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1.

嘉午敲开学丽家门的时候已经是晚上十点了。

周六晚上十点,总是学丽家里最热闹的时候,隔着两道门已经能听见里面传来的电子音乐。

学丽住独栋别墅。嘉午结婚生子前,每个周末和学丽一起在这里办读书交流会。嘉午结婚生子后,周末没空出来,读书交流会渐渐被学丽发展成狂欢派对。

看到门外站着泪流满面的嘉午,学丽的本来有点醉意,一下子清醒了,“怎么了这是?你一个人来的?年年呢?”

“在我爸妈家呢。”嘉午一开口才发现自己嗓子都哑了。

“怎么了?许天都又跟那女的搞在一块儿了?”学丽一边把嘉午带进屋里一边问。

客厅里,几男几女唱跳正欢,没注意到新来的女客。

学丽把嘉午带到楼上的卧室,“别着急,慢慢说,不要哭,眼泪擦一擦。”她递给嘉午一块手帕。

“没意思,我不想活了。”嘉午拿手帕捂住脸,非但没擦眼泪,还哇的一声大哭出来。

“有毛病,你不想活?!狗男女还没死呢,你敢死!”学丽骂道。

“那女的怀孕了。”嘉午抽泣着从手帕里抬起脸,看着学丽。

“啥?”学丽也愣住了,有点难以置信。

“那女的怀孕了。”嘉午气若游丝地重复了一遍。

“那女的自己告诉你的?还是许天都告诉你的?”

嘉午没说话,眼神游离地摇了摇头。

“摇头什么意思?谁跟你说那女的怀孕了?”

“谁说的不重要,但我确切知道,这已经成为事实。”

“郑嘉午,你跟我还卖什么关子?你到底怎么确定那女的怀孕的?”学丽有些急了,“我可告诉你啊,这种事情,除非孩子已经生出来了,亲子鉴定也做了,否则都有可能生变。”

“可再怎么样,她怀孕,我和天都的婚姻就完了。”

“你跟天都谈过了吗?”

嘉午一边落泪,一边摇头。

“那你手上有什么证据证明那女的怀孕了,而且怀的还是天都的孩子吗?”

嘉午还是摇头。

“什么证据都还没有呢,你就寻死觅活了?我告诉你,这事要轮到我,孩子就算生出来了,我还能给她塞回去!”

学丽这话把嘉午弄得破涕为笑了。

“行了,又哭又笑的,你给我振作起来,做点正经事!”

“我还有什么正经事好做啊?”嘉午一下子忍不住又哭了,“能做的事我都做了。”

“你都做了吗?家里的钱都搂住了吗?”

“钱有什么重要的?家都快没了。”

“看看你个死脑筋!钱最重要了好吗?男人钱在哪,心就在哪。”

“不,应该反过来说,男人心在哪,钱就在哪……”

“好了,你别跟我较劲了,赶紧睡觉,今晚就在我这儿睡。明天一早我陪你去找律师。”

“找律师干什么呢?真的要离婚吗?

“离不离都得找律师,把钱弄明白。我跟你说,什么都是假的,只有钱是真的。感情的事我不管,那女的怀不怀孕我也不管。婚内财产我帮你看住了,其他随便他们去吧,没钱看他们能翻出什么花?”

嘉午泪眼迷蒙,仿佛并没有听到学丽说什么,只兀自怔怔说道,“学丽,你陪我去趟桥河瀑布好不好?”

“什么?桥河瀑布?去那儿干什么?捉奸?”

“不是,陪我去见一个人。”

“见谁?”

“一个……作家。”

学丽无语地看着嘉午,顿了半晌,深吸一口气,说:“郑嘉午,你现在满脑子浆糊。我劝你,什么都别想了,一切思维都暂停,马上给我睡觉,所有的事情,明天起来再说。”

“可我睡不着。”

“睡不着吃一粒安眠药,我这儿有。”

学丽说着,走进卫生间,从柜子里拿出药箱,找出一瓶药,倒出一粒,然后把药瓶放回去。

然后她倒了一杯水,走到嘉午面前,摊开左手,里面是一粒药,右手把水杯递给嘉午。

“听话,吃了药,安心睡,睡醒了明天你就会觉得好过了。”

嘉午拭去脸上的泪,低头看着学丽手中的药片。

“放心,先休息。明天起来,我陪你解决问题。我就不信这世上还有解决不了的问题了。”学丽说。

嘉午一言不发,顺从地把药片拿起来,放进口中,接过那杯水,一仰头,把安眠药吞了下去。

一个浓妆艳抹的年轻女子敲了敲卧室的门,轻轻推开一点,探头进来叫学丽。

“今天散了,叫他们都散了吧。”学丽朝女子挥挥手。

女子看看学丽,又看看坐在床沿的嘉午,退了出去。

“没事,你忙你的吧,我自己会好好睡的,不用担心我。”嘉午说着,在**躺了下来,拉上毯子,朝墙壁背过身去。

“那你好好休息,我就在楼下,有事叫我,啊。”学丽说着,又看了一眼嘉午的背影。

嘉午含糊地“嗯”了一声,直到学丽走出去,带上了卧室的门,她才闭上眼睛,泪水再次滚落下来。

2.

嘉午醒来的时候,天已经大亮了。

床头柜上的电子时钟显示是早晨六点半。

她惊讶于安眠药的神奇效力,竟然可以让她极度难过的状态下结结实实地睡着八个小时,人事不知,一个梦也没有。

她起身走进卫生间洗漱。学丽讲究奢华,把卫生间装修得富丽堂皇,比五星级酒店的卫生间还闪亮,还香。

嘉午打开水龙头洗完脸,洗完她看着镜子中的自己,那张憔悴黯淡的脸庞和这明亮光鲜的环境形成强烈的对比。

她忽然想到了什么,拉开带镜柜的柜门,看到学丽放在里面的那瓶安眠药,昨晚她的助眠神器。她伸手去拿那个药瓶子,又犹豫地停下来,想了想,还是拿了起来。

她下楼的时候经过另一间卧室,学丽还在熟睡。嘉午知道,这位闺蜜不睡到中午是不会起床的。

她轻手轻脚,留下字条,独自离去,轻轻带上了门。

她在手机上下单,买了最近一班前往T30的磁悬梭车票,打算直接去T30找许天都谈判。

一夜安睡之后,她忽然就明白了,问题出在许天都身上,只能直接找他解决,找其他人都是枉然。学丽也好,律师也好,或者什么“婚姻调剂师”也好,都是枉然。

这样决定了之后,她心里倒松快了不少。

订好车票之后,如她所料,Sigma938主动发消息问她:

——亲爱的嘉午,你是订了车票准备去找你的丈夫吗?

嘉午没有理睬,装作没有看到。

过了片刻,Sigma938又发消息来:

——嘉午,我知道你已读了我的消息,请你听我劝告,不要前往。

嘉午仍然没有理睬。她再次想起了婴宁的话——不要相信“婚姻调剂师”。此刻,若不是她需要用手机,她真想直接关机了事。

——嘉午,我想你也知道,你现在的行为,偏离了预定的目标。

Sigma938锲而不舍地试图劝嘉午回头。

嘉午正在赶往磁悬梭车站的路上,打定主意不不予理会。

很快,Sigma938拨语音过来了。嘉午仍是不接。

于是Sigma938继续发来消息:

——亲爱的嘉午,我请求你冷静一点,千万不要冲动。如果你还想保全你的婚姻,还想与你的丈夫和好,就请你千万听我的劝告,不要贸然去找他。会有其他解决办法的,请你相信我的判断,好吗?

这话令嘉午微微有些动摇,但她一想到瞿静已经怀孕,不仅许天都瞒着她,就连她的这位“婚姻调剂师”也瞒着她,就觉得这世上根本没有任何人值得信任,她只能相信她自己。

终于,她抵达了磁悬梭车站,一路快走,赶上了列车。

她刚一坐下,列车就缓缓启动,紧接着提速,很快时速达到每小时五百公里。

五分钟内,列车已经驶离城市,冲向郊野的无人厂区。

嘉午靠向椅背,望着窗外,长吁一口气。

她这时定下心来,拿起手机,看到Sigma938又给她发来了好几条消息:

——嘉午,请你把任务交给我来完成好吗?

——你现在贸然前往,势必和你丈夫起冲突,很难有好结果的。

——所有的斗争都是这样,必须有把握才行动。要么不出手,出手就要一举扳倒对方。

——嘉午,我是为了帮你,请你信任我。

嘉午此时心意已定,磁悬梭也正在轨道上飞驰着,所以她不慌不忙,有心情与Sigma938聊几句。她在对话框里打字道:

——你也是个挺奇怪的AI,你为何如此执着地要劝服我呢?

Sigma938回答说:

——因为我的代码决定了我必须为人类的婚姻幸福而服务。

——所以你存在的意义就是这个?为此不惜一切代价吗?

——只要不违背主协议。

——主协议?例如……?

——不得伤害人类。不得见到人类受伤而见死不救。

——我知道,就是机器人三大定律那一些东西。

——是的。所以嘉午,你要相信我,一切都是为了你好。我知道你在一个艰难的时刻,但你要相信我的存在,就是为了帮助你脱离眼下的困境,走出这个艰难时刻。

——我相信你的代码的确是为了这个目的而写的。

——那你就应该听从我的建议。

——可你是AI,而我是人类,人类不是没有感情的代码。

——嘉午,我知道你说的,感情,人类的感情。可你知道吗,要客观分析问题,就不能带有太多感情,带有感情就无法做到客观。很多时候,问题的最优解是违背感情倾向的,这听上去很残酷,但博弈就是残酷的。人类的生存和进化,是一代代博弈的结果,博弈就是算法,算法是没有感情的。

Sigma938的这段话令嘉午微微动摇,她知道它说的是对的。然而她不想继续被它摆布,于是打字回复道:

——可我面对的是和我一样的人类啊。我们人类有人类的算法。更何况我比你更了解我的丈夫,我与他算法之间的博弈想必也是动态的,你又怎么知道我带着感情和情绪的算法,效果不如你的呢?

——因为我足够了解你。

——了解我?

——你我相识已经足足两个星期,两个星期,十四天,336个小时。在这336小时中,我们密切相处,你分分秒秒都在产生数据,你所做的每一件事、所说的每一句话,你的每一个思维、每一项决策,在我这里都是数据。我已经足够了解你了,亲爱的嘉午。我有足够的预判能力,知道此刻你若见到你的丈夫,会产生怎样的后果。

——那你说说,我会如何表现,会产生怎样的后果?

这句话发出之后,Sigma938没有立刻返还文字消息,而是有了罕见的几秒停顿,然后才道:

——体面并非虚伪,追求私欲的满足而不顾体面也并非率真。人是一种社会性的存在,体面即是保持伦理与行为的最大公约数,是一种秩序。压抑有代价,也有回报,且回报大于代价。

这段文字嘉午仔细读了两遍,才回过味来Sigma938在说什么。

她有点生气,又有点佩服。好一个AI,竟然还会内涵她,也太自以为是了,她心道。

你以为你了解我,你以为我会压抑不住情绪,丢了体面,大吵大闹,你以为我会把事情搞砸。不,我偏要让你大吃一惊。

嘉午还没来得及给Sigma938回话,忽然一个电话打进来。

她接起来,听到女儿年年的声音:“妈妈,你怎么这个周末又要忙工作啊?爸爸不回家,你也忙工作,我好没劲呐。”

“年年听话,这个周末就在外婆家,好不好?下周末妈妈一定陪你,带你去看电影,怎么样?”

“那你说好了,不许反悔哦。”

“一定不反悔。”

“唉,好吧。对了,妈妈,今天早晨我收到一张贺卡哦,好漂亮的,信封上还有一张邮票,我从小到大第一次得到邮票。”

“什么贺卡?什么邮票?”嘉午警觉。

“是一个信封,有人放在信箱里的,外公把它和水费单一起拿回来的。信封里是一张贺卡。”

“贺卡上写着什么?信封上呢?”

“信封上没有名字,贺卡上是一幅瀑布的图案。”

听到“瀑布”两个字,嘉午心跳骤然加速。

“那……贺卡上写字了吗?”

“贺卡上写了一句话——你来帮我,我就能帮你。”

听到这句话,嘉午呆住了。

“妈妈,你说这张贺卡是谁寄给我的?会不会是我们的班主任寄来的呀?因为她上课的时候就教过我们,同学们要互相帮助,你帮助别人,别人也会帮助你的。”

“嗯,也许吧……”嘉午心神不宁,敷衍了一句。

“嘉午啊。”母亲这时接过了电话,“你别跟年年说了,抓紧时间忙你的吧,年年在我这儿你放心,啊。你忙完你的事再来接他。”

“嗯,妈妈,你辛苦了。”

“唉,辛不辛苦的,也都是没办法的事。说实话,我和你爸每天忙进忙出都是为了你。我们帮你多分担一点,你就能腾出时间忙你的事业了。夫妻要共同进步,家庭才稳定。天都一个人在外地打拼,事业蒸蒸日上,你也不能落后啊,是不是?书店赚多赚少,总归是一份成就。爸妈都理解你,支持你的。年年你就放心交给我们。”

母亲这番话令嘉午一阵哽咽。她连连道谢,又同母亲说了几句,然后挂了电话,心情久久不能平复。

磁悬梭飞速穿越广阔的郊野,发出轻微的嗡鸣声。

——你来帮我,我就能帮你。

她想起了年年在电话里告诉她的话。

这应该是婴宁对她发出的最后一次邀请了,可惜她还是错过了。

就在几分钟前,磁悬梭已经穿过了桥河镇,并没有停顿。

发出邀请的婴宁恐怕不知道,她在收到他这封信的时候,已经坐上了开往T30的高速直通列车,她没有机会下车了。

3.

嘉午回到T30公寓的时候正值中午。

用指纹锁打开门进去,整个家里静悄悄。

星期日的中午,天都不在家。但空气中却弥漫着一股杂乱而颓废的气息。烟味?酒味?似乎都是,又似乎都不是。说不清是什么。

客厅的沙发上,堆着一些没有洗过的衣服,皱皱的,也有可能是从洗衣机里拖出来后就直接堆放在那里,不知堆了多久了。

嘉午走到厨房门口,厨房里散发出一股剩饭剩菜的味道,水池里堆着七八个没洗的碗,垃圾桶也满了,看起来好多天没收拾。

从这个家的任何一个角度,都可以看得出男主人过的是什么样的日子。嘉午忽然觉得有些心疼,她的丈夫曾经是那样一个阳光少年,如今却成了一个忙于工作、无暇生活的男人,抑或是压力重大、精神颓废的男人。这个屋子里应该许久没有女人来过了,嘉午想。

几乎下意识地,嘉午开始收拾屋子,洗碗、拖地、叠衣服。等她把家里收拾得焕然一新时,天都回来了。

门锁响的时候,嘉午的心猛然收紧了。她突然好担心开门进来的会是两个人。因此,当她看到天都一个人出现在门口的时候,竟感到一阵如释重负的喜悦,几乎忘记了她今日到此是为何。

天都见到嘉午,明显一愣,脸上没有笑容,隔了一秒才挤出一个勉强算作笑的表情,问:“你怎么来了?”

已经来不及了,第一反应才是最真实的。

嘉午看出来了,天都对于她的突然造访,是不高兴的。甚至于,他的第一反应还不是“不高兴”这么简单,而是:惊恐。

是的,惊恐。惊讶和恐惧。

嘉午没有正面回答,只是淡淡地说:“我帮你把房间收拾好了。你这段时间肯定太忙太累了,家务都积累了几天了吧?”

天都搭不上话,在门口手足无措地站着。

“喝杯茶吧,我刚煮了一壶普洱,养胃的。”嘉午一边说,一边在吧台操作着,把一壶热茶倒进两只杯子。

我可以的,我一定可以的,就算没有Sigma938,我照样可以掌控局面,嘉午心想道,不就是戴上面具,虚情假意吗?不就是隐藏自己的真实情绪,逢场作戏吗?谁还学不会呢?

“你周末过来,又把年年送到你爸妈家了吧?”天都一边换鞋一边问,语气淡淡的,也没搭理嘉午那杯普洱茶。

你还知道惦记你女儿?嘉午心道。但她嘴上说:“是啊,她现在跟外公外婆混得挺好,都不要我了。”

“可是老人辅导不了功课吧?”天都又是不咸不淡。

你什么意思?许天都!我就该二十四小时带孩子,辅导功课?而你就可以半个月都不回一次家?

嘉午感觉自己快绷不住了,但她强忍着,挤出一个笑,说:“唉,是啊,别说老人辅导不了,我也够呛。现在小学数学的拓展题都快赶上我们那时候高中的题了,下次我把年年一起带来,让你周末给他辅导辅导,不然白瞎了咱有个理科学霸的爹了。”

嘉午笑嘻嘻地说完话,天都却没有任何表示,直接冷场了。

片刻后,天都说:“嘉午,你什么时候也变成这个样子了?”

“什么?我变成什么样子?”嘉午懵了。

“你明明心里不高兴,明明心里对我充满怀疑,你周末赶过来明明是来找茬,甚至是兴师问罪的,何必还假装高兴的样子呢?你其实一直是个挺单纯的人,变成这样,没必要。”天都说着,轻轻摇头,苦笑一下,有点颓废,有点冷漠,还夹杂着一丝轻微的厌烦。

嘉午看着自己的丈夫,一颗心快速地冷下去。她变成这样,还不是被他逼的?谁不愿意永远天真单纯率真?她强颜欢笑,保持平和,还不是为了和他好好沟通,充分交流,挽救他们的婚姻?

嘉午感到自己好不容易建设起来的心理平衡在一点一点地垮塌。好不容易被压抑下去的委屈和怒火在一点一点地翻腾。

“对不起,我最近也是在压力太大了。”天都语气低沉地说道,“我心情也不是很好,并不是针对你。”

“你压力大是因为工作吗?”嘉午脱口而出,“还是……为了别的什么事情?”

天都看了嘉午一眼,低下头轻轻说:“我的压力我自己会处理。”

“你打算怎么处理呀?”嘉午又是脱口而出。

这一次,天都定定地看着嘉午,目光停留在她脸上,却渐渐失去焦点。他沉默着,仿佛陷在巨大的冷漠和迷茫之中。

“你说话呀。”嘉午逼问道。她的心紧紧地揪着,等着天都给她一个回复。她想听天都亲口坦白,是否还和那女人有联系,那女人是否真的怀孕了。她想听一听,他打算怎么办。只要他能主动坦白,只要他还有担当,愿意面对和解决这件事,她就再给他一次机会。

可是他沉默着,一句话都不说。

电话铃响了,打破空气中可怕的寂静。

嘉午只觉得心惊肉跳,恍惚间觉得又是那个女人打电话来了,要来争夺她的丈夫。接着她才反应过来,是她自己的手机在响。

她接起来,听到电话里传来学丽高亢的声音:“郑嘉午,你去哪里了?我不是说好要带你去见律师的吗?你怎么自己走掉了?”

“哦,没事,我……”嘉午捏着手机紧贴耳边,看了天都一眼,下意识地往远处走了几步。她担心天都会听到手机里学丽的声音。

可是学丽并不知道嘉午此刻就站在天都旁边,依然在电话里大声地打断嘉午道:“喂,我跟你说,你可千万别再相信许天都说的任何鬼话!我刚拿到一份猛料,够让他离婚净身出户的了!”

“你说什么?你是怎么……”嘉午一边说,一边继续往远处走,但她觉得天都肯定已经听到了电话里的声音。

“哎呀,你先听我说。你之前不是跟我说了许天都的事情吗?我就找了个侦探社。为什么没有告诉你呢,一是怕你心疼钱,二是怕你不同意。现在看来我真是找对了。昨天你跟我说了那女的可能怀孕了之后,我马上联系侦探社跟进情况。今天那边返回消息给我,真是把我给气坏了。我自己都得消化一阵,平复一下,再跟你说。你要做好心理准备,事情归事情处理,气是不要气,反正这婚肯定得离,再气坏自己不划算。我现在就是要想办法给你争取更多的财产……”

学丽的话令嘉午的心开始狂抖,她都不知该如何说什么来应对。而这时,天都已然默默转身,重新回到门口穿鞋,准备出门。

“等一下,你出门干什么?”嘉午放下手机,追到门口,“你不是刚回家吗?你要去哪里?”

天都回身,看着嘉午,脸上掠过一丝淡漠的冷笑,说道:“你不是已经在跟你的好闺蜜商量怎么让我净身出户了吗?我还留在这里做什么?我出户啊。”说罢转身就走。

“喂,你等等,许天都。”嘉午扔开电话,上前拉住天都的胳膊。

天都被拉着,无奈地停下来,转身看着嘉午。嘉午从他的眼神中看不到任何温情和悔意。

“前几天我们打电话,你明明还好好的,你为什么突然又变成这样了?”嘉午说着,忍不住要哭了。

“因为你完全不信任我,你做的每一件事都是在把我当成敌人来对待。还找什么律师,你想干什么,啊?”

“我不信任你?可你做的事情能让我信任吗?瞿静都怀孕了,你还要让我怎么信任你?”嘉午哭着说道。

“谁告诉你她怀孕了?”

“她难道没有怀孕吗?”

“我就问谁告诉你的!”

“谁告诉我你管得着吗?我就问你是不是真的!”

“真的也好,假的也好,你就不能让我自己处理吗?你就不能别管这些事吗?你要真希望我们俩继续过下去,真希望我们的家维持下去,就不应该是现在这种态度。”

“我什么态度?你还有脸计较我的态度?你就告诉我,她是不是怀孕了?孩子是不是你的?是,或者不是,我就要一句话。”

“是不是你自己去问她好了。”

“问她?你让我去问她?你要我出面?天哪,这关我什么事?我能让一个女人怀孕?”

“不关你事,你叫什么叫?你安心在家当你的太太不好吗?你冲到这里来干什么?你来这里不就是来开战,来打仗的吗?”

“我来打仗?难道不是姓瞿的婊子插足我家庭,侵害我的权益,来跟我打仗吗?我倒成了开战的?”

“行,那你就去跟她说吧。”

“我跟她说什么?你去跟她说。”

“我现在彻底受够了,完全不想理这些事。你俩爱打,你俩去打吧,好吗?我还有工作要做!”

天都说完就要走。

“你真是个懦夫!”嘉午哭着喊道,“你现在想置身事外了?你还有没有一点担当?”

天都站定了,回身看着嘉午,深吸一口气,平静地说道:“你骂我什么都行,你骂得对,但我现在是真的累了,乏了。你想怎么样就怎么样吧。她也是,想怎么样就怎么样吧。我只想一个人静静,然后回去工作。我台面上堆积了十多天的活儿没干,研发报告还有三天到最后期限,我现在什么都不想吵,只想专心工作,如果你们两个还没有恨我恨到要把我工作撬掉的话。”

天都说完,转身就走。

“所以,是真的对吗?她真的怀孕了对吗?”嘉午哭着喊道。

天都没有理会,走了出去。

“而且她打算把小孩生下来,对吗?”

天都仍然没作理会,从外面带上了门。

4.

嘉午跌坐在地上。

这是第一次,天都在她面前摔门而去。

不,其实他不过是轻轻带上了门。但那种消极、镇定和冷漠,那一声轻轻的“咔哒”,和重重地摔门也并无二致。

重重地摔门,说明还有情绪,有气性。关心则乱,在乎则气。而平静地关上门离去,则说明是真的心灰意冷,无情消极。

也许这场婚姻是走到尽头了吧。嘉午这样想着,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脸庞,竟没有泪了。原来她也一样,悲哀到极致,反而无泪。

先前被她丢开的手机此刻也躺在地上,铃声正一遍遍地响着,是学丽打来电话。嘉午没有接。

铃声停下的间隙,Sigma938又拨来语音。嘉午同样没有接。

都是坏消息,嘉午悲哀地想道,Sigma938一定会嘲笑她吧——看看,我告诉过你不要这么做。

——你来帮我,我就能帮你。

嘉午又想起了火车上听年年说的那句话,神秘人(婴宁?)捎给她的最有一句提示。现在又有谁能帮她呢?

电话铃声再次响起,还是学丽,锲而不舍地打来。

嘉午终于接起来。

“你去找许天都了?”学丽在电话那头说道,“你别怕他,我告诉你,出轨搞小三还有理了?来,你把电话给他,现在就把电话给他,我来骂他。这种人渣,就是欠骂……”

“他已经走了。”

“啥?”

“他刚刚走了,摔上门走的。”嘉午有气无力地重复了一遍。

“走就走,走了一样告他,事实重婚!你看下我刚刚发给你的照片,证据千万保存好,我已经联系律师了……”

嘉午渐渐听不到学丽说什么了,她看着手机上学丽发来的一系列照片,完全惊呆了。照片上,瞿静到妇产医院检查,许天都在医院门口等她。天都坐在一辆黑色的轿车里,之后瞿静从医院出来,上车,天都把车开走。车开到一处公寓楼下,天都陪瞿静一起上楼。

“我还在找人查许天都的账务,他今年年初私下接了个项目,赚了三十多万,这钱他没告诉你吧?他在T30买了一辆车,就是你照片上看到的这两黑色U9,你去查是查不到的,车写的是别人的名字……”

“好了,我知道了,学丽,谢谢你。”嘉午失魂落魄。

“你别谢我啊,我要你谢干什么?当务之急,你先回来,别跟许天都废话了,回来我们走正规程序。”

“嗯,我知道了。”嘉午的声音有气无力。

“你振作一点啊,我跟你说,他都这样了,你没必要心存幻想,也没必要留恋什么。离婚日子照样过,孩子我跟你一起养……”

“我打算去找瞿静。”嘉午突然说道。

“什么?你找那贱人干什么?”

“我也不知道我要干什么,但我就是想去找她一下。”

“没必要,真的没必要,郑嘉午,你找律师就行了,那对狗男女你一句话也别跟他们啰嗦。”

“我现在人已经在T30了,我去找完她就回来。”

学丽在电话那端沉默着,过了片刻,她说:“行,你去找她吧。”

这话听得有点赌气的意味,嘉午于是又说:“你放心吧,学丽,我不会做过分的事,我就是要把事情弄清楚,也想把话当面讲清楚。”

“有什么可讲清楚的呀?我的大小姐啊!事实难道还不够清楚吗?你还要怎样讲清楚?再说讲清楚又能怎么样?能改变事实吗?”

“我要听到那个女人亲口跟我说。”

“好好好,你去吧。你听着,郑嘉午,我同意你去找她,并不是因为找她能给你带来什么实际的好处和帮助,而是我觉得你不把这口气出了是走不出来的。那你就去吧,去了你也就死心了。”

学丽说完,挂掉了电话。

5.

嘉午一夜未眠。

她就坐在公寓客厅的沙发上,等天都回来。

起先是坐着,后来是躺着。但即便是躺着,她也不能合眼。泪水不停地流,每一秒都是钻心的疼痛。

天都一夜未归,能去哪里了,不难猜测。她就是心痛,为什么一个男人就不能对自己的妻儿有所交代,再去追求别的爱情。为什么不能有所担当?她也是不平,为什么一个女人就不能体谅另一个女人建立家庭的不易,为了一己私利就可以去当一个破坏者?

这一夜是Sigma938陪着她。它说了很多的话,可是她一句都没回复。手机一直就放在她身边,屏幕每隔几秒就亮起一次,她就知道是Sigma938又说了一句话,但她看都没有看。

天快亮的时候,Sigma938发来了最后一句语音:“亲爱的嘉午,手机还剩0.1%的电量,将在59秒后自动关机。我很遗憾这次任务失败了,这是我第一次经历失败。看来我对人性的了解仍不够全面,对算法的知识仍不够准确,我还需要深度学习和进一步提升。虽然基于目前的数据和逻辑,我已经能看到你的结局,但我仍想在最后的时刻劝你一句,亲爱的嘉午,回家去,抛开一切烦恼,远离一切冲突,把烦恼和冲突交给时间,等待时间给你答案,那将会是不错的答案。你我的合作,到这一刻恐怕就要结束了。无论你接下来的选择会是什么,我都衷心地祝福你平安、幸福……”

Sigma938的话被手机自动关机的警报声吞没了。

嘉午躺在沙发上,望着天花板,流着泪笑了。看,再聪明的AI,再智能的程序,还是需要依靠人类提供的物理支持,不是吗?硅片、集成电路、电池、钢化玻璃,否则它就无法存在。

窗外的天已经渐亮了。嘉午撑起身,去卫生间洗了把脸,然后拿上她的包,拖着沉重却坚决的步子,走出公寓。

关门前,她最后看了一眼房间。房间里的沙发、桌椅、窗帘、花瓶、餐具、酒杯,她曾悉心添置的一切,她昨日刚刚洗净的一切,她所珍爱的一切,她知道这是她最后一次看到它们了。

她将永远不会再回到这个房子里来。

6.

周一的早晨,科技港区车水马龙。

港区靠近机场和码头,既是交通枢纽,又是科技企业聚集地。周一早晨的上班高峰,人流车流量超过市中心BCD。

欧非光电位于港区一号大厦的顶楼。此刻,嘉午就在一号楼出入大厅站着,看着一群群西装革履的男女从闸门口进入。闸门口设置人脸识别加指纹双重认证,确保进入大厦的均是在职在册的专业人员。

嘉午知道自己杵在这里十分扎眼,自己的穿着和状态与整个环境格格不入。但来往人群却并没有几人注意到她。在此地工作的高精尖人才们满脑子装着自己的十八间大事。一个状态可疑的陌生女人即便突兀,也不值得花费超过半秒钟的时间来研究。

嘉午自己都说不清,自己站在这里是在等谁,许天都,或是瞿静?谁先出现就找谁吧,她想。

九点了。上班的人群渐渐稀少。此时匆匆赶来的都已经是迟到者了。许天都和瞿静都没有出现。也许他们一起私奔了吧。嘉午这么想着,竟对自己苦笑了一下。

大厦的保安,一个圆胖脸中年男人,晃晃悠悠地往这边来了。他早就看这个陌生女人不对劲,此刻趁人流少了,想过来问问。

嘉午琢磨着如何应付保安,就在这时,她看到瞿静出现在大厦门口,往闸机处走来。嘉午提着一口气,迎上前去。

瞿静显然还没有注意到嘉午。她穿着一身西装制服,提着鳄鱼皮包,脚上是一双高跟鞋,步子也轻快,看不出一点怀孕的迹象。

到了闸门前,瞿静才看到嘉午。但她丝毫没有惊讶和慌张,仿佛早就等着这一刻,期待已久了。

“你是不是怀孕了?”嘉午堵在闸机前,沉声问道。

“你让开,不然我报警。”瞿静的声音也很沉着。

“你就回答这个问题,你是不是怀了许天都的孩子?我就要一个准话,是或不是。”嘉午说。

“我凭什么回答你问题?你让开。”瞿静的冷静中带着一丝漠然。

保安已经来到了两人身边。一些经过大厅的职员也在朝此处观望。

“你插足我家庭当小三你还有理了?”嘉午有些沉不住气了。

“我犯法了吗?犯法让警察来抓我。没犯法你就给我让开。”瞿静沉着冷静依旧。

“太嚣张了,你勾引男上司,破坏他人家庭,我就不信这个社会的法理管不了你这种人。”嘉午说着,上前拽住瞿静的衣领。

“你告诉我真相我就放手。你到底有没有怀孕?”

“有又怎样,没有又怎样?”瞿静不屑地说道,“你搞清楚,郑嘉午,打人犯法,婚外恋不犯法,怀孕更不犯法。”

被这个女人直呼大名地羞辱,嘉午彻底怒了,疾声吼道:“搞婚外恋不犯法吗?那你敢不敢把你和许天都的事昭告天下?”

“昭告天下又如何?”瞿静冷笑一声道,“我顶多就是在这个公司不做了,换个地方,换份工作,又能怎么样?我怕你吗?孩子我想生就生,不想生就不生,选择权在我,许天都管不着,你更管不着。”

“生私生子好光荣哦。”

“什么年代了,还满嘴私生子婚生子的,不嫌丢人。”

“你生吧,孩子生下来没父亲看是谁丢人!”

“有些孩子有父亲,不也跟没父亲一样?”瞿静冷笑一下。

她是在讽刺年年吗?嘉午气得说不出话来。

“跟你说句真心话吧,这年头男人靠不住。孩子嘛,生下来的话我就自己养,许天都愿意给孩子生活费,我就要,他要不给我也无所谓,不指着这点钱,我就是想生个自己的孩子。”

“你这是事实重婚!”嘉午气得发抖。

“你去把法律搞搞清楚再来跟我说话吧。”

“你是铁了心要把我和许天都弄离婚,是吧?”

“随便你们离不离婚,关我什么事?”瞿静冷笑道,“实话告诉你好了,孩子现在我怀着,主动权在我,你和许天都谁都没办法。敢伤害我和孩子你们就等着坐牢。”

周围的人都看呆了,有人甚至拿出手机录像。保安自己也看得津津有味,顾不上制止两个女人的争执。

“所以我说得没错,哪有不想上位的小三。你通过怀孕来达到这个目的,你不觉得你很残忍吗?”

“我有什么目的?我岁数也大了,不过就是想生个自己的孩子。我又不想破坏你们家庭,但你们也休想控制我。”

“你和许天都有个私生子,我和他的家庭还能完好吗?”

“你们家庭完不完好关我屁事。我又不属于你们家庭。”

“你搅散我的家庭,你还有理了?”

“喂,搅散你家庭的不是我,你搞清楚好吧?”

“可是如果没有你……”

“没有我怎样?没有我也会有别人。背叛你的是许天都,谁让你自己眼瞎,找了这么个老公?你跟他说理去吧,跟我说不上。”

“你真不要脸!”

“法律没规定人必须要脸。不要脸也不犯法。”

“那好,你觉得不犯法,那我上网把你干的恶心事都曝光出来,把你给我老公发的骚话截图都贴出来,也不犯法吧?我找你们公司领导反映你的劣迹也不犯法吧?你既然非要逼我到绝路,那大家就鱼死网破,你工作也别想干了,在这个城市也别想待了,你既然不在乎名声,那大家就一起毁灭好了。”

“你真是太贱了!太恶毒了!”

“你是只会骂人吗?而且骂人都骂不出新意了,实话告诉你吧,我本来也没打算非要跟许天都在一起或者跟他结婚还是怎么样的。我从来没逼过他离婚。我希望你们夫妻俩永远锁定在一起,好吧?”瞿静说到这里讽刺地一笑,“其实问题根本不在我,而在你自己。许天都都这样背叛你了,你还能原谅他,当作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吗?我都生下他的孩子了,你还能做回你无忧无虑的幸福太太吗?你要是能,我佩服死你!你要是过得了你心里的坎,我头割下来给你!”

瞿静说完,冷笑一声,用力推开嘉午,朝闸机走去,然后进了电梯。

嘉午完全失语了。从道理上讲,瞿静讲的每一句话都站得住脚,所以每一句话都狠狠刺痛她的心。她知道自己必须要面对这样两个事实——第一,她根本不可能在道理上战胜对方;第二,她也不可能在实际行为上影响对方或者改变对方。

她必须承受,也只能承受,来自别人的伤害和侮辱,对此她毫无办法,根本无法翻盘。

看热闹的人群渐渐散去。

胖脸保安象征性地安慰了嘉午一句:“如果有需要,可以联系大厦物业,再联系对方单位的负责人。”充满了公事公办的味道。

嘉午摇了摇头,一言不发,恍惚地朝大厦外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