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顾星河后悔了。
长这么大,他头一次上同学家做客,还是一个女同学家里。鹿央一开始只说找个地方躲雨,走到小区楼下开始在小背包里翻钥匙时,顾星河才隐约感觉到不对。
他想走,可转念一想,自己又能去哪儿呢?
三婶还在气头上,他一时半会儿是回不去了,大伯和二叔不方便收留他,只剩下小叔。问题是去年他才在小叔家住了一年,光是想到小叔那掩饰不住的嫌弃神色,他就情愿去网吧过夜,但就算是去网吧通宵也要等到晚上,先在鹿央家歇一会儿脚,的确是最好的选择。
他跟着女孩进门,微微吃惊。
非常小的一室一厅公寓,老式装修,家具简陋,唯一不错的地方是客厅东面的落地窗阳台。屋子虽然寒酸,但窗明几净,干净整洁,看得出经常整理和打扫。谁能想到,家境富裕的鹿央会住在这种地方。
鹿央从鞋柜里拿出一双干净的居家拖鞋给顾星河穿上,便回房换衣服了。顾星河很不自在地站在客厅中央,头发丝上的雨水一滴接一滴地砸落在脚边的木地板上,很快地板就湿了一小片。
“久等喽。”鹿央穿着一套粉蓝色的哆啦A梦睡衣走出来。睡衣很大,女孩又光着脚丫,整个人显得特别瘦小,像一个早熟的小女孩。
“擦一下头发,别感冒了。”鹿央把一条干毛巾扔给顾星河,见他有些犹豫,淡淡解释道,“毛巾不是我的啦,我爸的。”
顾星河的脸色更阴沉了。
鹿央被他的样子逗笑了:“别担心,他早没住这儿了。”
顾星河糊涂了。
鹿央掏出橡皮筋,将形状乱掉的短发扎成一个短马尾:“我妈还在的时候,一家三口就挤在这间小屋里,那时候爸爸在一家广告公司当设计师,朝九晚五,赚的钱刚够还房贷和日常开销。他下班回家了,我们就在客厅吃饭。饭桌是一张折叠桌,大概……”鹿央张开双手认真地比画,“这么宽,吃完饭就给我写作业,写完作业就把它收起来,因为客厅就这么大。”
鹿央走到客厅中央,在那张老式的棕色硬沙发上坐下:“这是一张沙发床,往后一推就可以摊开。晚上我爸就睡这儿,我跟我妈睡房间。房间的隔音效果很差,半夜我爸打呼噜,我在房间听得一清二楚。别人睡不着都是数绵羊,我睡不着就数我爸的呼噜声。那时我爸有一辆二手大众,平时开得少,嫌油贵,但是每逢星期天都会开车带我们去踏青。我爸上大学的时候特别喜欢油画,他的偶像是莫奈,工作了也坚持每周去郊区写生。那时候我跟我妈总是抢副驾驶的位置,后来就约好了,去的时候我坐,回来的时候她坐。”
女孩撇撇嘴,嘴角浮起一丝苦涩:“后来我妈肾衰竭,我爸四处借钱,可是大家都知道这病是无底洞,不肯借。我爸把二手车卖了根本不够用,想把房子也卖了,我妈死活不肯,说什么一定要有个家,后来没多久她就走了。再后来我爸辞职创业,赚了很多钱,他换了新房,换了新车,可能还换了新女人吧,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顾星河看着鹿央,不知该说些什么。
“你是不是很奇怪我干吗还住在这儿?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好像只有待在这儿,我才睡得着,才觉得安全,跟你没事就喜欢玩魔方一样。”女孩歪头一笑,咂了咂嘴,“可能咱们都是胆小鬼吧。胆小鬼跟胆小鬼的气味是一样的,所以第一次见你,我就觉得这只萨摩耶好亲切啊。”
“天啊!我都在讲些什么……”鹿央一副受不了自己的样子,从沙发上跳起来,“这雨一时半会儿是不会停了,要不,你去洗个澡呗?”
“不用。”
“那……吃点东西?”
“不用。”
“不行,洗澡跟吃东西二选一!”
“……吃东西。”
“这才乖嘛,等我一下。”
鹿央高兴地走进厨房,里面立刻传来锅碗瓢盆的声响。
顾星河在沙发上坐下,眼前是一台老式的一字形立柜,柜子上摆着一台笨重的老款长虹彩电。墙角斜放着一个书架,上面摆着一些设计类的旧杂志,最上层有一个很大的透明玻璃瓶,里面堆满了五颜六色的千纸鹤和五角星,旁边还有三个小盆栽,种着茂密又青翠的多肉植物。
最左边的位置摆着一个相框,里面是一张三人全家福。照片是90年代老式照相馆的拍摄风格,简单的摄影棚里,背景是印着北京天安门的幕布,妈妈留着中短的卷发,穿着小碎花裙,笑容明媚,眼睛下面的两条卧蚕跟鹿央一模一样,她怀里抱着一个肉嘟嘟的睡着的小女孩,身旁站着一个相貌堂堂的男人,留着郭富城式的中分头发。
“喂,不准看!”鹿央端着一碗面走出厨房,立刻把顾星河赶回了沙发上。
“看都看了。”
“我小时候可丑了,跟个肉球似的。”
顾星河想说“没有啊,挺可爱的”,一开口却成了:“现在也差不多。”
“如果不会聊天也犯法,你早被枪毙一百次了。”鹿央瞪了他一眼,把面放下,沿着茶几推向他,“吃了!”
“什么?”顾星河本来以为她只是去切点水果,没想到她竟然煞有介事地煮了一碗面。
“快吃啦,没下毒。”
一闻到面香,他还真有些饿了,伸手拿起了筷子:“你不吃?”
鹿央摇头,神秘兮兮地笑着。
“果然有毒。”
“有你个头!”她说着将一个纸团丢向了顾星河。
顾星河不再客气,大口吃起来。可能是因为一整天都没怎么进食,顾星河觉得面条的味道特别棒。面条很有嚼劲,青菜应该只过了一下水,清淡而新鲜,煎蛋的蛋白香脆,蛋黄却是流质的七分熟,汤底应该放了排骨粉吧,味道鲜美,喝到胃里沉甸甸、暖融融的。
顾星河越吃越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小时候刘奶奶好像也给他煮过这种面,是什么时候吃的来着?
突然间他停下筷子,抬起头。
鹿央正双手托腮,笑盈盈地盯着他:“怎么样,是不是想给我的厨艺打满分?”
“这是长寿面吗?”
“Bingo!”
“你怎么知道的?”
今天是顾星河十七岁生日,尽管从醒来的那一刻起他就在努力忽略这件事,可偏偏就是忘不掉。其实不忘掉又能怎样呢?生日不就应该是被别人记住的日子吗?当所有人都忘了这一天时,自己记不记得又有什么区别?可现在,有一个人记得。
“秘密。”鹿央的嘴唇抿成一条直线。
顾星河不说话,也不吃面。
鹿央愣了一下:“怎么,生气啦?我没有调查你的户口啦,就上次学校体检时我偷瞄了一眼你的资料表……”
鹿央蓦地停下,不确信地眯起眼:“你……在哭?”
“没有!”顾星河慌乱地抹了一把眼睛。
“哈哈哈哈,惨了惨了,我居然把萨摩耶给弄哭了,这算不算大家说的虐狗呀?”鹿央笑得花枝乱颤,一副没心肝的样子。
“吃饱了!”顾星河瞪她一眼,端起面往厨房走。
“喂!别走嘛,我很通情达理的,要不要借你个肩……”
“砰!”顾星河摔上了门。
他打开洗漱池的水龙头,把碗筷认认真真地刷了一遍,摆进消毒柜,接着又弯腰用冷水洗了一把脸,然后盯着墙上镜中的自己打量,反复确认眼睛还红不红。
毫无征兆地,胸前的胎记痛了起来,比以往任何一次都剧烈!
怎么回事?为什么又来了?电光石火间,顾星河脑中闪过白天的种种画面:医院的电梯事故,街头的连环追尾。
这些真的只是巧合吗?
不对!哪有那么多巧合?
这些“意外”从一开始就是冲着他来的!有什么东西要来了!有什么危险在逼近!顾星河能强烈地感觉到。
初秋的天黑得不算早,按理说这个点刚到傍晚,窗外却已经漆黑一片,冷风席卷进来,雨越来越大,急促地敲击在不锈钢的雨棚上,噼里啪啦,仿佛是在敲打他的大脑皮层。忽然间,一抹奇怪的魅影从镜面上闪过,镜子中的顾星河消失不见了。
“啊——”他脚下一滑,跌坐在地上。
鹿央!
这是顾星河的第一个念头。他连滚带爬地冲出厨房,客厅果然弥漫着一层淡淡的红色雾气,正对面的落地窗玻璃上,已经染上了一层浓稠的“血浆”。
“血浆”剧烈地蒸腾着,似乎在孕育着邪恶的生命,散发出来的红色气体一点点凝聚、变形,逐渐形成了无数条红色触手,就像是杜美莎的蛇形头发。顾星河只觉得头皮发麻,恐惧一下子钻进了全身的骨头里。
这一切,鹿央毫不知情。
她背对着“杜美莎”,正专心地拧着顾星河的魔方。她抬头见到顾星河,朝他摇晃了一下手中的魔方:“快看,我拼出一面来啦!”
“危险!”顾星河大喊一声,朝她奔过去。
鹿央终于意识到了不对,但来不及了。顾星河放大的瞳孔里,倒映出女孩身后的怪物,无数条红色小蛇极速缠绕,瞬间化成一条张着血盆大口的巨蟒。鹿央微张着嘴,苍白的脸上是一闪而过的无辜与茫然。
“顾……”
红蛇咬住了女孩瘦弱的肩膀,伴随肌肉被利齿撕开的声音,无数细小的血柱像喷泉一般胡乱喷射,溅满了顾星河惊恐的脸。女孩痛苦地张着嘴,却发不出声音,她的瞳孔极速放大,并被迅速染红,最后她一头倒向了顾星河。
顾星河接住女孩和魔方,最先有的不是恐惧、愤怒、悲痛,而是深沉、强烈的荒谬感!
——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刚才还好好的,突然就变成了这样?咬伤鹿央的是什么?它为什么要咬她?她是不是要死了?我是不是在做梦?
顾星河崩溃了,他觉得自己正在瓦解、粉碎,他不再是顾星河,他变成了客厅里的一部分,冷漠、麻木、无动于衷的那部分。
“快逃。”一个声音在耳边响起。
如同濒死的溺水者挣出水面,顾星河的意识猛地回到身体里。求生的本能驱使他抱起鹿央冲向玄关,背后的东西穷追不舍,他用力踢上防盗门,屋内立刻传来疯狂的尖啸声。
顾星河冲向电梯,猛按下楼的电梯键,温热的鲜血顺着女孩的后脖颈流到顾星河的领口,白色T恤一点点被染红。
“叮——”
门打开,顾星河一个踉跄摔进了电梯。
他爬起来,颤抖着伸出双手,按住女孩的左肩,试图堵住出血的伤口,可是没用,细小的血流很快渗出指缝,源源不断。若不是亲眼所见,顾星河根本不相信一个瘦弱女孩的身体里可以流出那么多的血。
忽然间,女孩痛苦地咳嗽起来。顾星河的眼中重燃希望:“鹿央!你坚持住,我这就送你去医院……”
女孩孱弱地蜷缩在电梯厢的角落,像一只被猎枪打中的麋鹿,安静地等待着死亡。鲜血顺着她的嘴角溢出来,她气若游丝,苍白的脸庞犹如一张白纸。
“鹿央?鹿央……”顾星河轻拍着女孩的脸,想要阻止她闭上双眼。
很久过去,鹿央终于颤颤巍巍地抬起右臂,手里抓着那只蓝色的U盘钥匙扣,此刻哆啦A梦大大的笑脸染满了鲜血。
“对不起,都怪我……是我害了你……”顾星河用力握住她的右手,几乎在哀求,“别……别睡,鹿央你别睡……”
鹿央的目光温柔而又忧伤,她微微摇头,冲他无声地笑了笑。两秒后,苍白的笑容破碎了,女孩歪过头,紧握的手指慢慢松开。
“开门!开门!开门——”顾星河不要命地撞击电梯厢,接着用拳头猛砸,拳头很快被撞破,在光滑的门上留下一道道绝望的血痕。
不知砸了多久,顾星河的双手已经麻木,好像不再属于自己。他终于砸不动了,抱着膝盖缩成一团,身体不停地战栗,他在哭。
“叮——”
门终于开了。
顾星河猛地抬头,背起不省人事的鹿央往外冲。
电梯似乎把他带到了地下停车场,这里光线暗淡,安静而空旷。顾星河背着鹿央边跑边喊:“有人吗?救命啊!有人吗?”
巨大的回声在停车场里回**,整个空间里都是一种嗡嗡般的声音:“有人吗……人吗……吗……”
无数车辆静默地与他对峙,无人应答。
汗水和泪水混杂在一起,模糊了他的视线。顾星河抬起袖子抹了一把,背着鹿央冲出了地下车库的出口。
两秒后,他愣住了。
出口正对着一条冷清的小巷,一扇标着EXIT的小门里亮着白炽灯,幽幽的冷光从门内洒了出来。
他认识这扇门,这是湘雅医院急诊综合楼的侧门,今天早晨他才来过这儿的。顾星河心中狂喜,他背着鹿央冲进去,拐了个弯,前面是一条笔直而明亮的走道,空气里飘浮着淡淡的消毒药水味。
“有人受伤了!”他边走边喊,疲倦的双脚在光滑冰凉的地板上留下一串触目惊心的血印,“救人啊!快来救人……”
尽头的大门打开了,穿着淡绿色手术服的中年男人闻声走出来,他摘下口罩,吃了一惊:“星河?”
是大伯!
“这是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大叔快步冲上来。
“有东西……袭击我们……我同学受伤了……救她!快救她……”顾星河语无伦次,眼泪再次涌出来。
人命关天,大伯没有多问,立刻检查了一下鹿央的伤势,脸色一沉:“可能伤到了大动脉,必须马上手术!跟我来。”
大伯扶着顾星河一起往手术室走,并朝手术室里的助手喊道:“快准备一下!”
“谢……谢谢……”从没有哪一次顾星河像现在这样感激大伯。他喘着粗气,背着女孩继续往手术室走。
大伯推开了手术室的大门,无影灯下是一张崭新的手术台,整个房间都被灯光打得透亮,让人目眩。两名医生和两名护士都已经准备妥当,戴着口罩站在一旁静静等候。
“快进来。也算是运气好,我们刚抢救完一个出车祸的司机,他开的那辆凯迪拉克都成一团废铁了,用电锯切割了好久才把他拉出来,下午他被送过来时,我都以为没希望了……”大伯一边说着一边戴好消毒手套,吩咐助手,“验血,准备血浆。出血量太大,必须马上输血。”
“是。”一个护士点头。
大伯看了一眼顾星河:“别愣着,快把你同学放进去啊!”
“好!”
“对了,你身上有什么东西吗?”大伯四下看了看,用手比画着,“我需要枕着她这条手臂,小东西,坚固一点。”
“有。”顾星河伸手去口袋拿魔方。
“别进去。”之前提醒他“快逃”的声音又出现了。
已经走到手术室门口的顾星河猛地回头,走廊尽头站着一个长发女孩,冰冷的脸,殷红的唇,黑紫色的眼眸——是她!
金光闪动……
还有它!他早晨在网吧窗台上看到的那只金色蜥蜴,此刻正趴在女孩的肩头,用那双万花筒般的眼睛注视着他。
他们为什么会在这里?!
顾星河心中腾起一股说不清的诡异感。
“星河,你在干什么?快点,再不止血她会死的!”大伯在身后喊道。
“别进去。”女孩又说了一遍。
她的语调始终平缓,却让顾星河感到莫名的害怕。
“她是谁啊?”大伯注意到走廊尽头的女孩,“你同学吗?让她在外面等着。你放下你同学后也得出来,手术完了才能看她。快点!你想害死她吗?!”
——不行,鹿央不能死,我必须救她!
顾星河不再理会女孩,一脚跨进手术室。
“别进去!”这一次,女孩的声音明显加大了。
顾星河猛地怔住:为什么不能进去?
按理说他不应该理会这个女孩,但另一只脚再也无法迈过去。似乎有哪里不对,是哪里呢?顾星河想不起来。
“你是什么人?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大伯十分生气,整个人都变得急躁,“顾星河,这可是人命关天的大事,不是在闹着玩!现在马上手术,你同学还有救,赶快,时间就是生命!”
“有破绽的。”女孩直视着顾星河,“想一想。”
破绽?!
“顾星河,别听她胡言乱语!她想害死你的同学。”大伯一边招呼助手,一边大步流星朝着顾星河走过来,“快点帮忙把病患抬上手术台!关门!”
四五号人冲向手术室的门口,顾星河微微一怔,收回了踏进手术室的脚:“大伯,你今天……不是要去上海出差吗?”
大伯沉默了,面庞在苍白的灯光下显得格外诡异。
顾星河转过身,原本明亮、光洁的医院走廊变得阴暗、潮湿、猩红、诡异,像一条沉积了无数恶鬼、腐尸的地狱鬼道。
“地狱”的出口处,女孩静静伫立,金色蜥蜴安静地趴在她的肩头。
女孩没有骗他,什么医院,什么手术室,都是假的。
可是为什么他心里没有一点庆幸,反而是浓浓的失落?背上沉甸甸的女孩还在流着血,顾星河绝望地站在原地,不知道要怎么办。
身后传来细碎、怪异的响动。
“跑!”女孩喊话的瞬间已经朝着顾星河飞奔过来,她速度极快,眨眼间就冲出七八米,右手反握着一把小巧锋利的金色匕首,之前明明还没有。
顾星河惊醒过来,他不敢回头,背着鹿央拼尽全力往回跑。
身后的手术室早已经变成了一个血迹斑斑的破败房间,压抑的猩红色光芒的笼罩下,医生、护士纷纷化身面目狰狞的行尸走肉,以一种僵硬而怪异的姿态追赶出来。为首的“大伯”冲得最快,它挥舞着鲜血淋淋的手术刀,歇斯底里地扑向顾星河。
“蹲下!”
顾星河与其说是听从了女孩的命令,倒不如说是因为体能达到了极限,他双腿一软,和鹿央一起跌坐在地。
一阵微风吹过顾星河的脸庞。
女孩高高跃起,跨过顾星河的头顶,右手在空中划出一道凌厉的金色弧光,“大伯”的手术刀没来得及刺入顾星河的背脊,喉咙已经被切断。
女孩轻盈落地,一个俯冲钻进了紧跟而来的敌人之中。她的动作如行云流水,快到看不清楚。顾星河只觉得有一道黑影在几个僵硬的白色木偶间灵活穿梭,转眼,五名“医护人员”的脖颈都被匕首割开了。
伤口并没有流血,而是喷出大量的红色雾气。与此同时,它们的身体开始坍塌、萎缩,像是烈日下融化的红色奶油。失去人的形体后,锋利的手术刀咣当落地,立刻变回了普通的玻璃碎片。
红色雾气的本体回归到了空气中,它们不死心,开始疯狂地聚拢、缠绕、压缩,最后变成了一个网球大小的红点,它飘浮在空中,进入了绝对静止的状态。
三秒后,它无声地爆炸了。
顾星河只觉得眼前一片血红,不知过了多久,视线中的红斑才慢慢变淡、消失。他吃惊地睁大了双眼,发现自己来到了另一个世界。
眼前是一片静谧的海洋,夜空繁星闪烁,皎洁的月光洒在波光粼粼的水面上,就像一群迁徙的荧光鱼群。他的双脚正踩在海水上,这种感觉很奇异,就好像……自己正站在一面广阔无垠的镜子上。
宁静的景象很快被打破。
夜空转暗,乌云蔽月,脚下暗流涌动,海水带着冰凉的温度不怀好意地漫过顾星河的脚踝,诡异的杀机一点点爬上他的背脊。猩红色的光芒又出现了,这次的光源似乎在脚底。顾星河压抑着心头的恐惧,迫使自己低下头。
眼睛!
水底深处,一只巨大而阴森的血眼正冷冷地盯着他。天地无声地倒转,顾星河觉得呼吸困难,身体一点点下沉,等待他的是万丈深渊。
一只手轻轻放在顾星河的肩上,他猛地清醒了过来,扭过头,眼前是女孩那张冷若冰霜的脸。
“这些……都是假的对吗?”顾星河试着开口,声音却像是被厚重的玻璃隔开,显得那么遥远而微弱。
“所见未必真实。”女孩上前一两步,挡在了顾星河前面,“但恐惧胜过真实。”
“什么意思?”
女孩不再理会他,而是朝着前方的空气说道:“可以出来了吗?”
短暂的寂静后,水波**漾,一个暗蓝色的水人慢慢浮出水面,准确地说它不能被称为一个人,而是一个类似半人马的水影——有着人类的上半身,下半身却拥有矫健的四蹄。
因为是海水组成的东西,它的身体没有层次感,面部也没有五官可言,唯有一双红色眼睛,闪烁着危险的幽光。
“你是谁?”女孩的声音降低了一个度。
水人没有回答。
“你是什么?”女孩换了一种方式。
对方没有回答。但这一次,它抽象的面庞上,似乎出现了一个傲慢的冷笑。
出其不意地,水人发起了进攻。
女孩没打算反击,她很清楚,对方不过是更高级的幻觉。幻觉是无法直接伤害到人的,但它能让人感到恐惧,并且相信“伤害”的真实性。一旦精神沦陷,身体必然沦陷。
当一个人的意识承认了伤害,这个人哪怕四肢健全也会变成残废;当意识接受了死亡,完好无损的身体也会停止呼吸。在非洲一些古老的部落里,有巫师可以仅仅通过冥想让自己的心脏停止跳动,又在第二天死而复生,用的就是类似的手段。
女孩当然不会中招,她原地不动,等着对方的把戏不攻自破。水人锋利的手掌刺向她的脖颈,女孩忽然眉峰一拧,飞快地闪开!
凌厉的掌风从雪白的皮肤上擦过,一绺黑色长发无声地断落。
水人没有停下,继续攻击,它的出招速度很快,加上又是由水组成的,形态可以随意变化,正常人的格斗技巧对它根本无效。女孩连闪带跳,很快招架不住,被迫伸出匕首,格挡住了水人的一记劈斩。
女孩一旦反击,便等于承认了水人的“真实性”,彻底陷入幻觉只会让局面更加不利。女孩收回右手的力量,一个灵活的侧闪避开了水人的劈斩,她没有恋战,迅速后退跟它拉开距离。
这次水人不再逼近,隔着十米远的距离,静静地与她对峙。
女孩微微蹙眉:眼前的水人绝对是幻觉没错,可为何她感受到了真实的杀气?刚才若不是本能的警觉,她已经死了。
难道说……
她终于发现了!水人的那双红色眼睛中,有一只眼睛是有着真实细节的,换言之,它不是幻觉,是实体!然而它不像之前那些“医生”的手术刀——玻璃碎片,一眼就能看出破绽,它用了更高级的手段隐藏在水人的形体中,不停地在幻觉和真实之间转换,一般人难以察觉。
糟糕!
红眼犹如一条潜伏在暗处的毒蛇,早就等着猎物上钩。女孩与之对视的刹那,它抢占先机,迅速侵入了她的精神领域。
仿佛真有一条隐形的蟒蛇将她粗暴地缠绕,她的身体猛地后仰,僵直绷紧,细弱的腰肢几乎被斩断。
她用尽全力挣扎,想要摆脱精神控制,但那只是徒劳。紧握匕首的手臂慢慢垂下,眼神也一点点变得空洞,很快她不再反抗,沦为一个没有灵魂的木偶。
水人缓缓来到她跟前,居高临下地打量着她,不过几秒的时间便失去了兴趣。它抬起右手——现在割破女孩的喉咙对它来说易如反掌,可它停下了。
女孩的眼睛,什么时候变成了两种颜色?黑紫色的右眼依然以一种被支配的呆滞状态睁大着,左眼却变成了凶狠而夺目的金色,一丝杀机从眼底闪过。
匕首刺入了水人的眼睛,鲜血“咝”的一声溅到女孩苍白的脸上。
一声怪异的尖叫响彻天地,差点刺破顾星河的耳膜,他强忍着太阳穴上的剧痛,伸手捂住鹿央的耳朵。
虚幻世界开始分崩离析,构建幻象的红色雾气纷纷显形,它们燃烧着、哀鸣着,像是漫山遍野的绝望樱花。
不一会儿,幻象彻底消失了。
顾星河才发现自己哪儿都没去,还待在小区的地下车库。两旁的汽车疯狂地鸣笛,车窗玻璃全部被震碎,墙角的水管破裂,哗啦哗啦地喷着水。地上的水浅浅一层,正好漫过了脚踝。
女孩僵在原地,匕首染血,刀尖上还挂着一只被刺穿的红色眼球。
卸下危险的武装,它不过就是一只比人类眼球大一点的器官,不同的是,眼球后面还连接着一根紫红色的长须,看起来坚韧又锋利,之前差点要了女孩命的就是这东西。此刻它无力地垂落,如同一根暴晒之后的水草。
几秒后,长须从尾部开始分解,并迅速蔓延,很快,整个眼球都幻化成了一片晶莹的红色光粒,消失不见。
女孩的身体一点点松弛下来,她的长发散开,肩上趴着一只金色蜥蜴,它的左眼淡紫,右眼金黄。
原来早在水人现身的时候,女孩就偷偷把自己的一部分精神力跟蜥蜴进行了交换。刚才,女孩的精神力的确被水人束缚住,但是,她大脑里属于蜥蜴的那一部分精神力却是自由的。
杀死红眼的,是蜥蜴。
这一招属于危险的禁术,女孩用得并不轻松,黑色束身装下,女孩的胸口剧烈起伏着,一滴冷汗顺着她的下巴滑落。
她闭上眼,再睁开,两只眼睛又变回了黑紫色。她转过身,一旁的顾星河正抱着昏迷不醒的鹿央,失魂落魄地跪在水中。
“接下来交给我,你睡吧。”
顾星河刚想抬头,后颈便挨了一记手刀,他只觉得眼前一黑,晕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