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七)
“之前和于哥去茂林制药,有一辆白色的丰田停在拐角处挡了路,于哥倒腾了好几次才把车停进去,我当时留意了下,记得车牌号的最后三位好像就是6ZX。”
刑侦支队办公室,许舒荣低着脑袋,分明是刚提供了一个十分关键的线索,她却像是做错事似的,揣了一腔上蹿下跳的惶恐不安,甚至不敢正眼去看沈愔的反应。
沈愔看了丁绍伟一眼,丁少爷就跟一管鸡血直接推进心脏似的,直接原地起跳,精神抖擞地扬起下巴:“我这就去查茂林制药的车牌登记!”
沈愔沉吟片刻:“这人有机会和葛欣接触,职位必然不会太低,你从葛长春身边的人开始排查。”
丁绍伟冲他比了个OK的手势。
许舒荣轻描淡写一句话,排查范围缩小了何止千百倍,很快,丁绍伟带回消息:“找到了!车主叫王晨,今年三十二岁,现在是茂林制药的董事会秘书!”
于和辉捏起拳头,狠狠砸了下桌面:“就是这小子!”
沈愔端起茶杯,冲许舒荣遥遥一举:“做的不错。”
许舒荣:“……”
小许警官一张脸瞬间红到滴血,用尽全身力气,才把跃跃欲试的小心脏强行按捺回胸口.
“其实我不大明白,”驱车赶往王晨家的路上,于和辉端详着手机屏幕,照片上的男人西装革履,颇有衣架子的意思。他越看越百思不得其解:“这个王晨名校毕业,年纪轻轻就身居高位,长得也是一表人才,虽说年纪大了点,也不是配不上葛欣,他俩干嘛偷偷摸摸,约个会跟**似的?”
丁绍伟打了个响指,又冲后座比了个大拇指:“兄弟,被你说中了,这俩还真是**——王晨结过婚,已经有老婆了。”
于和辉:“……”
“我稍微查了下,王晨和他老婆是大学同学,一毕业就结婚那种。刚毕业那阵,两个人初入职场,拿着几千块钱一个月的工资,着实苦过几年,后来王晨走了狗屎运,不知怎么得了葛长春的青眼,从此平步青云,节节高升。”
丁绍伟摇头晃脑地感慨道:“说起来,这俩也算是贫贱夫妻,可惜有些人是只能共患难,不能共富贵啊。”
他来俩你来我往地八卦半天,终于将驾驶位上的沈愔叨逼烦了。沈支队果断一脚刹车,奥迪A6发出一声暴燥的咆哮,差点原地尥蹶子,副驾位的丁绍伟和后座的于和辉猛地往前冲,险些被安全带勒吐了。
这时,领导权威的好处就体现出来,至少借于和辉三个胆也不敢对沈支队横眉怒目。然而丁绍伟没这个顾虑,龇牙咧嘴道:“你干嘛?我肋骨差点断了!”
沈愔淡定道:“放心,不会。”
丁绍伟明知这小子后面跟着的多半不是好话,还是忍不住追问道:“为什么?”
沈愔不慌不忙:“因为祸害遗千年。”
丁绍伟:“……”
在不知道内情的外人看来,沈支队是一个十分不好打交道的人,他那副八风不动的面孔下就像没收录“人情世故”似的,永远客观理智,用手术刀似的锋利目光剖析案情和揣度人心。
许舒荣头一回知道,原来“英明神武”的沈支队也会蔫坏损人。
沈愔一般不怎么参与口舌之争,但这绝不意味着他口讷舌拙,偶尔战斗力爆发一回,不说所向披靡,碾压刑侦支队还是绰绰有余的。
反正丁绍伟是毫无招架之力,只能龇出满口小白牙。
不过他很快找到突破口,试图从另一个角度扳回一城——这唯恐天下不乱的货怼了怼沈愔,在他瞥来的同时挤出一个歪瓜裂枣的狞笑:“对了,我发现这几天,小夏往咱市局跑得可勤快了,来了也不空手,从下午茶甜点到晚餐外卖,成箱往支队搬,快成队里的移动食堂了。”
沈愔没吭声,表情无动于衷,耳朵尖却悄悄爬上一丝红痕。
丁绍伟压低声:“我说你俩发展到什么程度了?”
沈愔眼角神经质地**了下,好不容易才没让耳朵上的红晕蔓延到脸颊:“没、没什么程度,她就……借住在我家。”
丁绍伟:“……”
他把沈队这话放在脑子里咂摸过一遍,从语气停顿到标点符号都拖出来,用放大镜仔细审视过,最后得出结论:这俩确实没什么。
“卧槽,你是不是男人啊!”丁绍伟准备了一肚子的恨铁不成钢,抬头瞧见后视镜里的许舒荣,想到这些话不方便在新来的同志——尤其是女同志面前吐露,只好咽回去大半,“那姑娘摆明对你有意思,又是抬头不见低头见,你还不赶紧的……近水楼台先得月?我可跟你说,这姑娘往市局跑的这些天,痕检的蔡淼看她的眼神可不一般,前两天还上赶着过去献殷勤,你要是没点警惕心,说不定人就被拐跑了!”
沈愔不着痕迹地皱起眉,许久的沉默后,终于一字一顿的开了口:“痕检的蔡淼……对她有意思?”
丁绍伟一拍大腿:“可不是!我告诉你,市局里那帮小子都属饿狼,这么一块肥肉成天在他们眼前晃悠,谁不想咬一口?你……”
沈愔猛地一踩油门,这一回,丁绍伟没勒断肋骨,他被巨大的惯性直接拍在了座位上。
王晨家位于“天辰小区”13栋904,这是个大三居,外带一个开阔的客厅,面积宽敞,采光良好,木地板上泛着温暖润泽的光,一看就知道是新装修不超过一年。
王晨的妻子姓曹,单名一个宁,和他毕业于同一所大学。丁绍伟本以为这是个精明干练的职业女性,八面玲珑长袖善舞,甚至做好了攻坚克难的准备,谁知一见面才发现,完全不是这么回事。
不论气质还是打扮,这都是个标准的“全职主妇”,蓬头垢面,不施脂粉,脸上透出被油烟气熏出的焦黄。可能是因为在家不用见客,她随便套了件T恤衫,根据丁绍伟目测,这衣服的原主应该是她老公,因为比本人的尺码大了一圈,领口滑落肩头,露出一截黑色吊带。
沈愔本能地挪开视线,假装欣赏客厅里的布置,丁绍伟只能任劳任怨地掏出证件,在曹宁面前亮了亮:“您好,我们是市局刑侦支队的警察,这次来是想问您几个问题。”
曹宁仓皇地看了他一眼。
她年轻时……甚至不必太年轻,往前倒退个五六年,应该也是学校里人人追捧的系花。只是这些年疏于保养,又被生活反复**,脸上糙得起了皮,手指也生着疏疏拉拉的倒刺,“系花”谈不上,更像一株被风霜打蔫了的残花败柳。
她泡了四杯热茶端上来,茶杯是古雅的青瓷,醇厚的茶香浮动在空气中,一闻就知道和市局常备的立顿红茶包完全是两个世界的物种。
趁着女主人没留意,丁绍伟伏在沈愔耳畔低声说:“这是正宗的正山小种,最好的级别要上万块钱一斤!”
沈愔扭过头,和他飞快地交换过一个眼神。
“……我和王晨结婚快十年了,”曹宁两只手搭在膝盖上,手指不安地搅动在一起,“我、我不知道你们想问什么。”
丁绍伟笑道:“您别紧张,我们也是例行公事,随便聊几句——我看你们这房子户型不错,地段也好,买的时候应该不便宜吧?”
曹宁低低“嗯”了一声:“还行吧,王晨说他从开发商那儿拿了折扣,也就三四万吧。”
一平米三四万,这个价格即便在国际大都市的西山市也算得上拔尖。目前还没脱离“租房狗”行列的于和辉与许舒荣毫无预兆地遭受一万点暴击,心有戚戚地对视一眼,苦逼之情无处发泄,只能在胸口中逆流成河。
丁绍伟计算了下,心说按照这个价码,这套房子起码得五百万,再加上这些价值不菲的装潢和摆设,花费可想而知。
他忍不住问道:“你们家就你丈夫一个人的工资收入,房贷月供压力不小吧?”
曹宁垂着眼:“还好,王晨说是全款买的,没有月供压力。”
丁绍伟:“……”
他低头摸出手机,飞快地打出“这套房子连毛坯再装修,没有六七百万下不来,以王晨的薪资水平,不吃不喝也得攒十年”一行字,然后发给沈愔。
沈愔摸出震动的手机看了眼,抬头和他交换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
“曹女士,”丁绍伟不再兜圈子,直奔主题地问道:“您的丈夫王晨已经有一个礼拜没去公司,茂林制药那边的说法是他请了病假,但是我们查了他的就医记录,他最近没去过医院,请问您知道他去哪了吗?”
曹宁不易察觉地一震,手指下意识扣紧了。
“我……我不太清楚,”她低声说,“他说要出差,收拾几件行李就走了,没说去哪,也没说去多久。”
丁绍伟:“你都不问一声吗?”
“问了他也不告诉我,”曹宁耷拉着眼皮,眼角处炸开细碎的裂纹,每一道都填满了被生活压出来的卑微和怯懦,“他、他嫌我没见识,又觉得我没工作,只会靠着他吃饭,什么都不告诉我。”
丁绍伟看了看于和辉,发现对方和自己一样一筹莫展,只得抓了抓头:“那他这些天有联系过你吗?”
曹宁摇摇头。
“他走之前,有没有说过什么话,或者有什么异常的表现?”
“他每天回来就往书房里一钻,我偶尔进去给他送茶水夜宵,他还嫌我烦,”曹宁苦笑了笑,又重复了一遍,“他什么都不跟我说。”
单从进门后曹宁的表现以及说辞来看,这对夫妻矛盾重重:出于某些原因,曹宁没有出去工作,而是选择留在家中打理家务照顾丈夫。一开始,这个决定应该也是得到王晨的大力支持,但是随着时间推移,或者说,随着王晨的事业有了起色,有机会接触更多的资源和人脉,他看曹宁的眼光也逐渐发生了改变。
作为局外人,丁绍伟不好对人家夫妻俩的私生活发表感言,然而许舒荣没这个顾虑,这个刚走上社会的实习女警自认为听懂了曹宁的潜台词,给这个家庭主妇扣上一顶“王宝钏”的帽子,继而义愤填膺:“你没想过自己出去工作吗?有了经济来源,就不用看别人脸色了!”
于和辉赶紧掐了这姑娘一把,总算把她后面跟着的长篇大论掐了回去。
“我辞职好多年了,”曹宁缩着脖子,笑容越发苦涩,“就算想回去工作,哪家公司会要呢?”
所有人都听明白了她的言外之意:一个与社会脱节多年的家庭妇女,既没工作经验,也无一技之长,且不说找工作有多难,就算勉强回到社会上,也未必跟得上现代职场的快节奏。
许舒荣还想说什么,沈愔就在这时回过头,目光不轻不重地扫过,将她到了嘴边的话生生堵了回去。
小许警官就像上课说小话被班主任逮住现形的小学生一样,闭嘴埋头不吭声了。
沈愔并不急于向曹宁发问,而是背手在客厅里溜达了两圈。
采光良好的大客厅直接连着饭厅,三间向阳房间的门都是虚掩的。沈愔从门口经过时,眼角瞥向曹宁,见那女人微乎其微地绷紧了,视线从睫毛下偷偷撩起,有一搭没一搭地往这边瞄,表情显得很紧张。
沈愔沉吟了一瞬,还是没有直接推门,他快步折回客厅,冲曹宁彬彬有礼地一点头:“今天打扰了,告辞。”
丁绍伟:“……”
什么情况?
丁少爷酝酿了无数问题,谁知被沈支队一句话轻描淡写地拍散了,登时懵逼在原地。直到于和辉推了他一把,这小子才反应过来,匆匆道了声“再见”,然后着急忙慌地追上去。
“我说沈队,怎么突就走了?”直到上了警车,丁绍伟依然不依不饶,“咱们不是来调查王晨的?我话还没问完,怎么就走了?”
沈愔自顾自地发动车子,一边往后推出,一边简单粗暴地下了结论:“没用的。”
丁绍伟:“……什么意思?”
“曹宁应该是出于某些原因,事先猜到我们会来,并且做了应对,”沈愔沉声说,“她刚才一直不肯正眼看人,话里话外把自己撇得很清,不管你问什么,她都能用‘不知道’‘不清楚’‘我和王晨感情不好,他什么都不告诉我’搪塞过去。”
丁绍伟和于和辉互相看了眼,发现:还真特么是这么回事!
“所以,那女人刚才是在装傻充愣?”丁绍伟登时有种感情被欺骗的愤怒,恨不能拉开车门跳下去,找那装可怜博人同情的女人掰扯清楚,“什么意思,打量本宝宝好欺负是吧?”
沈愔睨了他一眼,那意思大概是“你眼看奔四的人,还好意思自称宝宝”?
丁绍伟直眉楞眼,输人不输阵地怼回去:我心理年轻,你羡慕嫉妒恨吗?
沈愔:“……”
他不想跟“大龄儿童”丁绍伟先生掰扯没营养的话题,抬头看向后视镜:“小许,你去查查王晨家里有没有其他人。”
许舒荣眨眨眼,没能跟上领导的思路:“沈队,您是怀疑王晨拐带了葛欣,潜逃到亲戚家了?”
沈愔在等红灯的间隙中,屈指敲了敲方向盘:“我刚才留意到,饭厅的壁橱里摆了米粉、藕粉和牛奶麦片的包装盒,都已经拆过封了。”
两个大老爷们和一个未婚妇女许舒荣睁大懵然的眼睛,嗷嗷待哺地看着他。
沈愔只能把话说明白:“婴儿满四到六个月后,食谱里会添加辅食,内容无外乎是这些。”
于和辉瞪圆了眼,许舒荣张大了嘴,只剩一个丁绍伟还能勉强维系住说话能力,一开口依然险些打了个磕绊:“你、你是说……王晨和曹宁不仅结婚了,他们、他们还有了孩子?”
“客厅电视机柜上摆着一副相框,里面却没放照片,”沈愔淡淡地说,“我看了下,相框右下角有‘童话照相馆’的印记,应该是附送的赠品。”
这一回,小许警官终于跟上趟:“我听说过这家照相馆,是专门拍摄母婴题材的……可是沈队,我们刚才上门时,完全看不出屋里有婴儿生活过的痕迹,曹宁话里话外也没提到她和王晨有孩子啊?”
沈愔意味深长地看着她:“所以才要你去查。”
许舒荣恍然大悟,“啪”地敬了个礼:“保证完成任务!”
小许警官看着不太机灵,办事效率却奇高,加上时不时的亮眼表现,丁绍伟觉得回去后应该说服沈愔给人加鸡腿。
这回也不例外。
当天下午,许舒荣就将调查结果交到沈愔案头:“王晨和曹宁确实有个女儿!是去年十一月份出生的,到现在正好满六个月!”
沈愔接过她手里的文件,粗略一扫:“然后呢?”
“我问过王晨家小区的街坊邻居,他们小区里有个小花园,每天傍晚,几家有孩子的主妇都会带着孩子在小花园里散步,时间一长,彼此都混熟了,”许舒荣嘴皮子极俐落地说道,“据她们说,最近一个礼拜都没看到曹宁带着孩子出来散步。有一回,曹宁出去买菜时被她们撞见,还随口问了几句,曹宁当时表现得很不对劲。”
沈愔将文件拍在桌上:“怎么不对劲?”
许舒荣来汇报前其实已经打好了腹稿,每一处逻辑点都梳理过无数回,自觉严谨缜密无懈可击,然而被沈支队黑沉沉的眸子一扫,依然本能地手心冒冷汗。
“曹、曹宁当时说,孩子病了,在医院挂水。可是您想,这么小的孩子,要真住院挂水,当妈的怎么可能不跟着陪护?还有闲心去买菜吗?”
沈愔不动声色:“说下去。”
“从曹宁反常的表现来看,我觉得她女儿应该是出于某种原因不见了,而且这个原因很可能和王晨的失踪有关,”许舒荣给自己打了打气,努力抻直抽筋的腿肚子,坚持把话说完,“具体什么原因,我、我现在还没想到,但是有了线索,我们可以直接去问曹宁。”
沈愔垂下眼,微乎其微地笑了下:“很好,去吧。”
许舒荣呆了下,一时没反应过来:“去、去哪?”
沈愔将调查结果卷成一卷,拍在许舒荣怀里,不轻不重地反问道:“你说呢?”
许舒荣跟他大眼瞪小眼片刻,终于确定了一件事:沈支队的确让她去向曹宁核实案情——不是跟在丁绍伟身后当碎催的小跟班,而是一个人独当一面。
巨大的惊喜毫无预兆地席卷了胸臆,其猛烈程度就像一个饿了三天的人,被从天而降的馅饼砸中,还特么是喷香的猪肉白菜馅!
“是!”她毫不犹豫地并拢脚后跟,“我现在就去!”
然后一阵风似地卷出支队长办公室。
办公室的门被她撞得剧烈颤动了下,沈愔清晰锐利的侧脸难得显露出一丝无奈,正要走过去带上门,办公桌上的座机忽然响了。
他抓起听筒,随口道:“我是沈愔,请问是哪位?”
“沈队,我邓筠,”不知是通话质量的问题还是沈愔的错觉,他总觉得邓筠的声音透着莫名的心虚,“那个……有件事得跟您说一声。”
沈愔凭空浮起一丝不太妙的预感:“什么事?”
“咱们扣押葛长春不是快满四十八小时了吗?”邓筠吞吞吐吐地说,“我们……可能得先把人放了。”
沈愔捏着听筒的手指倏尔一紧。
“不是说找到负责货运的司机了吗?”他蹙紧长眉,“怎么,没拿到口供?”
“别提了!”邓筠长叹一声,“咱们锁定了那司机,本打算放长线钓大鱼——找人假扮卖家,让他再运一趟货,谁知都说好了,到了接头的早上,那小子居然没出现。”
“我们等了一早上,实在等不及,直接找到他住处,进去才发现……”
“人已经没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