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九)

丈夫卷入拐带案,女儿被人劫持下落不明,换成一个普通的全职主妇,大概已经崩溃了。

这时候就能看出曹宁作为高学历人才的素质,她虽然同样濒临崩溃的边缘,依然很好地控制住情绪,有条不紊地说明来龙去脉。

“……四月十二日晚上八点左右,我收到绑匪发来的视频,当时只以为绑匪是求财,没敢报警,”曹宁两只手纠缠在一起,指节泛着冰冷的青白,“我一直等着绑匪联系我们,可是都一个礼拜了,一个电话也没有。”

于和辉问道:“你告诉王晨了吗?”

“我给他打了电话,他安慰我说没事的,他来想办法,一定会把女儿救出来,”曹宁低低啜泣一声,“我、我不知道葛欣是谁,也从没听他提起过。”

许舒荣抽出一张纸巾递给她,曹宁伸手接过,摁了摁通红的眼角。

等她情绪稍稍平静些,于和辉又问:“这一个星期以来,你和王晨联系过吗?”

曹宁面露犹豫。

于和辉将一张通话记录单推到她面前:“最近一个星期,你总共收到七个电话,其中三通电话来自不记名电话卡——是不是王晨打给你的?”

曹宁咬住嘴唇,眼神不安地游移。

“你最好说实话,”于和辉神情严肃地盯着她,“葛欣和你女儿前后脚失踪,两起案子很可能存在着某种关联,你提供的线索越多,我们就能尽快找到你女儿的下落。”

审讯室外,沈愔听到脚步声,用眼角余光扫见是薛耿,于是挪了两步,让出半边单面玻璃。

只听耳机里,曹宁断断续续地啜泣道:“他、他说,无论如何都会想办法救出女儿,让我别多问,也别联系他,有事他会联系我……其他我真的什么也不知道。”

沈愔叹了口气,知道从这个惊弓之鸟似的女人身上得不到什么,于是摘下耳机,掉头往走廊尽头走去。很快,身后有脚步声追上,沈愔回过头,和急刹车的薛耿看了个对眼。

薛副队难得没找茬,而是表情严肃的问道:“沈队,有时间吗?想跟你聊聊。”

沈愔不动声色地点点头:“去我办公室吧。”

这两位虽然互相看不顺眼,到底共事多年,对彼此的了解无人能及。沈愔几乎是在薛耿开口的瞬间,就大略猜到他想说什么,并且选择了办公室进行详谈——因为这是市局中,最让他放心且能保守秘密的地方。

然而三分钟后,他就为这个决定感到后悔。

很显然,沈支队贵人事多,完全忘记了半个小时前,他让夏怀真留在办公室等他回来。由此造成的后果是,他一推开门,办公桌后立刻探出一双笑意盈盈的眼睛,充满期待地看着他:“忙完了吗?是不是可以回家了?”

沈愔:“……”

现在穿越回三分钟前,把那个脑子进水的自己一巴掌拍死,还来得及吗?

薛耿从沈愔背后走出,狐疑地盯着夏怀真:“什么情况?沈队,她不是局里的人吧?”

夏怀真:“……”

得亏沈支队卧底多年锻炼出的强大心理素质,才能在如此尴尬的情形下面不改色心不跳:“她是之前郭莉案的证人,我看她没地方住,怪可怜的,就租了一个房间给她。”

他顶着薛耿将信将疑的眼神,转向夏怀真:“我和薛副队有事要谈,你先去隔壁办公室待会儿。”

夏怀真像一只直觉敏锐的小猫,在薛耿的目光落到自己身上的瞬间,已经嗅到危险的气息。她巴不得沈愔这句话,脚底抹油地溜出办公室,正犹豫着去哪打发时间,就听身后传来“啪嗒”的高跟鞋声。

“——这不是沈队的小女朋友吗?怎么站在这儿?”简容拨了拨新烫的大波浪,偏了偏头,脖子上镶着红宝石的黄金吊坠晃悠个不停,“怎么,你大老远跑来送饭,沈队不领情就算了,还把你扫地出门不成?”

夏怀真吸溜了下鼻子,被她歪打正着地戳中心事,无端泛起一点委屈。

她不由回头看了眼,冰冷的门板毫不留情地隔断了视线,有那么一瞬间,这姑娘恍惚有种错觉,仿佛沈支队就像这道门,看着近在咫尺,一伸手就能摸到,却是她费尽心思也没法突破的禁区。

“对你来说,我算什么?”她听到自己心里有个极细微的声音说,“被牵连的无辜证人?一个屋檐下的房客?还是……随手养的小宠物?”

高兴的时候顺顺毛,一旦没用了,就可以呼之即来、挥之即去?

不过这点蠢蠢欲动的小委屈很快被夏怀真掐灭了,因为她想起自己这些天白吃白住在沈愔家,连工作也是沈支队帮忙介绍的——别说一个认识没俩月的人,就是照看自家亲戚也不过如此了。

“各人自扫门前雪,莫管他人瓦上霜”是当代社会的主流价值观,年轻人以“不给别人添麻烦”为道德准绳,推己及人,自然也不希望别人给自己惹麻烦。

至于如沈支队这般主动将“麻烦”领回家的,不说凤毛麟角,也是远远超出平均道德水准之上了。

“对他来说,我就是个刚认识没俩月的‘熟人’,管吃管住已经仁至义尽,还想怎样?”

这么一想,夏怀真顿觉释然,飞快调整了情绪:“沈队有工作要谈,我嫌气闷,出来走走。”

简容意味深长地笑了笑,很自然地挽起她一条胳膊:“要是没什么事,不如去我那儿坐坐?市局里都是憨批的大小伙子,难得见到水灵灵的小姑娘,正好陪姐姐聊聊天。”

夏怀真本能觉得不妥,然而没多会儿,她发现在简容面前,自己根本没有说“不”的余地——不论心理还是生理都只有被人单方面碾压的份。

与此同时,支队办公室,薛耿盯着门板皱眉不已:“我怎么觉得那姑娘有点眼熟,好像……在哪见过?”

沈愔面上不动声色,心头却微微一跳。

时隔三年,刑侦支队晋升的晋升、伤退的伤退,经历过当年那桩旧案的外勤已经不多了——刑侦口副支队薛耿无疑是其中之一。

为了查证兴华制药的涉毒证据,薛耿当初没少和吴兴华打交道,但沈愔不能确定他是否见过吴总身边这位深藏不露的女秘书,毕竟在警方眼里,这个二十出头的年轻女孩并未直接牵扯进涉毒案,连被带回警局协助调查的资格也没有,应该……不至于给薛耿留下太深刻的印象吧?

他沉吟片刻,没把心中的疑虑露在面上,不动声色地转开话题:“有什么话,现在可以说了吧?”

薛耿这个一根筋的棒槌,果然跟着转了思路:“沈队,你觉不觉得这案子似曾相识?”

沈愔没说是也没说不是,直接丢出一句:“三年前,兴华制药。”

两人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

“三年前,兴华制药董事长吴兴华和董事会秘书吴谦的女儿前后脚被绑架,虽然咱们查出吴兴华的女儿是被吴谦绑架,两个人质也顺利获救,可是谁迫使吴谦谋划绑架案,到现在都没有眉目。”

薛耿抬起头,眼神亮的吓人:“我以为当年那案子早被黄土埋没了,想不到啊……照你看,这回的案件会不会是对三年前的模仿?”

沈愔半偏着头,侧脸被白痴灯光勾了个边,显得冰冷又锋利。与此同时,他一只摁住办公桌缘的手慢慢挪动到身后,指节不易察觉地扣紧了。

这是他本该一早想到、却刻意忽略的细节——当年吴兴华女儿的绑架案就像一块强力不干胶,将警方的视线牢牢黏在兴华制药身上,从而一步一步揭露吴兴华强/奸幼女、制毒贩毒,以及将知情人杀人灭口并伪造成吸毒过量致死的罪行。

由于幕后主谋没找到,当年那桩案件的内情并未公开,知情人屈指可数。如果诱拐葛欣和劫持王雨凡的嫌凶真是在模仿那桩旧案,那么沈愔能想到的、最有可能的嫌疑人只有一个。

而她几分钟前还在用沈支队的电脑玩空当接龙。

沈愔闭一闭眼,只是短短几秒,已经理清了思路。

“不排除这种可能,”他沉声道,“从目前来看,幕后嫌凶很可能是在用这种方式迫使警方盯住葛长春……但是当年的案情没有公布,所以这个人很可能是兴华制药的知情人。”

薛耿揪皱起眉头,从怀里摸了根烟,没点火,只是闻个味:“这样,我把当年的卷宗调出来,将案情再梳理一遍,看有没有遗漏的知情人?”

这确实是一个可行的思路,换做平时,沈愔一定二话不说地批准了。但是眼下,最有可能的“嫌疑人”就住在他家里,他本能的不想让那女孩暴露在警方的视线中。

“绑匪发给曹宁一段视频,技术队正在紧急分析,”沈愔一只手揣在裤兜里,淡淡地说,“先去看看他们有没有发现吧。”

技术主任袁崇海本就有泄顶趋势的头差点被自己挠秃噜了,几个技侦组的小伙子围着电脑屏幕来回折腾了俩小时,有志一同的愁眉不展。

薛耿瞧见这阵仗,心里先凉了半截,只听沈愔面不改色地问道:“怎么,有发现吗?”

“我们逐帧逐帧看了,只发现这个,”袁崇海拖着沈愔凑到近前,冲一个技侦吩咐道,“把方才那段调出来,声音放大。”

下一秒,婴儿声嘶力竭的哭声针一样进耳朵。

沈愔瞳孔骤缩:“等等,倒回去再放一遍。”

技侦往前快退十几秒,又把背景音放大,这一回,沈愔和薛耿都听清楚了,嘈杂的背景音中混合着尖叫声——但那不是恐惧或者愤怒的尖叫,而是某种刺激到极致、实在按捺不住,只能通过尖叫发泄奔流无处的情绪。

“这声音……我怎么觉得在哪听过?”薛耿皱眉思忖,总觉得答案呼之欲出,只是隔着一层隐隐绰绰的窗户纸,分明触手可及,却总是差了一点。

沈愔沉吟片刻,突然抬头:“是游乐场!”

袁崇海眼睛一亮,用拳头猛捶掌心:“没错,就是游乐场!应该是过山车或者跳楼机之类的游乐设施!”

然而他眼睛里的亮光很快变黯,苦笑道:“本市的游乐场少说有四五家,一个个排查,得查到猴年马月?”

沈愔正想开口,技术组的门忽然被人撞开,丁绍伟风风火火地闯进来:“沈队,有新发现!”

沈愔循声看去,只见丁绍伟从身后揪出忐忑不安的许舒荣,将人往前一推:“你查到的线索,你自己跟沈队说。”

沈愔的目光顺势落在许舒荣身上。

他自认表情不算严厉,对着许舒荣这样的小姑娘,还格外“温和”了几分,可小许警官还是被他盯得战战兢兢,冷汗不要钱地往外冒。

“我我我,我查了小区当天的进出监控,没发现可疑对象和车辆,但是四月十二日傍晚六点十三分左右,有一辆急救车进入小区,大约耽搁了二十多分钟离开。而迷晕曹宁、诱拐张雨凡是发生在六点二十左右,时间对得上。”

许舒荣壮着胆子偷偷打量沈愔,见他不动声色,在察觉到自己的目光后,甚至微微点了点头,示意她继续。

许舒荣仿佛得到了无言的鼓励,底气登时足了,昂首挺胸道:“我问过小区保安,四月十二日傍晚确实有一辆急救车进入小区,说是本市一家儿童医院接到急救电话派来的,还留了住户的地址。”

她话音一顿,语速飞快地说:“13栋904!”

王晨家的住址!

沈愔倏尔转头:“搜索本市游乐场附近的儿童医院,快!”

“我就说,视频里那小孩哭成那样,怎么都没人发现不妥,如果是儿童医院就说得过去了,”丁绍伟连蹦带跳地跟上脚步生风的沈愔,嘴里兀自絮叨个不停,“都是差不多大的小屁孩,多一个少一个不会有人留心,绝了!”

“主谋一定是儿童医院的员工,所以他才能调动驻扎医院的急救车,”沈愔接上话音,“马上出发!”

他正要下楼,却被丁绍伟拽住胳膊肘,一把提溜回来。

沈愔诧异回头:“怎么了?”

丁绍伟严肃地看着他:“小夏呢?”

沈愔:“……”

糟了,忙着查案,居然把这茬忘了!

“刚才薛耿来找我,我让她先出去,现在……”他有点茫然地看向走廊尽头,“不知道去哪了。”

“别找了,我刚才看到小夏被简容拖走了,”丁绍伟恨铁不成钢地瞪了他一眼:“是你让人姑娘在办公室里等你,结果你转头就把人忘了,沈队,做人不带这样的啊!人家姑娘又不是你养的宠物,由着你呼来喝去的!”

沈愔:“……”

沈支队一张八风不动的面皮,罕见的被数落出一丝热气。他把丁绍伟这番告诫放在脑子里咂摸片刻,到底走了心,扭头往法医室走去。

刚走到门口,就听法医室里传来简容的声音:“二十来岁的小姑娘,花一样的年纪,怎么不知道打扮自己?看你这皮肤……啧啧,底子还算不错,就是被自己糟蹋完了,这是多久没保养过?平时用什么化妆品?”

夏怀真被质问得无言以对。

像她这种打工妹,吃饭住宿都成问题,别说化妆品,偶尔买瓶大宝就算对得起这张脸了。待到搬进沈愔家里,沈支队虽然细致周到,终究不是女孩子,没事不会弄一堆眼影精油摆在家里。

“虽然咱们这儿临近南海,气候相对湿润,但小姑娘家家也不能这么不讲究!”简容一顿数落猛如虎,末了从精致的时装包里摸出一支小小的金属管,不由分说的逮过夏怀真,就要往她脸上抹。

夏怀真:“……”

有那么一瞬间,她怀疑这位简大法医是平时没机会化妆,实在憋得难受,拿她当娃娃过瘾了。

幸好这时,救场的来了——沈愔干咳一声,敲了敲门框:“小夏……”

夏怀真犹如久旱逢甘霖,嗷嗷待哺地看过去。

沈愔想起丁绍伟有关“宠物”的比喻,心里越发不自在,只是他七情向来不上脸,不大容易透过“八风不动”的表象看穿他色厉内荏的内在:“……支队要出外勤,今晚大概赶不回来了,稍后我跟小许说一声,让她送你回去。”

从内心而言,夏怀真很想和同龄人一样,用撅嘴挂油瓶的方式表达自己的不满,但她终究不是“一般的”同龄人——乡下来的打工妹,从小在福利院长大,没享受过父母的娇宠,也没见识过繁华都市的纸醉金迷。

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她心里没有撒娇耍赖的底气。

“那我先走了,”她欲言又止地看了沈愔一眼,终究什么也没说,

沈愔冲简容点点头,正要该干嘛干嘛去,就听简容拖着慵懒的尾音,轻轻一笑:“沈队,追女朋友和养宠物不一样,不是每天喂点吃的就行了——那小姑娘手上都起倒刺了,连支护手霜也不舍得买,却不忘变着花样给你送饭……你要真对人家有意思,上点心成不?”

沈愔终于体会到片刻前夏怀真的心情,被简大法医怼得无言以对。

简容翻了翻崭新时装包,掏出两样物件丢给他,沈愔下意识接过,发现一个是面霜小样,一个是雅诗兰黛当季新出的口红。

“面霜给那姓夏的小丫头,口红就送你们队的小许了,”简容两只手插在衣兜里,懒洋洋地转过身,“我是没办法,干了这行,就和化妆品绝缘了。那俩小姑娘不一样,花一样的年纪,每天过得灰头土脸,和牲口有什么分别?”

“你这个当领导的不心疼,我可看不下去。”

五分钟后,沈支队终于摆脱了简法医的魔音贯耳,匆匆钻进蓄势待发的警车里,长出一口气:“出发!”

驾驶位上的丁绍伟好奇地看了看他:“老大,你这是怎么了?被人追杀吗?”

沈愔冷飕飕地斜睨他,那意思大约是“要是不怕死你就继续说”。

丁绍伟:“……”

他在“宁死不屈”和“识时务者为俊杰”之间犹豫了一下,没怎么费劲就选择了后者,做了个封嘴拉拉链的手势,而后一脚油门,风驰电掣般窜出去。

红蓝警灯交错闪烁,星星点点的万家灯火被一骑绝尘的警车甩在身后,两旁的行路灯蜿蜒出温柔的弧度,一路往夜色深处延伸而去。

“本市共有四家大型游乐场,三所儿童医院,符合条件的只有一家——越秀儿童医院,”丁绍伟一边开车,一边语速飞快地说,“要是咱们的猜测没错,这个绑匪应该是儿童医院的某个工作人员。”

他话音顿了顿,露出货真价实的不解:“可是……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沈愔没说话,衣兜里的手机就在这时震动了下,他掏出一看,微微呼出口气:“我可能知道了。”

丁绍伟在等红灯的空当里冲他疑惑地挑了挑眉。

“我方才让人帮忙查了下儿童医院四月十二日的出车记录,发现五点四十左右确实接到出车通知,当时出车的司机姓孙,叫孙豫。”

沈愔捏了捏酸胀的眼角:“王晨居住的小区安保系统完备,没有物业开具的出入证,陌生人或者车辆很难进入——但是急救车没有这个限制。”

丁绍伟还是不明白:“可是这个孙豫为什么要绑架王雨凡?求财吗?”

沈愔摇了摇头。

“这个孙豫父母双亡,只有一个妹妹相依为命,”他意味深长地看着满头雾水的丁绍伟,“他妹妹叫孙芸。”

丁绍伟的眼睛陡然瞪大了。

“孙、孙芸?”他结结巴巴地说,“那、那不是……”

“对,就是那个吸毒过量致死的茂林制药女员工,”沈愔敛下眉目,“我们一直怀疑她的死不是意外,只是找不到证据……当初葛长春被释放时,孙豫还曾在市局门口闹过事。”

透过后视镜,两位刑侦警察互相对视,眼神里的凝重比千重夜色还要深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