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司机开得很快,最后一段路却堵车了。顾星河毫不犹豫地下车,疯狂地穿梭在车辆的缝隙间,他拼尽全力跑到集合地点,可还是错过了。他放眼看去,阳光广场上已经没有了明诚高中学生的身影,只有几个穿着唐装的老人在树荫下慢悠悠地打着太极。

顾星河气喘吁吁地停下来,刚抹了一把汗,就听到有人在叫:“顾星河!这边,快一点!”

他猛地抬头,一辆不起眼的棕灰色巴士还停在路边。班主任站在车门口,朝他使劲挥手。顾星河激动地跑过去,掏出六百块交给了老师。

“怎么才来?!就为了等一个你,咱们班都晚出发了十分钟。”班主任厉声责备。

“路……路上堵车……”

“行行,别解释了。”班主任快速清点了钱,想到什么,“对了,你爸呢?”

“他最近……”

“很忙是吧?知道了,不用说了。”班主任意料之中地笑了笑,眼神有点伤人,他推了顾星河一把,“上车吧。”

车里的人早已经满腔怨言。

“搞什么飞机啊!能准时点吗大哥?”

“去就去,不去就不去,临时变卦几个意思啊?大家都得迁就着你。”

“就知道耍酷,一点集体荣誉感都没有!”

不仅是同学,家长们也对这个耽误大家时间的银发小子很是不爽,纷纷投去抱怨的目光。

顾星河抬起头,一眼就找到了鹿央。

她安静地坐在末尾,旁边的位置空着,没有什么保姆或家人,也没有同学。女孩歪头倚在玻璃窗上,耳朵里塞着耳机,嘴角微微向下。

顾星河慢慢穿过人群,想象着自己在鹿央身旁坐下时女孩的反应,她会不会被吓一跳,然后一巴掌拍在他的肩上,喊道:“你要死啊,不会先打声招呼吗?”还是说,她会维持着平日里的好同学形象,热情又温柔地跟他分享零食、饮料和音乐?

其实怎么样都没关系,他想做的只是走到女孩身旁,把那个唯一的空座位填满。

他只差最后几步了,诺基亚的来电铃声突然响起。

早个四五年,大人们都是用诺基亚手机,同学们也经常可以听到这个经典铃声,可是不知道从哪天起,它就被各种智能手机的铃声取代,慢慢消失不见。再次听到这个熟悉又陌生的铃声时,所有人一时间都没反应过来。

整个车厢陷入了微妙的寂静中。

几秒后,一个男同学终于指着顾星河的裤袋喊道:“顾星河,你的手机在响!”喊完他一下没忍住,笑了起来。

顾星河傻眼了——路上太着急,给班主任打完电话后他竟然忘了关机。顾星河慌忙将手塞进裤袋,想要盲挂电话。

已经发动的大巴忽然一个急刹车,没抓扶手的顾星河整个往后仰,倒地之前他还试图关掉手机,却阴错阳差地按在了免提键上,手机在空中划出一条抛物线,最后不知道落在了谁的座位底下。

司机拉开窗户,刚想对那一群不要命的飙车党大骂,车上就率先爆发出一声河东狮吼:“顾星河,你好大的胆子!”

声音有些沙哑,很明显来自顾星河那部古董手机的扬声器。大家不约而同地屏住呼吸,竖起了耳朵。

“你是不是动了我的信用卡?!今天早上是你自己说不去衡山的,没人逼你!现在又偷我六百块是什么意思?你当我傻吗?你刷了卡,我这边是有短信提醒的!”

顾星河跪下来四处寻找,几乎要把头钻进座位底下,可三婶的嗓门太大了,叫骂声在车厢内回响,根本听不出是从哪儿传来的。

“我就说你手脚不干净,你三叔还不信!这次人赃俱获,看你有什么话说!你以为你二婶没有提醒我吗?你在你大伯家过惯了好日子,每次一去她家就嫌这嫌那,不但偷她的钱,还偷她的金器!她看你没爹没娘怪可怜的,才没揭发你,但如果你以为我也会纵容你,那就大错特错了!”

——我没偷二婶的钱,是她儿子偷的,被我发现才反咬我一口。

顾星河很想大喊,喉咙却像是被什么卡住了。

“你这不能叫偷了,你这是在抢!你这是犯罪!这些年我们供你吃穿送你上学,哪一点对不住你了!你这个忘恩负义的白眼狼、偷窃犯!怪不得你爸妈不要你,我要是生出你这种儿子,我早扔河里淹死了!”

——我不是白眼狼!不是偷窃犯!

顾星河还在座位底下胡**着,可什么也摸不到。

“喂?顾星河,你说话!少给我来这套!告诉你,今天这事没完,谁求情都不好使!有种你就别回这个家,今天要不把你送去警察局关个十天半月,我就不姓方!”

“嘟——嘟——嘟——”电话被挂断了,车厢里只剩下前所未有的寂静。

算上司机、导游和最后上车的班主任,大巴车上一共四十八人,每个人都认认真真、完完整整地听完了这通电话。顾星河还趴在过道中央,狼狈地寻找着手机,像一只被人围观的猴子。终于,他放弃了,慢慢站起来。

身边有两个同学立刻反应过度地避开了他,好像在躲瘟疫——什么有钱人家的孩子啊,自己装得那么跩,搞半天原来是一个有娘生没娘养的孤儿,从小就寄人篱下,一身小偷小摸的毛病。对于这种人,真是幸亏没跟他做朋友,否则指不定他会做出什么变态事。

捡起手机的是鹿央,她面无表情地走向顾星河,把手机递给他。

顾星河不敢看她的眼神,低头接过手机,死死地攥住,指关节先是因为充血而通红,很快开始泛白。

慢慢地,有人小声议论了起来,接踵而至的是讥讽的笑声,和微妙的恶意眼神。顾星河只觉得天旋地转,胸口处好像在被一条恶犬疯狂地撕咬。一恍惚,时间又回到了四年级的午后,回到了那个审判庭一样寂静的教室——

“今天老师要告诉大家一件事,星河同学跟我们其实不太一样,他没有爸爸妈妈,一直住在几个叔叔家。以后你们不准再欺负他,也不准在背后笑话他。大家要互相帮助,互相关心,我们的爸爸妈妈,就是他的爸爸妈妈。”

不,不是的。你们的爸妈永远不是我的爸妈,你们的生活也永远不是我的生活。你们什么也不懂,也不想懂。你们讨厌我,因为我让你们感到尴尬、难受、不自在,我就是错误,是麻烦,是病毒,我从一开始就不应该存在。

“那个……”班主任率先打破沉默,尴尬地咳嗽了两声,“要不,这次你就别去了。回家好好跟你婶婶说清楚,千万别有什么误会。”男人从口袋拿出六百块钱,塞回顾星河的手里,“老师相信你……不是那种人。”

时间仿佛不存在了,世界仿佛也失去了颜色。

顾星河一言不发地转身,所有人都自动让开一条道,明明只是十多步的距离,可逃离那辆大巴,却耗尽了他所有的力气。

一分钟后,汽车再次发动。

顾星河站在原地,不知道自己还在等待什么。同学们这一路肯定不会再无聊了吧,又有一个这么劲爆的话题可以聊了。

他顾星河,终于又变回了那只从动物园里跑出来的野兽。就连老天爷都在嘲笑他,初秋的雨说下就下,豆大的雨点毫不留情地砸落在脸上,他的头发很快就湿了,视线模糊不清,身体里的血液一点点冷了下去。

很奇怪,他忽然就不怎么难过了,反而感到前所未有的轻松。他觉得自己变成了一块石头,孑然一身,刀枪不入,不喜不悲。

巴士越开越远,即将要消失在视线尽头时却停了下来。

几秒后,一个白色小点从车上跳下来。

顾星河以为自己在做梦,他揉了揉眼睛,小白点还在,并且慢慢变大。当小白点变得足够大时,顾星河认出来了,是鹿央。

女孩不疾不徐,花了好几分钟才走到顾星河跟前,滂沱大雨中,两人都被淋了个透湿。鹿央仰起头,漫不经心地抬手揉了揉顾星河的湿头发:“你傻呀,这么大雨,也不知道躲一下。”

顾星河沉默了很久,终于艰难地发声:“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不去了?”

“突然不想去了呗,花季少女的心思很善变的。”

“我不用你可怜。”

“我哪有资格可怜你啊,我比你惨好吗?你好歹还有人骂,我连个骂我的人都找不到,哪天要是被拐卖了,都没人去报案。”

——谁敢拐卖你啊。

顾星河想回话,但鼻子堵住了。

鹿央咂咂嘴:“哎,咱们要站到什么时候?再这样下去,我都要让你看光了。”女孩湿透的校服紧贴着皮肤,隐隐约约露出了内衣的轮廓。

顾星河脸一红,别开了头。

“好啦好啦,快走吧!”女孩绕到少年身后轻轻推了他一下,像在哄小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