视线迅速地从黎妤的背影移到了桌面的卷子上。

可是,他分明看见她的身体在微微颤抖。

夏日沉闷,席卷着秘密的风却肆无忌惮地张扬着,教室门口不时有外班的同学经过,带着猎奇的目光。

到了午饭时间,许佳樱喊黎妤去吃饭。黎妤懒洋洋地趴着,动也不肯动,一脸撒娇的表情,说道:“天气好热啊,懒得走路,樱樱小姐姐,你帮我带点儿吃的回来?”

许佳樱扬扬手:“你别学钟慧慧那一套。”

说到钟慧慧的名字,许佳樱停顿了片刻,还是轻笑起来:“算了,给你带一块提子蛋糕回来,六号窗口简直是噩梦,也不知为什么有那么多人想要吃提子蛋糕。”

许佳樱说着就要走,只见一直埋头做题的沈孟白忽然站起来, 吓了她一跳。沈孟白单手插在裤子口袋里,另一只手突然握住了黎妤的手腕,他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只说:“黎妤,我要吃饭,带我去食堂。”说着,他就拉着黎妤向外走。

教室里还有一些同学在,有人看着沈孟白拉着黎妤的手,发出低低的惊呼声。黎妤暗暗用力,想把手缩回来,沈孟白却握得更紧,她只好紧走几步,跟着他出了教室。

“喂……”许佳樱闷闷地喊了一声,很快回过神来,追了过去。

只听身后的教室里一片哗然。

出了教学楼,大片雪亮的阳光照过来,沈孟白极自然地把手松开,两只手全揣进裤子口袋里,慢悠悠地向前走了几步,然后回头看着黎妤,淡定地问道:“食堂在哪边?”

黎妤有些生气,揉了揉自己的手腕,伸手指了指教学楼的右侧。

沈孟白微微俯下身,用食指轻轻抹了抹黎妤的眉心:“不要把眉头皱起来。”

黎妤猛地睁大眼睛,定定地看着沈孟白。

“流言越盛,越是要逆流而上,这才是抵御流言最强的方法。”

他平静地看她一眼,却很快收回目光,向着教学楼右侧走了过去。

“喂,这家伙今天怎么这么反常?不过他说得很有道理。”许佳樱轻轻碰了碰黎妤。

“樱樱。”黎妤略带困惑地喊了一声,眉心被他触碰过的地方仿佛被火燎过,烧得她脸颊都热热的。

“ 嗯 ?” “为什么他总是会让我想起姜沁呢?” 好像,她们很少这样谈论起姜沁。

许佳樱没有说话,只向四周张望着,故意转移话题:“慧慧呢?钟慧慧今天怎么一直没出现?”

她轻轻挽住黎妤的手,抿抿唇,说道:“黎妤,不要听别人怎么说,你只要想着你爸爸妈妈是怎么爱你的,他们比世界上任何人

都爱你啊!”

“嗯……”黎妤轻轻叹了口气。

走在前面的男生回过头来,不耐烦地招呼着:“快点儿啊,肚子好饿。”

晌午的日光刺得人睁不开眼,不然黎妤一定能看清,他的耳朵红得异常。

妈妈拿着餐卡在食堂转了两圈,这才看见黎妤和许佳樱走进来,身后还跟着长手长脚的沈孟白。“小妤。”妈妈招招手。

立时有无数目光看了过来,黎妤歪低着头,闪身躲在许佳樱的身后,仿佛想要刻意避开人群。

妈妈的眉头微微皱起来。

教师办公室里有人把传闻当成笑话讲,还有人说:“凌老师啊,你看你就是对学生太严厉了,结果他们总是搞恶作剧。”

“现在的孩子啊,脑洞大得真是出乎你的想象,怎么能想出这么狗血的剧情?一定是狗血电视剧看多了。”

“没错,不看经典,只看流行,学的都是歪门邪道。”

为此,老师们还热热闹闹地讨论了一番教育之道。凌老师也只当是自己哪个学生的恶作剧而已,心里对女儿的愧疚又多了几分, 心里想着黎妤一定烦透了。高三的老师本就清闲下来,凌老师特意早早来了食堂,打算带黎妤去教师食堂吃点儿小灶,安抚一下她不耐烦的情绪。

可是此刻,黎妤为什么会有那样的眼神?不是不耐烦,不是抱怨,而是……窘迫,是一个暗藏的真相被公开之后的窘迫与惶恐。

凌老师思量片刻,还是摇摇头,否定了自己的判断。她主动走到黎妤身边,把手放在许佳樱肩膀上,看看沈孟白,视线落到黎妤身上,笑着说道:“今天我请客,请你们去教师食堂。”

沈孟白有些不自在地挠挠头,许佳樱倒是爽快地应道:“谢谢凌老师,我一直想去教师食堂参观一下呢!听说那儿的红烧肉比学生食堂的好吃。”

“都是一个大厨做的,怎么会有两种味道?慧慧呢?慧慧吃饭竟然都不积极啊?”凌立卓脸上笑着,眼神却暗了下去,黎妤分明在回避她的目光。

许佳樱冷哼一声:“谁知道她躲到哪里去了?”

今天发生了这么大的事情,钟慧慧一直没露面,这根本不是她的性格。

“妈,我们还要去找慧慧,就先不和你去吃了。”黎妤说着扯了扯许佳樱,竟逃也似的跑开了。

只留下凌立卓站在原地,心里一阵一阵地发冷。

黎妤好不容易挨到放学,却见爸爸破天荒地出现在校门口。爸爸倚着车门,对黎妤做了个帅气的手势。在黎妤的印象里,好像爸爸鲜少来接她。

“樱樱,我今天恐怕要借用你的‘路友’。”黎爸爸笑着说。许佳樱笑着把黎妤向黎爸爸的方向推了推。

黎妤苦恼地挠挠头,和许佳樱摆了摆手,一脸的不自在。到底还是个小孩子,总学不会像成年人一样不动声色。黎爸爸揉了揉她的头发,也没说话,只是笑着打开了车门。

父女俩去了一家很有格调的西餐厅,是黎妤一直向往的餐厅。爸爸订了一间包房,小声对黎妤说:“这里很贵的,爸爸可是带了所有私房钱。”

“你知道了?”黎妤沮丧地歪歪头,看着爸爸。 “你妈这个人啊,对学生只是过于严厉而已,有的学生就不太懂得她的良苦用心,难免会有几个调皮的,没事就弄出一场恶作剧。” 爸爸没有直接回答黎妤的问题,但是显然妈妈已经把学校里发生的事告诉了黎西川,并且分析出了女儿“信以为真”的心理。 “你小学五年级的时候,有一次在儿童公园,有人往你脖子上扔了条毛毛虫,你吓得号啕大哭,这件事你还记得吗?” 黎妤点点头。

“那个扔毛毛虫的孩子就是你妈妈的学生,是她带的那一届里最淘气的,他去读大学那年冬天,还特意因为这件事写信向你妈妈道歉。唉,远的不说,就说前几天慧慧被人淋水那件事,其实也是针对你的恶作剧啊!所以我常常劝告你妈,对学生严厉的同时,还要给予爱的感召。

“从教学上来说,你妈妈绝对是个好老师,但是从家庭角度来说,她肯定不是一个完全合格的妈妈,她责任心重,又要强,精力全放在教学上,所以,可能从小到大对你的关爱不够多……”

爸爸说着说着面色微红,这个中年男人显然对这个问题感觉有些棘手。

“爸,其实学校里的传言并不是恶作剧对不对?”

黎妤不忍看爸爸局促的表情,索性直接捅破天窗,她不敢看爸爸的眼睛,低头说道:“其实,我已经全都知道了,有一天晚上, 我听见了你和妈妈的聊天,我也知道在监狱见到的夏阿姨就是我的亲生母亲,她得了绝症,可是我……我每天都在纠结的,却都是‘怎么办啊?黎妤,你的妈妈其实不是一个被人尊敬的老师,而是一个监狱里的犯人呢!’‘怎么办啊?黎妤,你现在拥有的爸爸妈妈的爱,都要还回去了。’”

门被服务生轻轻推开,牛排在铁板上发出“吱吱”的声响。 爸爸定定地看着黎妤,神色复杂。黎妤咬着唇,深深地低下头,只用叉子反复戳着面前的小餐包。 “黎妤。”黎西川迟迟地开口,嗓音忽然哑了几分。 “爸,对不起。”黎妤没敢抬头。 “你确实应该道歉。”黎西川的声音有些激动,“你难道觉得爸爸妈妈不够爱你吗?” “我没有。”黎妤急急地辩解,“爸,就是因为我舍不得你们的爱,所以才会特别难过。”

“黎妤,你就是在质疑!如果你不质疑我们的爱,你就不会相信那些零星听到的聊天。今天你妈妈给我打电话,说了学校里的传言,说了你的反应,她觉得你似乎有些误解。我还不信,我笑她太敏感了,我们的女儿善良聪慧,怎么可能会相信这种无稽之谈?可是……”

爸爸摸索着,掏出一支烟,又双眼茫然地开始找打火机。打火机分明就在他眼皮底下,黎妤伸手把打火机向前推了推。爸爸抽了几口烟,似乎平静了一些。

“对不起啊,小妤,我脾气有些急了。既然你心里有所质疑, 那我就把答案告诉你吧。”

爸爸起身,示意黎妤跟他走。黎妤看看满桌子的菜品,欲言又止,也不敢追问,只得乖乖地跟着爸爸上了车。

夜色昏沉,爸爸开着车一路无语。他抬头看看后视镜,但见后排的女孩子忐忑不安,犹如受惊的小兔子。爸爸不禁又爱又恨地兀自摇摇头。

正在长大的小孩子啊,你永远不知道他们会为你制造什么样的难题。

黎西川带着黎妤去了自己的工作单位,派出所已经过了晚饭时间,值班的民警叔叔正蹲在门口和两岁的小女儿视频。

“现在这个时代多好啊,以前爸爸值班的时候,想你了只能看看照片。”

这是爸爸沉默良久后的第一句话。黎妤眼圈有些红。

到了办公室,爸爸慎重地关上了门,然后打开文件柜的最下层,拿出一个档案袋,轻轻推到黎妤面前。

“你口中的夏阿姨夏美雅是我经手的嫌疑人。确切地说,她杀了她丈夫之后,主动来自首。那天晚上刚好是我值班,那天下了入冬以来最大的一场雪。她怀里抱着沉睡的婴儿,她声音轻柔,她说:‘我不想让一个吸毒的父亲毁了他女儿的一生。’她的故事很长,我觉得现在也没有必要透彻地讲给你。我只说重点,夏美雅在这个城市举目无亲,她把孩子交给我,她说宁愿让那个三个月大的婴儿成为别人的女儿,成为一个真正的公主。”

黎妤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我很想收养那个孩子,但是那个时候,我自己的女儿也刚刚四个月大而已,我们家没有条件也没有收养的资格。刚好,我有一个朋友,他们夫妻结婚多年没有孩子,夫妻俩都是踏实本分的人, 所以,我帮他们提交了申请收养孩子的手续。他们也遵守诺言,让这个小女孩儿过上了公主的生活,甚至为了这个孩子,特意搬了家,让新邻居都以为那就是他们的亲生女儿。”

黎妤呆呆地看着爸爸,有些回不过神来。

爸爸打开纸盒子的盖子,盒子里有一些复印件,是当年的笔录,他用手指点了点其中的一行字。那上面清清楚楚地写着夏美雅

孩子的出生年月——2001年9月27日。仿佛有什么在脑海里炸开一样。黎妤不敢相信地看着爸爸。

爸爸闷闷地吐出一口气,拍了拍黎妤的肩膀,只说:“我把真相告诉你,接下来该怎么做,你自己选择吧!”

黎妤惊恐地看着黎西川,黎西川却躲开了她的目光,站在窗前,面对窗外的夜色,又点燃了一支烟。

2001年9月27日,那是钟慧慧的生日。

钟慧慧这天向班主任请了假。

黄鹤楼最小的、最可爱的、最无忧无虑的小公主钟慧慧,从来没有为世间事烦恼过。但一切仿佛从这个夏天开始变得不一样,她开始不自觉地轻轻叹息,极轻极轻的声响,落在心里却变成惊雷。钟慧慧的爸爸是在上午第二节课之前来到学校的,钟慧慧从未见过这样慌乱的爸爸。他脸上挂着笑,但是鬓角却不停地有汗流下来,他用手在面前扇了扇,讪笑着:“今天真热啊!”

没有太阳的天气,有风掠过裙角,分明凉爽得像秋天。

爸爸拿出一张银行卡递给钟慧慧,嘴里含糊说着:“爸爸临时接了个单子,要去南方考察一下工厂,这些钱你留着应急。我已经告诉李阿姨了,让她每天晚上留在黄鹤楼陪你。月子中心我也续了费,让你妈妈和弟弟再多住一个月,你弟弟毕竟是早产儿,需要特殊照顾。”

长得五大三粗的爸爸,一直都细腻得像个妈妈。钟慧慧想不出这个世界上还会有谁比爸爸更爱自己。

“慧慧啊,”爸爸艰难地开口,“照顾好妈妈和弟弟。”

“哦,知道了。爸,发生什么事了吗?” “哪有什么事?”爸爸呵呵笑着,“就是……要是有人问起,你就说爸爸是昨天出发的。”

看着钟自在鬓角的汗珠,钟慧慧微微哆嗦了一下,但她还是没敢再问。

爸爸摸摸她的头:“快回去上课吧,好好学习,没几天就考试 了呢!你要是考好了,暑假爸爸带你去国外玩儿。”

钟慧慧的眼睛笑得弯弯的。

但是,等到爸爸坐的出租车消失在街角,钟慧慧脸上的笑容消失得毫无踪迹,那张脸看上去甚至有些僵硬。

一定发生了什么事。钟慧慧心里想着,望着风吹来的方向,惴惴不安。

她转头向着教学楼走,有人擦着她的身体跑过去,她有些微微眩晕,感官仿佛也变得迟钝。眼前那么多张脸,她看见他们的嘴巴迟缓地开合着,却仿佛听不见任何声响。

“黎妤啊,不是凌老师亲生的。”

直到有一个微弱的声音飘过来,钟慧慧猛地回过神来。“不是亲生的?怎么可能?”

对了,钟慧慧心里想着,这是早晨到学校就听过的传闻,她原本打算等下课之后去黎妤班里找她。

钟慧慧忽然停住脚,她站在原地静静想了一会儿,然后果断地去找班主任请了假。

上午九点一刻,公交车里显得有些空旷。钟慧慧坐在靠窗的位置,漫不经心地看着车窗外的风景。人群、开满米白色花朵的树、天空的飞鸟,仿佛全世界都在她眼前路过,又仿佛一切都是虚空。直到一辆献血车落入她的视线,她僵硬的身体才微微有了些反

应,她不自觉地握紧拳头,指甲掐着掌心,有一种疼生生地蔓延到心里。

A型血和AB型血的父母可以生出A型血、B型血、AB型血的子 女,但是独独不会生出O型血的子女。

这样简单的生理学常识,钟慧慧很早就知道。但是直到妈妈早产急需输血的那天晚上,钟慧慧才知道爸爸的血型是A型,而不是和自己一样的O型。也就是说,A型血的爸爸和AB型血的妈妈,绝 对不可能生出O型血的钟慧慧。

那个晚上,钟慧慧已经急得有些蒙了,妈妈和她肚子里的宝宝危在旦夕,爸爸千里迢迢地从外地赶回来,她哪里还顾得上去思考血型的问题。隔天早晨,当黎妤再次谈起血型的话题,钟慧慧突然间清醒过来。

一定是哪里出了问题。

她在同伴面前佯装镇定,其实心里已经慌得不知所措。

后来没多久,黎妤带着她和许佳樱去了女子监狱,她猝不及防地听说了一个关于黎妤“真正身世”的故事。她心里想着,原来黄鹤楼里住着两个假公主呢,她甚至有些庆幸,庆幸自己不是唯一的身世凄惨的灰姑娘。她希望关于自己身世的真相永远不要到来,不要像黎妤这样,半路被揭开一团和气的假象,露出血淋淋的真相, 惨不忍睹。

可是,当她看见夏阿姨的那一瞬,心里仿佛被一块巨石击中。穿着灰蓝白条狱服的夏阿姨长得很清秀,她年轻时应该很漂亮吧, 可是她和黎妤并不像。钟慧慧暗暗看着夏阿姨的眉眼,有一种难以言说的恐惧渐渐环绕了她。

她相信血缘相同的人会有心灵感应。尽管夏阿姨很少直视她, 但是在偶尔的目光交错中,她能清楚地读懂夏阿姨眼神里的含义,

有歉疚,有不舍,有难以言说的情意。

有一瞬间,钟慧慧差点儿哭出来,她想问问她:“是你吗?曾经抛弃我的人就是你吗?”

她什么也不敢说。

这个在监狱里度过了小半生的女人,生命所剩无多,她也是个可怜人啊!钟慧慧忽然就冷静下来,她面不改色地参与活动的每一个环节,她甚至主动又热情地占据着“夏阿姨”的视线。

也许,只要她自己不提出质疑,那么永远都不会有人来戳穿关于她身世的秘密。她最后拥抱了“夏阿姨”,她想,那会是她们之间这一生中唯一的拥抱,就让彼此了无遗憾吧!

“我不会变回灰姑娘,永远都不会。”

在离开监狱的路上,钟慧慧心里默默说着,眼泪却止不住地流出来,像一条暗夜里无声的河,越是平静的河面下越有着湍急汹涌的暗流。

钟慧慧并没有去月子中心,她半路在游乐园的站点下了车。她一个人开着碰碰车在无人的场地里转了一圈又一圈,又独自坐着海盗船大声尖叫。所有能玩的项目,她都孤独又投入地玩了一遍又一遍。

她想着之前爸爸仓皇的神色,告诉自己不能停下来,仿佛一停下来,她预感中的会让人恐惧的事就会发生。

暮色四合,疲惫不堪的钟慧慧从旋转木马上下来,扶着围栏, 她觉得有些晕。有几个人围过来,有人尖声叫着:“小妹妹,一个人玩游乐园有什么意思?我们陪你吧!”

钟慧慧看看他们,说话的男生留着寸头,胳膊上有大片淡青的文身,他身后站着两个十七八岁的男生,脸上都挂着痞气十足的笑容。钟慧慧没说话,越过为首的男生就想跑,那人却动作敏捷地挡在她前面,接着,有人去拉扯钟慧慧的书包。

“不喜欢我们陪吗?那你借点儿钱给哥哥们吧,让我们也去坐坐海盗船。”

钟慧慧紧紧地把书包抱在怀里,虽然心里怕极了,却还是鼓起勇气用力地撞开了面前的男生,然后,她迈开腿就想跑。后脑勺却传来剧痛,有人拽住了她的头发,扯得她快要哭起来,手里的书包很快被人抢了过去。

“放开她!”

熟悉而冷静的声音忽然在耳边响起,钟慧慧想要转过头,奈何脖子却被人死死地按着。

“小子,想管闲事?我劝你还是歇歇,我们可知道你是谁, 你妈不就是在猴山旁边摆摊卖玩具的那个女人吗?别给你妈惹麻烦。”

钟慧慧忽然想起这声音的主人是谁,大喊道:“沈孟白,快救救我!”

她话音刚落,只听自己身后的人“啊”的一声惨叫,然后松开了自己的脖子。钟慧慧转过身,果然看见沈孟白出现在视线里,对方三个人合起伙将沈孟白围拢起来,沈孟白仍旧一脸平静,看不出任何表情。

钟慧慧紧张得双手直哆嗦,却飞快地捡起地上的一截小树枝向着三人当中的一个猛扇过去。对方下意识地闪躲了一下,树枝划过他的耳朵,他忽然笑了,显然是被钟慧慧的架势逗笑了。

“妹妹,你是在给我扇风吗?”

那截树枝大概是被夜里的风吹落下来的,还带着水分未干涸的

叶子,哪有半点儿杀伤性武器的意味?

沈孟白有些无语,真是害怕猪一样的队友啊!这种情势下,带着钟慧慧根本不宜恋战,沈孟白眼见着对方的状态有些松懈,一手捡起地上的书包,一手拉着钟慧慧就大步跑了起来。

两个人一直跑到管理处的门口才停了下来。钟慧慧累得大汗淋漓,上气不接下气地说道:“沈孟白,我们为什么要跑啊?我还以为可以和他们恶战一场呢!”

沈孟白瞥了钟慧慧一眼,没好气地说:“刚刚是谁吓得腿都在发抖,现在居然敢说想要恶战一场?”

钟慧慧嘻嘻笑了两声,又忽然想到什么,正色道:“他们说的是真的?你妈妈在这里卖玩具?”

“嗯。” “那他们会不会真的去找你妈妈的麻烦?”钟慧慧有些着急。沈孟白没有回答钟慧慧。沈妈妈在卖场找了一份理货员的工作,工休的时候就会到附近的这个游乐场来摆摊卖点儿小玩意。沈孟白今天忘了带家里的钥匙,这才在放学后来游乐场找妈妈拿钥匙,没想到刚好看见钟慧慧被人欺负的那一幕。

“我们要不要……”钟慧慧声音越来越低,“报警”两个字最终没有说出口。不知为什么,心里又有些说不出的忧虑,仿佛报警这件事会带来什么麻烦一样。

“你今天没有上学?”沈孟白轻描淡写地问道。

放学的时候,他看见许佳樱在学校门口等了很久,最后独自上了公交车。

“哦,有点儿事。”

她不想说,他也就不想再追问。 “回家吧。”沈孟白只淡淡说了一句,随手把钟慧慧的书包甩在自己肩上。

夕阳余晖里,男生的背影被镶起一条淡淡的金边。钟慧慧从来没觉得沈孟白的背影这么高大帅气,像个英雄。在钟慧慧心里,男生们多半都是讨厌鬼,除了那一年在长白岛遇见的小小少年。

那一天,黎妤和姜沁落水,钟慧慧觉得自己的小心脏吓得都要停止跳动了,然后有个瘦小的男孩子突然跳进水里,他竟然真的救了黎妤。在大人们赶来之前,小男孩把黎妤拖上了岸,钟慧慧看着他一板一眼地做着急救动作,心里震惊极了,她认真地看了看他, 只看见他冷静的面色和长长的睫毛。从此,那个小男孩就成了她心里的小英雄,她甚至一直懊恼,当时竟忘了问他的名姓,而她们仓促地被大人带离岛上,没有和他说“再见”。

钟慧慧的脚步突然顿了顿。 “沈孟白。”钟慧慧郑重地喊了一声。沈孟白回过头来。

钟慧慧记忆里小男孩的脸忽地就和面前这张脸重合在一起。 “是你吗?”钟慧慧惊讶地叫出声来,“你是不是在长白岛救过一个小女孩儿?”

沈孟白依旧面无表情,却很快扭过头去。“就是你,是你救了黎妤。”

钟慧慧越发笃定,雀跃地追上去,一把扯住了沈孟白的胳膊, 细细打量着他的眉眼。她高兴地笑起来,却很快又微皱起眉头,鼻头酸酸的,然后,轻轻抱住了沈孟白。

沈孟白诧异地看着突然抱住自己的女孩儿,有些无措地举起双手,却又忽然想到,如果黎妤认出自己,会是什么样的反应呢?他兀自走着神,却不知钟慧慧正百感交集。钟慧慧何曾料到,一直被自己嫌弃的沈孟白,竟然就是心里一直崇拜的少年。她早早地就见

识过他的勇敢,五年后重逢,他竟再一次如英雄般出现。 “沈孟白,谢谢你,谢谢你再一次出现,你一直都是我记忆里的英雄。”

钟慧慧忽然放下了所有的防备,放声大哭起来。是不是遇见了英雄,就不怕命运呼啸着追过来?

沈孟白的心软了一下,僵硬在半空中的手臂缓缓落下,轻轻落在钟慧慧的后背上,他迟疑地轻轻拍了拍她,像安抚一个小小孩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