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七)

沈愔接到简容打来的电话时,天色已经完全黑了。此时距离孙豫给出的时限只剩一个多小时,刑侦支队全员眼睛冒火、嗓子冒烟,拿着手电筒走在入夜的公园里,活像一群幽幽漂**的鬼火。

丁绍伟抬头一打量,发现偌大的公园只搜索了一小半,觉得这么下去不是办法,于是三步并两步地折回来,离着还有十来步,远远听见沈愔问道:“……新线索?”

丁绍伟险险刹住脚步。

沈愔看了他一眼,随手摁下手机免提,只听简容的声音不疾不徐地传出:“我在王晨咽喉里找到一张字条,应该是绑匪塞进去留作线索的,上面画了三条横线,最上面一道一笔勾出,下面两道则是中间断开。”

沈愔眉心微动:“这是……”

“是八卦卦象中的艮卦,”简容说,“我在网上查了,艮卦在奇门遁甲中对应三吉门中的生门,属土,有万物复苏、阳气回转的意思,位于东北方艮宫……”

沈愔倏尔抬头,远处零零散散的手电光连成一线,尽数倒映在他深不见底的眼睛里。

“东北方!”沈愔断然道,“让所有人全力搜索公园东北角,再让负责人把公园的设计图纸拿来,快!”

丁绍伟不用他吩咐第二句,已经连跑带颠地去了。

原本四散零落的火光有了明确的指向,陡然加快了推进速度。与此同时,公园负责人被丁绍伟连拖带拽地带到沈愔跟前:“老大,你要的图纸。”

沈愔展开图纸,借着丁绍伟手里的电筒光大致一扫,发现东北角是一片人工湖,断然不可能藏人。

沈愔凝神片刻,突然伸手一指:“这是什么地方?”

丁绍伟和公园负责人好似两只被捏住脖颈的鸭子,抻头瞧过去,只见他指点的位置是湖水北边的一个角落。

负责人一拍脑袋:“啊,那是咱公园的一个仓库,装物料用的,位置偏得很,两旁都是树林,平时很少有人过去,您不说我都没想起来。”

沈愔当机立断:“以仓库为中心,如果没有,再以此处为中心点,往外推进搜索范围。”

丁绍伟二话不说,通过对讲机把他的指令传达下去。

搜救人员如狼似虎地扑向东北角的仓库,然而这公园确实太大了,由南到北不下一公里,偏巧这一日公园的观光车维护检修,警车又过不去,只得辛苦各位刑警先生撒开两条长腿,呼啸着狂奔而去。

等他们绕着湖岸完成一次越野长跑,终于呼哧带喘地找到地方时,时针已经指向九点半。

——离孙豫给出的时限还有半个小时。

丁绍伟上手一摸,发现那仓库看着破旧,门板上却没多少灰尘。然而眼下没时间多想,他招呼一声,辖区派出所的协警立刻蜂拥而上,三下五除二撬开大门,警员鱼贯而入,将仓库一楼的边边角角仔细搜寻过一遍。

一无所获。

那仓库不知闲置多久,线路早已老化。借着手电筒,丁绍伟扫了眼手表,发现留给他们的时间只有二十分钟。

他一搓后槽牙,抬头看向头顶:“上二楼!”

二楼同样是库房,但是拦着一道厚重的铁门。外勤人员熟能生巧地撬开锈迹斑斑的门锁,伸手一推——居然没推动。

“让开,都让开!”丁绍伟手脚并用,将拦在门口的“闲杂人等”全都赶去一旁,撸起袖子亲身上阵,肩膀和门板碰撞,发出令人牙疼的闷响。铁门晃了两晃,依旧杵在原地,半点没有挪窝的迹象。

丁绍伟拧起眉头,方才那一下,他隐约感觉到门后似乎有什么东西卡住轴承,耳朵贴在门板上仔细听了会儿,里面似乎隐约传出婴儿撕心裂肺的哭叫声。

九点三十七,离时限只剩二十三分钟。

丁绍伟急出一脑门热汗,正想招呼警员一起蛮力撞门,他揣在兜里的对讲机就在这时响了。

丁绍伟一看是指挥频道,赶紧拦住几个上蹿下跳的年轻协警,随手摁下免:“老大,我们已经找到地方了,但是仓库的门好像被什么卡住了,你别着急,我马上找东西撞开,保证误不了事……”

沈愔语气急促:“不行,绝对不能撞开!”

丁绍伟不由一愣。

“你忘了王晨的教训吗?”如果丁绍伟站在沈愔跟前,就会发现这男人脸色严峻,像是封了一层万年不化的寒霜,“铁门卡住,说明门后很可能有机关,你别莽莽撞撞的伤到人质!”

丁绍伟想起几个小时前的教训,心头登时一凛。

铁门后的婴儿哭声越发尖利,甚至还有“咚咚”的声音,像是椅子腿拼命撞击着地板。但是丁绍伟不敢再去碰那扇勾魂催命的铁门,亲自带人爬上屋顶,打算撬开窗户翻进去。

他临走前把手机塞给了许舒荣,小许警官低头一看,沈愔打来的电话还没挂断,而且开着免提。她就跟捧着个价值连城的传国玉玺似的,两条手腕哆哆嗦嗦,恨不能三跪九叩地顶在脑门上。

沈愔其实离库房不远,隔着茂密的树林,甚至能看到库房屋顶星星点点的电筒光。他拿着两只手机,一只耳朵等着经侦同事汇报调查结果,一只耳朵监控仓库的搜救进展,只听手机里传出婴儿嘶哑的哭闹声,一副心思恨不能劈成八瓣使。

“不对劲,”沈愔俊秀的长眉夹出一道深深的褶皱,“那孩子的哭声怎么断断续续的,像是喘不上气?”

这念头刚露出模糊的形迹,下一秒,就听许舒荣着急地说:“沈队,我刚才问了曹宁,她说她女儿王雨凡有哮喘的毛病,如果灰尘过大或是碰到动物毛发,很可能引发病症!”

不祥的预感轰然落地,即便以沈支队的冷静克制,有那么一瞬间也觉得头皮发麻。

不过只是短短两三秒,他已经恢复了笃定从容,起码从脸上看不出一丝一毫的情绪波动:“绍伟他们进行的如何?”

“丁哥带人去了屋顶,但窗框上横着木栏,没那么容易撬开,”许舒荣颤颤巍巍,乍一听像是带着哭腔,“现在是九点四十七,还剩十三分钟……我听那孩子的哭声越来越有气无力,沈队,现在怎么办啊?”

毫无疑问,许舒荣是标准的学霸生,她能用一个星期的时间将一整本《刑事侦查学》滚瓜烂熟地背下来,甚至一字不落地复述出里面的案例。就读警校期间,但凡带着“理论”俩字,她都是高分通过,如果拿她写在考卷上的答案和教辅材料做对比,就会发现连一个标点符号也不差。

但是会背理论,不代表在实际查案过程中也能拿高分。

因为分析案情不是硬套理论,刑侦外勤也不像在操场上练习空手搏击那样简单,每一个临场决定都需要总指挥丰富的实战经验和生死一线间磨练出的敏锐直觉作为支撑。

这是许舒荣第一次意识到自己和沈愔之间的差距,在此之前,她只是像刑侦支队中的每个人一样,习惯性的服从支队长的命令,并且下意识的相信沈愔的每个决定都是最正确的。

但是在此之后,她在抬头仰望的同时,终于学会了低头思索每一个决定背后的意味。

好比现在,长久的死寂后,她听到沈愔镇定的下达指令:“让小于撞门而入!”

许舒荣一惊:“什、什么?可您刚才不是说,门后可能有机关,让我们别碰那扇门吗?”

沈愔看了眼手表,就在说话间,分针又往前推进了三格——九点五十,离时限还有十分钟。

他不知道孙豫是不是真的丧心病狂到非要拖着两个无辜女孩——其中一个还是不晓事的婴儿,给自己死去的妹妹陪葬,更不敢肯定库房里是否装置了定时炸弹一类的杀器,但是那一刻,他心头无端升起一个强烈的直觉:必须破门而入!

“我刚才突然想到,如果门后真有机关,凶徒大可以做得神不知鬼不觉,就像他几个小时前谋害王晨时一样,”沈愔沉声道,“可现在,库房的门是被卡死的,为什么?”

许舒荣脑子里打过一道闪,隐约明白了什么。

沈愔攥着手机的手不知不觉间沁出一把冷汗,他知道自己的选择无异于一场豪赌,然而时限一分一秒逼近,听筒那头孩子的哭闹声逐渐低弱下去,他无路可退。

“立刻破门!”沈愔厉声道,“出事算我的!”

许舒荣不敢再犹豫,小跑着将他的指令传达下去。

手机对面短暂地安静下来,偶尔响起的呼喝和金属撞击声与周围的风声虫噪融为一体,成了毫无意义的幕景板,只有胸口搏动的心率鼓点排众而出,突兀的撞击着耳膜。此时每一秒的迁延都显得格外漫长,漫长到以沈愔的耐性都有点按捺不住,下意识往仓库的方向走了两步——

就在这时,他听到手机里传来一声金属撞击的巨响!

这一下堪称惊天动地,仿佛从天而降的炸雷,将沈愔直接钉在了原地。他看似面无表情,实则绷着一口气,隔着黑黝黝的树林望向仓库,发现那些鬼火似的手电光突然都消失了。

沈愔心跳差点骤停。

幸而紧接着,许舒荣的声音再次响起,几乎有些喜极而泣的意味:“沈队,门开了!两个人质都在,毫发无伤!”

才算将他濒临断片的一口气勉强续上。

三魂七魄呼啸着归壳,在沈愔还没回过神的脑子里撞出一片火树银花。他眼前阵阵发黑,好不容易找回声音:“那就好……对了,那孩子怎么样?”

“急救人员正在检查,看情况不太妙,可能需要送去医院,”他语气平静,毫无异样,许舒荣根本听不出自家老大刚经历了一场心跳骤停,嘴皮子飞快地说,“葛欣倒是没什么大碍,就是受了惊吓,身上还有几处擦伤,等她情绪稳定些,我们再给她做个笔录。”

就这么几句话的功夫,已经足够沈愔找回主心骨,他掐了把眉心,用最快的速度理清思绪:“你转告绍伟,孙豫绑架人质并不是心血**或是单纯为了复仇,而是经过深思熟虑的……”

手机对面的许舒荣一脸懵圈:“啊?”

“几个小时前,我们在藏匿王晨的厂房地下室里找到了合成苯丙胺的工具,如果我的判断没错,那应该是葛长春在本市的另一处制毒据点,”沈愔沉声说,“孙豫故意将我们引过去,就是要把葛长春的罪证一步一步揭露开。”

许舒荣的瞳孔猝然凝缩。

“按照这个思路,孙豫将我们引来这个仓库,应该也不是无的放矢……那么,他想告诉我们什么?”沈愔皱了皱眉,一个隐隐约约的揣测浮上心头,然而那一瞬太快,他还没来得及抓住形迹,已经游鱼般从手指间滑脱。

没等他从茫然如海的思绪中将方才的灵感重新抓出,揣在兜里的另一部手机忽然响了。沈愔微微一震,用最快的速度接通手机:“喂?”

“沈队,久等了,”手机里传出一个敦厚的声音,“我刚才查了云锦公园的股权结构,大股东是香港的一家公司,查起来比较麻烦,境内股东是一家名叫‘嘉诚投资’的公司,是一家没什么名气的小公司,你应该没听说过。”

沈愔没有打断他。

“这个嘉诚投资持有本市一家公司百分之十的股份,与此同时,这家公司也持有嘉诚投资百分之六十的股份,换句话说,就是这个嘉诚投资的母公司,”那人说,“沈队,你应该能猜到这个母公司是何方神圣了吧?”

沈愔闭上眼:“……茂林制药。”

“对,这么说吧,这个云锦公园有相当一部分股权属于茂林制药,而葛长春就是这家公园的幕后老板之一,”那人说,“详细报告我稍后整理给你,不过沈队,葛长春可是本市知名企业家,光凭这个恐怕没法定他的罪。”

“没关系,”沈愔一提嘴角,似乎是想微笑下,不料脸颊僵硬得厉害,只得作罢,“云锦公园只是一条藤,寻根溯源,迟早能摸到瓜。”

他收了电话,微微仰起脸,来自南海之滨的风拂过树梢,万顷碧涛沙沙作响。南方气候湿暖,樱花已经凋谢,空气中浮动着若有若无的清郁甜香,仔细分辨,似乎是大片的槐花,吸饱了水分,酝酿成一股无孔不入的醉人芬芳。

直到此时,沈愔才觉得压在胸口的那块沉重的石头稍稍挪开了些。

警车和救护车匆匆而来,又匆匆而去,等沈愔借用值班室冲去一身疲惫,换过一身干净衣裳时,已经过了凌晨。

整个刑侦支队连轴转了一个礼拜,全体累惨了,来不及回家,直接在办公室里瘫倒一片。沈愔刚把门推开一条缝,就听见此起彼伏的呼噜声潮水般迎面推来,他哑然一笑,又把门悄无声息地关严了。

沈愔后退一步,差点和身后的许舒荣撞了个满怀,不由一愣:“你怎么没回去?”

许舒荣“啊”了一声,不知怎的,脸颊居然有些发烫:“我、我看丁哥他们都睡着了,怕您待会儿找不到人。”

走廊上光线昏暗,沈愔没留意小许警官表情的异样,随口道:“你今天辛苦了,早点回去休息吧。”

他惦记着留在法医室的夏怀真,不欲多说,正准备离开时,许舒荣忽然怯生生地叫住他。

“沈队,”小许警官第一次单独和顶头上司说话,显得十分紧张,背在身后的两只手无意识地扭在一处,“我、我还是不明白,刚才在云锦公园,你为什么肯定门后面没有机关?”

沈愔没想到她还记得这一茬,脚步一顿,又转了回来:“我也只是猜测——凶徒分明能神不知鬼不觉地设下死亡机关,却故意大张旗鼓,就是要让我们怀疑门后布置了机关,不敢轻易破门。”

许舒荣还是似懂非懂。

“王雨凡患有哮喘,不能在灰尘大的环境里滞留太久,时间拖得越长,她的处境就越危险,”沈愔低声说,“孙豫给我们的期限是晚上十点,不是因为他设置了死亡机关,而是因为过了这个时限,哮喘发作的王雨凡就很难救回了。”

他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眼神微微闪烁:“从一开始,孙豫就没想过伤害那两个女孩,他是在用这种方式提醒我们。”

许舒荣恍然大悟。

她其实还有一箩筐问题想问,可惜沈支队连困带倦,实在没心思为她答疑解惑。他拖着灌了铅的脚步回到办公室,刚推开门,就闻到一股说不出的鲜香。

沈愔摁住门把的手原地僵了一瞬,不动声色的合上门板。

只见办公桌收拾得整整齐齐,桌上一字排开几个塑料餐盒——一碗白米饭,一份虾仁蒸蛋,还有一盅红枣枸杞炖的乌鸡汤,不是外卖餐家粗制滥造的流水线产品,而是有人亲自买了食材,盯着楼下大排档的老板熬成金黄绵密的汤汁,在灯光下散发出温暖又润泽的微光。

沈愔连日奔波、与犯罪分子斗智斗勇的疲惫就在水乳交融的香气中悄无声息地散了。

他扭头一看,只见夏怀真裹着他的风衣外套蜷成小小的一团,一张脸囫囵个埋在衣领里,也不怕把自己闷死。方才还僵得要命的脸颊毫无预兆地解了冻,根本无须刻意,嘴角已经往上提起。

虽然他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要笑。

从王晨诱拐葛欣到现在,警方的每一步看似有据可循,其实都没脱出绑匪的算计,甚至可以说,是被绑匪牵着鼻子,一点点揭破黑幕,将茂林制药的罪行曝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在藏匿王晨的化工厂,痕检搜找到合成苯丙胺的工具,并在工具上发现了三组指纹。虽然还没来得及比对出结果,但沈愔有预感,迷雾背后那条若有若无的线最终一定是指向葛长春。

而在关押葛欣和王宇晨的仓库中,痕检同样找到少量的甲基苯丙胺的痕迹。

甲基苯丙胺,又称冰毒。

联想到茂林制药在云锦公园背后所占的股份,沈愔毫不怀疑,孙豫这是故意将葛长春的把柄送到警方手上。

但这并不意味着孙豫有多高明,因为他布置的一系列案件看似环环相扣,其实只是效仿前人。

沈愔提起裤腿,在沙发前半蹲下,刚舒展开的眉头不易察觉地拧起。他偏头端详着这女孩毫无防备的睡颜,三年前的“苏曼卿”和三年后的“夏怀真”交替闪现,那副如出一辙的面孔时而懵懂无辜,时而妩媚诡艳,到后来,五官轮廓无限淡化,只有凝望着他的眼神凸显出来,在真实与虚幻之间达成统一。

沈支队虽然长得明明如月、温润端方,性格却不那么阳春白雪,不然也没法在边境毒窝潜伏三年。一般来说,优秀的卧底演技都不错,也更懂得分辨画皮背后的真面目,但是对夏怀真,或者说“苏曼卿”,直到炸弹解除、游船爆炸的那一刻,沈愔依然看不透。

因为她既不是胸无城府的愣头青,将七情六欲摆在脸上任人观瞻,也不像那些年长而心机深沉的老人精,虽然轻易不表达自己的想法,但每一步都有足够的诱因趋使,每个举动都有章可循。

她更像一个万花筒,一盏走马灯,一人千面,每一面都画着不同的图景,谁也不知道揭开这层画皮后,里头藏着的是真心还是另一层伪装。

无从分辨,也没法追溯。

只有当她看着自己时,沈愔才能透过那千重伪装,隐约抓住一点端倪。

因为戏或许假,情却是真。

沈愔微微呼出一口气,伸出去的手在半空停顿许久,终于迟疑着落在夏怀真额头上,就像安抚着一头不知所措的小流浪猫,轻柔地顺了顺毛。

夏怀真“唔”了一声,把脸往衣领里藏了藏。

沈愔果断改变策略,在她绷紧的小脸上捏了把。

夏怀真被他闹得想睡也睡不着,愤怒的无以复加,张开满嘴白牙,嗷呜一口咬在沈支队不断捣乱的手指上。

沈愔:“……”

他判断有误,这姑娘哪是流浪猫?分明是头见谁咬谁的小狼崽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