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大雨里走失了故人

十六岁时的悲伤是一条河, 每个人的心里都会有一道河床,有些人的河床里江河泛滥,有些人的河床里只有清浅溪流,也有些人,他们的河床里长满青草和花。没有和悲伤对峙过的人,没有资格说快乐。

黎妤的爸爸是在高考结束那天回来的。彼时黎妤的扁桃体已经基本痊愈,妈妈还是早早地就催促她上床休息。黎妤半睡半醒地听见爸爸的声音,猛地睁开眼,赤着脚就跑出房间,果然看见爸爸正坐在餐桌旁边吃一碗面条,妈妈剥了一瓣蒜放进爸爸的碗里,两人低声低语地说着什么,黎妤走出来的那一刻刚好听见爸爸说:“许清到底没有社会经验,不然怎么会被骗进传销窝点?”

“爸。”黎妤欢喜又怯怯地喊了一声,小跑着过去一把抱住爸爸的脖子。

就像小时候一样,黎妤每一次生病的时候,只要看到值班回来的爸爸,病就好了一大半似的。此刻的黎妤,亲昵地把脸埋在爸爸的肩膀上,心里却百感交集。她难过地想着,这么宽厚温暖的臂膀,是不是终究会有不再属于她的那一天呢?

妈妈用筷子头敲了她一下:“大姑娘了,像什么样子。” 黎妤吸吸鼻子。

“许佳樱也回来了?” “嗯。”黎西川掐掐黎妤的脸蛋,“嗓子都好了?”

黎妤眯着眼睛点点头,急忙又问道:“许叔叔真是被骗进了传销窝点?”

“没事了,救出来了。”黎西川想了想,郑重地嘱咐道:“许家的事要保密,别跟别人说,连慧慧也不要说。”

“许清是极要面子的人,只怕一时半会儿也放不下,这段时间你尽量多开导他。”妈妈对爸爸说道。

爸爸点点头,把碗里那颗蒜夹进嘴里。黎妤见了,皱了皱眉头,对于爸爸的特殊爱好,她还真是接受不了。爸爸见状,张着嘴对女儿呼了口气,随后看着黎妤捂着口鼻的样子哈哈大笑起来。

“你们父女俩怎么都没个样子!黎妤,快回去睡觉。”妈妈催促着,脸上却带着笑容,高考结束,她的焦虑情绪也可以放一放了。

爸爸却像是想起什么,对正想起身回卧室的黎妤轻声说道: “小妤啊,这个周末,所里和二监有个联谊活动……”

妈妈重重地咳了一声,倒显得有些刻意。

爸爸却看也不看妈妈,只继续说着:“我们想找几个志愿者参加,最好是你们这个年纪的女孩子,你问问慧慧和樱樱,愿不愿意和你一起参加……”

黎妤缓缓抬起头看向爸爸,不知为何眼前有些模糊,像隔了一层水雾。

爸爸笑得有些尴尬,干巴巴地解释道:“也不用你们做什么, 就是和女监的几个服刑人员一起包饺子……她们都是当妈妈的人, 很想孩子。”

“那为什么不让她们自己的孩子去?”黎妤犹豫着问出口。“因为离得太远了。”

“哦。”

“行吗?”

“好。”

……

夜晚,卧室的灯光暗下来。

黎妤躺在**轻轻叹了口气。果然,像她的梦一样,她要回自己的星球上去了吧?

重新开张的许家小食店吸引了许多老邻居的注意,人们寒暄着,视线在小小的房间内搜寻,谁也没看见许清的身影。许佳樱的

妈妈像什么也没发生过似的,面不改色地热情招呼着客人,但凡有人问起,就敞亮地解释道:“我们回老家几天,许清老家有点儿事。”

只有许佳樱受不了邻居们八卦的眼神,一早就离开了家。

让她意外的是,一向喜欢赖床的黎妤,竟然最早出现在杨树底下。许佳樱稍稍有些难为情,心里知道黎妤肯定是知道实情的。但黎妤什么也没说,眼底带着淡淡的黑眼圈,委屈地冲着许佳樱撇撇嘴:“樱樱,你不在的时候,我生病了呢!”

许佳樱说:“我听黎叔叔说了,黎叔叔在车上很惦记你。” 黎妤忽然过去抱了抱许佳樱:“没事儿,都过去了!”

也不知到底是在说自己的病还是说许佳樱家里的烦心事。“嗯,都过去了。”

许佳樱也应了一声,心里软软的。

两个人对视一眼,眼里闪过了然的神色,忽然彼此笑了起来, 笑容里有宽慰与释然。

钟慧慧照例咋咋呼呼地跑了过来,许佳樱率先收起笑容。以至于钟慧慧看着两个人乍然板起来的面孔,有些狐疑。

她直接问道:“许佳樱,你去哪儿了?你爸也回来了?” 许佳樱只“嗯”了一声。

黎妤看看腕表:“快走吧,今天能赶上前一趟车呢。”

钟慧慧还不死心,看着黎妤:“你们俩刚刚在说什么?怎么我一来就不说了?”

黎妤戳了戳钟慧慧的脑门儿:“说你怎么还不下楼,是不是又在睡懒觉。”

说着,黎妤拉着许佳樱就往前走。 “嘁!”钟慧慧跺跺脚,不甘心地追了上去,心里却别别扭扭的。原来,最好的朋友们也会有不想告诉自己的秘密。

因高考生的离校,校园里仿佛立时空旷冷清许多。三个人走在甬路上,各怀心事,反倒比平日里沉默。天气开始热起来,树上有早熟的蝉发出喑哑又不成调的嘶鸣。

钟慧慧借了许佳樱的数学练习册边走边看,大有临阵磨枪的架势。

“樱樱,这是什么意思?”钟慧慧困惑地指着练习册背面潦草的几个字。

清澈,明澈,澄澈。

许佳樱飞快地拿过自己的练习册,含糊地说:“随便写的,别看了,要进教室了。”

“小气,借我看看嘛。”钟慧慧有些不高兴。

黎妤没注意到钟慧慧晴转多云的表情,迟疑着还是说出口: “你们两个周日有时间吗?能陪我去第二监狱参加个活动吗?”

她用的是“陪”字,却并没有人听出别的意味。 “监狱?”钟慧慧的反应最强烈,“我去我去,我还没看过监狱是什么样子呢!”

钟慧慧注意力的转移让许佳樱暗暗松了口气,右手紧紧握着练习册,仿佛一松手,藏在练习册里的秘密就会飞出来,铺天盖地。

清澈,明澈,澄澈。每一个“澈”,都是尹澈的“澈”。

每一棵树都会慢慢生出蓓蕾,积蓄着青涩又甜蜜的芬芳,却不敢肆意绽放,于是小心翼翼地开成自己心底的秘密。

尹澈就是许佳樱心底的秘密。大概除了书吧的树洞,再没有人听过这个秘密。

钟慧慧拉了拉许佳樱的衣角,斜睨了她一眼:“你去不去?你不会要忙着期末复习不想去吧?”

许佳樱推了推眼镜,问黎妤:“什么活动?”

黎妤咬咬嘴唇:“和几个服刑人员联谊,包饺子,当志愿者。”

“爱的感召?如果你需要我去,那我就去吧。”许佳樱的反应冷冷淡淡。

“谢谢。”黎妤说道。

许佳樱看了她一眼。这样的黎妤是反常的,言语突然客气,反倒暴露出内心的不安,那个活动,似乎并不是她意愿所向。许佳樱没有继续问下去。

钟慧慧和她们分开的时候,若无其事地说道:“你们俩啊,不许有秘密瞒着我。”

“怎么会呢?”黎妤笑眯眯地摆摆手。 “你可能得了疑心病。”许佳樱的语气满是揶揄。

钟慧慧对她吐吐舌头,神秘地说道:“许佳樱,其实我也有一个秘密不能告诉你。”

说完,钟慧慧洒脱地转身,只留下身后两个女孩子无可奈何地看着她的背影笑笑。

其实心里还是会觉得有些不舒服,女孩子的敏感并不是毫无道理,钟慧慧相信自己的直觉,她们有事瞒着她。而这种被好朋友排斥在外的感觉不太妙。

她确实也有一个秘密不能告诉许佳樱,昨天半夜,许叔叔悄悄地到她家来,爸爸拿了一大摞钱交给他。

她越来越不喜欢这世界,被秘密充斥的世界。

再回到教室,气氛仿佛变得不一样,班主任老刘敲着黑板说:“高三学生已经离校了,从今天开始,你们就是接班人。你们现在是学校里的老前辈了,所以,时不我待,从现在开始加油吧!”

有人深深地叹息,有人苦着青春洋溢的一张脸,有人高声哀号着。

黎妤抱着书包一动不动。

沈孟白伸脚踢了踢黎妤的椅子,黎妤身体一个趔趄,回过神来,扭头看看沈孟白。像个小孩儿,满脸不高兴的表情,沈孟白心里想着,却还是冲讲台的方向示意了一下。黎妤转头,看见老刘的目光正望着自己,忙吐吐舌头,迅速打开书包拿出复习资料。

“暑假前考的模拟卷子,现在给你们发下去,看看自己错在哪儿,问题出在哪儿,亡羊补牢,犹未晚也。”老刘文绉绉地说着, 视线扫过许佳樱,最后落在沈孟白身上,眼里闪过一丝欣慰——一匹黑马啊!

虽然考试不列大榜,但是几个学霸的分数还是被低声地传扬着,大家看着自己的分数,心里暗暗对比着。毫无意外,许佳樱的分数很高,语文136分,数学135分……黎妤远远地对许佳樱比了个“V”字,许佳樱平静地看她一眼。

仿佛已经习惯了。

从小学三年级开始,许佳樱忽然意识到,自己总该有一项长处,没有黎妤那样身份令人尊敬的父母,没有钟慧慧那样富足的家庭环境,那么靠自己的努力得到别人的肯定与尊敬总是可以做到的。

没有人知道,她每天过得有多辛苦,在学校里看似学得毫不费力,回到家,却要在拥挤的空间和嘈杂的环境里付出双倍的努力。她和爷爷奶奶睡一个房间,怕灯光影响他们睡眠,也怕爷爷的呼噜声影响自己学习,她就在床周围支了一顶厚厚的帐子,夏天的夜

里,她从来不曾体会过黎妤口中“温柔的夜风”。

她常常觉得自己是个机器人,努力学习不过是她大脑里的一个程序而已。

直到数学老师尹澈的出现,唤醒了她心里沉睡的自我。她从小见惯了爸爸的清高斯文,见惯了黎叔叔的谨慎小心,见惯了钟叔叔的财大气粗。可是尹澈和他们都不一样,他身上没有成年男人的市侩与油滑,他洒脱又随意,活得清澈明朗,像风,像自由自在的风。尹澈不会死板地讲课,即使是数学课,他也能给他们传递多元的信息,那是来自一个更广袤自由天地的气息。

许佳樱悄悄地摸了摸书桌里的棒棒糖,四十五颗。对她来说, 这是世界上最甜蜜的味道。

“我的天哪!沈孟白数学140分。”高小北忽然喊了起来。许佳樱的手微微抖了一下。

教室里有片刻沉寂,继而爆发出更大的呼喊声。怎么可能呢? 明明在一个月前他还交上一张数学白卷,是异军突起?是韬光养晦?

“咣咣咣”。老刘又敲黑板了。 “这次模拟考试,沈孟白同学,数学单科第一,总分第一。事实证明,人人都潜力无穷,无论何时何地,都无须看低自己,不想当将军的士兵不是好士兵。”

“喂,沈孟白,你是怎么做到的?”高小北好奇地问。

沈孟白没有回答,依然板着一张让人轻易不敢亲近的冷漠脸, 他淡淡地看了前桌女生的背影一眼,眼睛里却有星光熠熠。一个多月之前,他确实对那些题目感到陌生又茫然,他在长白岛的教室里昏昏沉沉地打发了太久的时光。可是,那些题没什么可畏惧的,他不过就是在小树林里捧着数学书啃了一个月的馒头而已。

他只是不想继续蛰伏在黑夜里,因为有人说怕在星际里迷了路,他想为她散发出最亮的光芒。

星期日一大早,黎妤就起了床,犹豫了半天,还是挑了自己最喜欢的一条牛仔背带裙,然后对着镜子认真地梳好了头发。说不紧张是不可能的,拿着梳子的时候,她感觉手心里沁满了冷汗。

妈妈似乎也不像往日那样淡定,看着她和钟慧慧下楼,一副欲言又止的表情。黎妤回头对她笑了一下,低下头,眼眶就红了。

爸爸警队的警车等在楼下,许佳樱已经坐在了副驾驶的位置, 手里捧着一本习题册,不言不语地低头做着练习题。

一路上只有钟慧慧不停地说着话,黎妤罕见的沉默,许佳樱转头看了一眼黎妤,黎妤嘴角翘了翘。

很牵强的笑容。许佳樱心里想。

进了二监的办公楼,钟慧慧忽地就噤声了,小声对同伴们说: “这气氛,真的令人肃然起敬啊!”

许佳樱默默伸手握住了黎妤的手,黎妤满手心都是冷汗。“黎妤,你没事吧?”许佳樱轻声问道。

钟慧慧这才好奇地看了看黎妤。

爸爸去办理登记手续了,空****的接待室里只有她们三个人。黎妤忐忑开口,声音有些发抖:“我可能要见到我亲妈了。” “什么?”许佳樱不解。

钟慧慧的脸却“唰”地白了。 “这就是我家的秘密,我好像是我爸妈抱养的,今天来见的人是亲生母亲,听说她得了绝症,想见一见当年抛弃的孩子。” 像在讲述一个狗血的故事。

钟慧慧难得没有出声破坏这诡异的气氛。许佳樱却敏锐地捕捉到黎妤话里的关键点——我好像是我爸妈抱养的。

“十六七岁啊,真是爱幻想的年纪,我也曾经幻想如果我能梦到彩票号码该多好。可是,黎妤,你怎么好意思臆想出这样无情的故事?凌老师听了会伤心的。”许佳樱冷冷地指责她。

正说着,爸爸跟几个女警过来,女警们热情地跟女孩们打着招呼。

活动开始,爸爸留在了接待室,女孩们被带到机关厨房。黎妤回头看了爸爸一眼,看见爸爸紧皱的眉头,感受到女儿的目光,爸爸笑了一下。许佳樱也看见那个笑容,心里的第一反应是,黎叔叔的笑容和黎妤一样牵强。

许佳樱意识到,今天的活动,除了女警和服刑人员,就只有她们三个志愿者。仿佛她们三个才是这场活动的主角一样。在场的五个女犯人穿着夏季的狱服,梳着短发,看起来干净整洁,都是和她们的妈妈差不多的年纪。

气氛最初有些尴尬,除了狱警,没有人说话。狱警建议大家做自我介绍,许佳樱最先开口,她冷静地看着对面的五个人,心里判断着黎妤所臆想的故事究竟是真是假。五个人当中有一个阿姨最瘦弱,脸色看起来蜡黄无血色,偶尔低声地咳着,仿佛在极力忍耐。而那个阿姨的目光也最飘散,似乎不大敢抬头看她们,却又总是在她们不注意的时候,把视线移过来。

那个阿姨也是最后开口的:“我姓夏,也有一个女儿,她快十七岁了,但是因为我犯了罪,没有办法抚养她,只好把她送了人。我原本打算好好服刑,争取能够减刑,早日出狱,每天能远远看她一眼,就是最大的满足。可是,我现在生了病,也许等不到出狱的那一天。和亲生骨肉离散,是离心之痛,这大概就是我这一生得到的最大的惩罚。我不求还能回到她身边,我只希望她能快乐平安地长大,做一个幸福的人。”

黎妤忽然吸了一下鼻子,差点儿哭出声来。许佳樱捏捏她的手,把纸巾递给她。许佳樱现在有些信了,尽管这太令人震惊。

钟慧慧一反常态地沉默良久,却突然又恢复了她的“社交才能”,主动走过去,站在夏阿姨的旁边,对大家说:“听说今天要包饺子,我特意在家练了练呢,这可是我第一次包饺子,谁要是能吃到我包的饺子,一定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

大家笑着说:“这小姑娘伶俐又活泼,真招人喜欢呢。” 于是,气氛慢慢地热络起来。

黎妤没有太靠近夏阿姨,却始终站在她对面,站在她一抬头就能看见的位置。许佳樱想了想,也留在黎妤旁边,心里倒是觉得钟慧慧真是没心没肺,压根儿没有照顾黎妤的感受。钟慧慧一会儿请教夏阿姨怎么擀饺子皮,一会儿又笑着把自己包的饺子递过去献宝。

黎妤在每个自己包的饺子上都做了特殊的记号,等到饺子上桌的时候,特意挑出了自己包的饺子,放在盘子里,往夏阿姨面前推了推。许佳樱见状,急忙也挑了自己包的饺子递过去。夏阿姨看着她们,笑了笑,黎妤咬着嘴唇低下头,刻意避开了对方的目光。

许佳樱不知道夏阿姨具体得了什么病,但是看得出来她应该没什么食欲,而且食物会引起她的不适。黎妤递过去的饺子,她吃了一口就放下了,许佳樱的饺子,她没有动。也不知钟慧慧在她耳边说了些什么,她反而吃了两个钟慧慧的饺子。看着钟慧慧脸上的撒娇表情,许佳樱暗暗抚额。

吃了饭,活动似乎就该结束了。

黎妤踌躇着,还是鼓起勇气说道:“您好好养病。”

许佳樱想了想,补充了一句:“夏阿姨,您放心,您的女儿一定会幸福的。”

钟慧慧一把推开许佳樱,突然伸手抱住了夏阿姨。

黎妤其实也想给她一个拥抱,却显然没有钟慧慧行动果决。 转身的时候,她看见夏阿姨哭了。她的同伴们拍着她的肩膀,扶着她离开了。监狱领导给了女孩子们极大的赞扬。

回到接待室,黎妤看见爸爸就扑了过去,爸爸抱着她,轻轻拍着她的后背,视线落在另外两个女孩的身上。许佳樱和钟慧慧平静地看着情绪过于激动的黎妤,钟慧慧甚至还耸了耸肩。

“慧慧,”许佳樱低声对钟慧慧说道,“黎妤说的事情,不管真假都要保密。”

钟慧慧不满地抗议:“我当然会保密,我又不是大嘴巴的人。” 钟慧慧的嘴,就是黄鹤楼的大喇叭,这是黄鹤楼居民们一致达成的共识。许佳樱看看她,没说什么。

许佳樱看见茶几上的烟灰缸里躺着八九个烟头,在这段时间内,黎妤爸爸抽了那么多的烟。她不由得冷静地判断出了结论,黎妤臆想的故事是真的。

但是,不管真假,这个故事都让人觉得心情沉重。回程的车上没有人讲话。

黎妤坐在爸爸旁边,钟慧慧懒洋洋地靠在许佳樱的肩上。直到下了车,各自回了家,许佳樱才发现自己的肩膀湿了。钟慧慧竟然哭了。许佳樱轻轻叹口气,一瞬间原谅了钟慧慧的“不懂事”,仔细想想,她虽然有些“喧宾夺主”,但是也恰恰因为她,今天的气氛才会那么轻松又美好。

黎妤没有回家,一个人去了书吧。

因为是周末,偶尔有客人进进出出,书吧的生意比平日里忙了一些。裴蔓在忙着调咖啡,沈孟白在接受客人点单。

黎妤第一次没有顾及旁人的眼神,径直进了“沉默的树洞”。她蜷缩在沙发上,什么也没有说,只是放声哭了起来。

过了很久,裴蔓看看树洞的门,对沈孟白说:“黎妤怎么还没出来呢?”

沈孟白看看墙上的时钟,黎妤进去了一小时四十五分钟。日光已经西移,落在书吧的雪白墙壁上。

沈孟白轻轻敲了敲门,没有人应声。他小心地推开门,只见柔和的灯光下,黎妤蜷缩在沙发上,睡着了,像一只猫。他走过去, 蹲下身,尤能看见她脸上半干的泪痕。灯光穿过她的长睫毛,在她的脸上投下细密的光线,像盛满心事的一片密林。

到底有什么样的心事啊……他忍不住伸手,想要抹去她眼角的泪。

黎妤突然睁开了眼睛。

沈孟白的手在空中划了个弧形,落到自己头上。他轻轻挠了挠头,脸红了起来,只低声说:“你怎么在这儿睡了?空调太凉,会着凉的。”

声音有些低哑,听起来反倒多了温柔。

黎妤有些茫然,想也没想地说道:“沈孟白,我好难过。” 沈孟白定定地看着她:“我陪你出去走走吧。”

2012年6月23日 星期六 晴爸爸今天又喝多了。

爸爸不喝酒的时候,是世界上最好的爸爸,他总想给我很多爱,弥补我心里缺失的那一部分。但是,一旦他喝了酒,他心里缺

失的那部分就会变成巨大的黑洞,吞噬他,也吞噬我。

关于爸爸和妈妈离开的原因,我只能在他醉酒后的零星言语里拼凑出一个大致的轮廓。爸爸在他们的婚姻里犯了错,妈妈没有选择原谅他,义无反顾地离开了。他没有办法挽回,自责与悔恨便会越来越深。在他醉酒之后,他最厌烦的就是我的脸,因为我的脸太像他。他厌烦自己。

所以,他总会狠狠地打我,仿佛在打他意识中的自己。我把伤口掩盖得很好,身体上和心灵上的伤口。

但是,有一天,黎妤发现了它们。

她对我说:“姜沁,我陪你出去走走吧。”

那天黄昏,我们俩去爬了城市最北边的山,站在山顶上,可以看见远处的河水蜿蜒如长龙,而天地辽阔。

黎妤说:“悲伤大概就是那样一条河吧,我们心里难免会有那样一条河,有人把它变成眼泪排出身体,但是我想,变成汗水应该也可以。姜沁,你现在的悲伤少一些了吗?”

我吸吸鼻子,看着她,我说:“是啊,我出了一身臭汗。” 我们俩坐在山顶上,第一次一起看了落日。

我会和爸爸谈一谈,我会努力让他的悲伤少一点。黎妤真是个好朋友呢。

这是姜沁的日记,所以沈孟白对难过的黎妤发出“我陪你出去走走”的邀请。

落梅山在城市的最北边,海拔不高,风景秀丽,特别是这些年,山脚下修了森林公园,成了人们健身避暑的好去处。

黎妤和朋友们自然来过很多次,但是在黄昏时分爬上山顶,记忆中却只有一次而已。

那一次,她也不知是哪里来的勇气,一向怕蛇又怕虫的她,竟然拉着同样是个小孩子的姜沁攀到了山顶。

夕阳如水,明亮又平淡,落在眼里,让人连呼吸都放轻了。 远处白龙河蜿蜒如练,静静地反射着夕阳余晖,像一条璀璨的珠带。

黎妤额头沁着汗,却长长地呼出一口气。

沈孟白忽然说道:“黎妤,你现在的悲伤少一点儿了吗?” 像记忆被人撕开一条细小的缝。

黎妤忍着心里的震惊,看着更远处的山河,久久不语。直到她的情绪缓和下来,她扭头望向沈孟白:“你和姜沁是什么关系?你是姜沁的哥哥吗?”

尽管心里有疑虑,但是也知道沈孟白的年龄比姜沁的哥哥小。他们这样并肩站着,她比沈孟白足足矮了一个头。

沈孟白看着她,伸出手,轻轻揉了揉黎妤的头发。他的耳朵染上了夕阳的颜色。他解释道:“我不认识姜沁,但是我知道我住的是姜沁的房间,我知道你是姜沁最好的朋友。”

“我不配做姜沁的朋友。”黎妤低声说,“有一年,我和姜沁同时落入海中,可我却松开了她的手。”

这是她从未对别人说过的秘密。

沈孟白有片刻的愣怔,记忆变成零星碎片。十二岁的他从甲板上跳下去,哪里还顾得上去看海里的女孩儿长什么样子?他拼尽力气将她拖上岸,她开口的第一句话就是“水里还有人啊”,他扭头看向海面,只有浑浊的浪,一个接一个,在细密深沉的大雨里汹涌起伏。

那个不曾看见的女孩就是姜沁啊!原来,早在五年前他们就遇见了。

沈孟白很想对黎妤说,我知道啊,我知道当时的危急,也知道你想救同伴的渴望,因为我就是救你的那个人……但是,他什么也没说出口,他不想以一个“救命恩人”的身份出现在她的世界里。他只是默默把手握成拳头,无力地垂在身侧,其实,他还想再揉揉她的头发。

“人生意外,不是你能左右的,那不是你的错,对姜沁来说, 你给了她很多。”沈孟白转头看着远处夕阳,“姜沁希望你能做个幸福的人,想必,她在天上也会望着你,希望你永远快乐。”

黎妤吸了吸鼻子。

没有人再说话,两个人就那样默默坐在山顶,夕阳给山上的树木石头都镶上了金边儿,连同夕阳里两个小小的人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