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六)

沈支队知道,这个解释其实有很多漏洞,禁不住仔细推敲,但这已经是他能想到的最合理的说法了。

他垂落视线,恰到好处地牵动嘴角,露出一个惟妙惟肖的苦笑:“赵叔,我不是意气用事,但这回本就是我连累了她,理应由我负责。”

赵锐一双老眼仿佛含着紫电清霜,风雷一般扫来。

然而沈愔面不改色,坦然任他打量。

只是短短瞬息间,这一老一少已经隔着办公桌交过一轮火,片刻后,赵锐长叹一声:“其实……”

话音未落,办公室的门忽然被人大力拍响。

来人不拘小节惯了,下手没轻没重,谁知这门没关严实,他用力一拍,门板直接往里滑开,来人没防备,脚底一个趔趄,差点步了几分钟前丁绍伟的后尘,往前栽个嘴啃泥。

赵锐虽然好脾气,见状也不由沉了脸色:“一个两个都是无组织无纪律,市局的风气已经涣散到这个地步了吗?”

来人——技术主任袁崇海摸了摸江河日下的后脑勺,只觉得赵副局这口肝火喷得莫名其妙,然而当着沈愔的面,他不好跟领导较真,只能讪笑着接受批评,而后道:“赵局,沈队,我们仔细检查了第二幅画,总算找到那姓孙的龟孙子留下的线索了。”

沈愔蓦地转身,飞快看了赵锐一眼。

赵副局微微一点头:“你先去吧。”

沈愔正欲迈步,不知想到了什么,抬起一半的腿又收回原位:“赵叔……”

赵副局竖起手掌,截断他的欲言又止:“放心,你叔我还没老糊涂——当务之急是先找到那俩女孩,其他的,等安全救出人质再说吧。”

沈愔一点头,健步如飞地去了。

袁崇海赶紧追上他,一边脚不沾地,一边嘴皮子翻飞地说道:“我们对第二幅画——就是那个怪模怪样的小女孩做了扫描,发现画作相同色块区域用差别极细微的色号嵌入了文字信息,因为分布零散,所以花了点时间搜集完整,连起来是两句话。”

他将手里的打印纸递上前,沈愔接过一看,见那上面写着非诗非文的两句话:“大海翻狂澜,银河横卧佐渡天。人世皆攘攘,樱花默然转瞬逝。”

沈愔怔了怔:“……俳句?”

“什、什么句?”两分钟后,刑侦支队办公室,丁绍伟一边狼吞虎咽地塞着面包,一边把打印纸抢在手里,颠来倒去地看个不停,“不就是几句狗屁不通的诗吗?很稀罕?”

袁崇海在“关爱智障人人有责”和“你懂个屁”之间斟酌了下,考虑到人家顶头上司就在旁边,还是把到了嘴边的粗口嚼吧嚼吧咽回去。

“俳句是日本的一种古典短诗,类似于中国的汉诗绝句,”沈愔倒是习惯了发小时不时爆出几句“没见识”的论调,就像他也认不全世界各大豪车品牌的标识似的,毕竟术业有专攻,“这两句诗,前半句是松尾芭蕉写的,后半句出自土方岁三之手,在日本也算家喻户晓的名句。”

丁绍伟懵头懵脑地问道:“多有名?比得上床前明月光吗?”

沈愔:“……”

他沉默两秒,抬手摸了摸丁绍伟的狗头,语气诚恳地说:“以后少打点游戏,多读读书吧。”

虽然他的态度和语气都毫无异样,可丁少爷就是有种被鄙视的错觉。

沈愔扫过那两行俳句,随手拈起一支铅笔,在“大海”和“樱花”的字样上重重圈了两笔,拍回给袁崇海:“本市范围内,能同时看到樱花和大海的地区有哪些?”

袁崇海眼睛一亮,泥石流似的轰隆而去。

所有人抓紧时间往嘴里塞东西,只等技术组比对出结果就倾巢而出。刑侦支队“后勤总管”许舒荣不失时机地凑上前,手里捧着刚泡开的红烧牛肉面,鲜香热辣的面汤里泡着两个卤蛋和一根香气诱人的玉米热狗肠。

许舒荣龇出一口整齐的小白牙,只差把“谄媚”二字刻在眼角眉梢:“沈队,一天没顾上吃饭,随便垫垫吧。”

狂塞面包的丁绍伟闻到一股面汤的香味,抬头一瞧,登时惊了:这特么叫随便垫垫?那他手里的该叫什么?猪食吗?

然而沈愔只是扫了眼就匆匆收回目光:“我不饿,你们吃吧,我去一趟法医室,有消息随时叫我。”

许舒荣根本来不及叫住他,沈支队已经脚步生风地走远了。小许警官顶着满头雾水,和手里的泡面一起呆呆转向丁绍伟:“丁哥,这是怎么了?法医室……有什么重要证物吗?”

丁绍伟叹了口气,学着沈愔方才的动作,半是怜悯半是半是慈爱的在许舒荣头上摸了把:“不是证物,是他的一颗心落在法医室了。”

许舒荣:“……”

差点被这小子强扭出的文青口吻激出一身鸡皮疙瘩。

趁着她愣神吉时,丁绍伟毫不客气的将那一碗鲜香热辣的泡面据为己有,方才还备受宠爱的面包贵人则被看也不看地踹到一边,端着面碗狼吞虎咽起来。

沈愔一阵风似的卷进法医室,没顾上跟简容打招呼,先看到夏怀真脸色苍白地躺在沙发上。镇定剂的药效还没过,她两排鸦翅似的眼睫轻轻覆落脸颊边缘,受惊一般不住颤动,眼角泛着微微的红丝——仿佛梦境里藏了个可怕的怪物,正在对她百般**。

沈愔下意思往沙发的方向迈了一步,迈完才反应过来,一回头恰好对上简容似笑非笑的眼神,只得摁下一副焦灼不安的心肠,冲她点了点头:“麻烦了。”

“沈队没发现,你最近麻烦我的次数越来越多?”简容不知是调侃还是戏谑地一提嘴角,随即正色道,“小于把人送来时没说原委,打了镇定剂不送医院,偏要送到我这儿,是见不得人还是另有内情?”

沈愔不知如何回答,只能无声胜有声地一垂眼帘,轻手轻脚地走到沙发前,提起裤腿半蹲下身,手背贴在夏怀真额头上试了试——体温正常,没发烫。

沈愔松了口气,脱下外套盖在夏怀真身上。那女孩在梦里若有所感,翻了个身,毫无血色的脸颊埋在风衣衣领里轻蹭了蹭,像只无家可归的小流浪猫,格外惹人怜惜。

沈愔将她散落额头的碎发拂到一边,视线如胶似漆地黏在她脸上,舍不得挪开:“她怎么样了?”

“人倒是没大碍,等药效过了就醒了,”简容说,“不过,她像是刚受到心理创伤,具体伤到什么程度,还得看她遇上了什么事。”

说到这里,她话音一顿,若有深意地看向沈愔:“只是,沈队特意把人送到我这儿来,就是不想让人知道发生了什么吧?”

沈愔不置可否。

他一低头,见夏怀真半张脸都埋在衣领里,唯恐她捂得太严实,闷着自己,于是把衣服往下扒拉下。谁知夏怀真把衣角攥得死紧,和他一边一个玩起了拔河。

沈愔几次用力都没能把她的手扒拉开,只得作罢,半是无奈半是宠溺的在她本就乱作一团的头发上加了把火。他衣袖上带着一股洗涤剂天然的草木香,如影随形地纠缠着鼻尖,夏怀真抽了抽鼻子,大概是潜意识里觉得安全,皱紧的眉头放松少许,嘴唇微微翕动了下,几不可闻地念了句什么。

沈愔第一声没听清,不由低下头,把耳朵凑近了些,正好这姑娘又唤了声,虽然低微,却清清楚楚地传入耳中。

沈愔瞳孔轻轻收缩了下,听见她唤的是“老师”。

沈支队的手指不由自主地捏紧了。

没等他想明白这股突如其来的郁气因何而发,法医室的门忽然被人敲响,他回过头,便和挤眉弄眼的于和辉看了个对眼。

沈支队会意,最后为夏怀真掖了掖衣领,正要举步,不知想到什么,又顿住脚,冲于和辉使了个眼色。

于和辉会意,怎么进来的怎么缩了回去。

等法医室里再没第三个清醒的活物,沈愔才轻声道:“简主任,我有件事想问你:一个人突然性情大变,甚至连过去的记忆都有所删改,会是什么缘故?”

简容的第一反应是:“失忆?性情大变?沈队,你确定不是演偶像电视剧吗?”

沈愔:“……”

他不动声色地转过视线,左瞧右看,也没看出躺在沙发上的那位有哪根头发丝能跟“偶像剧”三个字沾边。

“不是,”沈愔微微苦笑,“我一开始也以为她是故意演戏,可一个人能演一时,总不能每时每刻都在演吧?”

刚见到夏怀真时,沈愔确实生出过“这女孩在故意演戏”的念头,为了逮住她的破绽,他还故意顺水推舟,破天荒地同意夏怀真搬进自己家里。但是越观察,他心里的疑惑越重,因为伪装毕竟是伪装,就像糊着的那层窗户纸,薄薄一层,伸手一捅就穿了,怎么可能像她这样滴水不漏天衣无缝,仿佛画皮和骨肉长在了一处?

“真不是演戏?”简容迟疑地确认道,“如果不是做戏,那只有一种可能……”

她神秘兮兮地拖长声调,果然引得沈愔追问道:“什么可能?”

简容一本正经:“要么身体被夺舍了,要么就是精分,一具肉体里塞了两个灵魂,性情大变也不出奇……”

沈愔蓦地转身,头也不回地出了法医室,只觉得向简容打听消息的自己根本是脑子进水了。

技术组以“樱花”和“大海”为关键词,交叉对比出的结果是本市滨海的云锦大道:“听说过云锦公园吗?”

这一回,丁绍伟抢着举手:“这个我知道,云锦公园就在云锦大道上,没别的稀罕,就是种了不少樱花,听说还有几棵稀奇的绿樱,每年三四月份,樱花开了,远远望去就像云霞锦缎似的,所以才叫云锦公园。”

沈愔欣慰地看了他一眼:很好,虽然文史储备无限接近于零,地理水平好歹勉强及格了。

“我们搜索了本市范围内能同时看到樱花和海滨的地点,就属这里最符合,”袁崇海信誓旦旦地说,末了又叹了口气,“不过云锦路全长近十公里,云锦公园也有两三百公顷,想从这么大的范围内找出两个人,跟大海捞针也没什么分别,我这边就帮不上什么忙了。”

沈愔拍了拍他,将办公室里常备的外套拎在肩上:“你已经帮了不小的忙了,多谢。”

袁崇海比了个“少废话”的手势。

很快,尖利的警笛撕开了海滨初降的夜色,红蓝双色在暮霭云头中交错闪映。警车还没停稳,辖区派出所刑警大队负责人已经快步迎上,分秒必争地汇报道:“是市局的领导吧?我们已经在公园入口拉起警戒线,只是这公园太大了,要找到猴年马月?有没有更确切的线索?”

沈愔正要说话,旁边的许舒荣忽然赶过来,把手机递给沈愔:“薛副队打来的。”

沈愔伸手接过,扣在耳朵上,一声“喂”含在舌尖,没来得及往外吐,话筒里已经传出薛耿火烧火燎的声音:“沈队,我照你的话提审了孙豫,那小子只有一句话:他给我们三个小时。”

沈愔眉头微蹙:“他还说什么了?”

“没,不管我怎么问,他就这么一句话,我再问,他就闷头在纸上写写画画,不搭理人了,”薛副队扯着嗓子嗷嗷叫唤,手机被他震得嗡嗡作响,“沈队,这小子是什么意思?”

沈愔心头无端浮起一个不太妙的预感:“他写了什么?”

“还能写什么?一堆不明所以的涂鸦,写完又被他自己涂了,”薛耿拿着画纸,迎光分辨了好久,迟疑地说,“好像是什么游戏……哦对了,游戏从现在开始?”

沈愔看了眼手表,发现时针指向晚上七点,再结合孙豫似是而非的暗示——七点,三个小时,从现在开始……

他脑子里的那根弦陡然扯紧了:“十点,孙豫给我们的期限是今晚十点!”

薛耿眼角神经质地**起来:“十点?那如果过了这个期限,会怎样?”

沈愔没说话,脸色比死人还难看。

薛耿明白了他的意思,同样安静下来,听筒那边只有粗重的呼吸声起伏不定地传来。

沈愔蓦地抬头,目光笔直地望向远方:他眼前是一望无际的樱花林,身后却是音信全无、生死不知的两个无辜女孩。

“我们只有三个小时,”他唤来丁绍伟,语速飞快地吩咐道,“把警犬大队也调来,不管付出多少人力,就算挖地三尺,也必须在十点前把人找出来!”

丁绍伟不明所以:“十点?不是,老大,这地方有多大你不是不知道,就咱们这点人手……”

他猛地一咬舌尖,把后半截话咽回去——他看明白了沈愔近乎严厉的神色。

丁绍伟顿时意识到,这个“三小时”的时限不是沈愔给他们下的,而是绑匪。

“我知道了,”他干净利落地应道,罕见的不带半句废话,“放心,一定把人平安找到。”

沈愔和他心照不宣地交换了眼色,凝重地点点头。

正当刑侦支队和当地派出所在云锦公园地毯式搜索时,被独自留在法医室的夏怀真皱了皱眉,终于从镇静剂的药效中挣脱出来。刚睁开眼的一瞬,光线猝不及防地涌入视野,将那一对涣散的瞳孔堵得严严实实,眼前是一片空白的茫然。

不知过了多久,直到外套衣领上清淡的香气飘入鼻中,夏怀真才轻轻眨了下眼,将碎落一地的神魂挨个逮回来,一一塞进主心骨。

她揉了揉酸涩的眼皮,用力撑坐起身,外套险险滑落地上,被她眼疾手快地一把捞回。

夏怀真一眼认出那是沈愔的外套,她就像做坏事被人逮个正着似的,做贼心虚地抱在怀里,小心拍去灰尘,又仔仔细细地叠平折好,搭在臂弯里,然后将办公室的门推开一线,探出去半个脑袋。

——她都不用睁眼,光凭空气中浮动的那股阿司匹林味就能肯定,这一定是简大美女坐镇的法医室。

一身白大褂的简容背对着她,身前的解剖台被她挡住大半,只露出一双惨白发青的人腿。夏怀真一瞧这个阵仗,虽然不至于被吓到,还是结结实实地抽了口冷气,正要把脑袋缩回去,简容已经背后长眼似的开口道:“你醒了?”

夏怀真躲闪不及,只能乖乖蹭过去,猫叫似的“喵”了一声:“我……我是不是又给你们添麻烦了?”

简容忙着手里的活计,头也不抬:“感觉怎样?头疼吗?”

夏怀真摇摇头,昏迷前的记忆就在这一刻呼啸着回笼,与此同时,她看清了解剖台上那男人的脸——和她失去意识前见到的煞白铁青的面孔惟妙惟肖地重叠在一起。

夏怀真胸口像是被针扎了,喉头猛地滑动了下,把一口酸水硬生生地吞回去。

“这是刑侦支队今天送来的,通缉了一个多礼拜的嫌疑人,虽然找到了,可惜既不能指认葛长春,也没法录口供,外勤那帮人怕是要气得鼻子冒烟了吧?”

说者虽然无心,架不住听者做贼心虚,她提起这茬,夏怀真登时想起闯入厂房后见到的那一幕,即便没有当场发病,脸色还是狠狠一白,往解剖台旁边一站,和那具敞露胸怀的尸体就像是难分轩轾的同类。

简容敏锐察觉到什么,扭头睨了她一眼:“怎么,你不会是想吐吧?”

夏怀真摇摇头,几乎把牙关咬碎了,才艰难地挤出一句“没、没事”。

简容似笑非笑地弯了弯眼角,一边扒拉着尸体,一边意味深长地说:“没事就好,沈队把你送来时,脸色可是吓人得很,不知道的还以为要上解剖台的是你呢。”

夏怀真:“……”

小夏姑娘心虚未消,心悸又起,就跟坐过山车似的,好生体验了一回“颠三倒四”的销魂滋味。

简容只说了这一句就闭上嘴——她毕竟是专业法医,一旦进入工作状态就是专心致志全神贯注,随口调侃一句已经是极限,再多就是失职了。

夏怀真眼巴巴等着她多说两句,她肉眼凡胎,又不具备核磁共振的功能,无从得悉沈愔的真实想法,只能从旁人口中旁敲侧击地打探一二。谁知简容撂下这惊天动地的一句后就不开口了,只是一味专注工作,权当杵在一旁的小夏姑娘是个人形摆设。

夏怀真不敢惊扰她工作,揉了揉鼻尖,打算从哪来回哪去。

就在这时,只听简容轻轻地“咦”了一声。

走到门口的夏怀真脚步一顿,迟疑地回过头:“是在叫我吗?”

简容没说话,手里的小镊子从男人僵硬的嘴伸进去,掏了半天,夹出一样小小的物件。

小夏姑娘一时没忍住好奇,蹑手蹑脚地兜回来,只见简法医用镊子把那物件拨拉开,原来是张卷成一卷的纸条,上面用防水的圆珠笔画了几道横杠。

简容额心微蹙,不描而入鬓的长眉蜷成小珠:“什么意思?难道是凶手留给我们的线索?”

她话音含在嗓子眼里,像是自言自语,又仿佛跟谁征询意见。考虑到法医室里除了夏怀真再没第三只活物,小夏姑娘用力踮起脚,视线越过简容肩膀,见那纸条上画了三道横杠,其中两道中间断开,只有最上面一条是一笔勾连成的。

简容尚在苦苦思索,夏怀真已经睁大眼:“这是……八卦卦象图吗?”

简容闪电般看向她:“你说什么?”

“勾连的横线代表阳,断开的横线代表阴,这一看就是八卦的卦象图啊,”夏怀真不明白她怎么会有这么大的反应,还以为自己说错了,话音有点中气不足,越来越有缩脖端肩的趋势,“我记得,一阳两阴象征艮卦,但具体什么意思就记不太清了。”

简容看着她的眼神活像看到一头流浪猫踮着七星步,唱起了《唐伯虎点秋香》。

然而此时已过八点,简容没时间追问这中学没毕业的“乡下姑娘”从哪听说的八卦卦象,三下五除二调出百度条词中关于“艮卦”的解释,跳过前头一大段佶屈聱牙的卦辞,只见底下不起眼的角落里赫然写着——

“……又指奇门遁甲中的“生门”,属土,居东北方,正当立春之后,万物复苏,阳气回转,土生万物,乃大吉大利之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