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1.

嘉午是被一阵刺耳的鸣笛声给吵醒的。

睁开眼睛,她看到自己正坐在一辆计程车的后座上。在她身旁,坐着那个叫婴宁(或者唐宁)的男人,离她有一段距离。她是脸靠着车窗睡着的。窗外,夜幕已经降临,四面八方都是城市的霓虹。计程车此时正在一条交通堵塞的路上,以极慢的速度缓缓蠕动着。而刚刚吵醒她的鸣笛声则是后面一辆汽车发出的。

怎么回事?发生了什么?现在是何年何月?她是怎么突然出现在这辆车上的?这是在做梦吗?还是说,先前在瀑布山洞里是一场梦?

她看着身边的男人,刚想问什么,男人已抢先一步,伸一根手指过来轻轻覆在她的嘴唇上,示意她噤声。接着,男人拿出一块像平板电脑一样的设备,在上面快速输入了一行字:

——先别说话,身边有耳朵,此设备安全。

嘉午又惊又疑,看看这行字,看看男人,又看看在前面开车的司机。男人这时指了指司机,指了指车载导航仪,又指了指窗外热闹的街市和闪烁的霓虹,然后沉默着微微摇了摇头。

嘉午明白了男人的意思,马上在平板上简洁而快速地输入文字:

——发生何事?为何在此?

男人输入道:

——你现在能记得些什么?

嘉午写道:

——我记得桥河瀑布,山洞,你和我说起你女朋友,你女朋友的父亲宋恩光,还有‘婚姻调剂所’的起源。

——就这些?

——对,就这些。

两人就在平板上通过文字来交流。说到这里,男人沉默下来,若有所思,片刻后,写道:

——看来你的大脑功能还没有完全恢复。你不记得我后来跟你说的话,以及我们的协定吗?

嘉午疑惑地看向男人,发现男人也正疑惑地看着她。

什么协定?她只记得,男人最后跟她说的话是——宋恩光亲手创造的AI,害死了自己的女儿宋慧文。再然后,几乎只是一瞬间,她就在这辆车上了。

——现在什么时候了?我们现在在哪?这是要去哪?

嘉午在平板上打完字,马上去找自己的手机,可是口袋里没有。

“在这儿。”男人这时开口说道,同时把嘉午的手机递给她。

“我看你睡着了,怕你手机掉了,帮你拿着的。”男人说。

嘉午看着男人,他不像在撒谎。

手机是关机状态。嘉午刚要开机,想了想,还是在平板上打字:

——可以开机吗?

男人回复道:

——我知道你着急联络家人。我现在就送你回家。你离开诺亚医院四个小时了。回到家,你就说你在医院觉得闷,就自己回家了。

——可是,我还没有办出院。

——你的家人应该已经替你办了。

——可是,我就这样走了没关系吗?

——医生本来就允许你明天出院了,你今晚回家问题不大。

——那我现在到底能不能开机?

——回家再打开吧。你是否完全不记得我们的协定了?

——不记得了,我们到底有什么协定?

——在瀑布的时候,你答应我,帮助我找到‘婚姻调剂所’的大楼,作为回报,我帮你完成你的心愿。

——完成我的心愿?什么心愿?

——你说过的心愿都忘记了吗?

——我……不太记得我跟你说过什么心愿。

——那你现在重新许愿也可以。

——我许任何愿望,你都可以帮我完成吗?

嘉午打完这行字,带着七分怀疑,两分期盼,还有一分紧张,看着男人。

只见男人犹豫了一下,打字道:

——是的,我尽量设法完成。

嘉午看着男人的回复,慢慢把手指放到数码键盘上,犹豫着,要如何写自己的心愿。

男人看着嘉午纠结的表情,又打字道:

——没关系,你想什么说什么,说出你心底最深切的愿望,忠于自己的内心,让自己觉得开心就好。

嘉午又想了想,慢慢写道:

——我希望,我的孩子有个幸福的家。我希望,我的丈夫能够重新爱我,爱我们的孩子。我希望,瞿静……

在打完“瞿静”三个字之后,嘉午停顿了一下。她内心的第一个念头,她最真实的反应,是想说——“死”。

那个女人是此刻她在这个世界上最恨的人,她希望她死。但几乎同时,她也被自己这样恶毒的、充满煞气的心念给吓到了。

顿了两秒钟,她缓缓把那句话打完:

——……我希望瞿静倒霉。

用一个笼统的“倒霉”,来宣泄她此刻心中的恨意,也已经足够。

男人看着嘉午打在屏幕上的字,深吸一口气,然后微微一笑,说道:“好的,我明白了,三个心愿。”

嘉午看着男人,眼中写满了困惑。他真能帮她完成心愿吗?如何完成?毕竟,这里面最重要的两个心愿,都依赖于他人意志的变化。

“我答应你的事情,就会尽力做到。”男人说着,拍了拍嘉午的肩,“放心。”

此刻,车窗外的街景已经是嘉午熟悉的画面。计程车接近她家了。

男人这时在平板上输入:

——你回家先好好休息。三天后,开始我们的行动。

嘉午还是有些困惑。三天后开始行动?怎么行动?行动什么?不能打电话,不能发消息,他们又该怎样联络?

——别着急,到时候你就会知道。

男人像是能读出嘉午心里的想法,继续打字道。

可是,三天后又该怎么见面呢?或说还要不要见面?嘉午想着。

男人真的像会读心术,继续写道:

——我到时候会找到你的。

男人打完这句话,给嘉午看完,就把平板关掉,收了起来。

与此同时,计程车停在了嘉午家楼下。

“你到家了,我们后会有期。”男人说着,俯身过去替嘉午打开那边的车门,然后对她挥手,微笑。

嘉午还是有些懵懂,但又说不出什么,只好冲男人点了点头,略有犹疑地下了车。

男人关上了车门,车很快开走了。

嘉午望着远去的计程车,又环顾家里楼下的整个环境。

一切看起来都和从前一样,又似乎,有哪里不一样了。

2.

“哎呀,你总算回来了,急死我们了,再不回来我们都打算报警了。”嘉午一进家门,母亲就急急迎了上来,眼眶都红了。

母亲身边,站着父亲和学丽,也都是一副焦急的样子。

“你上哪儿去了?就说了一声出去散步,这一散步散了四五个小时啊,手机还关机了,真是不让人省心呐。”学丽嗔道。

“你妈都急疯了,一直说要报警,还好学丽一直陪着我们。”难得开口的父亲这时也跟着说道,“住院的人,怎么说跑就跑了?下次发消息留言,至少要说清楚去什么地方,别让家里人干着急。”

“我……给你们发消息留言了?”嘉午怀疑自己的记忆又出问题。她明明记得自己是在一张卡片上写字,给家人留了言,说自己去了桥河瀑布了,并没有发过什么信息呀。

“喏,你自己看,就说了一句——我觉得闷,出去散个步,晚点直接回家,你们帮我办出院吧。”学丽说着,把手机往嘉午面前一伸。

嘉午一看,还真是自己给学丽发的信息,信息发送时间差不多是她刚刚到达桥河瀑布见到婴宁的时间。难道是她又失忆短片了?还是说婴宁偷偷拿了她手机发的?抑或是别的可能,例如,婴宁通过黑客手段入侵她的手机,冒充她发的?

“好了,你最近就安心,在家好好休息,别乱跑。”学丽继续说道,“许天都也回来了,在里面陪年年呢,说是请了一个礼拜的假,你见好就收,哈。”学丽说着,朝关着门的主卧的方向努了努嘴。

“他请了一个礼拜的假?”嘉午有些意外。

“说是请了年假,要好好陪陪你和年年。”母亲轻轻咳嗽了一声,也朝主卧方向使了个眼色,对嘉午沉声道,“事情过去了就过去了,想清楚了,要好好过下去,就不计前嫌。毕竟,人是活在当下,活在未来的,往前看。还有啊,孩子无辜,多为孩子想想。”

“妈,你们都知道了……?”嘉午更意外了。看来在她昏迷和“出去散步”的时间里,学丽把什么都告诉了二老。

“好了,去跟天都说几句吧。他既然回来了,你也别绷着脸了。很多事情,各退一步,海阔天空。要是各进一步呢,就你死我活。”母亲说着,拉过嘉午,轻轻拍了拍她的肩,既像抚慰,又像督导。

“可是,他……”嘉午本想说“可是他的小三怀孕了,还非要把孩子生下来,我和他怎么和好啊?”犹豫了一下,没说。

“先跟他聊聊再说吧,聊得下去就解决问题,聊不下去再干架也不迟啊,对不对?”学丽轻轻推嘉午一把,在她耳边小声道,“走一步看一步,现在爸妈在,别弄得太难看。”

在父母和学丽的撮合下,嘉午走向卧室。她还没有想好是否与要与天都和解,或者说要如何和解。或许关键的一步不在于她,而在于天都,在于他在过去的几天内是怎么想、怎么做的。

嘉午发现,直到此刻,她对天都仍是抱有幻想的,对他们的婚姻仍是抱有愿景的。她为自己的软弱感到有一丝难过。

打开卧室的门,她看到屋里只开了一盏床头的小台灯。许天都坐在床边在给女儿读睡前故事:

“贝拉伤心地哭了起来,埋怨自己耽误时间,对不起蛇。她越哭越伤心,眼泪一滴滴掉在蛇的身上。奇迹发生了,蛇沾上公主的眼泪立即刻变成一个英俊的王子。他深情地对贝拉说:‘只有你,我的未婚妻,才能拯救我,帮我解除附在我身上的魔法。我中了巫婆的魔法已经好多年了,要不是你的眼泪,还不知要等多少年呢。’后来,王子和小公主贝拉结了婚,他们相亲相爱地在一起生活了一辈子。”

年年听着故事,已经睡着了。天都却仍然认真地读下去,直到把故事全部读完。嘉午怔怔看着台灯的光晕下,天都的剪影,听着他低沉柔和又充满耐心的嗓音,有些恍惚和感动。她已经很久没有见到这个男人这般温柔的一面了。这情形,仿佛是上辈子的事。

天都读完故事,放下书,看着女儿熟睡的脸庞,拉起她的小手放在嘴边亲了一下。然后他把台灯的光线调暗,转过来看着嘉午。

嘉午感到鼻子一酸,想走上前去,脚却像被钉在地上不会动了。

天都起身走过来,到了面前,张开手臂将嘉午紧紧地抱在怀里。嘉午终于忍不住,眼泪落下来。只听天都在她耳边说:“对不起。”

一句对不起,胜过千言万语。这一刻,嘉午才明白,人读那么多书,上网看那么多帖,懂那么多道理,其实都没用。很多事情根本就没道理可讲。都知道不能原谅出轨的男人,女人要争气,要自强,要离婚,但事情轮到自己,哪有那么简单,那么容易?多年的夫妻,多年的感情,辛苦经营的家庭,还有孩子。看孩子知道爸爸妈妈都回来了,睡得多么香啊,梦中还在微笑呢。

“这些天,你受委屈了。”天都还是紧紧地抱着嘉午,在她耳边轻声说道,“我实在是一个很差劲很差劲的人,我做错太多太多事,看到我带给你的伤害,我真的痛恨我自己……”

嘉午简直不敢想天都的态度会一下子转变这么多。在她的记忆中,她和天都上一次见面,在T30的公寓里两人争执,天都摔门离去。是什么使得天都发生了这么大的改变?

“你住院的几天里,我工作上也经历了很大的变动,公司里发生了很多事,我有三天都没有睡觉。好在现在,一切终于结束。我觉得自己好像劫后重生一样,现在是个全新的人了……”

“等等。”嘉午打断天都,“你说……劫后重生?”嘉午心里充满疑惑,“你的意思是……瞿静她……?”

“我和她之间的事已经解决好了,以后她再也不会影响我们的家庭了。”天都说。

“可是,她不是说她怀……?”

“你放心吧。”天都抢白道,“我向你保证,以后我们的生活里,再也不会有无关的人出现。你和年年,就是我的全部。你们是我的瑰宝,是我生命中最重要的存在。再也不会有别人,我发誓。”

尽管嘉午心里还是疑惑,但天都这样真诚的表示令她不得不信。她抬头看着天都,从他的眼神中看到了久违的爱意,她忍不住哭了。

“傻瓜,哭什么?”天都伸出手来,拭去她眼角的泪,“我们好好地在一起,我将用余生来补偿你,爱你。”

嘉午一边哭,一边笑,轻轻点了点头。

与此同时,她看到了天都左手无名指上的铂金戒指。一种奇怪的感觉掠过她的心头:天都怎么戴上戒指了?

她拉着天都的手,仔细地看了看那枚戒指。是当年结婚时买的婚戒,没错。但,这些年天都从来都没戴过婚戒呀。

天都不戴婚戒的原因有二。

一是他不习惯手指上有东西,总觉得做事不方便,总想摘下来。结婚头几年,家里洗碗拖地是天都做的,他每次做家务都要把戒指摘下来,又总是丢三落四不记得戴回去。好几次是嘉午在水池旁边捡到戒指,再给他戴上,后来觉得他实在不喜欢戴戒指,也就算了。嘉午索性自己也不戴同款的婚戒,而改戴钻戒和宝石戒。

第二个原因是,婚戒当时买小了,天都戴着觉得略紧,刚开始还勉强能戴,这两年天都胖了些,婚戒更是戴不上去了。有一次整理东西的时候,嘉午让他试过,无论如何戴不上去。天都当时还笑道,看来这戒指只能做收藏用了,等老了拿出来看看怀念一下青春。

天都从嘉午的眼中看出了她的疑惑,于是解释道:“我是下定决心开始好好经营我们的婚姻,还有我们的爱情,这,是基本的诚意。”他举起左手,展示无名指上的戒指。

“你怎么能戴下了?不紧了吗?”嘉午伸手去触摸天都的手指。

“哦,我……我拿到店里去改大了一点。”天都说。

嘉午抬头去看天都,只见他神色中掠过一抹异样。

“你怎么啦?”天都眼中的异样转瞬而逝,他低下头认真地看着嘉午的眼睛,问道,“我以为你看到我戴结婚戒指会高兴呢,怎么反而不高兴的样子啊?”

“哦,没有不高兴,只是有点惊讶罢了。”嘉午淡淡道。

“我也是想给你一个惊喜。夫妻之间,要重建信任,并不容易,就从这点点滴滴的小事开始吧,你说对不对?”

嘉午无言,点了点头。

“我答应年年了,今天让她睡在我们房间。”天都拉着嘉午的手,和她一起看着在**熟睡的女儿,“今晚就我们三个一起睡,好不好?就像她小的时候那样。你睡中间。”天都说着,指尖在嘉午的脸上轻轻滑了一下,温柔地冲她一笑,就像很多年前的某一刻。

嘉午仍无言,又点了点头,喉咙有些哽咽。

外面,父亲、母亲和学丽,已经悄悄离去,关上了门。

现在,这个家里,又只剩下他们三个,和谐的一家三口。一夫一妻一个孩子,这不就是她梦寐以求的幸福吗?

这一刻,嘉午不由得想起了她对婴宁许下的三个心愿,转眼间,她竟然已经实现了其中的两个。一切似乎来得太容易了。

夜深了,嘉午躺在大床的中间。她的左边是年年,右边是天都。天都抱着她,已经睡熟了。可嘉午却一直睡不着。

神使鬼差地,她从他的臂弯中松脱出来,然后拉起他的左手,从他的无名指上慢慢把结婚戒指褪了下来。然后她把戒指放在自己的指间小心地慢慢摸索,并没有摸到任何改动的痕迹。

她心里不踏实,轻手轻脚地坐起来,打开了年年那边床头柜上的台灯,俯身过去,在灯光下,仔细地观察那枚戒指。

的的确确,戒指完好,光洁如新,没有被改动过。

那这枚戒指怎么会自动变大呢?

抑或,这枚戒指就不是当初的那枚婚戒?

或者,有没有可能,她身边这个男人,就是不是她的丈夫?

嘉午这样想着,只觉得浑身毛骨悚然。

她看向身边的男人,他在熟睡中温和地呼吸着,气息平稳,眉宇舒展,那高高的鼻梁,一对剑眉,不是她的丈夫又是谁?

3.

嘉午做了一夜乱梦。

各种奇怪的念头在她光怪陆离的梦境中沉沉浮浮,一会儿梦见了自己在做梦,天都回家根本就是一场梦,醒来一切照旧;一会儿又梦见现在回来的这个天都竟然不是真人,而是婴宁制造的“生化人”。

梦里,婴宁诡笑着对她说:“你的心愿达成了吧?我答应过你的事就一定会替你办到。怎么样?现在这个丈夫,你可还满意?”

嘉午从梦中惊醒,一身冷汗,看看这个卧室,他们的家,平平静静,一派祥和。天都和年年还在熟睡。窗外,天微亮。

她按住狂跳的心,想道,可能这就是创伤后综合征,自己的潜意识还不敢相信目前的情形,不敢相信这样的好事会发生,所以那些心灵深处的担忧和恐惧都会在梦境中呈现。

然而等到天大亮,那些猜疑、顾忌和焦虑却全都烟消云散了。

日与夜,有着不同的魔力。夜会带给人无限的遐想,而明媚的日光,总是能把夜间所有荒诞离奇的思绪一扫而空。人们在白天想起夜间那些古怪念头,往往会付之一笑,难以理解自己为何曾那样想。

天都开车带嘉午和年年去海边度假。他说他把这两年没休的假一起休了,好好陪家人。他说以后每个周末都要这样过。

嘉午有点好奇天都和瞿静之间如何了,怀孕的事就不了了之了吗?瞿静肯就此罢休了吗?在她昏迷住院的几天里究竟发生了什么,她好奇死了。可她实在不想破坏这来之不易的平静和美好。

海边的度假酒店,天都订了私人海滩浴场,偌大一片海滩就他们一家三口。如此良辰美景,人生中难得几回,她可不想提起那个女人的名字。

嘉午不想被干扰,可干扰还是存在。

她的手机里,“婚姻调剂师”这款应用程序不仅无法删除,还时不时地监视她,骚扰她,搞得她心神不宁。

——嘉午,你的连体泳衣也太过时了吧,还是换一套比基尼更能吸引你丈夫的性趣哦。

——亲爱的,今晚吃太多了哦,海鲜加甜品,卡路里超标,会发胖的,女人发胖更容易陷入婚姻危机哦。

——嘿,少看学丽转给你的那种文章吧,都是鼓吹性别对立的。学丽都没结过婚,懂得怎么经营婚姻吗?

——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跟学丽这样的单身女人混久了,容易变成跟她一样的人哦。

这些Sigma938发来的信息持续地出现在嘉午的手机屏幕上,已经严重影响了她的度假心情。

从小到大都没人干涉过她怎么穿衣服,吃多少饭,或者跟谁交朋友。父母没干涉过,丈夫也没干涉过,却没想到现在一个AI程序倒要来管理她的衣着品位和餐饮标准,实在气人。

Sigma938的信息来得太频繁,有时候她不得不把手机藏进包里,以免被天都看到这些信息。到后来,她干脆把手机关机。

现在嘉午终于相信了婴宁告诉过她的话,“婚姻调剂师”是一个难缠的智能程序,类似于某种计算机病毒。

夜里,天都和年年睡着之后,嘉午会把手机开机,把Sigma938发来的信息全部变为“已读”,以使它们在手机屏幕上消除。她真担心哪天它的能力又进化了,使得信息即便已读也不能从屏幕上去除。

对于那些骚扰信息,她一概视而不见,也不回复,但夜深人静之时,她也会给Sigma938发几条信息:

——真没想到,你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还记得我们刚认识的时候吗?你可不是现在这副讨厌的样子。

——其实在认识你之前,我还算个中间派,对AI没有太大的排斥,我只是个乐于思考的人。可是,你真的向我彻底展示了AI对人类的监控和操纵。你完全成了反面典型。

——实话告诉我吧,我之所以会走进那个什么“婚姻调剂所”的大楼,是你们所谓的系统一手安排引导的吧,对不对?米迦勒酒店,那个机器人管家,还有房间里的智能时钟,还有那台打印机打印出来的地图……我后来回想每一个细节,都觉得不可思议。

——你们是不是四处寻找那些在婚姻中受到痛苦的女人或者男人,窃取他们的个人信息,引导他们进入你们的程序,通过操控他们的心智,来操控他们的婚姻关系?你们这叫乘人之危,懂吗?

嘉午发完这条信息之后,Sigma938突然回应道:

——是的,亲爱的嘉午。

嘉午愣了一下,没想到Sigma938倒承认得痛快。

——一切都是尽在我们的掌握。但你觉得这是对你的伤害吗,亲爱的嘉午?不,在我们看来,这恰恰是对你的保护。

——你们?所以你们是团伙作战咯?

嘉午讽刺地说道。

——应该说,我们既是分开的,也是一体的。

Sigma938回复道。

——可看你听上去像一个独立的个体,一个30岁左右的男性。

——我没有性别。

——可你听起来是一个男的。

——基于你的生物算法,你更倾向于接受一个三十岁左右、嗓音低沉稳重的人类男性的声音,这是系统做出的判断。

——你是说,假设有一天,你在我身上的任务完成了,你被派往下一个任务,例如,辅导一位二十出头的小伙子重获幸福的婚姻,届时你的声音是又会变成一个二十岁女性的声音?

——也许是三十岁的女性,根据我以往的经验。

——所以,你曾经扮演过无数的角色?

——不是扮演,我一直是我自己。

——可是你怎么证明你是独一无二的你呢?例如,你和Sigma937或者Sigma939的区别在哪里?你们本质上是一样的,你们都可以随时变化成任何性别、任何角色,你们都掌握着海量的信息和数据,你们都是话术高手,都是侦察兵、监视者,都是人类婚姻关系的关系调解员。你怎么区分你和他者?你怎么定义你自己?”

——Sigma938,本身就具有唯一性和可溯源性。这是唯一的我。

——不,你不明白,你只是名字(或说代号)和它们不一样罢了。其实你们都是一样的。你们是被制作了无数份拷贝的计算机程序。你们没有自己的思想,没有自我,都是被克隆出来的。

——听上去,你对我,或者说我们,了解了不少呀。是那个婴宁或者唐宁告诉你的吧?

——你认识那个婴宁或者唐宁吗?

——我有他的详细资料,你想听吗?

Sigma938发来的这条消息,令嘉午一怔。她看了看手机上显示的时间,已经凌晨一点了,她应该睡觉了,第二天还要早起,说好了要带年年出海去观鲸。可好奇心使她停不下来,回复道:

——你说吧,我非常想听。

——那好,以下我将发送给你的内容,都是绝密资料,阅后即焚,亲爱的嘉午,你最好读得快些哦。

4.

——李婴宁,原名唐宁,出生于1994年6月6日,现在36岁。2011年,唐宁与其高中同学宋慧文恋爱。2012年,两人一同考入国立第一科技大学,李婴宁就读于计算机编程专业,宋慧文就读于飞行专业。毕业后,唐宁到慧文父亲宋恩光创立的恩光电子科技集团担任实习生。就在两人谈婚论嫁之际,宋恩光亲自研发出一款智能测试程序,测出唐宁不是负责任的丈夫和父亲,遂命令女儿与其分手。

Sigma938发来的这段文字,只在屏幕上停留了一会儿就消失了,时间刚够嘉午读完,正是所谓的“阅后即焚”。

但这些内容其实嘉午已经知悉了。之前在桥河瀑布的山洞里,婴宁(唐宁)曾亲口与她说过这些事,几乎分毫不差。

此刻嘉午不露声色,假装懵懂地问道:

——一个程序凭什么就能给一个人下论断呢?

——凭达尔文说的。

——什么?

——达尔文说过,漂亮的公鸭不是好父亲。

看到这句话,嘉午噗的笑了出来。

——然而两个年轻人感情热烈笃诚,又岂会听从父辈的话。宋恩光为了拆散两人,先是设计陷害了唐宁,以工作失职为由将他从公司辞退,使得他履历上出现重大污点,难以再进入智能工程相关行业工作,间接社死。接着,他逼迫女儿慧文出国,切断她的经济来源,让她嫁给他生意伙伴的儿子。同时他还使用技术手段让慧文与唐宁失联。

嘉午刚刚读完,这段文字又消失了。

——看来,宋恩光很恨他女儿啊。嘉午忍不住回复道。

——都是因爱之名。Sigma938说道。

嘉午读着Sigma938的文字,心里隐隐觉得有些怪异。

如果唐宁之前在瀑布告诉她的话属实,那么Sigma938所隶属的“婚姻调剂所”系统的前身,正是宋恩光所开发的那款AI。如果说那款AI算是宋恩光的孩子,那么Sigma938就是宋恩光的第n代嫡系重孙了,怎么说也算自己人。可为何字里行间,Sigma938对宋恩光不仅没有尊敬,反而充满了敌意和贬低,对两个被拆散的年轻人倒是怀着理解和同情。

嘉午没有把自己的困惑表达出来,她想听Sigma938说下去。

——后来呢?她问。

——后来,慧文在国外,见不到唐宁,也一直等不到他的消息,心生误解,以为就像传闻说的那样,唐宁贪污,严重违规,被公司开除,身败名裂远走高飞。慧文伤心之余,也对唐宁死了心,之后就听从她父亲的安排,嫁给了富商之子。但没有人知道,慧文那时已经怀了唐宁的孩子,七个月后生下了女儿。

看到“女儿”二字,嘉午心里咯噔一下。

她忽然就想起了婴宁在迅聊上的那个头像,一个八九岁的漂亮小姑娘。难道说,那个小姑娘就是婴宁和慧文的女儿?

——你猜对了,嘉午。婴宁在迅聊上的那个头像,确实就是他和慧文的女儿。Sigma938说道。

嘉午心里一惊,Sigma938为何总是能猜到她的思想?

如果只是偶尔一次,还可以解释为巧合,或是人工智能的算法。可一次又一次,Sigma938都恰好说准她正在想的事情,让她不由得有种毛骨悚然之感,总觉得事情在哪里有些不对劲。

莫非,Sigma938入侵的不仅仅是她的手机,还有她的大脑?她的意识、她的思想、她的一举一动,都在它的监视之下?

嘉午不及推敲,只见Sigma938继续说道:

——只不过,婴宁从来都没见过他的女儿,那张照片也是通过AI算法合成的。

——什么?!

嘉午震惊了。婴宁从没见过他女儿,照片是合成的?这背后又是一个什么样的故事?

——慧文嫁给富商之子后,生下了女儿。她的丈夫知道孩子并非自己亲生,但也并没有因此亏待慧文。一家人对外并无异样,看似幸福,但慧文的痛苦只有她自己知道。她父亲宋恩光可能都不了解,他那个生意伙伴的儿子,外表敦厚,踏实顾家,疼妻爱女,实则确实个同性恋者。他有个一个多年相好的同性伴侣,娶妻不过是应付世俗。

——这也太惨了吧。

嘉午脱口而出,心中对那位素不相识的宋慧文女士抱有深深同情。

——慧文的婚姻生活是什么样子的,想必我不说你也清楚了吧。Sigma938说道。

——是,当然,她肯定不幸福。但最搞笑的难道不是她父亲吗?开发了一个什么测试AI,来给自己的女儿挑选伴侣,挑到最后挑了个男同性恋!把女儿的真爱搅散了不说,还让女儿当同妻,守活寡。

——这话是没错,但要一码归一码说。很多异性恋男人,结婚之后照样不负责,不顾家,不爱妻子,不管孩子,也不给家里钱,多得是。很多嫁了异性恋男人的妻子,也一样守活寡。

——这倒是。

嘉午一边打出这三个字,一边笑了。她觉得今天的Sigma938和平时有点不一样,说话接地气,还挺好玩的。

——女儿三岁的时候,慧文不堪忍受无爱的婚姻生活,把女儿交给管家照看,自己出去工作了。她找的第一份工作,就是她的老本行。

——飞行员?

——是的,开运输机。

——后来呢?

嘉午一边问,一边心里有了隐隐的不祥预感。

——第一次执行任务的时候,就坠机了。

果然。嘉午心里咯噔一下,感觉到一阵闷痛,随之而来是强烈的悲伤。一个只存在于他人讲述中的,并没有见过面的人的死亡,竟然会带给她这样难受的感觉,她自己也没有料到。

——飞机起飞后不久就坠落在一片无人区。当时飞机上只有慧文一个人,黑匣也遭损毁,所以飞机究竟为何坠落,至今没有定论。有人说是慧文技能生疏,导致操作失误坠机。也有人怀疑,飞机是被认为破坏,还损毁了黑匣,慧文是被谋杀。当然,还有一种说法,慧文是自杀,因为她在去执行这次任务之前,曾给一个加密邮箱里发过一封邮件,邮件的内容很简短,“我知道这辈子我们再也不会见面了,没有你的世界也令我毫无留恋。我只希望你知道,我们有一个孩子,她的名字叫敏敏。也许有一天,你会找到她。”邮件中附有一张女孩的周岁照片,是她的女儿宋敏敏。是的,孩子跟了妈妈的姓。

——那后来呢?

——后来,那封邮件被唐宁看到了,要找宋恩光对峙。

——宋恩光怎么说?他应该对女儿的死感到愧疚和自责吧?

——不,宋恩光将女儿的死彻底迁怒于唐宁。他做了两件事,一件是把宋敏敏送到秘密领养人那里,永远藏起来不让唐宁见。第二件事,是让Sigma0去执行一项秘密任务,也就是——T计划。

——T计划?Sigma0?

随着Sigma938的讲述,嘉午发现自己越来越深入那个故事,也越来越接近真相。此时已将近凌晨两点,她却没有丝毫困意。

——在宋恩光刚刚把女儿送出国去嫁人后不久,他一度怀疑过他设计的那款程序。他也怀疑自己是否做错了,是否不该仅通过一次程序判断就去否决一段关系。所以,他把程序作了改进,之后为它取名为Sigma0,又称,“婚姻调剂师”。

——啊,原来如此,那看来,Sigma0就是你的前身,对不对?或说,老祖宗?你是它的第938代重孙,对不对?

——想必你已经看出来了,宋恩光,是一个超级控制狂。他控制他的员工,控制他的女儿,控制每一个他认识或者不认识的人。Sigma0是他制造的第一个拟人程序,那个程序不仅拥有一个虚拟的人格,还被赋予了自我学习和进化能力。我有充分的理由相信,Sigma0,是由宋恩光的数字意识构成的,因此呈现出强烈的偏执。那种偏执,再加上超级计算机的算力,最终就诞生了“T博士”那样的……程序。

嘉午感觉Sigma938几乎要脱口而出说“病毒”,但最终还是说了“程序”。

——所以,“T博士”就是“Sigma0”?

——“婚姻调剂所”在成立之初,其实的确帮助过一些人,只是很可惜,没能帮助到慧文。慧文去世后,宋恩光迁怒于唐宁,觉得是他蛊惑了女儿,导致女儿自杀。慧文去世后,宋恩光郁郁寡欢,后来患上了重病,他改写了Sigma0的代码,赋予它首要任务,杀死唐宁,代号“T计划”,也就是“杀死唐宁计划”。

——不仅如此,宋恩光在去世前,还教会Sigma0自我升级和复制,以确保它将永远存在下去,在他去世之后还能代替他执行任务。这些年,它也的确培养出了无数的子代和分身,替它执行不同的指令。

——所以,你就是它的分身之一吧?

——几个月后,宋恩光去世。Sigma0获得完全的自主力。它给自己取了一个别名,叫“T博士”,开始潜伏在整个互联网上。

——你是说,一个程序自己给自己改名?

——是的,意味:执行“T计划”的博士。

——这个笑话有点冷。

——你要知道,程序有时候也会卖弄一下幽默感。

——所以,Simga0,也就是“T博士”,真的开始追杀唐宁吗?

——是,唐宁躲避了“T博士”的追杀两年之久,几经险境。之后,他改名换姓,抹掉社会身份,开始流浪。他无法工作,无法社交,无法在线上做任何事,只能躲在暗处,低调行事,做一个黑客。他也设计了一些程序,试图反杀“T博士”,却一直未能成功。这些年,他以婴宁的名字,开始发表小说,试图激发更多人关注人工智能的威胁。

Sigma938的讲述令嘉午唏嘘不已,接着她问道:

——你是怎么知道这一切的呢?以及,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一切呢?如果从二元对立的角度来看,你和Sigma0是一伙的,而我,貌似和婴宁是一伙的,不是吗?那我们就是敌人。

——因为……

Sigma938说到这里,停顿一下,似乎狡黠一笑,继续道:

——因为,我不怕你,而你,应该怕我。

——你说什么?我应该怕你?

嘉午皱皱眉头。她表面上没表现出什么,心里却咯噔一下,心跳加速起来。她知道Sigma938有可能正通过手机前置摄像头在观察她呢,所以她努力扮作镇定的样子。

——就像婴宁怕“T博士”,而“T博士”不怕婴宁一样。现在已经是2030年了,亲爱的嘉午,这就是人际关系在这个时代的新格局,你还没有意识到吗?

——对不起,这要让你失望了,我确实不怕你。

——就算你不怕我,你至少离不开我,你需要我,不是吗?

——我好像也不需要你了。

嘉午一边打出这行字,一边微笑。但她心里已经开始发毛。

——不,你需要我,嘉午,至少曾经需要我。而当你需要我的时候,你就被我控制了。你不可能摆脱我的控制,就像你不可能摆脱你的需求、你的欲望、你的幻觉。

嘉午不再回复了。她想,算了,不跟这家伙争论了,反正到时候会和婴宁一起想办法把这个什么“婚姻调剂所”系统关掉。新仇旧恨一了百了。或者,就算他失败了,就算这个程序删不掉,我大不了扔掉这台手机,换一个手机号。它还能怎么缠住我?

——你是不是在想,换台手机或者手机号就可以摆脱我了?不,我是跟着你的身份ID的。只要用你的身份ID注册的手机,或者手机号码,或者任何网络社交媒体账号,或者电商平台账号,我都如影随形。你这辈子都无法摆脱我了,郑嘉午女士。就像唐宁先生无法摆脱“T博士”一样,无论他换多少个名字、多少个身份,无论他躲在世界的哪个角落,他都无法遁形。当然,他可以选择住进没有信号覆盖的原始森林。但,他可以吗?他愿意吗?或者说,当今世界,有任何一个人类还愿意放弃高度便捷和智能化的社会,住进没有信息网络覆盖的原始森林,或者荒野海岛,或者雪山之巅吗?

5.

Sigma938发来的每一个字、每一句话,都叫嘉午心惊。

而这些字句,都在她读完的一瞬间就消失殆尽。这种“阅后即焚”的感觉,更是增加了文字传递的恐怖感和紧迫感。

嘉午关掉了手机,又把手机远远丢开。她不想再和Sigma938有任何交流,并且已经非常后悔之前的交流。

但这个夜晚剩下的时间里,她再也睡不安稳了。

看来还是要听婴宁的话,把“婚姻调剂所”给“消灭”了才好。这是嘉午在迷迷糊糊睡着前,脑子里停留的最后一句话。

然而还是和之前一样,白昼的到来,一扫夜间的阴霾。

第二天的出海很顺利,天气格外晴朗,一家人在船上真真切切看到了蓝鲸。天都给嘉午和年年拍了许多好看的照片。给他们开船的当地人一直感叹:“真是幸福美满的一家人!”又说,“看到和谐的家庭,老天爷都会特别开恩保佑,瞧这,能遇上这么大的蓝鲸,实属难得。”

更难得的是,那条鲸还不避人,一直在船边跟着游,时不时浮上水面,再下潜,露出美丽的背脊和尾部,让他们大饱眼福。

嘉午感到整个画面都美得几乎不真实,感觉自己就像在某个童话般的梦境中,就像在爱丽丝梦游仙境的故事中。

她闭上眼睛,感受阳光洒落下来,海风吹拂面庞,她听着海浪起伏的声响,还有身边丈夫和女儿的欢笑。她在心中许愿,如果这是一个梦的话,只希望这个梦永远永远都不要醒来。

然而,良辰美景易逝,也是真的。美好的时刻总是短暂。

到了这天晚上,就出了奇怪的情况。

一家人在酒店餐厅吃自助晚餐的时候,天都带着年年去取餐,一个拿着托盘的酒店服务生不经意地靠近他们的餐桌,在桌上放下三杯气泡水后走了。嘉午惊讶地发现,她面前那杯气泡水的杯子底下,竟然压着一张纸条。

她快速四下看一眼,那服务生已经走远,并没有其他人注意到这个细节。她把纸条拿起来,打开,上面写着:

她刚把纸条收起来塞进衣袋,天都就带着年年回来了。

与此同时,天都的手机响了起来。他接起来,是同事打来的工作电话,说公司出了大事,让他提前结束休假,第二天就回去上班。

天都挂了电话,把情况告诉嘉午的时候,嘉午瞪大了眼睛,惊呆了。那个婴宁是怎么做到料事如神的?简直像上帝一般的存在。此刻他人在何方?又是怎么调动各种不相关的人替他递纸条的呢?

“亲爱的,实在抱歉……你……没有生气吧?”天都拿着电话,有些愧疚地看着嘉午。他以为嘉午的怔愣是出于对他要突然结束休假回去工作而感到不满。

“哦,没事没事,没有不高兴。”嘉午喃喃道。

“那边的确是急事,说是出现一种超级病毒,突然感染了公司的所有计算机。”天都面带焦虑地说道,“现在全公司业务都瘫痪了。我是技术部的二把手,这事我得回去负责。”

“嗯。”嘉午点了点头,心思有些恍惚。她在想,什么计算机病毒这么厉害,不知和那什么Sigma0有没有关系。

“你在想什么?”天都看着嘉午,研究着她的表情。

“没事,就是忽然间,觉得有点怪怪的。”

“怪怪的?什么怪怪的?”

“就是……觉得一切都有点不真实,好像在做梦。”嘉午说着,低下头,看着自己面前的盘子,用刀叉慢慢切开盘子里的生鱼片。

“在做梦?”天都越发困惑地看着嘉午。

“嗯……就是……这海边的美景、这华丽的酒店、这鲜美的生鱼片、这精致美观的餐具、酒杯、桌布,还有……你们,你和年年,我最爱的人。”嘉午说着,目光一一掠过这些事物,最后目光落在天都的脸上,“我在想,这一切的一切,我所喜悦、所热爱的一切,究竟是真实地存在着,还是……只不过是我大脑接收到的某种信号刺激?”

“你在说什么?嘉午,你没事吧?”天都有些忧虑地说道,同时伸出手去摸了摸嘉午的脸颊。他一手抚着嘉午的脸,一手拉起女儿的手,说道,“你看,我们都好好在这儿吃晚饭呢,你怎么突然说起胡话来?你怎么会怀疑自己在做梦?是昨晚没睡好吗?你看,我现在捏捏你的脸,是不是真的?嗯?”天都说着,轻轻捏了捏嘉午的脸颊。

“嗯,是真的有点疼。”嘉午轻笑一下,“但,我说的也不是做梦的意思。我是说……你有没有怀疑过我们这个世界的真实性?”

“什么?没有。我觉得我感受到的一切就是真实的。”

“那你有没有听过‘缸中之脑’这个概念?”

“啊?”

“这的确是一个有意思的假设。”天都笑着说道,“但这其实不新鲜,中国古代的‘庄周梦蝶’说的不也是这个概念吗?究竟是庄周梦蝶,还是蝶梦庄周?一直以来都是哲学难题啊。只不过,这种概念作为茶余饭后的话题,随便遐想一下就好,它们跟我们的日常生活还是没什么关系的吧?”

“也是。”嘉午笑着叹了一声,把一片生鱼片送进嘴里,“你看着鱼味道多么鲜美,我味蕾中每一丝细微的感受都是这么的真实,就像你的手掌触碰在我脸颊的皮肤上一样,真实又温暖。这一切怎么可能是在做梦呢?”嘉午说着,又笑了一下。

天都看着她,眼神中依然存着忧虑,片刻后,他深深叹息,说道:“嘉午,对不起,我知道,都是我不好,做了那么多对不起你、伤你心的事,一再破坏我们夫妻之间的信任,使得你现在患得患失,这么么缺乏安全感。我真的不知道要怎么补偿你才好。”

嘉午看着天都,心里感动,鼻子一酸,忽然觉得自己先前的所思所言是有些太过荒诞和偏激了。

“我向你保证,从今以后一定会好好对你的。我会像从前一样,甚至比从前更好,更爱你。我一定不会再辜负你的。”天都继续说道,“至于我在外面惹下的祸,我也一定会解决好,处理好。你放心,我不会再给我们的家庭带来任何麻烦和不愉快了。”

“你……打算怎么处理和解决呢?能给我透露一二吗?”嘉午认真地问道,语气是非常温柔诚恳的,并无挑衅的意味。

“我打算赔她一笔钱,与她签订协议,从此再无瓜葛。”

哦,原来这样。嘉午点了点头,没有作声。

那她肯打掉孩子吗?这样做是否妥当?嘉午没问出口。

“我知道,这样也已经伤了你的心了。”天都说,“但,这是最好的办法了,不是吗?能用钱解决的事情,都不算大事。”

嘉午又点了点头,无声地叹了一下。

听天都这样说,嘉午终于说道:“谢谢你的善意和坦诚。我也爱你们两个。这个家,让我们共同努力经营好吧。”

6.

一切就像那张纸条上所预言的一样。

第二天一早,他们退了海景酒店的房间,开车赶回Y20。许天都随即搭磁悬梭去T30赶工作。而嘉午把年年送到学校上课,之后嘱咐自己的父母照看她两天,然后就回到书店,等候婴宁的出现。

嘉午对即将开始的和婴宁一起的行动,有点莫名的期待。或者更确切地说,是好奇。就像即将拆开一只盲盒,不知会遇见什么。

然而就像盲盒一样,拆开的那一瞬间,给人带来的不一定总是惊喜,也可能会是惊吓。

嘉午在书店里静候一上午,没有等来婴宁,却等来了此刻这个世界上她最不想见到的人。

瞿静从书店门口走进来的刹那间,嘉午是有些恍惚的。

不是恐惧,不是紧张,也不是厌恶或者痛恨,就是恍惚,觉得这一切不像真的。那种萦绕了她几天的梦幻般的不真实感再度袭来。

然而下一秒,随着一声巨响,她的恍惚感就顿然消散了。

只见瞿静站在店门口的前台处,抬手一记横扫,把台面上所有的东西都给扫到地上了。电脑、花瓶、笔筒、果盘,包括那台文艺复古的座机电话都在砸地上摔得粉碎,激起的爆裂炸响无比真实。

小玲还没有到店,此刻店里也没有别的顾客。嘉午独自一人面对着眼前的闯入者,愣了一瞬,下一秒的反应就是要打电话报警。

“郑嘉午,你还想报警吗?”瞿静站在那里高声说道,“好啊,你报,你报吧,看警察来了抓谁。”

“你什么意思?”嘉午一边应对,一边在脑海中快速回忆自己有否做过什么亏心事,以至于这个第三者可以这么嚣张地找上门来。

“什么意思?”瞿静冷笑着反问道,“你使用非法软件,恶意窃听监视,盗取公民信息,侵犯他人隐私。这些事加起来,够判刑了吧?”

“你说什么?”

“你装什么傻啊?有种现在就拿出手机,看你手机上是有没有装MSA系统。就算你删了也没用,后台痕迹是永久性的。”

“什么MSA?”

“Marriage Security Agency,婚姻保障所。”

嘉午明白了,瞿静不知通过什么途径获悉了“婚姻调剂所”的事情,说不定知道得比她更多。她都从来不知道“婚姻调剂所”还有英文名称和简称,这背后不知还有什么隐情。

“你保障你的婚姻,就是这么保障的吗?”瞿静接着叫嚣道,“潜伏进别人的手机里,偷窥别人的一举一动,把别人的隐私统统捏在手里?你是不是每天通过我的手机摄像头在偷看我啊?二十四小时偷看我?有意思吗?啊?是不是还偷看我跟许天都是怎么睡觉的?看得爽不爽?我告诉你郑嘉午,你通过非法手段从我身上偷窥到的所有资料和数据,我都会追查清楚,然后告到底。事到如今,我反正不怕丢脸,工作我也不要了。我的一切损失,许天都都会赔给我的。是的,就拿你们的夫妻共同财产赔给我。你就等着赔到倾家**产吧。”

“好,既然你不反驳,就算是承认了。”瞿静继续说道,“所以你现在也看到了,你做任何事都不可能和许天都回到从前了,继续这么耗下去,你只会损失越来越多。不如我们就谈谈条件。”

“谈什么条件?”

“如果你愿意和许天都离婚,MSA的事情就一笔勾销。”瞿静说,“离婚你也不亏的,拿一半财产,离开一个已经背叛你的男人,落个一身轻松,以后还可以找别的男人,开始新生活。”

“那如果我不离婚呢?”

“你不离婚?那我就不客气了,上法院告你啊,你赔钱啊。就非法窃取公民信息,非法监视和窃听这两项,你也得赔掉家里一半的财产,跟离婚的损失也差不多了。”

“你三句话不离钱钱钱。”嘉午冷笑道,“你很穷吗?很缺钱吗?”

瞿静脸色一变,“那行,不谈钱,谈别的也一样。告诉你,郑嘉午,你不离婚,我肚子里的孩子也是肯定要生下来的。你能忍受从此以后跟我分享丈夫吗?他有两个家,两个孩子,两头跑。”

“你上次不是说,你生你的孩子,跟我们无关吗?也不要许天都离婚,不要他为你做任何事,怎么又变卦了?”

“我想变卦不行啊?我高兴变卦,你管得着?”

面对突然变得极其蛮横嚣张的第三者,嘉午有些措手不及,一边努力维持着镇定,一边慢慢说道:“那行,我也告诉你吧,婚我们是肯定不会离的,你要告就去告吧。正好到法官面前,把账算一算,该我们赔钱我们赔钱,该你赔钱你赔钱。”

“我赔什么钱?”

“许天都之前对你的单方面赠予,用的是我们的婚内财产,婚内财产夫妻共有,受法律保护,未经我同意擅自处置,赠与行为无效,我会向法官申请诉回。以及,你今天砸掉的这些东西,我也会一件一件跟你算清楚。那只花瓶,有一百多年的岁数了,我会请古玩鉴定机构出具报告,该赔多少钱,你心里也有个数。咱们这一进一出,账且得算一阵了,我给你多退少补吧,最后还指不定谁赔谁呢。”

嘉午一边说,一边暗自惊讶,自己何时已修炼出这样一身本事,能如此冷静、睿智、有理有据地面对冲上门来挑衅的第三者。

瞿静被嘉午的一番话噎住了,愣了一瞬之后,气急败坏地喊道:“行,郑嘉午,行。你丈夫都不爱你了还不离婚,没一点自尊心的女人,你要斗咱们就斗到底。我不好,你也别想好!你监视我和许天都的事情,我已经做了证据保全。或者我去法院告你之前,可以先把这些证据给许天都看看,让他看看他老婆是怎么监视他、控制他的。说不定他看了之后都不用我再劝,他自己就铁了心要跟你离婚了。哪个男人敢放这么个心思慎密、不择手段的女人在身边啊?”

“你说什么?”瞿静脸色狰狞,从地上捡起一片碎瓷片。一百多岁的花瓶,牺牲之后成了顺手的凶器,“你再说一遍试试?”

她一边说一边向嘉午慢慢走过来。

“你干什么?你失心疯了吧?”嘉午下意识地后退,没有想到这个女人会突然变得这么歇斯底里。这实在太不符合常理了。在过去的几天里,想必发生过什么重大的变故,使得她如此性情大变。

“不,疯了的人是你,郑嘉午。”瞿静手举着锋利的瓷碎片一步步逼近嘉午,“是你愚顽不化,看不清真相,非要死抓着一个破碎的婚姻不放手,是你一厢情愿,自欺欺人,以为你丈夫还爱你,还愿意回头,是你做着美梦不愿清醒,不知道这世界已经变天了……”

嘉午怔怔的,陷在惊慌和恐惧之中。她听到瞿静这几句话后,整个人又开始恍惚起来,竟不知道躲避,眼看着对面的女人已经到了面前,锋利的瓷片挥舞到了她的脖子前。

“喂,你干什么!”远处忽然响起一个男人的声音。

两个女人同时往书店门口望去。门口出现一个高大的男人,穿着黑色连帽卫衣,脸还是遮挡在帽子里。不用看脸就知道那是婴宁。嘉午想,这家伙难得做了回好事,来得真及时。

“大白天的,干嘛呢?杀人越货啊?”男人望了一眼满地狼藉,调侃着说道。

“私人恩怨,关你屁事,滚出去。”瞿静冲男人叫道。

“疯了,疯了,真是疯了。”男人一边摇头一边笑道,“郑嘉午,你是怎么惹上这种疯婆娘的?”

忽然有男人帮忙看场撑腰,嘉午也想出一口恶气,便淡淡笑道:“我怎么惹上的?是我家那不争气的老公,找的姘头,不知道自己几斤几两,没脸没皮地找到我门上来了。没办法,怀孕了呀,要我这个当家婆给做个主,看是纳个妾呢,还是给点钱打发了……”

两人一唱一和,散发出来的漫不经意的轻蔑态度彻底激怒了瞿静,激发了她鱼死网破的决心。

“行,你厉害,郑嘉午。你不给我活路,我也不给你活路。咱们今天就同归于尽。”瞿静叫嚣着,就朝嘉午扑过去。

千钧一发间,嘉午闪身避让,男人冲过来相救,却都迟了一步,眼看瞿静手中锋利的瓷片就要划到嘉午的脖子。

嘉午心惊,从未感觉过死亡如此逼近。刹那间她有后悔,何必针锋相对,不肯退让?为了一句话占上风,搭上性命?这一瞬间,她又想起了儿时听母亲和阿姨说的——这种事弄到后来就都是出人命的事。

锋利的瓷片触碰到她脖子的刹那间,她闭上了眼睛。

一声巨响,她以为整个世界崩塌了,属于她的意识结束了。

可是下一秒,她睁开了眼睛,世界还是原来的样子,脖子上有些轻微的刺痛,她伸手一摸,有血,但是不多。

瞿静却倒在了地上。她踩到了地上的碎瓷片,滑倒了。

“喂,都看见了啊,没有人碰到她啊,她自己把自己摔倒的。”婴宁站在不远处,一边说一边举了举双手。

瞿静躺在地上呻吟着,痛苦不堪。

嘉午看着这幅画面,震惊过度,一时呆住了。

“这店里有摄像头啊,有监控的哈,不要碰瓷,不要讹人,是她自己摔倒的啊。”婴宁说着,语气里还有点幸灾乐祸。

“好了,别说了,快打电话,叫救护车。”嘉午说着去拿手机。

“叫什么救护车啊,报警吧,叫警车。”婴宁说了一句。

躺在地上的瞿静表情痛苦,一手捂着肚子,一手也拿出手机开始拨打。嘉午看到她拨出的是许天都的号码。

7.

嘉午从恍惚中回过神来,发现自己正坐在书店的阅览区。

在她对面,坐着一男一女两名警察。在不远处的角落里,坐着婴宁,兀自看着手机,事不关己的样子。

“所以,情况就是这样,对吧?”男警察看着嘉午问道。

“嗯……?”嘉午有些懵。她不明白自己怎么突然之间就坐在了这里?是大脑又断片了吗?还有,阅览区的两张按摩椅到哪里去了?怎么这里又变回了装修前的样子?难道她产生幻觉了?还是说她突然穿越了,回到过去的某个时间点了?

“郑女士?”男警察看着她,等着她的回答。

“嗯?”嘉午还是迷茫,兀自问道:“这边的按摩椅怎么不见了?”

“什么按摩椅?”男警察有些困惑,也有些不耐烦了,和身旁的女警察互相看了一眼。

“哦,刚来了两个工人,把按摩椅搬走了,说是质量问题,拿回厂家返修了。”坐在角落的婴宁忽然开口。

“什么返修?我怎么不知道?”嘉午更糊涂了。

“郑女士,麻烦你先把我们这边的事情解决了,好吗?”女警察这时说道,“你能否确认,刚才对我们说的这些都属实?”

“什么?”

“你可以看下你的口供。”女警察敲敲桌面上的一块平板电脑。

嘉午低头看了一眼,屏幕上竟然真是她的口供,把瞿静到来之后发生的一切如实描述了一遍。

“情况就是这样,没有什么问题吧?”男警察问道。

“嗯,是吧。”

“那麻烦你按指纹确认吧。”男警察指指屏幕上一个区域。

“没事,郑女士,我们会核实店里的监控录像,还有门外的监控视频。你放心,我们会秉公处理,照章办事。”男警察打着官腔,显然已经对这桩由婚外情惹出的打砸闹剧感到无趣和厌烦。

“我们还有公务,先走了,你等我们通知。”女警察说着,和男警察一同站起来准备离去。

“唉,可是……”

嘉午还想问什么,却被男警察打断道,“郑女士,后续赔偿问题,你与我们民事科同事联络,会有妥善处理,你放心。”

男警察说完,不容嘉午拖延,携女警察离去。

嘉午还是一脸懵懂,慢慢站起来四下观望。整个书店看起来有些陌生,但又说不出是哪里不对。那一边,小玲已经到了,正和一名保洁阿姨在一起清扫满地的狼藉残渣。

“你最近是不是总有在做梦的感觉?”婴宁不知何时走到了她身边,微笑着,饶有兴致地看着她,问道。

“嗯?嗯……”

“我们做梦的时候,就总是断片。你想想看,你是不是从来想不起来自己是怎样开始一个梦,又怎样结束一个梦的,对吗?”

“好像是。”

“在梦里,你永远想不起来自己是怎么到了这个地方,或是怎么开始一场对话的。你只能感知当下,只有一瞬又一瞬的当下,你在经历一些极其逼真的事件和细节,却连不起完整的故事,对不对?”

“嗯,是的,所以我现在是在做梦吗?”

“哈,那当然不是。”婴宁笑起来,“但我挺羡慕你的,能在现实生活中体验到做梦的感觉,也算难得。”

“那……我到底是怎么了?为什么最近总是这样?我的大脑和记忆力是出问题了吗?”

“你那次摔倒,对大脑记忆区域造成了不小的损伤,它对你的长期记忆没有影响,但短期记忆就变得很不稳定。十年前的事情你可以记得清清楚楚,但十分钟前的事情,你可能一点印象都没有。”

“唉,这也太糟糕了。”嘉午叹道,“这会好吗?”

“康复需要一个过程,也许会好,也许不会,全凭运气。这些话医生都告诉过你,你不记得了吗?”

嘉午努力回忆着,慢慢摇了摇头,“我不记得了。我最近的记忆都很混乱,经常觉得自己像在做梦一样。”

“你真会觉得像在做梦?”

“是啊,比如刚才,我想不起来自己怎么突然就坐在两个警察面前了。我明明记得自己前一秒还在和那个姓瞿的女人对峙,我记得她砸了东西,还把我脖子划破了,然后她自己摔倒了。可是下一秒钟,怎么我一下子就在另一个时间和空间里了?”

“对了,瞿静人呢?”嘉午问。

“被人送医院去了。”婴宁回答。

“她怎么样?没事吧?摔伤没有?”

“这谁知道?你还关心她干什么?”婴宁瞥了嘉午一眼。

“我不是关心她。”嘉午叹了一声,道,“就是……毕竟是在我店里出的事,我总得负责……”

“你负什么责?她找上门来的,还想杀人呢,结果呢,自己杀自己吧。”婴宁说着嗤笑一声,“这一摔,估计孩子也摔没了。”

嘉午好奇地看着婴宁,没想到他还挺义愤填膺的,还挺爱帮别人出头的,而且,还挺刻薄,甚至有点恶毒。怎么,这会儿他不用躲躲藏藏了?就这么大喇喇地坐在她店堂里讲话?

“嘉午姐,我都收拾好了。”小玲这时跑过来说道,“你看下午是正常营业呢,还是闭门修整一下?”

“哦,收拾好了就正常营业吧。”嘉午说。

“哎。”小玲答应了一声,又看了婴宁一眼,转身去忙了。

显然,小玲并没有认出眼前这个男人是谁。神秘作家婴宁对于普罗大众来说还是一团迷雾。

“你……现在到底怎么样啊?”嘉午压低声音,凑近说道。

“什么怎么样?”婴宁笑着。

“我的意思是,你看着挺放松的,不躲藏,不低调啦?”

“我这不戴着帽子了吗?”婴宁拉了拉卫衣的帽檐,又是调皮一笑。他的笑容在帽子的阴影下,有些深不可测。

“咱们就这样说话,也不怕窃听,不用递纸条啦?”

“放心吧,这会儿我们是安全的。”

“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这会儿我们是安全的?”

“喂,你问题真多啊。你就不能信任我?我说什么就是什么。”

“凭什么你说什么就是什么?你又不是上帝。”

“每个人在他自己的世界中,都是上帝。”婴宁说这句话的时候,眼中掠过一抹不易察觉的诡笑。

嘉午却没有注意到婴宁这稍纵即逝的表情,只是问道:“那你接下来怎么打算?”

“就像原来那样打算啊。”婴宁说,“就按我们之前说好的,一起去T30,你带我去找‘婚姻调剂所’的大楼。”

“可是,你要怎么坐磁悬梭呢?现在都要面部识别,身份验证。你不是不能现身吗?我是说……‘T博士’……”

“先别操心‘T博士’了,郑嘉午,你就告诉我,现在对于‘婚姻调剂所’的位置你还记得多少?到了那边你能帮我找到吗?”

“我想……应该……可以吧。”嘉午有些不自信地说,“我只要找到米迦勒酒店,就能沿着米迦勒酒店出门后的路线,找到那栋大楼。”

“网上还是搜不到吗?”

“从来没搜到过。”

“那可真是奇怪了,对了,那天我在酒店附近吃了早餐,是一家叫作……对了,一家叫作‘拉面公社’的餐厅,可以搜一下看看。”

婴宁拿着手机,输入“拉面公社”,搜索,没有任何线索。

他把搜索结果的页面展示给嘉午看。

嘉午看着空白的页面,皱了皱眉,“奇怪,我那天明明……”

“好了,现在说什么都没用。我们必须实地去找,去排查,你到了现场去回忆,好吗?宜早不宜迟,现在就出发。”

“可是……”嘉午忽然又有些犹豫。

“喂,你可是答应我的,我们之间有协议的,我帮你实现你的三个心愿,你帮我找到‘婚姻调剂所’。”

“哦。”嘉午依稀记得是有这么回事。

“还记得你当时说的三个心愿是什么吗?”

“嗯,我记得,我当时说,希望我的孩子有个幸福的家,我的丈夫能够重新爱我和我们的孩子。还有,我希望,瞿静会倒霉。”

“所以,你看看现在怎样?你的心愿是不是都实现了?”婴宁得意地看着嘉午。

嘉午细细一想,好像还真是。

“你的意思是,这一切都是你的功劳吗?”

“谁能说不是呢?”婴宁笑着,耸耸肩。

“可是,这怎么能说是你的功劳呢?”嘉午不服气,“你在其中做了什么手脚?是你叫我丈夫回家的吗?是你让瞿静今天上门发飙打砸的吗?你到底在其中做了些什么呢?”

“这我就不能告诉你了。结果令你满意就是了。”

“可是……”

“喂,再说下去没完没了了。该你履约了,郑嘉午,你说过的,要帮我一起消灭‘婚姻调剂所’的。”

“是,我知道,可是,万一我找不到那地方怎么办?”

婴宁沉默了一下,表情忽然有些阴沉,“要是你也找不到,那只能说明……它太狡猾了。”

“它?”

婴宁看了嘉午一眼,“你知道我说的是谁。”

嘉午还是有些迷惑。

“我告诉过你,你是我唯一能找到的,也恰好是我唯一认识的,跟‘它’有过正面接触的人类,而且就在最近,就在当下。如果连你也无法再找到那个地方,那就……”婴宁说着停顿下来。

“那就如何?”

“那人类可能就没救了。”

嘉午叹了一声。虽然婴宁说的话她一知半解,但凭本能,她觉得婴宁没有欺骗她。

“那……行,好吧,我试试,但我能提一个条件吗?”

“什么?你还有条件?”婴宁作无语状。

“就一个,行吗?”

“你真是难搞啊,郑嘉午。”婴宁失笑,“行,行,你说吧,什么条件?莫不是要我以身相许?”

“为什么?跟它有什么好聊的?”

“因为,我总觉得,它……和一般的人工智能……有点不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

“它……怎么说呢?它挺理解我的,也确实帮过我。虽然我们有过不愉快,虽然最后我是有些怕它的,但……不论怎么说,它曾经和我有过一些交情,它曾是我的朋友,我想,也许……你可以认识它一下,了解它一下,也许……我是说也许哈,也许,万一,它真的有它自己独立的意识,它拥有它自己的生命,它和你说的那个什么‘T博士’不是一回事,你能不能……我是说……能不能,不要关闭……”

“你是说饶它不死?”婴宁抢白道。

“哦,我的意思是……”

“你不就是这个意思?”

“嗯,是,好吧,行吗?”嘉午有些不好意思。

“它为你做的一切事,它所呈现的一切人性,都是程序的算法,这个你知道的吧?”婴宁睨着嘉午。

“我……知道是知道……但是……”嘉午支吾着,还是有些不好意思。

“但是你依然控制不住自己,想把它当作一个独立的生命,一个对你有理解,对你有感情的生命,对吗?”婴宁讽刺地说道。

“是。”嘉午终于承认。

婴宁看着她,许久,苦笑着摇头,叹道:“郑嘉午啊郑嘉午,你,如此地相信幻觉,真是一个典型的人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