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1.

开往T30的磁悬梭上,嘉午一直望着窗外。

婴宁则坐在她对面的座位,看着她的表情。

嘉午并不理会婴宁,只是专注地看着窗外,眉头渐渐紧锁。

“啪”的一声,婴宁拉下了下拉式窗帘,“整整二十分钟了,你一句话没说,一直看外面,外面有什么好看的?”婴宁嗔道。

“你不觉得有些奇怪吗?”嘉午这时重新抬起窗帘,指着窗外对婴宁说,“你看外面的风景,看那边,远处,最远的地方。”

“最远的地方怎么了?不就是云,还有山,还有天空……”

“不是的,我记得,从Y20出发开往T30的磁悬梭,开出去十分钟后就看不到那几座山了。可是……”

“可是什么,你记错了呗,你统共才坐过几次这趟列车?”

“怎么也有二三十次了,不可能记错。”

“那就是你之前坐车的时候,天气不好,或者别的什么原因吧。今天天气特别晴朗而已。”婴宁有些不耐烦地说道,“再说了,你坐车的时候总是盯着窗外看吗?”

“那倒也是不是,我坐车一般看书。”

“对啊,那就是你记错了。”

“可我总觉得今天的窗外有点怪。”

“哪里怪了?你别胡思乱想了好不好?你带书了吗?看会儿书。或者我们聊聊天?”

“不是,我是真觉得有点奇怪,列车开了二十多分钟了,我觉得窗外的风景好像就没怎么变化,就好像,我们是在原地打转,有或者是,在一个什么固定的背景前运动,再怎么运动,还是在原地。”

婴宁噗的笑了出来,看着嘉午,略带嘲讽地说道:“你要不还是睡会儿,休息休息吧。一天天的都什么奇谈怪论啊?你再看看外面,我们是在原地打转吗?怎么想得出来的?睁眼说瞎话。”

嘉午再看窗外,列车正穿过广阔的田野,那些山离他们远去了,前方即将进过大片无人工厂,又的确是她记忆中的风景了。

看到嘉午眼中的困惑渐渐褪去,眉头慢慢舒展,婴宁笑了,说:“行了,你还是趁路上睡会儿吧,养精蓄锐。等到了T30还有仗要打呢。我就怕你关键时候掉链子,别到时候又断片啊失忆啊什么的,我还指着你帮我找到敌人老巢呢。”

嘉午说:“我现在不敢睡,就是因为怕断片。我怕我睡一觉,醒来又在一个完全陌生的场景里,面对着完全陌生的状况。”

“没事,放心,有我看着你呢,不会出错的。”

“好吧。”

“睡会儿吧,或者吃点东西,不然白瞎了这头等舱的票了。”

嘉午环顾车厢。这是她第一次坐磁悬梭的头等舱,一张票要八千块,要不是婴宁请她坐,她可不舍得。

头等舱宽敞奢华,环绕着若有若无的音乐。偌大的车厢内只有他们两人,乘务员只在乘客打铃召唤的时候才进来。

真皮座椅,水晶吊灯,大理石餐桌,桌面上,水果零食饮品一应俱全。嘉午却心事重重,无暇享用。

“来,喝点什么,这里有果汁,还有气泡酒,女士喝点挺好。”婴宁说着拿起桌上的酒杯给嘉午倒酒。

“不了不了,我喝不了酒……”嘉午说着,电话忽然响了。

来电号码是许天都,嘉午赶紧接起来。

“嘉午,你还好吗?”天都的声音听起来有些紧张。

“嗯,我没事。”嘉午淡淡的。出事之后,她一直没有跟天都联系,因为她记得瞿静在摔倒后第一时间打了天都的电话。那就让他们自己解决吧,她决定在这可笑的三角关系中置身事外,做个旁观者。

“我没想到会发生这种事。你怎么也不跟我说呢?”天都轻声道。

跟你说什么?跟你告状吗?还是哭诉撒娇?有意思吗?

“我怕影响你工作。”嘉午嘴上是这样说的。

“你现在在哪里?”天都问。

“我在去T30的路上。”嘉午如实回答,看了婴宁一眼。

婴宁脸上浮着一个意味深长的笑。

“你来T30……?”天都听上去有些担忧。

“放心,我不会影响到你工作。我是有一些自己的事情要处理,跟今天上午的事没关系。”

“哦,那行,我这几天工作特别忙,可能没有太多时间陪你。今晚争取能不加班,陪你吃个晚饭。”

“没事,不用,再说吧,我晚上可能也有别的事。”

听嘉午这么说,天都有些意外,似乎愣了一下。嘉午知道,他想问她,来T30到底为了什么事。但他不问,她就不说。

“那个瞿……她没什么事吧?”嘉午委婉地问了一句。

“哦,听说在医院了。”天都答了一句。

嘉午想问,瞿静那一摔,有没有伤着,孩子还在不在。但天都不主动说,她就不问。

“她的事,现在也不关我事了,你放心。”天都似乎察觉到电话这头嘉午有些情绪,于是补充了一句。

嘉午“嗯”了一声,说:“我没什么不放心的,你专心忙你的工作吧。”就挂断了电话。

“怎么了?还没完全和好?”婴宁冲嘉午微笑着,调侃的语气。

“这种事,总是没办法完全和好如初的吧?”嘉午叹了口气说道,“就算他回归了,我原谅了,心里的芥蒂,总还是在的。”

“那我可就没办法喽。”婴宁笑道,“那都是你‘心’的事。”他在“心”字上强调了重音,“你的心能过得了关,就能破镜重圆。你的心要是过不了关,那谁也帮不了你。”

“那你的心呢?你的心过得了关吗?”嘉午反问道。

“我的心?我的心怎么了?”婴宁有些不屑,有些警惕。

“你的恋人,你的女儿,你的仇人,你都放得下吗?”

婴宁听了这话,脸色阴了阴,没吭声,过了片刻,他恢复了淡定的表情,说:“等我报了仇,就放下了。”

“冤冤相报何时了?”嘉午轻轻叹道。

“谁说冤冤相报?”婴宁扯起唇角,不屑地笑道,“我把它彻底消灭,斩草除根,就不存在什么冤冤相报了。”

嘉午看着婴宁眼中闪现的锋利,忽然有些害怕。

“对了,我就是好奇,你是怎么做到突然自由的?”嘉午问。

婴宁看着嘉午,等着她解释。

“你看,我们现在就这样在坐在公共交通上说话。我在你旁边用手机打电话也没事。之前你可是举步维艰啊。是‘T博士’家突然断网了,它追踪不到你了吗?还是你用了什么技术手段把自己屏蔽了?穿了件隐身衣,只有我才看得到你?”嘉午说着自己笑起来。

嘉午的问题却没让婴宁笑,相反,他陷入了沉默。他思考着,像是在犹豫着如何回答嘉午,也像是在犹豫着要不要回答嘉午。

过了片刻,他说:“这个问题,等我们完成了计划之后,我再告诉你,行吗?”

嘉午耸耸肩,道:“你不想说,我自然是没办法强迫你的。”

婴宁笑了笑,没说话。嘉午觉得他那个笑有点怪。

“那么,现在你总能先回答我,等到了T30,假设我能帮你找到‘婚姻调剂所’的大楼,你打算怎么消灭它吧?”

“你说怎么消灭?”婴宁笑着反问道。

嘉午歪着脑袋想了一下,说:“不会是要放把火,把整栋大楼给烧了吧?”她说着自己笑起来。

“哈,这倒是个好主意。”婴宁笑着点头道,“但前提是……那栋楼确确实实地存在。”

“你什么意思?”嘉午脸上的笑容僵住了。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啊。”婴宁回答。

“你是说……那栋大楼……不存在?”

“我怀疑,有可能。”

“不不不,等等,我可是亲身走进去过的。那么大一栋房子,怎么个不存在法?你什么意思?你别吓我啊。”

“你确定你亲身走进去过?”

“这怎么不确定?我难道还会骗你吗?我骗你干吗?”

“你自然是不会骗我。只是……”婴宁说着停顿下来。

“只是什么啊?你快说啊,急死人了。”

“只是,你真的相信你的记忆吗?”

“为什么不相信?我又没失忆……”嘉午说到这里,忽然犹疑地停了下来,“你是说……我有可能失忆了?我记错了?”

婴宁看着嘉午的眼睛,静默了片刻,摇了摇头,叹道:“我现在也不敢说,这也是我打算到T30去求证的。”

“不是,你为什么会有那么奇怪的想法?你有什么依据吗?”

“没有。没有依据。”婴宁说,“但我相信一个最简单的道理。”

“什么道理?”

“如果那栋大楼存在,我们必然能够找到它。如果……”婴宁说着,再次停顿了一下,才接着道,“如果我们找不到它,那么它就不存在。”

2.

嘉午和婴宁抵达T30的时候,天已经黑了。

走出磁悬梭车站,嘉午正想问婴宁,接下来去哪儿,婴宁已抢先说道:“你在这儿等着我,我一会儿来接你。”接着就匆匆走开。

“喂,你上哪儿去?”嘉午追问。婴宁却头也不回,一边走一边快速地答了一句:“等着,马上回来。”

嘉午无奈,只好站在路边。夜风大起来,她双臂抱在胸前,抬头看着夜色中城市,感到很陌生。

这是一个座给过她快乐,也给过她深刻痛苦的城市,她对它的感情是复杂的,却从未像此刻,她有点怕它。

城市在黑夜中看起来像一只庞大而狰狞的怪兽,吞吐呼吸,躁动不安。她只能偷偷地、小心地靠近它,尽量不去惊动它。

一辆黑色的房车驶到她面前,停下。

车窗降下,婴宁竟然坐在驾驶室里,对她说:“上车。”

嘉午惊呆了,“你哪搞来的车?”

“上车。”婴宁头一偏,不耐地催促道。

嘉午匆匆上车。车门一关,婴宁就踩下油门,车飞速驶去。

“你哪搞来的车?”嘉午又问了一遍。

婴宁的回答是一个微笑,同时他一踩油门,车又提速,转眼上了高架。

“喂!”嘉午不满地嗔道,“你做什么事能不能先跟我打个招呼?”

她心想:不会那个有关变态杀手的传说是真的吧?这人隐藏了这么久终于露出了真面目?他弄个这么大的车是想干什么?自己是哪根筋搭错了,怎么能这么相信一个陌生男人,跟他出来“旅行”了?

“放心,我不是变态杀手。”婴宁笑道,“车是租的,我是觉得路上你可能需要休息,所以租了台大车。我们现在去深蓝港湾,到了那里我们再说下一步的行动。”

“你会读心术吗?”嘉午睨着婴宁道,“你怎么总知道我在想什么。”

“人性的基础算法其实并不复杂。”婴宁答道,“如果你学一点编程,你就知道。”

深蓝港湾是嘉午和天都租住的公寓小区,位于高新五区核心地段。十分钟后,房车抵达社区,停在一条幽静的路边。

停车后,婴宁打开车内的灯,拿出一张地图,纸质版的。

嘉午看过去,只见地图上,深蓝港湾被标了出来。在它外围,婴宁用记号笔画了一个大圈。

婴宁指着这个圈,说:“根据你之前对我描述过的情况,我觉得要找到那栋‘婚姻调剂所’大楼,就要先找到你那天晚上入住的米迦勒酒店。假设大楼就在酒店附近步行五分钟的范围内,那么锁定了酒店的位置,就锁定了大楼的位置,是吧?”

嘉午想了想,说:“是的。”

“好,你也说过,当晚离开家后,很快上了一辆出租车,出租车开了大约15分钟后到达米迦勒酒店。高新五区一般公路的限速是60公里每小时。那么就算以60公里的时速来计算,我们要在15公里为半径的圆周附近,寻找那家酒店,是吧?”

嘉午又想了想,说:“是的。”

“好,那我告诉你,我已经搜索过这个区域内的每一家酒店,没有你说的那一家。但我敢肯定,那家酒店,就在这个圈子里。”婴宁说着,手指沿着那个圆划了一圈,最后重重点了点圆圈内部。

嘉午思索了一会儿,拿出手机,说:“用我的手机找出当天夜里的地图行动轨迹不就行了吗?”

她说着,打开手机,调出地图软件查看,接着蹙眉道,“奇怪,我怎么找不到那天的导航记录了?”

“你手机里的地图轨迹早就被清除了。”婴宁嗤笑一声道。

“啊?被谁清除?”

婴宁看了嘉午一眼,没有回答。

“你是计算机高手,你一定有办法到我的手机后台去查的,是不是?”嘉午问。

婴宁还是没回答。他思考着什么,少顷,接着答非所问地说道:“现在什么都不值得信赖,唯一值得信赖的,只有你的记忆。”

“啊?我的记忆?”嘉午略微诧异,“可你不是说,我的记忆出了一些问题吗?”

“我会帮助你回忆的。”婴宁认真地看着嘉午的眼睛说道,“你要相信我这句话,郑嘉午,现在你的记忆是最重要的。”

嘉午看着婴宁,有些不明所以。

“你要好好回忆那天晚上,以及第二天白天发生的事情。好好想一想,你走过的路,到过的地方,想一想有没有什么地方不对劲,想一想,你见到的所有画面,经历的所有过程,有什么特殊之处,不要放过每一个细节。只要你用心回忆,我们一定能找到那个地方的。”

嘉午被婴宁说得沉重起来,顿了片刻,说:“可是,你不是说过,如果一个地方存在,就肯定找得到,而如果找不到,就代表它不存在吗?我是说,有没有可能,那个酒店……其实也不存在?所有的一切都不存在,只是我那天晚上做的一个梦?

“那你手机里的Sigma938是怎么回事呢?”婴宁反问道。

“是哦,那所以……?”

“所以,你说的米迦勒酒店和‘婚姻调剂所’大楼,两个地方至少有一个地方是实实在在存在的,而且,就在我画的这个圈子里。”婴宁说着,再次指了指地图上的圆圈。

“至少有一个地方是存在的……”嘉午喃喃重复了一遍婴宁的话,若有所思地说,“那……整个高新五区能有多大?都不用踏破铁鞋,我们就一栋楼一栋楼找过去,总能找到吧?”

“是,你说得完全正确。”婴宁笑起来,“这叫什么你知道吗?这叫‘暴力穷举’,最笨,却也是最扎实的办法。最早的人工智能棋手,就是用‘暴力穷举’的方法战胜了人类棋手。”

婴宁说完,丢下地图,把车开动起来。

“好了,我们现在就从这里出发了,郑嘉午,打起你的精神,睁开你的眼睛,好好看一看你身边的环境,寻找记忆中的蛛丝马迹。”

3.

黑色房车在T30的夜色中缓缓行驶。

嘉午坐在车里,看着窗外不停往后移动的街景。

一栋栋建筑,一块块霓虹招牌,似曾相识,又似完全陌生。

她一直在努力回忆着那天夜里所看到的“米迦勒酒店”的模样,可是记忆却越来越模糊。

印象中,那是一栋七八层楼高的建筑,隐没在黑暗中,轮廓模糊,面目可疑,只有正对着街的“米迦勒酒店”四个银白色的大字,顽强地停留在记忆的深处。那绝对不可能是她虚构或者幻想出来的,它确确实实存在。可是为什么,它不见了?

“那家酒店是肯定存在的。”一直在开车的婴宁忽然开口了,“只不过……有可能……它其实……并不是一家酒店。”

“并不是一家酒店?你什么意思?”嘉午疑惑地看向婴宁。

婴宁却不答反问:“你还记不记得,那天夜里的出租车司机是个什么样的人?他有没有什么不寻常的举动?他说过什么奇怪的话没有?”

“我……没什么印象了,司机是个中年男人吧。”嘉午一边回忆一边说道,“那天已经很晚了,我从家里出来的时候已经凌晨一点了,我情绪又很不好,我在路边站着,用手机搜附近的酒店……”

“所以出租车是你在路边拦的,还是叫的网约车?”婴宁问道。

“我在路边拦的,正好有辆车经过。”嘉午回答。

婴宁点了点头,继续问道:“那你还记不记得,你和那个司机之间的互动和对话?有没有什么不寻常的地方?”

“我记不太清楚了,没有什么不寻常吧。”嘉午一边回忆,一边说道,“我记得,我上了车,说去米迦勒酒店。那个司机说,没听说过这个酒店。我说,那你跟导航走吧。司机就开了导航搜索,问我,什么米迦勒,哪几个字,怎么写?我当时心情极差,人又疲劳,懒得跟司机多说话,就跟他说,算了,我给你导航吧。我把我的手机导航声音开了出来,让司机跟着我的手机导航提示走。司机把车开起来后还嘀咕了一句,说,那地方什么时候开了这么个酒店啊?”

“看,你没有发现问题吗?”婴宁这时说道。

“嗯?”

“只有你的手机能搜到那家酒店。”

“你是说……”嘉午停顿下来,只觉得脊背后面阵阵发凉。

“是的,在其他人的手机上,那里根本就没有什么米迦勒酒店。”

嘉午深吸一口气,沉思片刻,问道:“那……那天晚上,我走进去的,到底是个什么地方啊?”

“我们只有找到了,才能知道啊。”婴宁笑道。

“可我确确实实在那里住了一晚上啊,如果不是酒店的话?那会是……”嘉午不敢想下去,只怕细思极恐。

房车一直在缓缓行驶。婴宁把车速放在30码左右,以便嘉午能仔细观察环境。嘉午望着窗外缓缓移动的街景,那么多楼宇、灯光,在她眼中却成了光怪陆离的迷宫,有种隐约的奇幻感。

“那天司机在开车途中,有没有问过你什么?”婴宁又问道。

“没有。那天我情绪不好,一直在哭,没再跟司机说话。那司机可能有通过后视镜观察我吧,我猜的。我沉浸在自己的情绪里,整个人浑浑噩噩的,都没注意那天到底走的什么路,开到了哪里。我现在用力地回忆,用力地想,就是想不起来那酒店到底在什么地方。”

“下车的时候,你注意看酒店的招牌了吗?”

“我看了,霓虹屏幕上有字,米迦勒酒店,没错。”

“司机也看到了?”

“应该看到了吧,我觉得。”

“那第二天上午,你离开酒店的时候是白天,应该能辨认出来酒店在哪条路、什么方位吧?”

“第二天我也是坐出租车直接走了,完全没注意环境。”

“周围呢?总有什么标志性建筑吧?”

“真的想不起来了。本来T30的路我就不熟,而且你知道,我那几天脑子里全是我老公和小三的事,哪有心力管别的?”

“第二天坐的计程车是……”

“是网约车。”

“用你的手机直接叫的?”

“嗯。”

婴宁想了想,叹了口气,说:“好了,别无他法,我们只能继续慢慢找。你继续看,一栋楼一栋楼地看,一栋楼一栋楼地找。放心,我们有的是时间,你慢慢找就是。”

嘉午这时看了婴宁一眼,不明白他说“我们有的是时间”是什么意思。此刻已经是晚上八点多了。许天都知道她今天来T30了,她晚上总不能太晚回去。

嘉午正这么想着,只听婴宁说:“我们再找一小时,我十点前送你回去。”

嘉午点了点头,没说什么,但心里那种奇怪的感觉又浮现出来:婴宁为什么总能猜到她在想什么?

房车在路上开了很久。他们几乎把整个区域逛遍了,却一直没有找到米迦勒酒店。随着时间过去,嘉午越来越困惑:那家酒店怎么可能就找不到了?就这么一条路一条路地找过去,怎么可能没有?

“要不,咱们到电视台登个广告?或者上网发帖,把这个事情做成一个热门话题?让全市人民一起找这家酒店?总有人知道它在什么地方吧?总有人在那里工作吧?或者说,总有人跟我一样,住过这家酒店吧?我一个人的记忆靠不住,很多人的记忆在一起肯定靠得住。”

嘉午说完,看着婴宁。只见婴宁蹙眉想了想,摇头说:“不行。”

“为什么不行?”嘉午不解。

“因为没有人会知道的。”婴宁说。

“你怎么知道没有人会知道?”嘉午更困惑了。

“因为……”婴宁说着,停顿下来。

“为什么呀?”嘉午有些急了。

“总之这个方法行不通。”婴宁说着,把车停了下来。

他看了看车上显示的时间,晚上8点58分。嘉午也看了一眼那个仪表盘自带的电子时钟,觉得有些恍惚。

她有一种感觉,他们已经在这条路上开了很久很久,她想不起来有多久了,似乎有两三个小时了,不,也许更久,也许已经十几个小时了。时间的质感在她的大脑里变得很模糊,很奇怪。她觉得自己好像忽然掉进了一个记忆的黑洞,想不起来自己是什么时候坐到这辆车上,开始这荒诞的旅程的。那种在梦中的恍惚感再度袭来,就好像他们已经这样在黑夜中行驶了一辈子,在找一家也许根本就不存在的诡异酒店。可为什么,看一眼时间,才过去了不到一个小时?

“算了,今天晚了,你也累了,我先送你回去休息。”婴宁的话打断了她的思绪,“我们明天继续。”

“明天……继续……?”嘉午恍惚着。

“明天早上九点,我还是开这台车来接你。”婴宁说,“白天视野更好,也许我们很快能找到那个地方。”

“哦,行。”嘉午点点头。

婴宁这时把车提速,很快开回深蓝港湾,送嘉午回家。

下车前,嘉午看了婴宁一眼,犹豫了一下,说:“可能是我的记忆出了点问题,也可能是别的原因,我就是……忽然有些不明白了,我们……究竟是在干嘛?为什么非要找到那个酒店?”

婴宁笑了,“我们要找到‘婚姻调剂所’,然后把它消灭,你想起来了吗?”

嘉午用力想了想,点了点头,又问:“可为什么,一定需要我呢?”

“因为……”婴宁微笑着,语重心长地说道,“郑嘉午,你是现在我能找到的,唯一记得‘婚姻调剂所’在哪里的人啊。”

4.

在电梯间等电梯的时候,嘉午觉得这一幕似曾相识。

墙上,楼层数字跳动着。39,38,37,36……

她低头看看自己,简直巧了,她竟然穿着那条红色真丝连衣裙。

有一瞬间,她感到惊恐、迷惑,甚至怀疑得自己是不是忽然走进了另一个时空,回到了她第一次来“捉奸”的那一天。

电梯上升,带她来到十九楼。她在家门前驻足,望着3908那几个烫金门牌号。假如真的能够回到那一天,她希望能改变什么呢?

她深吸一口气,抬起左手,把食指放在了门锁的感应区。几乎在一瞬间,指纹锁就嘀的一声开了。

她的心跳得像打鼓,屏住了呼吸。踏进家门的那一刻,她觉得自己眼前出现了幻觉,看到了她的丈夫和另一个女人在一起。

然而下一瞬间,一个人抱住了她。

回过神来,她看到抱住她的正是她的丈夫。

“你回来了。”天都将她抱在怀里,在她耳边温柔地说,“怎么样,累吗?事情办完了吗?”

他不问她来T30办什么事,她这么晚回来他也并不责怪或者埋怨她,只是关心她累不累。他真的变了,变得这么体贴、通达、善解人意。嘉午鼻子一酸,含混地说:“嗯,还行,挺顺利。”

“好久都没有这样单独和你在一起了。”天都抱着嘉午,有感而发地说,“前几天跟你和年年在一起我很开心,我们以后要多带年年出去玩。但现在这样和你单独在一起,也很好,就像回到了从前……”

嘉午呆呆的,在天都怀里,感受着这突如其来的浪漫之爱,完全说不出话来。她的脸靠在天都的肩膀上,目光却忍不住往房间里四下张望。这里真的只有他们两个吗?这不是在做梦吧?她依稀记得,上一次他们俩单独待在这个房子里的那天,闹得很不愉快,天都态度冷漠,摔门而去。这变化也太快了,不会是在做梦吧?

“别担心,亲爱的,这里真的只有我们两个。”天都微笑着说,“你放心吧,从此我们中间再也不会有别人。”

听天都这样说,嘉午心里微微咯噔一下。究竟是怎么回事?天都也像学会了读心术,能听到她心里的话。

“她怀的那个孩子……掉了。”天都突然说了这么一句,令嘉午震惊,猛地从疑惑和遐思中回过神来。

“也算是……自作自受吧……”天都说着,叹了一口气。

这话嘉午听了有点不是滋味,但仔细回想一下,确实是那女人自己找上门来闹事,也确实是她主动行凶,又自己摔倒了。自作自受这个说法,是准确的。只是,这话由天都说出来,未免太无情。

但,这就是人性。嘉午同样不否认此刻自己内心的如释重负,甚至说幸灾乐祸也不为过。这也是人性。

“她已经辞职了,她以后也不会再……”

“好了,算了,不说她了。”嘉午打断天都,抱着他说,“既往不咎。以后她的事情我都不想知道,也不感兴趣。就像你说的,以后我们之间,没有这个人了,我不想听到关于她的一个字。”

“好的,我答应你,这个人从我们的生活中消失。”

夫妻两人度过了久违的良宵。

与海岛的度假相比,此刻孩子不在身边,他们心无旁骛,更加纵情。嘉午觉得自己好像有几个世纪没有享受过这样美妙的**了。

事后她躺在天都怀里,心想,人呐,还是睡在自己家的**,睡在自己伴侣的身边,才能感到安心、踏实、幸福。搞三搞四想必是刺激的、兴奋的,但终究没有好散场。

人在做,天在看,是真的。命运给予的每一样礼物,都早已在暗中标好了价码,都是要还的。

在心满意足中入睡的嘉午,睡着前想到的是:取消明天和婴宁的计划算了。什么“婚姻调剂所”,关我什么事?!

5.

嘉午醒来的时候,看到一个明媚的白昼。

身边没有天都,但床头柜上留着一张天都写的字条:

——亲爱的,我去上班了。早餐在桌上,买了你喜欢吃的草莓脆饼蛋糕。白天你自己安排,晚上你要没事,咱们争取一起吃饭。

天都写得一手好字。嘉午看着这熟悉的笔迹,心头暖暖。

她忽然想起来,婴宁昨天说过,今早九点来接她。一看时间,现在已经八点半了。她忽然有些懒惰,有些烦躁。

要不算了吧,不要再理睬什么婴宁了,什么“婚姻调剂所”,让他自己去找吧。嘉午心里这样想。

“别忘记你答应过什么!”她脑海中忽然冒出一个声音,“他帮你实现了你的心愿,你怎么能出尔反尔,半途而废呢?”

嘉午吓了一跳。这……这是哪来的声音?是她的幻觉?还是……?难道是传说中的精神分裂?双重人格?

嘉午下意识地抱紧自己,看向四周,房间里确实只有她一个人。可刚刚那个声音,就像在她耳边,不,在她脑子里说话。

“看看你现在,得偿所愿,心满意足。做人呢,可不能过河拆桥,忘恩负义。”那声音又说,声音柔和了一些。

“你是谁啊?”嘉午对着空气问了一声。

回答她的只有寂静。

好好好,答应你还不行吗?嘉午叹了口气,洗漱,然后坐下来吃早餐。她一边吃一边想:鬼知道那酒店在哪儿啊,找它还不如直接找那个“婚姻调剂所”的大楼啊,那栋楼高,应该更好找。至于那栋楼在哪儿,有个最简单的办法,直接问Sigma938不就行了?

这么想着,她放下了手中的食物,拿起了手机。

自从海岛那一夜与Sigma938彻谈,她就很怕它,再也没有和它交流,甚至连手机也很少碰。

此刻,她看着那个寂静已久的图标,心头忽然涌起复杂的感觉:也许很快,她就要跟这位仁兄告别了。

“婚姻调剂所”系统被消除,也就意味着Sigma938的生命告终吧?它究竟算不算生命呢?它有灵魂吗?

在嘉午怔愣的片刻,那个图标突然自己打开了,Sigma938的对话框跳了出来:

——亲爱的嘉午,好久不见,你是想和我说话吗?

天,绝了,连一个AI程序都仿佛听得见她内心的声音。

“哦,没什么事,我就随便看看手机……”嘉午掩饰着,并不想坦露自己的真实心声。

“我猜你是想问我,‘婚姻调剂所’大楼的确切位置,是吗?”Sigma938再次一语道破嘉午的心思,并且这次他用的是语音,那个低沉温柔的男性嗓音。

“呃……”嘉午沉吟了一下,问道,“假如我问你,你会回答我吗?

“哈哈。”Sigma938笑起来,“假如你事先并不知道我会不会回答你,你还会问吗?”

“这是一个心理测试吗?”

“不,嘉午,我是想说,其实答案就在你心里。”

“什么?”

“答案不在我这里,答案一直在你心里,在你的记忆里。”

“可是,我真的不记得了。”

“你会想起来的,嘉午,我对你有信心。”Sigma938笑道。

“可是,你直接告诉我不就行了吗?”

“我没法告诉你,是因为我也不知道。”

“怎么可能?你们AI不是无所不知无所不晓的吗?你连你自己在什么地方都不知道吗?”

“我此刻在你身边,在你的手机里呀。”

“可是,你难道搜索不到你的上线,那个什么Sigma0, 在什么位置吗?你只是不想告诉我吧?”

“不,我的确不知道,并且,我十分期待你能够把它找到。”

“为什么?你希望我把它找到,然后消灭你们吗?”

“消灭不消灭的事情我们先放一放,亲爱的嘉午,我只是对你的记忆有些好奇,让我们反过来推导一下,你的记忆究竟靠不靠谱。”

“好,你说。”

“在我们第一次见面的前一天晚上,你在半夜坐上了一辆出租车,从深蓝港湾出发,行驶了大约十五分钟,到达了米迦勒酒店,睡了一晚上,第二天上午出门,在米迦勒酒店附近步行约五分钟,来到了一栋灰色的高楼,并在那里遇见了我,没错吧?”

“是的,差不多是这样没错。”

“你和你的小伙伴,昨天在以深蓝港湾为圆心,十五公里为半径的区域内寻找所谓的米迦勒酒店,但一无所获,对吗?”

“是,地图上搜不到,肉眼寻不见。”

“所以你觉得今天应该试着直接寻找那栋灰色的高楼,是吗?”

“是,那栋楼至少有38层。高新五区内,38层以上的建筑,一栋一栋找过来,总能找到。”

“让我来告诉你,高新五区38层以上的建筑有多少栋,好吗?”

“好啊,这个你在行,一秒钟就可以计算出来。”

“正确答案是,132栋。”

“这么多。”

“不然怎么叫摩登都市呢?”

“我明白了,可以把这132栋楼都排查一遍,就可以找到‘婚姻调剂所’的大楼了。”

“你打算怎么排查?”

嘉午心想,婴宁用技术手段,五分钟就能解决吧?

“不如我直接告诉你答案吧,亲爱的嘉午,我用优算排除法算过,这132栋高楼中,有112栋都是住宅楼,分属于二十六个不同的住宅群,十五个社区,其中也包括你现在所在的深蓝港湾5号楼。”

“我去过的那栋楼,我敢肯定它不是住宅楼,那就在剩下的那20栋楼里,必然能找到那栋楼了。”

“是什么?”嘉午的心吊了起来。

“我把卫星图片发到你手机上了,你看一下。”

这时,嘉午的手机屏幕上出现了一张照片。照片是从高空拍摄的,有些模糊,能隐约看到一栋建筑,通体银灰色,比周围的楼都高。

“啊,是它是它,就是它!”嘉午叫起来。

“这栋楼,叫‘诺非中心’,正好三十八层。我仔细对比了一下卫星照片,和你之前的描述,相似度极高。”

“喂,等等。”嘉午忽然想起什么,“我……之前有跟你描述过那栋楼吗?我怎么不记得了?”

嘉午能感觉到她提出这个问题后,Sigma938明显愣了一下。这也很奇怪,一个AI竟然还会发愣,就像是在为之前自己所说的话感到后悔,后悔自己说漏了嘴似的。

然而两秒钟后,Simga938笑起来到,“亲爱的嘉午,看来最近你的记性真的不好,你忘了我们之前的谈话了吗?”

“什么谈话?你是说哪一次?”

“好了,你别打岔了。”Sigma938抢白道,“我们先来说这栋大楼,‘诺非中心’,是不是就是你记忆中的那栋大楼?”

嘉午又仔细看了看照片,最后确认说:“是。”

顿了顿,她又说:“长得几乎一模一样,可是,我不记得那天有看到‘诺非中心’几个字啊。我现在的记忆里,那栋大楼从里到外,唯一出现过的字,就是‘婚姻调剂所’。”

“是不是在大楼东侧的屏幕上看到的?”Sigma938说着又传来一张照片,是大楼一个侧面的特写,那里确实有一块电子屏幕,只不过上面的字变成了“诺非中心”。

嘉午心中疑惑,说道:“我感觉就是这栋楼没错了。可是那天真没有‘诺非中心’这四个字。诺非中心究竟是干什么的?”

“诺菲中心是以已故科学家席诺非的名字命名的,由席诺非基金会投资建立的,目前是国家高能物理研究所。”

“什么?高能物理研究所?我那天去的是那地方?”

Sigma938这时沉默着。

“你的意思是,‘婚姻调剂所’开设在高能物理研究所里?你,还有你的……‘朋友们’,都待在那地方?”

Sigma938还是沉默。

“好吧,我还偏不信了,我现在就去探个究竟。”嘉午说着,起身准备出门。看一眼时间,已经九点了,正是婴宁和她约好出发的时间,“我偏要去看看,那栋楼里有什么古怪。我今天可要打起精神,睁大眼睛看清楚。”

“我想你不用去了。”Sigma938这时突然说。

“为什么?”嘉午停下来看着手机屏幕。

“所以呢?”

“所以,那天,你根本不可能走到那里。”

“什么意思?”嘉午还是没听懂。

“那天你去的那栋大楼,不是‘诺非中心’。”

“什么呀?我都被你绕晕了。一会儿说是,一会儿又说不是。”嘉午有些恼火了,“你不是说,‘诺非中心’是用优算排除法排除之后,唯一符合条件的选项了吗?我看了照片也确认就是那里。”

“可是,你不可能从家里出发后,先坐15分钟车,再步行5分钟,抵达一个车程1小时的地点,对吗?”

“对啊,所以……?”

“所以,你所谓的走进‘婚姻调剂所’大楼这件事,根本就没有发生过。”

嘉午只觉得浑身毛骨悚然,愣了两秒之后,犹疑地问道:“如果,那一切都没有发生,那么请问,你是谁?”

Sigma983没有作答。

“如果我从来没走进过那栋银灰色的大楼,你,所谓的‘婚姻调剂师’,又是怎么进入我的手机的?”

回答她的依然只有寂静。

6.

嘉午下楼就看到那辆黑色的房车停在那里。

婴宁坐在驾驶室里,笑问:“怎么了,一大早忧心忡忡的样子?”

“我找到那栋楼了。”嘉午严肃地说。

“哦?你说米迦勒酒店?”

“不是酒店,我直接找到那栋大楼了,叫‘诺非中心’。”

“‘诺非中心’……”婴宁慢慢重复了一遍,“好像是听说过,位置挺偏的,这里过去蛮远的,怎么会是哪里?你会不会搞错了?”

“不会的,我看过卫星照片,就是它。”

“可是,从这里过去,开车得一个多小时啊。”婴宁一边在手机上查询,一边说道。

“去看看再说。”嘉午说着,坐上车。

“我觉得不必吧?肯定不会是那里。”婴宁摇头。

“可是优算结果显示,只有它最符合。”嘉午说,“卫星照片也是我记忆中的样子。不去看看,我没法甘心。”

“谁给你看的卫星照片?”

“Sigma938。”

“你的……‘婚姻调剂师’?”婴宁失笑。

“对。”

“它的话你能信?怕不是在误导你吧?”

“不,它没有误导我,它也实话告诉我了,那栋楼的位置太远,不可能是我去过的那栋楼。它还说……”

“说什么?”

“说我记忆中的事情,可能根本就从来没发生过。”

婴宁听到这句,陷入了沉思,久久不发一言。

“我们现在怎么办?”嘉午催问他。

婴宁想了一会儿,终于说:“就依你,我们先去‘诺非中心’看一看。”说罢,开出导航,往那个方向驶去。

婴宁笑了笑,指指后方车厢。

嘉午朝后面看了一眼,笑道:“哦,原来你租个房车是为了在车上过夜啊,看来是准备打持久战了啊。”

“对了,我一直很奇怪,T博士为什么消失了?”嘉午问道。

“怎么消失了?”婴宁开着车,目视前方,淡淡问道。

“大概半个月前吧,每次我们见面你都神秘兮兮,紧张兮兮,说‘T博士’追杀你,又是不能住酒店,又是不能公开路面的,现在怎么顾虑全无了?是不是‘T博士’已经被你干掉了?”

“如果是那样的话,我也没必要非找到‘婚姻调剂所’了,不是吗?”婴宁撇嘴笑了笑。

“那是为什么,你不再躲避它了?”

“你问过我这个问题。”婴宁又笑了一下,“我说过,以后我再回答你,现在,让我们先找到它再说,好吗?”

“找到它,就能消灭它,是吗?”

婴宁目视前方,没有回答,嘴角的笑意似有似无。

“那就算找到了,你打算怎么消灭它呢?”

婴宁还是没有回答。

“对了,还有。”嘉午继续问道,“瞿静怎么会知道‘婚姻调剂所’呢?如果说它那么神秘,就没有多少人知道,连你这种黑客高手都找不到它的踪影,瞿静又怎么可能了解那么多?”

“她可能找人破解了她的手机。”

“所以,Sigma也潜伏在她的手机里?”

婴宁想了想,叹了口气,说道:“我怀疑,‘婚姻调剂所’已经越过了它最初被设定的目的,进化到了新的阶段。”

“什么意思?什么新的阶段?”

“观察人类,记录人类,从而超越人类。”

“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它的目的不仅是保住你的婚姻,还有别的。”

“别的什么?”

“甚至,它的首要目的已经不是帮助你保住婚姻,而是别的。”

“别的什么?你真是急死我了。”

“观察人类,获得人类行为的样本数据。”

“你的意思是,我是它的小白鼠?”

婴宁在一个红灯前踩下刹车,停了车,转脸看向嘉午,说道:“不是你,而是,和你有关的所有人。”

“和我有关的所有人?”

“对,你的丈夫,你丈夫的情人,你的闺蜜、朋友、家人、同事、客户,甚至只是有过一两句交谈的陌生人……”

“所以,它潜伏进了他们每一个人的手机里?”

“这我还不清楚,但我敢肯定的是,你是它的重点观察者,你身边的人、和你有关的人、在你人生故事线上出现的人,就会被观察。”

嘉午怔怔的,“这也太可怕了。本以为它是来帮我的,没想到它只是来……观察我的。可它也确实帮了我,不是吗?”

“可这是文明社会的骄傲不是吗?”嘉午思索着说道,“一个被监控的世界,必然是一个有秩序的世界,一个更安全、更高效的世界。”

“可如果这个所谓的安全系统被另一种智能接管了呢?”

“你的意思是,由宋恩光创造的人工智能系统,已经超越了人类智慧,在互联网世界横行,反过来操控人类?”

“我不知道你有没有听说过‘人工智能第三定律’?”

“不太记得了,你说说看。”

“‘人工智能第三定律’,说的就是,任何一个简单到可以理解的系统,都不会复杂到可以智能化行事;而任何一个复杂到足以智能化行事的系统,都会太过复杂而无法理解。”

“所以,既然‘婚姻调剂所’系统是由人设计的,必然是人能够理解的,至少是它的设计者能够理解的,那按照你说的定律,它还不至于智能化到超过人类的控制。”

“可是,谁说人不能在自己并不理解的情况下创造出某种东西呢?以及,并没有任何一条物理定律可以论证,由机器和芯片运行的智能必然会听从人类的指挥。”

这番话令嘉午陷入了沉默。

车行驶了一小时,来到高新五区和Y省交界处。

远远地,嘉午就望见了那栋银灰色的大楼。她惊呆了,眼前出现的不就是那天她走进的那栋楼吗?可是这周边环境却全然不同了。

婴宁在大楼前停下车,楼体侧方的屏幕上“诺非中心”四个字闪着白光。门口,保安守着门,一些人正在进出,每一个人走进大楼都需要通过人脸识别验证身份,根本不可以自由出入。

嘉午看呆了,明明是同一栋楼,为什么变了样子?她觉得自己像是走进了异次元。穿越了两个平行世界,在两个重叠的时空。

那个空****的大楼,和眼前这座繁忙且戒备森严的大楼,哪一个是过去,哪一个是未来,哪一个又是现在?

抑或,哪一个是真实的,哪一个是虚构的?

7.

“你确定,这就是你那天走进的大楼吗?”婴宁问嘉午。

此刻,他们二人下了车,站在大楼面前。嘉午仰头望去,银灰色大楼泛着冷光,高耸入云,令她感到一阵眩晕,一阵迷幻。记忆中的画面浮现起来。她闭上了眼睛,脑海中的画面和眼前的重叠起来。

她睁开眼睛,点了点头,接着眼中露出困惑,看向婴宁。

“好,我明白了。”婴宁说着,神情中却是一番了然。

“明白了,‘米迦勒酒店’才是‘冷屋’。”

“你在说什么?什么冷屋?”嘉午更困惑了。

“‘冷屋’,是一个代号。我曾破解过宋恩光私人计算机中一个名叫‘冷屋’的文件。‘冷屋’,指代的是一个秘密大型计算机实验室。”

“那这‘诺非中心’又是什么地方呢?”嘉午看向面前的大楼。

“你最好先明白,席诺非是什么人。”婴宁说。

“一个科学家?”嘉午问道。

“是个物理学家,也是人工智能专家。”

“所以,他和宋恩光有什么关系呢?”

“不是他,是她,女的她。”

“咦,你怎么知道我说的是男他还是女她?”

“我看得到你的思想啊。”婴宁狡黠一笑。

“好吧,那请问,这个女她,和宋恩光是什么关系?”

“你猜。”

嘉午从婴宁的眼神中看出一丝暧昧和八卦,于是说:“她是宋恩光的太太?”

“不,她曾是宋恩光的学生。”

“哦?师生恋?”

“呵呵,应该说,是宋恩光单方面追求她吧。而席诺非,她有自己青梅竹马的男朋友,后来也结婚了。”

“原来是这么个故事。”嘉午忍不住笑道,“那你的准丈人,宋恩光先生,曾经想当小三?就这么个人,还搞出什么‘婚姻调剂所’?”

听到这句话,婴宁嘴角泛起一丝嘲讽的笑,没有回答。

“那后来发生了什么?”

“后来,席诺非去世了。‘发现者号’爆炸事故,你一定知道。”

“啊,听说过,原来席诺非也是遇难者之一?”

“她当时就在飞船上。”

“所以……你的意思是,宋恩光出于对梦中情人的执念,造了这个‘诺非中心’大楼来纪念她?”

“不,你弄反了。”婴宁冷笑道,“他这么个道貌岸然的人,怎么可能打明牌,授人以柄?”

“那你的意思是?”

“你在‘冷屋’中被催眠后,进入了‘MSA’系统虚拟出来的世界。在那里,你,不,确切地说,是你的意识,走进了一栋所谓的‘婚姻调剂所’大楼。宋恩光在设计那栋大楼的时候借用了‘诺非中心’的外观,来满足他内心阴暗变态的想法。甚至也许,你在那栋大楼里听到的说话声,也是通过数据合成所复现的席诺非的声音。”

“喂,等等,这些你早就知道了吗?为何现在才说?”

“我有过猜测,但是不敢肯定,直到这一刻,你明确地告诉我,你在虚拟幻境中见到的大楼,就是眼前这栋楼。”

“所以,你在拿我验证你的想法?”嘉午有些不快,“你要我脑海中的记忆来帮助你验证你的猜测?”

“我们有交换协议的啊。”婴宁说,“况且,在你的帮助下,我们就快揭开‘冷屋’的真面目了。”

“对,你总结得很好,你的思路很清楚。”婴宁笑道。

“可是,我真的有点不敢相信,我记忆中的那一栋楼,竟然是虚拟出来的?而眼前这栋楼才是真实的?”嘉午望着灯火通明、戒备森严的‘诺非中心’大楼,疑惑地感叹道。

“现在你要明确一件事。”婴宁看着嘉午的眼睛,认真地说道,“就是,那天晚上,你走进所谓的‘米迦勒酒店’之后,直到第二天中午退房离开酒店,中间从来没有离开过。而‘米迦勒酒店’,就是宋恩光制造的‘冷屋’。你手机中的Sigma938则是你在‘冷屋’被催眠的过程中,被植入你的手机的。”

“天哪,太可怕了,那一切都太真实了,我不敢相信。”

“不敢相信也要相信,看看你眼前的房子。”婴宁挥手指向面前的银灰色大楼,“这就是你记忆中的房子,但又不是,对不对?好了,你现在努力回忆一下,当天晚上进入‘米迦勒酒店’,以及第二天白天离开时候的情形,尽量回忆,任何细节都好,任何细节都有可能帮助我们找出‘冷屋’的真实位置所在。”

嘉午却仿佛没有听到婴宁的话,犹自感慨着:“太可怕了,太真实了,那是什么催眠术?不,这简直恐怖,是妖术。那是人工智能对我做的事情吗?那我又怎么知道,现在,这一刻,我所看到的,所感受到的,不是虚拟幻境?我的丈夫回到我身边,带我和孩子去海边,那么多美好又真实的回忆,不是虚拟幻境?也许我们的整个人生,从出生到死亡的整个过程,都是虚拟幻境呢,有没有可能?我所经历的一切,我所体验的一切,都是另一个人,做的一场梦而已啊。也许我现在正躺在一缸**中沉睡着,现在我感知到的一切都是梦,我才是那个缸中之脑啊,有没有可能?有没有可能?”嘉午抓着婴宁问道。

“你这都无稽之谈。咱们先集中思想,完成咱们的目标好吗?”

“不行,我要先打个电话,我要确认一下。”

嘉午说着,拿起手机给许天都拨出电话。

电话响了两遍,天都接了:“怎么了,亲爱的?我在开会呢。”电话那端,天都压低声音了说话。

“不好意思,天都,打扰你了。我就想问问,我们的生活是真的吗?你是真实存在的吗?”嘉午说。

“你在说什么啊?什么真的假的?”天都懵了。

“当然是真的了,不然还能是假的啊?”天都说着,电话那边同事传来了会议室内其他人的声音。

“我现在不能跟你多说了,亲爱的,公司开会,我马上要发言。你别胡思乱想了哈,晚上下了班我陪你聊。”

天都说完,挂了电话。嘉午恍惚着,心头的疑虑并未完全消除。她紧接着又给母亲打电话,电话响了几遍没人接,她忐忑地等待着,同时又开始遐想:是不是在做梦?是不是幻觉?

电话终于被接起来,她火急火燎地喊:“妈,是我,嘉午,你没事吧?一切都正常吧?”

母亲在电话里的声音一如往常:“我没事啊,刚在厨房做饭呢,你怎么了?什么事啊这么急?”

“我……我也没什么事。”

“真没什么事?”

“真没什么事。”

“没事就好,跟天都一起好好的,别让妈担心。”

“嗯,知道了。”

挂了电话,她还是不放心,又给学丽打电话,学丽没有接。看了一眼时间,上午十点半,学丽可能还没起床。

婴宁在旁边等得不耐烦了,“哎,你好了没有……”

这时学丽接了电话:“喂?干嘛呀,大清早的不让人睡觉……”听到这句,嘉午就知道那是学丽没错,真实得不能再真实了。

“没事没事,你睡吧,就是忽然想说,我想你了。”嘉午说罢,匆匆挂掉电话,断线前听到学丽在电话里嚷嚷,“郑嘉午,你吃饱了撑的耍我是吧……”

“好了,行了,够了吧?”婴宁没好气地看着嘉午,“这下有安全感了?知道自己没在做梦了?真逗了你,打这几个电话还不如捏捏自己的脸看看疼不疼呢。”

嘉午讪讪,低头笑笑不作声,下意识地捏了一下自己的脸,还真是疼的。

“不过,这些方法其实都没用的。”婴宁说,“就算你是在做梦,你的潜意识也会继续编织这个梦的。你的潜意识会让你疼,会让你的丈夫、母亲和闺蜜接起电话,如常和你对话。一个人怎么能和自己的潜意识分割呢?一个人怎么能戳穿自己的梦呢?”

“也许这个梦不是我自己做的呢?”嘉午说,“也许我在别人编织的梦中呢?也许这个梦是某个更高维度的程序员编写的呢?”

“哈,我真服了你的想象力了。”婴宁失笑,“那就算是这样,你也还是没办法戳穿这个梦。道理很简单,编写这个梦境的程序员一旦发现了你可能发现了你在做梦,就会继续编写一些其他干扰情节,来让你信服自己仍然处在一个正常的世界里,不是吗?”

“说的也是。”

“换而言之,一个人永远没有办法证实自己在做梦,除非他醒过来了,对不对?”

“你可以回想一下,是不是总想不起一个梦是如何开始的?”

“对。”

“好,那你就可以通过这种方法来判断自己是否在做梦。比如,你现在能想起来自己是怎样走进和走出‘米迦勒酒店’的吗?”

“我……我说了,那天已经半夜了,我情绪又不好……”嘉午一边说,一边努力回忆着。

“那第二天离开的时候呢?”

“离开的时候,我应该已经梦醒了,是吧?”

“是,应该是,你好好想想,自己是如何走出酒店的。”

“我那天心不在焉的,记忆真的很模糊了。”

“没事,你就在那模糊的记忆里,寻找可能存在的线索。”

嘉午闭上眼睛,试图想起什么,想着想着她皱起眉,双手按住太阳穴,摇头。

“想起任何事情都可以。”婴宁耐心地看着她。

“我现在能想起来,出来的时候,我上了一辆的士,车是迎着阳光开的,开得很快,我想不起来街景了。”

“你出门之后,有没有再回头看一眼‘酒店’的招牌?”

“没有,完全没有。”

“那还有什么是你能想起来的?比如,你从‘酒店’到磁悬梭车站,大概开了多久?”

“我觉得,应该有半小时的样子。”

“路上你和司机说话了吗?”

“没有。”

“真的没有吗?你再想想?”

嘉午闭上眼睛,用力回忆,片刻后,说道:“哦,我想起来了,上车的时候他似乎嘀咕了一句‘是你叫的车?’”

“你是怎么回答的?”

“我好像说了一句‘是啊,怎么了?’”

“然后呢?他说什么?”

“他好像又嘀咕了一句‘怎么是个女的?’”

听到这句,婴宁眼睛一亮。

“怎么了?这句话有什么问题?”嘉午看着他。

“你不觉得这句话有什么问题吗?”婴宁问。

“他说我怎么是个女的,难道他之前以为我是个男的?”

“这说明什么?”婴宁看着嘉午,等着她发现问题。

“难道……难道说明,之前有个男的冒充我和司机联系过?”

婴宁笑而不语,眼神肯定了嘉午的猜测。

“也就是说,在我上车前,有人给司机打过电话?”嘉午只觉得浑身发颤,心脏被一阵无名的恐惧攥住。

“你觉得什么人会做这么奇怪的事?以及为什么?”婴宁问。

“难道是……是Sigma938?”

“它给司机打电话是为什么呢?”

“难道是为了让司机绕路,让我记不住路,让我再也找不到那个地方?”嘉午一边说着,一边觉得毛骨悚然,“这么一说,我是想起来那天那个司机有点怪,对了,他后来还说了一句,‘要嫌时间早,晚点出门不就得了,这破城市有什么好看的?’我当时完全没在意,心里也有心事,就没理他,现在想来,难道是……?”

“可是,如果真的是AI在中间捣鬼,它为什么不模仿我的声音,而是用一个男人的声音呢?”

“哈,你够敏锐,一下子发现了问题所在,AI是不会犯这么低级的错误的,不是吗?”

“所以它是故意的?”

“那它为什么要故意这样呢?”

“为了让我对司机起疑?让我和司机不停地争执、对峙?以便使我根本无暇顾及街景,目的还是为了让我无法再找到那个所谓的‘米迦勒酒店’。”

“确切地说,是‘冷屋’。”

“好吧,为了让我再也无法找到那个‘冷屋’。”

“那么现在的问题是,亲爱的嘉午,你到底还能回忆起什么吗?到底能帮我们找到‘冷屋’的位置吗?”

“让我想想,再想想。”嘉午低下头用力地回忆。

过了一会儿,她用力地甩甩头,“天哪,脑子里一团浆糊,想得头都痛了,就是想不起来。简直不可思议,一个地方,去都去过了,竟然还不知道在哪里,就这么找不到了。这感觉,像在一个噩梦里。”

这时,她突然抬起头,惊恐地看向婴宁,“有没有可能,连‘米迦勒酒店’也是虚拟幻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