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请与我同行,最孤单的星星

每一天,我们都会遇见新鲜又陌生的自己,那些新生的情绪从不雷同,它们或许让我们更温柔从容,或许也会让我们更慌乱惊悸。但是,正因为我们对未来一无所知,成长才更令人热泪盈眶。

十六岁勇敢的你,总会爱上每一个蓬勃昂扬的自己。

许佳樱的爸爸真的离家出走了,接连两天他没有回到黄鹤楼。许妈妈的脸色越来越差了,脸上的神情从愤怒渐渐转换成焦虑。

黎妤的爸爸带着许妈妈报了案,许爸爸一下子变成了失踪人口,大家纷纷议论,书呆子许清会去哪里呢?许家的气氛格外低沉,许佳樱放学后第一件事就是赶紧回家,一边安抚不知情的爷爷奶奶,一边帮妈妈做事。妈妈已经开始变得神经质,每天做各种噩梦,梦见许清出了事故。

周末午后的天气闷热得让人难过。

爸爸原本在厨房里准备晚饭,中途接了个电话,神色有些忧虑,他甚至刻意避开了黎妤。黎妤只来得及听见电话里隐隐传出的半句话——她想见见孩子。

爸爸随后和黎妤打了个招呼,给她留了饭钱自己就匆匆下楼了。

黎妤站在阳台上,看见一辆警车停在楼下,有个女警下车和爸爸打了招呼,爸爸跟着她上了车。那个女警的警号比黎西川的警号多了一位数,黎妤早就听爸爸说过,民警的警号是六位数,狱警的警号是七位数。

黎妤的脑海里飞速地跳出了那天夜里父母的对话。“她妈妈减刑了。” “她……以后不会回来认孩子吧?”

黎妤哆嗦了一下。 有人把门敲得生响。

“黎妤,我们去玩轮滑啊?”钟慧慧在门外喊着。“哦,好啊!”

“咦,你怎么出这么多汗?你家那么热吗?”钟慧慧伸手拉她,眉头一蹙,“不对啊,怎么满手心都是冷汗啊?”

黎妤含糊地应付了她两句,匆匆关上门,跟着钟慧慧离开了黄鹤楼。仿佛离得远一些,命运就不会追上来,不会逼迫她去面对不想面对的问题。

距离黄鹤楼一墙之隔有一所驻军,军队俱乐部新开了轮滑场, 是面对军人家属开放的。钟慧慧跟着表哥去过两次,里面的环境虽然一般,胜在离家极近。

进门需要登记,但是并不严格,钟慧慧轻车熟路地报了个假地址,也没有人校验身份。她拉着黎妤就往里面走,黎妤倒有些紧张。

只是这一次假李鬼遇到了真李逵,进场没一会儿,有一伙儿人围过来。为首的男生斜斜地瞪着钟慧慧:“我怎么不知道我们家还有你这样一个孩子?”众人哄笑起来。

钟慧慧笑得像只小狐狸:“哦,不好意思,我好像说错了门牌号。”

“那你就仔细说说,你到底是哪家的,你爸叫什么,哪个部门的?”

钟慧慧支支吾吾的,最后拉着黎妤向外走:“你们又不是警察,我们凭什么把家庭隐私告诉你们?”

部队大院长大的一群浑小子,也不是真的想为难她们俩,这里也经常有旁人来玩,并没有人去追究什么。但是钟慧慧偏偏编了个假地址,那么巧地和副政委家的地址重合了。浑小子们觉得应该教训一下这两个爱撒谎的女孩儿。

有人挡在钟慧慧面前,痞笑着拦住去路。钟慧慧一向胆子大, 又比黎妤和许佳樱多几分蛮横,随手将手里的轮滑鞋向男孩儿扔过去。男孩儿偏了偏头,只听“啪”的一声,身后的玻璃应声而碎。

一群人呆若木鸡。旋即,有人起哄似的吹起了口哨。“赔钱吧!” “去告诉后勤李助理吧,这得让她赔钱啊!”

轮滑场里原本就只有零星几个人,见这边闹出了动静,纷纷凑过来看热闹。场地中心就只剩一个男生没有动。钟慧慧眼前一亮, 那不是冯戈吗?她拍了拍黎妤,指着冯戈喊起来:“喂,冯戈,帮帮忙!”

冯戈扫了她一眼,眼神极疏离。“你们认识冯戈?”

“对啊,我们和冯戈很熟,今天这事儿吧,确实是我们的错,但是我们也不是故意的啊……所以,你们看在冯戈的面子上, 就……”钟慧慧又开始巧舌如簧。

“哎呀,这可巧了,你们和冯戈很熟,我们跟冯戈的关系可不太融洽。”有人打断她,一脸坏笑。

团长家的少爷冯戈,一向喜欢欺负他们,又不屑于加入他们的小团伙。

而冯戈根本没想参与他们的纠纷。

钟慧慧愁眉苦脸地看了一眼黎妤,今天可真是太倒霉了。黎妤身上只有爸爸给她的十元钱,钟慧慧也没带钱,两人小声地商议着,最后决定让钟慧慧回去取钱,黎妤留在这里等她。浑小子们觉得起码有“人质”在手,钟慧慧怎么都不会跑掉,便也同意了。

他们让黎妤坐在场外的一个空房间里等,为首的孩子生怕黎妤跑了,还特意把门锁上了。然后,一群人换了轮滑鞋进了场,玩着玩着就已经忘了捉弄女孩子们的事儿。

这个轮滑场本是一座闲置的体训楼,列在爆破重建的计划中, 临时被开辟出来给孩子们玩。黎妤所在的空房间早已废弃多时,窗子都是坏的,里面也没有任何办公桌椅,屋子中央有几块大石头, 石头旁边是几根散落的烟头。想来这里是浑小子们的据点。

黎妤推了推门,门被锁住了。她叹口气,在一块石头上坐下来,只盼着钟慧慧快点儿回来。

天色已经开始昏沉了,北边的天空有大团的积雨云出现,这个汹涌的雨季啊!

天气闷极了,钟慧慧大步跑着,满头大汗。刚到楼下,只见一辆救护车停在黄鹤楼的门前,三三两两的邻居围在一旁。看见钟慧慧回来,有人忙对她说:“慧慧啊,快回家吧,你妈妈羊水破了, 可能要早产,你爸去哪儿了?怎么还没回来呢?”

“我爸……”钟慧慧瞪着眼睛,慌慌张张地说,“我爸出差了,下午才走的,现在应该在高速上呢。”

“快上楼吧!”

正说着,妈妈已经被急救人员抬下了楼,身后跟着几个邻居阿姨,大家简单收拾了一些衣物,看见钟慧慧回来了,急忙拉她一起上了救护车。

钟慧慧第一次看见妈妈眼角竟然有眼泪,她紧紧握住妈妈的手,妈妈反手把她的手握紧,只不停地喊她:“慧慧啊,跟医生说,保孩子,一定要保孩子。”

“妈,都什么年代了,还说这种话!放心吧,你们都会没事的,坚持住,有我呢!”也不知哪里来的勇气,她像突然长大了似的。

在急救车的门关上的刹那,钟慧慧忽然想起黎妤,心里大叫一声“糟糕”。刚好沈孟白从人群后面经过,钟慧慧大声喊道: “202,快带着钱去部队轮滑场找黎妤!”

话音刚落,门就被关上了。车窗外是沈孟白定定看着她的脸,

他应该听见了吧?

人群还没散去,大家站在原地热闹地议论着黄鹤楼的这一起突发事件。最近的黄鹤楼还真是诸事不顺呢!许家的男人音信全无, 钟家又遇见了孕期事故。

沈孟白看着远去的救护车,茫然地摘下耳机,重金属的乐曲犹能从耳机里传出来。他穿过面无表情的人群,走进书吧,又到了做兼职的时间。

每天晚上六点到九点,沈孟白在书吧工作三个小时,能拿到一笔还算可以的酬劳。说是工作,其实也没有什么事儿,还能借着书吧的环境复习功课。说起来,他倒是觉得自己占用了书吧的资源。

沈孟白推开门,往黎妤惯常坐的位置看了一眼,空****的。 沈孟白和裴蔓打了个招呼,裴蔓微微抬起头,沈孟白看见她的一双眼睛,仿佛哭过一样。妈妈就有那样一双眼睛,永远都像是浸在忧伤里。

“裴姨,你怎么了?”他迟疑着问。 “打了个盹,做了个梦,梦见一个忧伤的故事。”裴蔓淡淡地说,眼睛望向窗外。

大雨在沈孟白身后瓢泼而下,伴着滚滚雷声。

“有人吗?”黎妤大力地拍着门,门外除了雨声,再没有其他声响。

也不知是几点钟了,因为暴雨,夜色比往日都浓郁。

轮滑场里的人一哄而散,那几个男孩子早就把黎妤忘记了,在大雨落下之前各自跑回了家。整座旧楼连一点儿灯光都没有。不远处传来了集合号的声响。

黎妤身体紧贴着门,又饿又怕。有雨水从破损的窗户里溅进来,带着湿湿的凉气。

雷声从远天传过来,又在门外突然炸开。黎妤吓得蹲下了身。

头开始昏沉沉的,隐隐地疼了起来。她重重地打了个喷嚏。她猜测着钟慧慧没有来找她的种种可能,最坏的一个结果就是慧慧出了事。她有点儿焦急,想着再坚持一会儿,就会有人来了,爸爸如果回家会发现她失踪,妈妈九点钟是肯定会到家的。

可是,始终都没有人来。黎妤倚着门坐在地上,水泥地冰凉一片,时间在夜色里仿佛流转得极其缓慢,让人觉得度日如年。

她有些冷,身体打着冷战,眼皮却又变得沉重,整个人在一片惊恐的心情中半睡半醒。忽而梦见爸爸从监狱的警车上下来,身后跟着一个穿狱服的女人,模模糊糊看不清面孔。忽而又惊醒过来, 勉强睁开眼,眼前一片漆黑。

如果有一天,生活轨迹改变了,亲生父母来带她走,她的世界就会变成这样吧?一片黑,像一个再次被遗弃的小孩儿。

门外忽然响起窸窸窣窣的声响。

黎妤猛地坐直身体,下意识地抹了抹眼角,天知道她是什么时候开始哭的,哭了满脸的泪。

门“咯吱”一声开了,有手电的光亮照进来。

冯戈蹲下身,定定地看着她,脸上没有了往日戏谑的表情。 “冯戈。”她认出他,一开口,声音又哑又低沉,带着无尽的委屈。

冯戈伸出手,戳了一下她的脑门儿,冷冷地说:“小鲤鱼,你是不是傻?门锁着,窗子是可以打开的啊!”

啊……黎妤不小心咬了一下舌头。

她站起身,却觉得双腿软得厉害,身子一趔趄,向着冯戈倒了过去。冯戈条件反射地晃了晃身,黎妤“咚”的一声倒在地上。冯戈情不自禁地挑挑眉,真是只听着这动静都觉得疼。他到底不算太冷血,伸手去拉黎妤,却觉得她的温度有些异常,他覆手盖在她的额头上,果然,一片滚烫。

“你还真是傻啊!”冯戈喃喃地说道。

若不是在楼梯里遇见副政委家的浑小子,他怕是也想不起黎妤来。对方大抵也是看见冯戈,这才想起黎妤,只对冯戈说:“哎, 冯戈,你认识的那个女孩儿之前被我们锁在轮滑场了,你问问她回家了吗?还有玻璃的钱啊,必须得赔,明天让她们送过来。”

雨势并没有减弱。 “能走得动吧?”冯戈把手里的雨伞向黎妤的方向移了移。黎妤点点头,嗓子里热辣辣的疼。

两个人躲在一把伞下,慢吞吞地向外走着,冯戈转头看看黎妤,皱皱眉,干脆蹲了下来:“算了,我背你吧!”

黎妤立刻表示拒绝,冯戈才不管她同不同意,直接把她背了起来。瘦瘦小小的女孩儿并没有多重,身体贴在他身上,却滚烫得令他挪不开步。

“去卫生队吧!”冯戈果断地背着黎妤向部队的卫生队走去。黎妤小心翼翼地攀着冯戈的肩膀,手里紧紧握着那把伞,眼睛好像又开始下雨了。 “冯戈,谢谢你。”她小声地说。

“你这声音可真难听,还有啊,小鲤鱼,你该减肥了。”冯戈嫌弃地说道,忽然又想起什么,笑嘻嘻地说,“你说,我这算不算是救了你?我也算是你的恩人了吧?你得报答我,你让你妈把没收的东西都还我吧!要不你偷偷拿出来也行,你妈办公桌最下面的一个抽屉,里面全都是我的东西。”

黎妤的脑袋昏沉沉的,并没有把冯戈那些打趣的话全都听进耳里,她只是依稀听见冯戈不时地说起妈妈。

她喃喃地开口:“我妈,马上就不要我了。”随后她又悠悠地叹了一声,颇有些老气横秋的意味:“冯戈啊,我可能要变成一个孤儿了。”

这语气俨然就是凌老师的翻版。 冯戈的脚步停了半拍,险些跌倒。

“这么快就烧糊涂了?”冯戈兀自低语,然后嘴角翘起来,弧度越来越大,最后抑制不住地笑出声,肩膀颤抖着。

黎妤撇撇嘴,昏沉沉地也不知道冯戈在笑什么,皱起眉头,拍了他一下。

姜沁曾经说过,她有一个哥哥,哥哥的肩膀很瘦,但是特别有力量。她从记事起,那个肩膀就是她脆弱时最温暖的所在。有一年,南方下了鲜有的大雪,哥哥背着她走在雪地里,深一脚浅一脚地从幼儿园走到了家。她当时心里想,等将来长大了,要把世界上最好的东西全都送给哥哥。

黎妤心里突然热了一下,眼泪流出来:“冯戈啊,你真像个哥哥。”

在这样难过的雨夜里,这个肩膀一定像极了姜沁哥哥的肩膀, 那么温暖。

“好啊,那我以后就是你哥哥了。”冯戈嘻嘻笑着,“我们成了兄妹,凌老师就是我妈了,母子之间相亲相爱的,就能把没收的东西都还给我了。”

……

军医给黎妤做了检查,急性扁桃体炎。喝了药,黎妤又勉强吞下了小半碗冯戈买来的粥,整个人恢复了些精神,却还是有些恹恹的,像只小猫似的乖巧地贴着冯戈。

“胆子这么小?怕黑?吓到了?”冯戈揶揄地看着她。她也不说话,只是扯着冯戈的衣襟不撒手。

冯戈忽然笑了,也说不清为什么,这个并不算熟稔的女孩子的依赖让他的心软了几分。

好在雨停了,冯戈借了辆脚踏车,载着黎妤回了黄鹤楼。黎妤有些胆战心惊,不知道推开门,新的命运会不会扑面袭来。

但是很奇怪,黄鹤楼一片沉寂,就连书吧也早早熄灯关门。分明已经过了九点半,家里的窗还是暗的,看起来父母都没有回家, 更没有发现她的迟迟未归。黎妤抬头看看顶层钟慧慧家黑漆漆的窗口,心里“咯噔”一下,难道钟慧慧在回家的路上出了什么事?

冯戈单脚着地,人还倚在车上,挠挠头:“你自己能上去吧? 我可不敢送你上楼啊,你妈就跟老虎似的,每天都想着怎么吃掉我,是红烧呢,还是酱焖呢?”

一点儿都不好笑。

黎妤迟疑着,点点头。

有人影从书吧门前的台阶上站起来,斜斜地走了过来,漫不经心似的经过冯戈和黎妤身边。

“沈孟白,你知道钟慧慧出什么事了吗?”黎妤立刻问道。 “嘿,鱼干老弟!”冯戈眼前一亮,“好巧啊,你也住这儿啊?”

冯戈说着竟然下了车。

这个称呼显然让沈孟白的脸色低沉了几分,他也不看冯戈,只

瞥了瞥黎妤,没好气地问:“她妈妈需要输血,这楼里多数的人都去医院献血了。”

钟慧慧的妈妈早产,被送进产房之后出现了危急症状,偏偏她的血型血库告急,黄鹤楼的热心邻居们全都去了医院,就连沈孟白的妈妈都跟着大家过去了。黎妤的爸爸妈妈原本心事重重地一起走回家,刚到楼下就遇见了要去医院验血的人群,于是转身就跟着大家走了,哪里想到自家女儿这么晚还没有回家。

沈孟白却在那里等了很久。黎妤没有去书吧,她家的窗口也一直暗着。他也说不清为什么,有些不放心,就静静地坐在雨夜里, 等待着。

黎妤说着就要往医院的方向走,冯戈扯住她:“你自己还是个病人呢,别去添乱了。”说着,冯戈又兴致勃勃地看着沈孟白: “你家住几楼啊?你爸妈也没在家?”

沈孟白不想理他,转身向楼里走去,走几步又停下来,黑夜里回头看了看黎妤:“黎妤,你不回家啊?”

“哦。”黎妤回过神来,低低应了一声,嗓音沙哑,小跑着跟了过去。

“要不,我去你家坐坐吧?你家还有其他品种的小鱼干吗?” 冯戈大步追上沈孟白。

沉寂的声控灯一时被冯戈的大嗓门儿惊醒,楼道里亮起光。黎妤开了门,回头对他们说了一声“谢谢”。

冯戈还不忘嘱咐一句:“按时吃药啊!”

说着话,冯戈嬉笑着挤进了沈孟白家的门,第一眼就看见小小的客厅里挂着的一张黑白遗像,照片上的男人眉眼和沈孟白很像。冯戈仿佛明白了什么,抱歉地拍了沈孟白一下。

沈孟白在厨房里拾掇了一会儿,把各色小鱼干装了半袋递

给冯戈。

冯戈也不伸手接,却笑得比以往任何时候都真诚:“沈孟白, 我冯戈可不是一个贪图小鱼干的人,我们做哥们儿吧!”

这样的家,是冯戈从未见过的,家徒四壁,不过如此吧。他想起沈孟白在阳光底下啃着馒头读书的样子,心里的戏谑一点点散去,对面前的男孩儿仿佛又有了不一样的了解。

沈孟白只把袋子塞到冯戈手里,然后推着他出了门,只说了一句:“我要睡觉了。”说着,他毫不留情地关上了门,却还是能听见冯戈的大嗓门儿从门外清楚地传来——“好的,鱼干老弟。晚安,鱼干老弟”。

沈孟白的嘴角抽了抽。

墙上的时钟指向了十点,依然没有人回来。

沈孟白走到阳台,向隔壁看了看,阳台里透出微微的光亮。他想起黎妤嘶哑的嗓音,他原本想要问一问她怎么了,终究没有说出口。他回想着大雨最汹涌的那一刻,他斜靠在书吧门前等待黎妤的情景,那一刻的心情竟如大火燎原,让人慌乱又焦灼。

他的十七岁,总有一些情绪是新生的,从未体验过。

第二天早晨,黄鹤楼里的大人们都神色疲倦,他们昨晚做了一件大事,为了钟慧慧妈妈的血型,发动了全市寻找熊猫血的活动。钟慧慧妈妈早产生下了一个男孩儿,虽然瘦小得像只小猫,但是好在母子平安。

沈孟白走过公交站的理发摊,收音机里传出动人的女声:“这是一个牵挂人心的不眠之夜,这是一场温暖人心的爱心接力,感谢每一个为了熊猫血妈妈传递力量的人,也祝福我们的爱心宝宝

健康成长……”

身后杂乱的脚步声急急地传过来,钟慧慧人未至声先到:“我弟弟好小啊,像小猫那么大点儿,我昨天看着他,眼泪就情不自禁地往外流,唉,你哪里懂得当姐姐的心情?”也不等黎妤插言,她又叽叽喳喳地说道:“不过医院的规定也太不人性化了,医生说我不满十八周岁不可以献血,那可是生死攸关的时刻啊!”

“慧慧,你也是熊猫血吗?”黎妤开口,嗓音嘶哑。

钟慧慧猛地拍了一下自己的头,自嘲道:“对啊,我忘了,我和我妈血型不一样啊,唉,真是一时情急……”

钟慧慧说着忽然又急急停住,仿佛想起什么,愣愣地站在原地出神。

“怎么了?”黎妤看她。

钟慧慧摆摆手,忽地又笑了起来,见沈孟白在前面,钟慧慧重重地拍了沈孟白一下,态度难得很好:“沈孟白,昨天谢谢你啦!”

沈孟白一头雾水,只蹙着眉看看黎妤,只见黎妤精神恹恹的, 一只手不时摩挲着自己的脖子,显然嗓子不舒服。

三个人先后上了车。 “许佳樱家里到底出了什么事?是不是许叔叔有消息了?她这种天塌了都要坚持去上学的学霸,居然会在期末复习的时候请假。黎妤,你从你爸爸那边打听到什么没有?”钟慧慧的精神一点儿都不像一夜没睡的样子。

黎妤清了清嗓子,只含糊地摇摇头。

昨天晚上爸爸从医院回来没多久,就接到所里打来的电话,许清有了消息,和邻城的一起传销案件有关。当晚,爸爸带着许佳樱母女俩就去了邻城。

黑夜像一张巨大的网,粘捕了许多人的秘密。

爸爸和妈妈从医院回来的时候,并没有发现女儿黎妤的不适, 妈妈推推黎妤的房门,看到黎妤似乎已经在**睡熟了。

客厅里聊天的声音照例隐隐约约地传进来。 “是晚期呢!我见到她了,整个人状态很不好,想见见孩子,说是唯一的心愿。”是爸爸的声音,压得很低。

“那怎么办?”妈妈仿佛生平第一次遇到了一道不知如何解的题。

想到爸爸妈妈昨夜的悄悄话,原本已经隐隐平息的喉咙,仿佛又生起了火球,烫得黎妤连心都跟着疼了起来。

钟慧慧一直在兴奋地说着,黎妤的头昏昏沉沉的,偶尔才应她一两声。忽然,有人轻轻扯了扯自己的书包,她转身,看见沈孟白站在一个空座前,示意她坐过去。黎妤下意识地想要摇头,沈孟白手下一用力,已经将她按在了那个座位上。

钟慧慧回过头:“咦,有空座啊?黎妤,你运气不错啊!” 说着,笑嘻嘻地将书包拿下来,习惯性地放在黎妤的怀里,根本没发现是沈孟白让座的事实。

雪亮的晨光从车窗照进来,是个难得晴朗的好天气。

黎妤想对沈孟白说一声“谢谢”,抬起头,看见沈孟白目不斜视地盯着窗外,阳光落在他身上,在他微微眨眼的瞬间,睫毛上有璀璨的光芒闪过。

这个习惯冷漠的男生竟然也有这样耀眼的时刻。黎妤愣了一下,又迅速挪开目光,只轻轻抚了抚突然心跳加速的胸口。

嗓子还是像被火烧过一样地疼着,黎妤觉得就连全身的骨头都

跟着酸疼起来。午休的时候,同桌喊她去食堂吃饭,她无精打采地拒绝了,懒洋洋地趴着,想打个盹,却又因为头痛怎样都睡不着。教室里安静极了,白窗帘被风吹着,迅速飘起来,又猛地缩回去。

沈孟白坐在座位上,定定地看着前桌的黎妤。他伸出食指,想要戳一戳黎妤的后背。

门“啪”地被人推开。

冯戈探头进来:“小白啊,今天怎么没去喂猫?”

沈孟白的食指在半空打了个旋儿,猛地收了回来,一张脸说不清道不明地红了起来。他深呼吸一下,明明什么都没有做,怎么有一种心虚的感觉?

沈孟白冷冷地看了一眼冯戈,“小白”又是什么称呼?

冯戈却一眼看见了黎妤,慢悠悠地晃了过来,笑嘻嘻地说道: “小鲤鱼,你今天吃药没有?”

说着,一只手大大咧咧地放在了黎妤的头上,脸色很快严峻起来:“傻孩子,你又发烧了啊?你妈都不管你吗?”

于是,这天中午,凌老师班里所有人都知道冯戈做了一件好事,他背着凌老师的女儿去了医务室,及时控制住了凌老师女儿的急性扁桃体炎,避免了化脓的结果。

据说,凌老师递给冯戈一个方方正正的大纸盒子,里面装着各种好玩儿的东西,比如限量版的某某手办、漫画书、仿真蛇、蜘蛛形糖果等。冯戈感动得都要哭了。

钟慧慧在医务室里绘声绘色地描述着这个传闻,黎妤笑出声来,嗓子发出“呼哧”“呼哧”的声响,难听极了。

有人掀开病床旁的隔帘,皮笑肉不笑地对钟慧慧说:“这位同学,你哪只眼睛看见我痛哭流涕了?”

钟慧慧诧异地看着突然出现的冯戈。只见冯戈斜躺在内侧的另一张病**,手里拿着的正是凌老师半个小时前还给他的漫画书。钟慧慧看看黎妤,指了指冯戈,面色阴晴不定:“他怎么在这儿?”

黎妤又笑起来:“他说他嗓子有点儿疼,可能被我传染了。我妈说后天就要高考了,让他来医务室检查一下。”

钟慧慧白了冯戈一眼:“就他这样,哪有要高考的样子?” 冯戈慢悠悠地翻着手里的漫画:“高考需要什么样子?”

高考啊,最初每天被父母挂在嘴里,从初中开始,他就被指向那两个字,仿佛那是个残酷的战场,所有人一入学就成了要被送上战场的士兵。可是,那个战场上的敌人又是谁呢?是命运吗?

冯戈想不通,他讨厌听从父母的安排,讨厌做他们的士兵。 上课预备铃响了,钟慧慧“啊”地叫了一声,急忙放下手里的薯片,从黎妤输液的床尾跳下来。

“黎妤啊,我得回去上课了。”她一边说着一边穿上自己的小白鞋,“好羡慕你啊,为什么生病的人不是我啊?好想休病假啊!”

说着,钟慧慧又匆忙看一眼冯戈:“你又没病,还留在这里干什么?”

冯戈翻了个身,双目紧闭,面色从容,竟微微响起了鼾声。“谁能相信他两天后要参加高考?”

钟慧慧摆摆手,打开门就向外跑,险些撞到身前的男生。男生低着头,步子迈得极大,钟慧慧看着他迅速消失的背影,有些狐疑地自言自语起来:“沈孟白?他躲在这里干什么?”

黎妤不明所以,摇了摇头。她的耳边终于安静下来了。

医务室在教学楼附楼的一楼北侧,夏日里仍有些阴凉,窗子正对着那片树林。房间里满是消毒水的味道,和着夏日的风,让人头脑清醒许多。

校医不知去了哪里,偌大的观察室里就只有黎妤和冯戈两个人。黎妤侧头,看看少年的侧脸,安静又美好。这样一个男孩子, 脸上总有玩世不恭的笑,可是他的心啊,像金子一样闪闪发光。黎妤不禁翘起了嘴角。

“你为什么不想认真地面对高考呢?”她情不自禁地问出声。冯戈笑了笑,没有回答。

黎妤从来没有对学习困惑过,从幼儿园开始,妈妈就一再地告诉她,只有好好学习,才有可能实现自己的梦想。

“冯戈,你没有梦想吗?”黎妤忍不住又问。一只鸟停在窗台上,“啾啾”地叫了几声。

黎妤轻轻叹口气,就连叹气的时候,嗓子里都能发出“呼哧” 的微喘声。

“我从小就生活在一座孤岛上,你知道什么是孤岛吗?没有人陪你看动画片,没有人陪你吃饭,没有人陪你去游乐场,没有人护送你上下学……当然,我身边有保姆、有托管老师、有爸爸的司机、有妈妈的助理,好像在我需要的时候,身边随时会有人跳出来帮我,可是我就是觉得自己生活在孤岛,因为,我拥有一切,却没有爸爸妈妈陪伴。

“幼儿园的时候,老师让我们画出自己的梦想,小孩子的梦想可能并不当真,因为那时候并不知道世界是什么样的。有人画了航天员,有人画了医生,有人画了消防员,而我画的是爸爸、妈妈和孩子手拉手。小朋友都笑我画错了,老师也让我重新画一张。可是,那张画一直贴在我的床头,那就是我的梦想。”

男生的声音平静又清冽。

黎妤张了张嘴,突然不知如何回应。

“小鲤鱼,”冯戈突然又轻轻笑起来,“这可是我的秘密哦。”

他转头,视线与黎妤对上。 “喂,你干吗这副表情?要哭了似的。哎呀,你们女生果然太矫情,真是不想和女生做朋友啊!”

黎妤擦擦眼角,看着冯戈眼里闪亮的光,不屑地“哼”了一声。

曾经,也有个小女孩儿,在夏夜的虫鸣声里,隔着玻璃窗给她看了一幅画。姜沁的声音那样软糯,盛满温柔:“我希望有一天, 爸爸、妈妈、哥哥和我还能重新住在一个家里。”黎妤看见小小的姜沁眼里闪烁着光亮,但那光亮很快淡了下去,连声音也渐渐凉了起来:“但是啊,黎妤,这只能是一个永远无法实现的梦想。”

姜沁的脸仿佛和冯戈的脸重合在一起。

姜沁啊,你看,多年之后,我遇见了一个这么像你的男生。

大约是对自己的粗心感到自责,妈妈早早地就回了家,给黎妤熬了绵软的粥,又看看墙上的时钟,面有愧色地摸了摸黎妤的额头:“黎妤啊,妈妈还得回学校一趟。”

“我没事,妈,你去吧,最后一个晚自习,凌老师的考前心理建设课。”

妈妈反倒被黎妤逗得笑起来,伸手刮了一下她的鼻子。在黎妤心里,凌老师确实是最合格的老师。

“高考之后,妈妈就有时间陪你了。”妈妈的语调难得温柔。黎妤抱着妈妈的胳膊蹭了蹭,鼻子有些酸。高考之后,也许这个家里已经有了不一样的变化。

妈妈关门出去,黎妤跳下床,点亮了所有的灯。

隔壁阳台也亮着盏灯,却并没有人在,这个时间,沈孟白应该还在书吧里做兼职。但是玻璃窗上贴了一张大大的纸,黎妤狐疑地凑过去,只见上面写的是英语课的课堂笔记,字特意写得大了一些。黎妤下午因为输液,旷了一节英语课。

小小的阳台上,女孩子看着玻璃窗上的字迹,眼里漾起温柔的笑意。沈孟白这个人啊,看似冷漠,其实内心是个那么柔软的人, 她想。她想着每一个他不声不响地帮助自己的细节,她想着他睫毛上闪过的光芒,没来由地笑出声。

黎妤拿了自己的贴纸,挑出上面所有的笑脸表情,整整齐齐地粘满了一小块玻璃。

沈孟白从书吧回来的时候,看见的就是那样的画面,密密麻麻的笑脸贴满了玻璃的一角,他的手指轻触着玻璃一一数过去。

“四十八、四十九……”

他突然停顿了一下,指尖触到的笑脸显然与其他眯着眼睛的笑脸不同,一只眼睛睁着,眼睛里有红色桃心形状,显得俏皮极了。沈孟白指尖动了动,眉毛微挑,继续数了下去。整整六十张笑脸。

女生真的很夸张啊,不过是一张随手写的课堂笔记而已嘛。 身后的门响了一声,妈妈端着一盆洗过的衣服进来。 “妈妈,我来晾。”沈孟白一把抢过妈妈手里的盆,“你快去睡吧。”

仿佛生怕妈妈发现阳台上的秘密。等妈妈转身出去,他如释重负地吐出一口气,转身看着那六十张笑脸,自己不由得轻哼一声, 心里自嘲着——这算什么秘密?

对面的阳台上忽然闪进个人影,微亮的灯光下,黎妤穿着一条

淡蓝色的睡裙,突然凑过来,敲了敲玻璃窗,嘴角大弧度地上扬起来。

沈孟白猛地向后退了一步,板起面孔,斜睨了黎妤一眼,然后迅速地回了自己的房间。只留下黎妤带着一脸不解的表情站在那里,她只是想和他说一声“谢谢”而已嘛!

果然是夏天了,夜晚热得让人难以入眠。

沈孟白在小小的**翻来覆去,在黑夜里轻轻叹了口气,终于面色严峻地坐了起来。他再一次站在那片笑脸前面,眼神刻意略过那一颗红色的桃心,带着面对一道难题的严谨与慎重,认真地解读着自己失眠的原因。

“因为是自己救过的人,所以会特别留意她,会希望她重新开始的生命能过得更美好。”他低低自语着,停顿片刻,“是这样吧,姜沁。”

姜沁,一个素未相识的人,却仿佛成了老朋友。想到这里,沈孟白拿出那本姜沁的日记——2013年5月16日 星期四 多云

哥哥,今天我又给你寄了一封信,可是,我已经很久没有收到你的回信了。你和妈妈会忘了我吗?黎妤很坚定地告诉我,不会。就像我从来都不会忘记你们一样。

黎妤总是那么坚定地相信世界上的美好,她一点儿都不像一个警察的孩子,警察不是专门抓坏人的吗?她应该从小就知道,世界上有那么多内心险恶的人,有那么多丑陋不堪的事。可是,她还是那么坚定地说:“因为坏人都被我爸爸抓走了呀,所以世界会更美好。”

黎妤笑起来就像一个天使,眼睛里闪着光。她喜欢用食指轻轻抹着我的眉头,让我不要把眉头皱起来。她说她的食指就是她的魔法棒。所以,我也会忍不住盼望,一切都会变得好起来。

下个月就是我的生日了。黎妤说,她们三个会带我去长白岛看海。听起来就让人向往呢。

哥哥,我还记得,在我们很小的时候,你就说过,想要去看海,想要在海里放一个漂流瓶。等我去长白岛的时候,我会放一个漂流瓶,希望某天,你能在海边的沙滩上捡到它。

我想,我已经比刚离开你们的时候快乐一些了。

我会对着大海许一个愿望,我希望我爱的每个人,他们的人生都能更加美好。

晚安,哥哥。

第二天,妈妈给黎妤请了病假。

高三的最后一天,班里的气氛反倒没那么紧张了,凌老师心里有些伤感。毕业班带了许多届,却还是会在每个分别的夏天感到不舍,她在最后一堂课上看着台下的学生们,眼眶有些湿润,说道: “我对你们的关注可能多过自己的女儿,有时候甚至会对女儿感到愧疚,所以,老师真心地祝福你们,不论高考结果如何,都有一个美好的未来。”

冯戈懒洋洋地坐直身体,看了一眼凌老师,耳边是黎妤昏沉沉的低语——“我妈,马上就不要我了”。从某些方面来说,黎妤和自己真的很像,都有一个为了事业倾注百分之百心血的妈妈,表达得那么寡淡的母爱,让他们像个孤儿。

这一天的课程安排只有半天,第四节课之后,有人起身唱起了《骊歌》,有女生轻轻啜泣起来。冯戈拿起自己的书包,第一个走出教室,面无表情。

他不伤感,但心里有说不明的情绪。 “冯戈,”凌老师忽然叫了他一声,从皮包里拿出一封信,递过去,“黎妤给你的。”

薄薄的一封信,信封上是几朵水仙花的暗纹,只写着“冯戈收”三个字,字迹工整娟秀。

冯戈接过信,犹豫了几秒钟,忽然郑重地对凌老师鞠了一躬。凌老师笑了一下,眼眶有些湿润,心里又隐隐觉得难过。冯戈这个孩子啊,看起来是班里最不听话的一个,但是有情有义,又足够聪明,只可惜无心学习,原本该有一个更好的前程才是。

冯戈没有回家。

小树林里比往日还要安静,那只猫没有来。日光灼热地从树叶缝隙照进来,落在他手里的那张信纸上。

冯戈,不上战场的是逃兵,上了战场的即使战死也是英雄。 看着黎妤写给自己的信,冯戈轻轻地“嗤”了一声,激将法吗?

嘻嘻,我曾经一直觉得高考是战场,大概是源于这么多年接受的教育和环境的影响吧,大家都在为了那一仗做准备,如果赢了, 就有美好的未来,如果输了,就余生惨淡。昨天听你谈梦想,我忽然明白了,高考,其实只是一个开始,是新的人生的开始。我们一直努力学习,不是为了分数,而是为了有力量去接近梦想。

高考之后,青春期画上句点,而真正美好的青春就要从此开始了。从此,你就要以大人的姿态去面对人生啦。请尽情地去追逐吧,你的梦想,即使是关于一个小小的家。家,不是父母为我们搭建的,是家里的每个成员集体建筑出来的。

冯戈抬手挡住直射到脸上的阳光,自言自语道:“果然是凌老师的女儿,这么说教。”

嘴角却微微扬了起来。

指间的信封掉了下去,沈孟白远远看着树上的人影,蹙起眉头,走了过来。

“冯戈,你明天真的不打算参加考试吗?”

说着话,沈孟白俯身去拾地上的信封,树上的人却忽然跳下来,吓了他一跳。冯戈抢在沈孟白身前拾起了那个信封,迅速地藏进自己的书包里,只嬉笑着说道:“你们怎么都这么关心我会不会参加高考?这是黎妤写给我的哦!你说,黎妤为什么要写信给我啊?是担心我会失落吗?哇,黎妤这么关心我,难道是对我有粉红色的想法?不是说好了要做兄妹的吗?”

黎妤已经不发烧了,嗓子也没有那么疼了,一整天窝在书吧最舒服的位置上。即使没有黎妤妈妈的拜托,裴蔓也能把黎妤照顾得很好。

晚上放学的时候,钟慧慧一阵风似的跑了进来,身后是走得慢悠悠的沈孟白。

“裴姨,辛苦您啦,我们二公主今天过得怎么样啊?”钟慧慧一进门,就叽叽喳喳地嚷了起来,书吧里仿佛都热闹了许多。

裴蔓忍不住笑起来。

沈孟白看了看黎妤。黎妤看着他的眼神,有些不解,正待询

问,却见沈孟白把书包递到自己面前:“今天的所有课堂笔记我都抄了,你自己看。”

说着,沈孟白转身去休息室换工装。

“哎呀,沈孟白同学的态度不错啊,难得热情。”钟慧慧嬉笑着,伸手去够沈孟白的书包,“我就怕他写的都是天书,你看不懂。”

黎妤只笑不语,她可是见过沈孟白的笔记,工工整整,条理清晰。

沈孟白躲进操作间,迟疑了一下,打开冰箱拿出一颗梨,细心地削了皮切好块放进破壁机里。

当着钟慧慧的面,沈孟白把新榨的梨汁放在黎妤面前,说: “这个对嗓子好。”

“202,你为什么不给我?”钟慧慧抗议起来。

沈孟白也不理会她,转身拿了清洁工具开始细致地清扫书吧。裴蔓经过他的时候淡淡看了他一眼,他立刻局促起来,用极低的声音说道:“裴姨,这杯梨汁的钱您从我的薪水里扣吧!”

裴蔓蹙起眉,忽然笑了。

沈孟白在裴蔓的笑容里再次红了耳朵。

真是奇怪呢!仿佛忽然就有了特异功能,无论他面向哪个方向,都能轻易地定位到黎妤的位置,她的叹息、她的笑、她沙哑低沉的嗓音从未如此清晰过。

“终于可以放两天假了!”钟慧慧瘫坐在卡座上,格外放松, “可惜许佳樱还没回来,不然我们仨可以一起去看场电影。”

黎妤咳了两声,指指自己的嗓子。 “哦,扫兴,这么大的人偏偏还会扁桃体发炎,算了算了,你在家养病吧,我要去医院看我弟弟去。”钟慧慧愣了愣,又神秘地看着黎妤,“你真的不知道许佳樱和她妈去哪儿了?” 黎妤摇摇头。

“骗人,她们分明是和你爸一起走的,说是老家有事儿,谁信啊?”

“我真不知道。”黎妤巴巴地望着钟慧慧。 钟慧慧撇撇嘴,却也并不太在意黎妤的回答。

黎妤低着头,专心地抄着沈孟白的笔记,生怕钟慧慧继续追问。

“这家伙的字居然写得还挺好看。”钟慧慧扫了两眼沈孟白的笔记,又抬头看向沈孟白,视线却与沈孟白撞上。

沈孟白故作无意地把视线转到一边,一颗心却紧张地跳到了嗓子眼。

黎妤随着钟慧慧的目光看过去,沈孟白立时觉得身体有些僵硬,天知道这两个女孩儿怎么无缘无故注意到他。他硬着头皮,提起清洁桶走过她们面前,却目不斜视,径直走进了洗漱间。

“忽然觉得202有些面熟呢。”钟慧慧嘀咕道。 “天天见面,当然面熟了。”黎妤白了钟慧慧一眼。

钟慧慧笑了两声,拿起根本没有打开过的书包向外走,只说: “我爸说要来接我去外面吃饭,不陪你啦。”

钟慧慧,真是世界上最幸福的女儿,黎妤心里想。即使家里忙成一团,何况又添了新成员,钟爸爸也从未忽略过女儿的感受,还是照例给她那么多的爱,让她看了都忍不住羡慕。

黎妤轻轻摇摇头,继续抄笔记。

沈孟白给邻桌的客人送了两杯咖啡。

黎妤忽然蹙着眉轻轻喊他:“沈孟白,这道题我看不懂。”

沈孟白在黎妤对面坐下来,用极简单的方法,三言两语就将那道题讲解得明明白白。

黎妤狐疑地打量着沈孟白,恍然大悟道:“沈孟白,其实你本来就是学霸吧?那你刚转到班里来的时候为什么要伪装成什么都不会的样子?戏弄我?还是……扮猪吃老虎,想蒙蔽咱班所有同学, 然后在考试的时候出其不意超越许佳樱,夺得第一名?”

黎妤越分析越觉得自己的思路是正确的,不禁得意地笑起来。沈孟白一抬头,看见黎妤小狐狸一样老成的笑容,不禁微怔了片刻。眼前的女孩子,五官虽然有些平淡,但眉眼和顺,笑容清浅,恰像夜色里一朵微白的栀子,好看极了。

他猛地站起来,也不回应黎妤的问话,仓促地走了过去。

夏夜晴朗,夜空高悬着数颗星星,闪烁着清冷光辉。

沈孟白从书吧里走出来的时候,就看见黎妤静静地站在星空下,仰着头,认真地看着星星。不知她那样看了有多久。

他静静地走过去。 “每个人生下来就属于一颗星星吧?和爸爸妈妈共有的星星?

那为什么中途还会迁徙呢?”黎妤讷讷地说道。

沈孟白摸摸鼻子,心想,今天黎妤的问题还真多。

“我喜欢星星,可是看不懂星象。沈孟白,你说,假如有一天,我在星际里迷了路,我该怎么找到真正属于我的那颗星星?”沈孟白怔怔地看着黎妤,黎妤的眼里分明闪烁着星星一样的光亮。

马上要掉下眼泪的女孩子却忽然淡淡地笑了:“走吧,星星的问题那么复杂,恐怕戴面具的学霸也解答不了。”

说着,黎妤扯了扯沈孟白的书包。

沈孟白一愣,呆呆地随着黎妤走进了黄鹤楼。

这夜并不闷热,甚至比往日更舒服,沈孟白躺在**却总是睡不着,好不容易打个盹,却梦见黎妤清浅如星辉一样的笑。他猛地睁开眼睛,惊出了一身的汗。这是凌晨三点,窗外是沉睡着的城市。他轻轻抚了抚墙壁,想着那一侧的女孩儿此刻又会在怎样的梦中。

沈孟白郑重地在每个星座旁边标注了名字。写下“启明星”三个字,他心里微有异样,一直哽在心里的某种哀伤情绪忽然散去了一些,仿佛看见爸爸变成了心里的启明星。

沈孟白当然不会知道黎妤的梦境。

在黎妤的梦里,小女孩儿出生的星球上硝烟弥漫,家园破碎。小女孩机缘巧合地逃到了另一颗星球,那颗星球太美好了,安和宁静,让她忘了故土,以为这就是自己的家园。然而有一天,有飞船从星际驶来,告诉她,她触犯了星际规则,她必须回到自己的星球去。她在飞船里远远看着离自己越来越近的那颗星,那颗灰色黯淡的星,她有些茫然无措。然后,飞船出了故障,她被甩进茫茫宇宙……梦平淡地结束了,她睁开眼,看着夜色里的天花板,再也没有睡着。

天亮的时候,黎妤照例最先去阳台上看看窗外的天气。

隔壁的玻璃上不知什么时候被沈孟白贴了一张纸,纸上是清晰的星象图。

她笑起来,这世上纵使烦恼再多,也总有让人温暖的数不清的小细节,比如隔壁那个不爱笑的男生,冷淡的外表下却分明有一颗柔软的心。

她笑着把贴纸上所有美好的表情一一贴了上去。

晨光熹微,学校门口已经气氛森然,执勤的武警各就各位,监考工作组的成员也按部就班地开始了工作。家长们脸上的表情比待考学生还要严肃。

突然有学生指着不远处走来的男生,不可置信地说:“那不是冯戈吗?天天上课睡觉的冯戈竟然也来参加高考?”

冯戈伸了个懒腰,懒洋洋地说:“呀,果然像个战场啊!这气氛太庄严了!我会在哪个考场战死呢?”

冯戈笑起来,笑容仿佛比初起的晨光还要璀璨。

为什么会来呢?他也在心里轻轻地问自己,明知会失败,还会站在这里。他心里闪过黎妤乖巧又甜美的笑脸。

“小鲤鱼啊……”他轻轻地吐出黎妤的绰号,“你是个很有趣的姑娘。”

他笑着向考场走去,眼里的那片光却分明没有温度。

他是一名勇敢赴“死”的战士,他只是想知道,人生是不是会因此而有一个新的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