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十一

残阳如血,染尽半江红。

叶清歌和沈从云立足船首,远眺一片瑰丽。

江风瑟瑟,浮动衣袂发梢。

叶清歌却想:“此时身边若是孙千千那该多好,也不知那小贱人现在怎么样。”

沈从云轻抚云髻问道:“你在想什么?”

叶清歌怔了怔道:“我的母亲是天下间最温柔的女子。”

沈从云道:“于幼薇么?”

叶清歌讶道:“你知道。”

沈从云轻笑道:“淮南东路于家的人,昔年江湖三大美人之一,那是耳闻已久了。”

叶清歌得意道:“不错。”

沈从云试探道:“听说离愁谷的沈二小姐可也是江湖美人呢。”

叶清歌摇头道:“哪里,传言都是假的,多半丑极。”

沈从云被气个半死,双手死死抓着栏杆许久才松开。

叶清歌目视远方道:“她要是有你一半美貌那就谢天谢地啦。”

沈从云喜道:“真的?”

叶清歌正色道:“当然。”

沈从云面现欣喜,道:“好,你母亲是最温柔的女子,那又怎样?”

叶清歌道:“我从刚懂事起便被爹逼着练刀和轻功,每每有偷懒,爹便满庄撵打我,八姐、九姐却在一旁幸灾乐祸,只有我妈妈出来阻挠,因此我少挨了很多揍...”

沈从云道:“想来你小时候很皮。”

叶清歌道:“那倒不是,我想要的东西,一定是我喜欢的东西,而不喜欢的东西,即使它再好,我也不屑一顾。那个时候,武功就是我不喜欢的东西。”

沈从云寻思着这句话,又问道:“那么你喜欢的姑娘又是什么样子?”

叶清歌脸上一红道:“那...那还不知道。我妈妈曾对我说,她不支持我练武,她要的是我平平安安长大,娶个温柔贤惠的姑娘,喜欢吃我做的菜,偶尔能耍些小性儿,免得被我欺负,将来携手看子孙绕膝,那就足够了。”

沈从云沉思一阵道:“想来你那未过门的妻子可不是个温柔贤惠的姑娘。”

叶清歌道:“不知道。”

沈从云道:“不知道?那你究竟为什么逃婚。”

叶清歌道:“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道’,是一个值得追求一生的‘道’,而人奔波于世,就是为了证道。我想,在证得这个‘道’之前,不应有所挂碍。”

沈从云道:“所以你认为成婚是一种挂碍。”

叶清歌道:“但凡能分神的事物,都是挂碍,毕竟像沈括那样的奇才,世间少有。”

沈从云听他夸赞自己的父亲,心里自然高兴。又问道:“如果你那未过门的妻子是那时茶棚内你身旁的女孩子,你还会逃么?”

叶清歌怔道:“孙千千?在未离家前也不识得她,多半还会逃。”

水面金光淡淡,流映在沈从云的脸上,她缓缓道:“意思就是,如果你识得她,还是很乐意娶她为妻。”

叶清歌笑道:“别逗啦,她那样凶巴巴的,动不动就杀人,哪个敢娶,再说她大概也不肯嫁。”

沈从云认真地问道:“如果有一天你遇到了你那未过门的妻子,而且她又不丑,还有那么一丢丢的温柔贤惠,你会对她说些什么呢?”

叶清歌想了想道:“我会问她,我烧菜给你吃,你欢喜么?”

沈从云沉默良久,微微一笑,道:“风大了。”说着转身回了船舱。

船行至夜,叶清歌在舱房内耳听江水拍打船舷之声,心想自下那无名山以来,没见过清玄的影子,难道他伏在去往夔州的陆路上?刘云梦已死,夔州的杜宴之一定会加强戒备,小贱人可别着了人家的道。

正胡思乱想间,就听床边壁木传来“邦邦邦”三声响。

中舱六室,三三相对,沈从云所在舱房右手边是牛头孟婆,对面是鸾云、鸣玉、鸿烟、鹄雪,左手边却是叶清歌。

叶清歌听见沈从云敲壁木,忙爬起来贴近舱壁。

又传来“邦邦邦”三声响。

叶清歌低声道:“怎么啦,梦溪姑娘,你是肚子饿了么?”

沈从云的声音断断续续道:“你...到我...房来。”

叶清歌道:“什么事?”

沈从云道:“继续讲故事呀。”

叶清歌道:“那可不成,这可有毁你的清誉。”

沈从云道:“你早都毁了,还装什么蒜。”

叶清歌奇道:“我什么时候毁了?”

沈从云道:“也罢,那么你就这样讲吧。”

叶清歌道:“声音太小啦,明天吧。”

话音刚落,只听“咚”的一声,一柄匕首已戳穿壁木,好悬将脸伏在旁边的叶清歌戳死。

那柄匕首撤回去后,就见沈从云的脸从孔洞中露出来,她道:“这样声音就不小了。”

果然声音大了许多。

叶清歌无奈道:“好,讲到哪里来着?”

沈从云道:“汉。”

叶清歌道:“哦。”心想这小妞不爱听打打杀杀的,专爱听那些小道花边,便捡来一事道:“说呀,汉景时有一武骑常侍,复姓司马,双名相如,平时专爱舞文弄墨,曾写一篇《子虚赋》拿给汉景帝瞧,汉景帝是个励精图治的皇帝,自然瞧不上这些打油诗,可是他的弟弟梁孝王却认为司马相如是个有才之人,便将他带回府上。可惜好事不长,没多久梁孝王暴毙了,司马相如心灰意冷,便离了王府去投靠临邛县县令王吉,却说临邛县内有一美人,名卓文君,卓文君琴诗双绝,人又美貌,求婚者自然如过江之鲫,可是卓文君却谁也瞧不上。一日司马相如拜访卓家,席间弹奏了一曲《凤求凰》...”

沈从云道:“这个我知道,有一美人兮, 见之不忘。一日不见兮, 思之如狂。”

叶清歌道:“正是,却说琴声枭枭,一曲终了,余音绕梁。卓文君倾心不已,谁知卓文君之爹卓王孙并不看好司马相如。二人便偷偷摸摸离家出走...”

沈从云道:“啊...这叫二人一起逃婚。”

叶清歌道:“这不叫逃婚,这叫私奔。”

沈从云道:“哦,然后呢?”

叶清歌道:“司马相如家穷啊,卓文君跟着司马相如到了他家,发现家徒四壁,当场眼泪就掉下来了,二人也得过活啊,不能干等着饿死,于是卓文君出一损招。”

沈从云道:“什么损招?”

叶清歌道:“那卓王孙是蜀中巨富,极好面子的,于是卓文君又带着司马相如回了家,在卓王孙府前开了一个酒垆,二人每日当街卖酒。”

沈从云道:“那卓王孙可要气死了。”

叶清歌道:“那是自然,卓王孙后来无奈便拨付给二人家奴一百人、钱一百万,又在成都给二人置办了良田千亩、房舍百间,从此二人便过上了琴瑟和鸣的生活...”

沈从云怒道:“这司马相如有什么好,弹个破曲便得来美人和万贯家产,呸,卓文君丢尽女孩子脸面。”

叶清歌道:“后面还有呐,后来汉武刘彻继位,发现了昔年那首《子虚赋》,惊为人才,便连夜召司马相如进京,司马相如便别了卓文君赶赴长安。卓文君在家抚琴等待,谁知这一去数年未归,整日食宿不安,衷肠寸断,终于忍耐不住,写了一首诗遣人送往长安,诗曰:

一别之后,二地相悬。

只道是、三四月,又谁知、五六年。

七弦琴、无心弹,八行书、不可传。

九连环、从中折断,十里长亭、我望眼欲穿。”

沈从云紧张地问道:“后来呢?”

叶清歌叹道:“下人从长安回来后,没有带回司马相如的书信,却带回司马相如要在长安迎娶茂陵陈氏的消息。”

沈从云惊道:“什么?贱男人,忒无耻。”

叶清歌道:“却说成婚之日,长安城内遍地鲜花,鼓弦声响震彻天地,同朝为臣的官员纷纷来道贺,眼见新娘的轿子已到司马府前,却有一人趁乱在司马相如手中塞进一个布条,布条上是熟悉的笔迹。”

沈从云道:“那定是卓文君写的了,上面写着什么?”

叶清歌道:“是一首诗,名《白头吟》,司马相如见后心头一阵发酸,胸口发闷,接着泪洒当场,也不顾轿子内的新娘子陈氏,发疯般打马连夜赶回成都,终和卓文君破镜重圆。”

沈从云怔了良久忽轻轻道:“只是可怜那个茂陵陈氏。”

叶清歌奇道:“世人多半去说司马相如多才多情或是卓文君傻,你却替茂陵陈氏伤感。”

沈从云道:“是,若是茂陵陈氏也是真心爱着司马相如呢?凭什么成全二人,就要牺牲另一人的感情,叫她独自一人黯然神伤?无聊的故事,我要睡了。”说着轻靠在壁木上,阖上双眼,正昏昏欲睡,忽问道:“你还在么?”

叶清歌道:“在。”

沈从云迷迷糊糊道:“《白头吟》上面写了什么?”

叶清歌想了想道:“旁的也没什么要紧,其中倒是有一句‘愿得一人心,白首不相离。’多半是这句打动了司马相如罢。”

半天没听到沈从云回话,叶清歌探到孔洞看去,只见沈从云已睡着了。

叶清歌坐回来喃喃道:“愿得一人心,白首不相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