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八)

可能是当年那场爆炸留下的后遗症,也或许是在社会底层挣扎的多年透支了她的健康,夏怀真的身体底子算不上好,不仅有贫血和营养不良的症状,还特别怕吵,只要外界有一丁点动静,都会严重影响她的睡眠质量。

也正是因为这样,一旦被人吵醒,这姑娘的起床气就显得格外的大。

好比现在,她哈欠连天地坐在沙发上,瞪着沈支队的眼神活像看一个八辈子不见的仇人。可惜,沈愔常年和穷凶极恶的犯罪分子打交道,生死边缘几番来去,才不把小夏姑娘这点色厉内荏的“威胁”放在心上,好整以暇地坐在桌边,小口小口品尝着夏怀真专门为他熬的鸡汤。

外卖的米饭味道一般,又放了许久,米粒有些发硬。唯独那碗鸡汤却是滋味醇厚,鲜嫩的鸡肉吸饱了枸杞和红枣的鲜甜,汤里渗透了鸡骨的胶质,就着热滚滚的鸡汤吃完一份炖蛋,那些百思不得其解而又如鲠在喉的困惑,忽然就不再重要了。

沈愔喝了半盅汤才蓦地想起:“你吃过了吗?”

夏怀真伸了个懒腰,睡眼惺忪地揉了揉鼻子:“都这个点,当然吃过了。”

沈愔于是心安理得地将鸡汤喝得一滴不剩,收拾完垃圾,又把蜷在沙发里犯困的夏怀真提溜起来:“走吧。”

夏怀真顶着一个塞满浆糊的脑袋,懵然不知今夕何夕:“走?去哪里?”

“送你回家,”沈愔随手抓起车钥匙,不厌其烦地叮嘱道,“这两天别往外跑,安生呆在家里,韩琛那边我跟他说,有什么事打我电话。”

夏怀真咬着嘴角,将一个到了嘴边的哈欠吞回去,用力晃了晃头,将脑子里的水和料甩均匀了,突然反应过来:“等等,我、我不需要做笔录吗?王晨他……”

她话没说完,就被沈愔一个手势打断了。

“王晨是因为警方没能及时赶到才被绑匪撕票,跟你没关系,”沈愔生硬地说,“这事我和赵副局汇报过了,你以后不许跟任何人提起,知道吗?”

夏怀真:“……”

她把满地狼藉的脑袋刨出一条缝,将沈支队这番话塞进去,仔细回味片刻,终于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

“等等,他是什么意思?”夏怀真难以置信地想,“他他他,他这算是因私废公吗?”

她盯着沈愔看个不停,那眼神不仅有实质,还有温度,几乎在沈支队身上戳出两个灼热的洞来。沈愔被她盯得头皮发麻,再三按捺,还是忍不住问道:“你看什么?”

夏怀真觑着四下里没人,于是半转过身,用后背挡住屋角的监控摄像头,嘴唇轻轻翕动,语不传六耳地迟疑道:“可是、可是王晨毕竟是……”

沈愔习惯性地伸出手,在她滚作一团的发顶上揉了把,这一回,夏怀真没露小白牙,眼巴巴地盯着他瞧。

“绑匪以有心算无心,打定主意要人质的命,不管你去不去,结果都不会有影响,”沈愔意味深长地说,“警方的职责是揪出藏身幕后的黑手,不是拿无辜民众当替罪羊——这事我来处理,你不用管了。”

沈支队毕竟有水平,三言两语安抚了夏怀真,当然,也可能是小夏姑娘没睡醒,思绪糊成一锅粥,也就格外好糊弄。总之,等沈愔将车子开出市局大院时,夏怀真已经忘了这茬,缩在副座上睡得人事不知。

她睡着后的模样显得纯良无害,嘴唇上生着细细的绒毛,像是汁水饱满的蜜桃,格外丰润甜美。正好前方路口红灯,沈愔拉下手闸,腾出一只手将盖在夏怀真身上的外套拉了拉。

夏怀真若有所觉,在位子上磨蹭了下,不知是有心还是无意,脸颊恰好擦着沈愔的手指过去。

年轻女孩的面庞总是柔软而有弹性的,夏怀真也不例外。有那么一刹那,沈愔只觉得浑身上下的神经元揭竿而起,一窝蜂挤到手指尖,将那一瞬间的接触层层放大,振聋发聩地传递给大脑中枢。

沈愔后脊上的汗毛“嗖”一下窜起,被电打了也不过如此。

这时,前方的交通灯由红转绿,沈愔怔了下才反应过来,忙不迭发动车子。奥迪暴躁地嗡鸣一声,剧烈的震动让夏怀真倏尔惊醒:“怎么,到家了吗?”

她还没睡醒,话音含在嘴里,只有一个“家”字排众而出,格外清晰地扎入耳中。沈愔不由抬起头,从后视镜里看了她一眼,只见这女孩低头揉着眼角,两边腮帮鼓鼓囊囊,显得懵懂又无辜。

沈愔无端觉得喉咙有点发涩,赶紧挪开视线,笔直地看着前路:“还没,就快到了,你醒醒盹,别着凉了。”

夏怀真鼻音浓重地“嗯”了一声。

直到下了车,跟着沈愔走进电梯时,这姑娘才回过神,打着哈欠问道:“那两个女孩救出来了吗?”

沈愔正要答话,脑子就在这时“嗡”了一声,霎时间,简容几个小时前说的“住在你家的小姑娘真了不得,中学没毕业,连八卦易经都懂,要不是她提醒,我还想不到那乱七八糟的几笔居然是绑匪留的线索”猝不及防地回了笼。

沈愔像是被一排冰冷的针刺中软肋,好不容易晾干的手心里渗出一点不为人知的冷汗。

他话到嘴边,又急急忙忙地叼住,再三斟酌了语气,这才若无其事,好像只是“不经意间”想起来:“今天多亏了你,要不是你发现那纸条上的玄机,葛欣和王雨凡就危险了。”

夏怀真耷拉着眼皮,压根没听出他话里话外的试探:“吃人的嘴软,拿人的手短,我天天吃你的软饭,偶尔也得有点用吧?”

沈愔冷不防遭遇“软饭”二字,只觉得刚被钢针刺中的软肋又被热水滚了一遍,冰火两重内外交煎,差点把刚生出的一丝猜疑和忌惮榨干了汤。

幸而沈支队定力非凡,热血呼啸着逆向心窝,居然还能维系住最后一丝理智,把该说的话说完:“我记得你中学没读完,怎么连八卦易经都懂,从哪看来的?”

小夏姑娘也是个奇葩,该精明的时候总是懵懵懂懂,不该精明的时候,她又有种野兽般的直觉,能察觉到别人的提防和戒备。

好比眼下,可能是因为沈愔身心俱疲之下没能掩饰好神态和语气,也可能是因为夏怀真吃过比寻常同龄人更多的苦头,直觉也比寻常同龄人敏锐得多,总之,她第一时间察觉到沈愔的猜忌,并且在“勃然作色拍案而起”和“蒙混过关假装不知道”之间犯了两难。

“他什么意思?”她听到心里有一个声音轻轻细细地说,“他在试探我?是怀疑我吗?”

“既然怀疑我,为什么不把我交给警方?为什么不按照程序给我做笔录?为什么……要帮我压下这些?”

“一边粉饰太平,一边百般猜忌,你有意思吗?”

有那么一瞬间,夏怀真十分有冲动将这一连串质问甩在沈愔脸上,但这显然不是“夏怀真”的行事风格,而她也不想用这样尖锐的字句刺伤一个真心关心自己的人。

所以到最后,那些质问堪堪到了嘴边,又被她自己咽回去。斟酌片刻,夏怀真泛起一个半酸不苦的笑容:“如果我说,我也不记得是从哪看来的,这念头就像长了腿,自己跑到脑子里似的,你信吗?”

沈愔当然不信,不光是他,换成任何一个人,都会自然而然地认为这番说辞是瞎扯淡。

他用沉默一五一十地传递出自己的疑虑,然而夏怀真没有多解释的意思,只说了这一句就咕嘟着嘴,低头玩弄着手指,不说话了。

当女生缄口不言,单方面中止即将爆发的争执时,那并不意味着她们低头服软,而是将这股火气闷在心里,等到时机恰当再发作出来。

如果是情商高超经验丰富的人,会在第一时间察觉不对并化解矛盾,免得小事化大、大事化作不可收拾。可惜沈支队显然不能归做“有经验”的那一类,因为在他前三十年的人生经历中,接触过的女性只有两种:“路人”和“同事”。

悲剧也就意料之中了。

不过此时此刻,被案情洗礼了一整天的沈队还没意识到这一点,他只是觉得夏怀真异乎寻常的沉默有些奇怪,但也不是说不过去,因为奔波了一整天,连惊吓带昏迷,铁打的汉子都熬不住,何况她只是个娇弱的小姑娘。

直到小夏姑娘洗完澡,沈队才发觉有点不对劲——他热了杯牛奶,本想让夏怀真喝完早点休息,顺带叮嘱她明天没事别出门,谁知刚张开嘴,还没来得及说话,夏怀真就夹着那根不离身的拐棍,从他面前一瘸一拐的过去,直接把端着牛奶的沈支队当空气忽略了。

沈愔:“……”

他愣了半天,终于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这姑娘难道是生气了?

可是从市局出来时明明还好好的……

沈愔拿出刑侦人员的专业素养,把这一路上的来龙去脉仔细回想一遍,抽丝剥茧刨根究底,终于想起夏怀真闹脾气前两人的最后一段对话。

沈支队活了三十年,字典里就没收录过“冷战”两个字,更不知道冷战一旦打响该怎么讲和——他身边的人除了同事就是长辈,长辈不会跟他冷战,同事不敢跟他冷战。唯一关系亲密的发小又是个神经大条的滚刀肉,从来是有火当场发、有泼当场撒,绝不留着过夜。

以至于书到用时方恨少。

沈愔手足无措了片刻,凭着本能走上前,在夏怀真的房门外头迟疑了好一会儿,终于犹犹豫豫地敲响了门。

很快,门口出现了夏怀真面无表情的脸。

他俩隔着一道门槛大眼瞪小眼,三秒钟后,夏怀真见沈愔没有开口的意思,于是果断关门。

沈愔抬手抵住门板,纠结半天,好不容易憋出一句:“你……你把牛奶喝了。”

夏怀真默不作声地接过奶杯,挑了挑眉梢,那意思大约是“现在可以滚了吗?”

坐镇搜救现场时冷静镇定从容不迫的沈支队用舌尖将上下牙床挨个舔过一遍,磕磕绊绊地又憋出一句:“你的脚没事吧?”

夏怀真对他三纸无驴的表现很不满意,但还是耐着性子答道:“还好,没大碍,休息两天就能正常走路了。”

沈愔脑回路运转得飞快,可惜他从没哄过人,而头一回接触的业务,想要刚上手就惊艳四座显然是不大可能的。因此他搜肠刮肚许久,也只有一句干巴巴的:“那就好,这两天多休息,没事别出门了……”

在沈愔,只是心不在焉地没话找话,可是小夏姑娘却忍不住地阴谋论了,毕竟不久前,沈愔才试探过她一回。

她定定看了沈愔一眼,牵动嘴角,笑容有点发涩:“沈警官请放心,我不会出去给你添麻烦的。”

这反应不对!沈愔登时意识到,他又说错话了。

但小夏姑娘平时虽然软萌又好欺负,突然闹一回脾气,也就格外油盐不进。没等沈愔设法解释,她已经不由分说地甩上房门,“砰”一下将沈愔关在了门外。

沈愔:“……”

沈支队和门板面面相觑了一会儿,捏了捏鼻梁,在没人看见的角落里苦笑了笑。

救出人质并不算完,因为接下来的工作——搜证、审讯、记录口供才是重头戏。当晚,沈愔只睡了四个小时,天没亮就要回警局,临走前,他回头看了眼夏怀真兀自紧闭的屋门,想了想,还是找出便利签给她留了张字条。

而后,他拎起外套,轻手轻脚地推门离去。

累惨了的刑侦支队在办公室里将就了一晚,等到第二天天亮,又是生龙活虎的一窝好汉——尤其当他们闻到了沈支队带来的爱心早餐的香味时。

“我赌一包饼干,这香肠咸肉鸡蛋灌饼一定是老大在他们家小区门口买的,”于和辉眼疾手快地抢过灌饼,陶醉得吸了一大口气,“只有他们家才会给这么足的料,又是香肠又是咸肉的,啧啧,这一份下去,撑到下午都没问题。”

丁绍伟慢了一步,只能退而求其次地捞过牛肉大葱馅的包子,恶狠狠地咬了口,那咬牙切齿的模样,活像在啃于和辉的肉。

“白痴,店家都是无奸不商,哪来的好心?那是老大额外加了钱,特别犒劳咱们的,”他吧唧着嘴,满屋子都是浸满油脂的面皮香味,“不过老大,人质虽然救回来了,我心里有个疑问一直没弄明白。”

沈愔靠着办公桌翻看痕检交上来的报告,闻言,头也不抬地一扬下巴。

“咱们在孙豫电脑里找到三幅画,每幅画都藏着一条线索,分别对应三个人质,”丁绍伟转动着铅笔,时而用笔杆轻敲太阳穴,“可是根据第二幅画的线索,我们同时找到两个人质,这不符合常理啊——难道是孙豫良心发现,买一送一了?”

于和辉一口香肠卡在嗓子眼里,咳了个天昏地暗。

沈愔目光微凝,终于抬头看来:“对了,技术组检查过第三幅画,有新的线索吗?”

许舒荣“啊”了一声,埋头在桌上翻找片刻,递给沈愔一张打印纸:“这是今早技术组袁主任送来的,说是在第三幅画上发现的密文线索。”

所有人抻长脖子看过来,只见那打印纸上写着——

“人生天地间,若无碎雨敲吾舍,诸事惹心伤。”许舒荣一字一顿地读出来,干巴巴的毫无韵律可言,“这诗……听上去挺悲凉的。”

“这是日本诗人饭尾宗祗的作品,”沈愔说,“他年轻时当过僧侣,写的俳句自然带着一股看破红尘的味道……倒是很契合孙豫现下的心境。”

一个没上过大学的救护车司机,无父无母无妻无子,唯一的指望就是一手带大的妹妹。而在这个妹妹死后,他的人生也被撕裂了。

现实版的“人间不值得”。

沈愔对着那两句诗拧起眉头,不知想到了什么,又把手机上保存的图片调出来:柔和的光线下,浑身素白的少女被蒙着双眼,双手在黑暗中摸索,试探着生命归宿之处——断头台。

每次看到这幅画,沈愔都会泛起某种说不出的怪异,这倒不是画作本身的问题,而是这幅画的格调和前两幅实在相差太多,既不阴冷也不诡谲,即使是描绘处刑的场面,无论构图还是色调都给人一种温暖又宁静的感觉,就像一时手误放错了文件夹。

沈愔沉默片刻,突然拿起打印纸,脚步匆匆地走出办公室,浑然不知在他身后,丁绍伟正摸着下巴露出猥琐又好奇的眼神。

于和辉凑到他跟前,从塑料袋里捞出一杯热豆浆,叼着吸管怼了怼他:“丁儿,看什么呢?”

丁绍伟头也不回,兀自紧盯门口:“我怎么觉得咱老大今天不太对劲?”

于和辉顺着他的目光往走廊方向看了眼——什么也没看见,沈愔早没影了,再回想一下沈支队方才的表现,果断认为姓丁的眼睛瘸了:“哪不对劲?这不挺正常吗,一如既往的惜字如金,不苟言笑。”

丁绍伟不耐烦地把他往外拨拉了下:“那是你眼大漏光,你没发觉老大从早上过来心情就不太好吗?”

于和辉和丁绍伟面面相觑了一会儿,茫然又无辜地问道:“咱老大有心情好的时候吗?他不是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每天都是这张死人脸吗?”

丁绍伟:“……”

跟这种人没话说了!

在他俩磕牙打屁的同时,沈愔快步走进技术队办公室,放眼一扫,没找着袁崇海,于是随便逮住个年轻技侦:“能帮个忙吗?”

那年轻技侦是个小警花,抬头瞧见是沈支队,激动的两只手不知摆哪合适,话音直打哆嗦:“帮帮帮,帮什么忙?”

沈愔下意识地摸了把脸,心说:我有这么吓人吗?

他想起凌晨时莫名其妙闹脾气的夏怀真,觉得自己可能真有必要反省一下待人接物的方式,于是把语气放得和缓了些:“能把这张图调出来吗?”

谁知女技侦非但没好转,反而哆嗦得更厉害,手指跟过电似的,费了半天劲,好不容易把复原的图片文件找出来。

沈愔盯着电脑屏幕仔细端详一会儿,突然指住女孩胸口:“能把这里放大吗?”

女技侦:“……”

她干涩地滑动了下喉咙,明知沈支队不是“那意思”,依然不由自主地勾起一连串限制级联想。与此同时,她手速飞快地放大图片,做了局部的高清锐化,少女白裙领口的精美刺绣便一览无余地呈现在屏幕上。

女技侦忽然咦了一声,将图片又放大少许,终于发挥出一个技侦应有的专业水准:“这裙子上的图案好像是后期P上去的?原图本来没有吗?”

她从网络上搜出一张原版图片,再和孙豫电脑里找到的文件进行对比,发现那刺绣图案果然是人为添加上去的。

可他为什么这么做?

沈愔沉吟良久:“知道这绣的是什么吗?”

半个小时后,许舒荣将打印出的图片交到沈愔案头,照片上是一脉草叶,叶子表面带有特殊的白霜。

“我对比了三四种草本植物,觉得这个最相似,”小许警官果然是个好同志,虽然不明白自家老大这么做的用意,依然一丝不苟地完成了任务,“这是一味香料,也可以用作药材,一般叫做七里香,但学名其实是芸草。”

沈愔蓦地抬头,眼神锐利:“芸草?孙芸的‘芸’吗?”

许舒荣被他突如其来的反应惊吓到,半晌,僵硬地点点头。

沈愔闭上眼,五根手指捏成拳头,在桌子上重重一捶。

“——这就对了!”

小许警官可能觉得他家老大被这案子折磨太久,已经有走火入魔的趋势,小心翼翼地问道:“沈、沈队,什么对了?”

沈愔复又睁开眼,目光柔和地扫过打印纸上的香草:“应念学堂坡下老,昔年共采芸香……这幅画象征的不是人质,而是孙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