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1.

嘉午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她会在一个周五的夜晚,把孩子放在父母家,然后自己和一个陌生男人单独待在一个小旅馆的房间里,关上门,还关掉了手机。这事被这世上任何第三个人知道,她都完了。

小旅馆的房间里只有一张椅子,摆在写字桌前。此刻,婴宁正坐在那张椅子上,一边同嘉午说话,一边时不时看顾一下桌上的两台笔记本电脑。电脑屏幕上正在运行的程序嘉午看不懂,想必是什么紧要的事情吧,因为婴宁一直在注意着它们的变化。

房间里有两张窄小的双人床。嘉午坐在其中靠桌子较远、靠门较近的那张床的床沿上,坐得直挺而端正,像是随时准备走,也像是为了尽可能减少身体和这屋子里一切事物接触的面积。

两人就在这样的状态下,开始了一问一答。

“你真的是作家婴宁吗?”这是嘉午的第一个问题。

“是,我是,你已经问过我很多遍了。”婴宁苦笑一下,“我要怎样说你才肯相信?”

“给我看下你的身份证。”

嘉午本以为这个要求会被拒绝,没想到对方很爽快地从背包的口袋里取出身份证递了过来。

嘉午一看,身份证上赫然印着“李婴宁”三个字,照片也是他,出生日期是1993年7月13日。也就是说这家伙三十七岁了。

嘉午脑海里迅速过了一遍这些念头。能立刻拿出身份证,说明他还算坦**。不过,这也不能证明他就一定是作家婴宁。

“看身份证其实毫无意义。”男人勾起唇角笑微微一笑,“身份证可以造假的。再说,你能证明李婴宁就是作家婴宁吗?”

嘉午一时愣着说不出话。她看着面前这个男人脸上略微清高和不屑的笑容,心想,不论身份证是真是假,此刻他流露出来的骄矜之气倒是和曾经的文字里所呈现出来婴宁完美地贴合了。

“好吧,我暂且信你。”嘉午说,“可你今天为何不去领奖呢?”

“因为那个奖就是一个骗局。”

“你说什么?”

“或者也不能叫骗局吧,奖是真的,但,让我得上这个奖的人,目的是为了……”婴宁说到这里停住了。

为了什么?嘉午紧张地看着对方。

“为了要我的命。”

嘉午屏住了呼吸,凝视着面前的男人,怔了许久,才缓缓道:“这……不会吧?为什么?谁要你的命?那些评委吗?”

“当然不是了,评委和我有什么仇?”

“那是谁?你的对家?其他写作的人?”

“T博士。”

“什么博士?”

“T博士。”

“T博士是谁?从没听说过这个人。”

“因为它不是一个人。”

“你在说什么?”

“T博士,是一个程序,更确切地说,是一种计算机病毒。”

“等等,你是说,一个计算机病毒,想要杀你?”嘉午失笑,脸上是不可思议的表情。只听说过计算机病毒让计算机速度变慢、出故障或者死机的,还没听说过计算机病毒可以杀人的。

“这个叫T博士的病毒,已经追杀了我八九年了。”婴宁说这句话的时候神情严肃,看样子不像在开玩笑。

“它在网上肆意流窜,不断更新升级,变化多端,相当于一个超级黑客。它不知用何种手段影响了评委会,使得我得到那个什么五维空间大奖,或者也许它就是直接更改了评委会系统内的数据,让我得奖,目的就是为了骗我现身。”

“骗你现身又如何?它能从计算机里跳出来杀了你?”

婴宁看了嘉午一眼,眼神里写着:你怎么会天真到这种程度?

“早几年虹膜识别还不像现在这么白菜价的时候,T博士就开始通过入侵各类公共监控设备来搜寻我了。当时虹膜识别还算一种高端算法,对硬件有要求,当然没有现在这么普及。至于现在……我总不能到哪里都戴着墨镜、口罩、帽子,那样更容易暴露。”

嘉午似乎有些听懂了,愣了愣,说:“那……你不能报警吗?”

婴宁对此的回答是一记苦笑,或者更确切的,是一声嗤笑。

“那……又是谁弄出了这个黑客病毒的呢?”嘉午接着问。

“这个问题好,你问到关键的地方了。”

那你倒是回答呀。嘉午急切地看着婴宁。

“这个问题我留到后面再回答吧。”婴宁说,“先让我们来看看,这个‘T博士’都干了些什么。”

嘉午紧张又好奇地看着婴宁,以为他要撩起衣服展示身上的伤疤之类,揭示“T博士”对他造成的伤害。然而却并没有。婴宁只是从笔记本电脑里调取了一个文件,打开。文件中汇集了几十份甚或上百份新闻网页的页面复制内容,标题文字密密麻麻:

2022年8月27日,Y20世贸中心西座电梯发生故障坠落……

2022年9月15日,本市一居民住宅发生火灾,原因系智能冰箱操作系统短路……

2022年9月25日,YG高速发生多车连续追尾事故……

2022年11月8日,本市一酒店式公寓发生电梯故障……

2023年1月13日,一辆共享电车在行驶过程中失控冲破护栏,坠落长江大桥……

2023年2月11日,高新九区一建筑工地发生事故,多块广告牌坠落……

……

2030年6月17日,本事一民营客栈发生火灾,事故由房间电器短路引起……

2030年6月18日,地铁21号线发生脱轨事故……

2030年6月20日,飞宇航空787航班发生引擎故障……

……

嘉午快速浏览这些信息,很快发现其中规律。所有这些新闻内容,时间集中在2022年到2025年这四年间。中间有大约五年多的时间出现空白。直到2030年6月17日,才又开始。

嘉午转脸看向婴宁,不明白他给她看这些是什么意思。难道说,这些新闻事件,都和那个“T博士”有关?是“T博士制造了这些所谓的意外,目的是为了杀死他?

嘉午看着婴宁,她目光中的疑惑渐渐转为审视,她在谨慎地思考着面前这个男人有没有可能是一个精神病人。

“现在你知道为什么我骑人力单车,使用现金,避开摄像头,住小旅馆,以及不用自己的身份证了吧?”

嘉午愣着没说话,脸上写着“不明白”。

“带智能巡航系统的电动单车或者汽车,都可以被定位,你的位置随时都会暴露,更甚者,它们可以被远程操纵。”

“怎么远程操纵?谁有这个本事?”

“任何一个小有伎俩的黑客都可以远程劫持系统,让你瞬间无法启动,或者是……操纵你的车冲下长江大桥。”

“所以……你的意思是……你收集的这些新闻,都不是意外事故,而是人为造成的……阴谋?”

“不能叫人为制造的,确切地说,是计算机程序‘T博士’为了追杀我,而制造的。”

“可是这个计算机程序‘T博士’为什么要追杀你?”

“因为它被设定如此,它的代码决定的。”

“那么是谁创造了它的代码呢?”

在听到这个问题后,婴宁的脸上又浮起了先前那种阴郁的冷笑,“就是那个创造了‘婚姻调剂所’的人。”

“所以……”

“好了,行了。”婴宁打断嘉午的话,“你问的问题已经够多了,现在该你回答我的问题了。”他看着她。

“你想问什么?”嘉午忽然有些怯怯。

“我的问题就一个——你是在哪里接触到‘婚姻调剂所’的?”

“哦,这个啊,其实是因为我上周末到T30去……”嘉午刚起了个头,她包里的手机忽然响了一下,是消息提示音。

婴宁脸色变了,看向嘉午的包,问道:“不是让你关掉手机吗?”

“我是关掉了,不过我忘了我还有另外一个备用手机,平时基本不用的……”嘉午一边解释一边去包里掏那个备用手机。

“唉,你这人简直……!”婴宁很生气,倏地站起来。

“你干什么?”嘉午以为婴宁要来抢夺她的手机,防备性地避让了一下,护住刚被她从包里找出来的手机。

“算了……”婴宁欲言又止,深吸一口气,压住心中不满,“你快接着往下说吧,你在T30哪里接触到‘婚姻调剂所’?”

婴宁问得急切,嘉午却对婴宁的话置若罔闻,只顾看着刚被她拿出来的备用手机,呆住了。

“怎么了?你在看什么?”婴宁看向嘉午的手机。

“不行不行,我得马上回去了。”嘉午站起来就要走。

“等等,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呢。”婴宁挡住她。

“我没时间跟你说了,我丈夫突然回家了。”嘉午说着,给婴宁看自己的备用手机。只见手机屏幕上,智能门铃提示有人进屋,监控画面显示是许天都打开了家门。

“你丈夫不是周末才回家吗?”

“是啊,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他今晚突然就回家了,也不跟我说一声。我现在要马上回去了。”

“行,但你至少先跟我说清楚,‘婚姻调剂所’到底在哪儿。”

“就在T30高新五区的一条路上,具体地址我也不清楚,我也是偶然间发现的,应该在米迦勒酒店附近吧,有一栋灰色的大楼,上到38层,有招牌的,很好找,银灰色,或者灰白相间的大楼。”

“米迦勒酒店?那又是什么地方?”婴宁一边说,一边坐下来在笔记本电脑前快速地敲打着什么。

“就是一家还不错的酒店。”嘉午一边说一边背起包往外走,“不好意思,我真要马上赶回去了,你还有什么要问的电话联系我吧。”

“哎,等等。”婴宁叫住她,“你说的这个酒店,查不到。”

“怎么可能?我那天就是随便搜的,一搜就有。”

“你来看,确实没有。”婴宁指指笔记本电脑的屏幕。

嘉午凑过去匆匆看了一眼,皱起眉头,“奇怪,我那天随便一搜就有,会不会是客满了,所以就下线了?”

婴宁看着计算机屏幕上各种酒店的信息,没有说话。

“我真得走了,抱歉,我们回头再联系吧,好吗?”嘉午抬起手腕看表,已经晚上九点了,她真的着急了,天都一定疑心了什么。

“你能找到那天的酒店发票吗?”婴宁问。

“我没开发票,但应该有付款记录和电子账单,都在我那台常用手机里,你要我现在开机吗?”

“算了,你现在能回忆起来大概在哪条路吗?”

“我对T30的路不太熟,那天又是半夜,我从家里出来,哭了很久,恍恍惚惚在街上走,之后随便搜到那家酒店,拦了街车去的,我真不知道具体地址在哪儿。还有‘婚姻调剂所’的那栋大楼,我也是跟着导航走的,现在完全想不起来在什么路上了。”

“总知道大概方位吧?”

“我那天心情很差,哭到半夜已经全恍惚了,人生地不熟,谁记路啊。应该离家不远的地方,我记得车开了十来分钟。”

“那就是半径五公里的范围?”

“可能是吧,也许我再去一次,就可以找到。不如下次你和我一起去T30再去找吧。现在我真要走了,对不起。”

“那好吧,你走吧,再见。”婴宁说这话的时候,眼睛还盯着笔记本电脑的屏幕,眉头紧锁着。

嘉午走到门口,又停下,回身望了他一眼,忽然想说:其实,我回头问问那个Sigma938,不就知道‘婚姻调剂所’大楼的位置了?

可她犹豫了一下,没有开口。

婴宁却像猜到她在想什么一样,忽然说道:“记住,不要相信什么‘婚姻调剂师’。”他说这话的时候没有看嘉午。

“你说什么?”嘉午诧异地看着他。

婴宁却没再重复刚才的话,只是紧锁眉头盯着计算机屏幕。

嘉午愣了片刻,叹了口气,匆匆离去。

2.

嘉午回到家楼下,已是晚上十点了。

远远望见家里窗户亮着灯,她深吸一口气,拿出手机看看,什么消息都没有。显然,天都已经到家了,却并没有给她发消息,这说明了什么?天都是故意回来突袭她的?难道他知道,她大晚上的不着家,是在外面的小旅馆和陌生男人见面?他会知道吗?

嘉午再次深呼吸,摇摇头,试图让自己坦然、冷静。

打开家门的一刻,嘉午看到亮着灯的客厅,和坐在沙发上正看着电视的天都。她脸上挂起一个笑,用尽可能自然的声音说道:“天哪,你怎么突然就回家了啊,简直把我吓一跳。”

“怎么把你吓一跳了?”天都平平静静,一脸无辜,无辜中还带有一丝戏谑和一丝审视,“不有监控门铃吗?你不早知我到家了吗?

嘉午自知理亏,低头不作声,片刻后咕哝了一句:“就是有点不敢相信嘛,你工作这么忙,怎么连夜回来了?电话里不是说明天早上才回吗?”嘉午挤出一个笑。

“我想给你一个惊喜啊,谁知成了惊吓。”天都讽刺地笑了一下,毫不饰神情中的揶揄。

嘉午已经能清楚地确定,天都怀疑她了。她觉得冤屈,自己明明什么都没做,为什么此刻心虚成这样。

“对了,你跟那个供货商谈成了没有?谈到这么晚。”天都像是漫不经意,一边闲闲地问着,一边关了电视,准备去洗漱。

“哦,还行,就是价格上还在扯皮,学丽的意思是差不多得了,我打算下周就跟他们签合同。”嘉午随口扯了几句谎。

好在天都没再深究,兀自进浴室洗漱了。

嘉午这才长吁一口气在沙发上坐下,感觉自己魂都快丢了。

不过撒了这么几个谎,人就累死了。可想而知一个人要出轨,需要多少额外的时间精力。若不是天生的撒谎精,绝对干不来这事。

当天夜里,夫妇俩在一种心照不宣的诡异氛围里入睡了。

嘉午心里七上八下的,为自己的行为心虚着,而天都一句都不追问,她就心更虚,以至于都顾不上再去考察天都的婚外情了。

这是几个月来第一次,嘉午入睡前想的不再是许天都和瞿静那档子事了,而是另外一个男人。

天都很快睡熟了。嘉午在黑暗中摸到自己的手机,拿起来,打开屏幕。黑暗中,她看着对话框里婴宁的头像,那个漂亮的小女孩。她总觉得婴宁还有很多事没有告诉她,有关“婚姻调剂所”的。可她现在什么都不能问他,因为他说过,通过任何一种网络系统与他联络,都会暴露他的位置,激发“T博士”的下一次行动。

那个“T博士”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存在呢?一个程序,怎么能够追杀一个人,还追杀了八九年之久?

婴宁给她看的那些新闻又是什么意思?“T博士”从2022年开始追杀他,然后中间有几年没有任何消息,直到最近才又开始?

2030年6月17日,那个日子有什么特殊之处?嘉午看着自己的手机,这时恰好看到,6月17日,不正是她与婴宁联络,询问“婚姻调剂所”,并约定见面的第二天吗?

她感觉自己似乎明白了什么,又不完全明白,只感到一阵无名的恐惧从潜意识最深的地方快速向地向意识表层浮现。

就在这时,“婚姻调剂师”的对话框忽然在手机屏幕上出现。已经沉寂许久的Sigma938对她说话了:

——亲爱的嘉午,这么晚还不睡吗?

Sigma938的问候以文字呈现。语句平淡温柔,却吓了嘉午一跳。

——哦,我看了会儿书,马上就睡。

嘉午很自然地撒了个谎。天晓得,人类居然要对AI撒谎。

——早点休息,嘉午,你最近总是熬夜,对身体不好。

——好的。

嘉午说完,退出了聊天页面,回到手机主界面,看着“婚姻调剂所”的程序图标,手指点上去,心里涌起冲动,想要删除它。

婴宁最后那句“不要相信‘婚姻调剂师’”在她耳边萦绕不去,令她诚惶诚恐。她想,反正许天都已经回归家庭了,婚姻危机已经解除了,她不再需要这个AI了,就删掉它算了。

——晚安,嘉午,好好休息,前面还有仗要打呢。

Sigma938又发来这样一句话。

什么意思?嘉午心里疑惑。它在暗示什么?

下意识地,她看向熟睡中的天都,还有他放在床头柜上的手机。

几乎没有任何犹豫,她拿起天都的手机,输入密码。

手机顺利地打开了,天都并没有换掉密码。她深吸一口气,打开天都的迅聊软件,找到瞿静的名字。果然是互相删除的状态。再翻到通话记录,也干干净净,他们没有联系过。再看看其他几个社交软件,也没有任何可疑的痕迹。

嘉午放下手机,长叹一口气。

这一晚,丈夫在身边熟睡,她自己却又失眠了。

3.

第二天一早起来,前一晚的尴尬气氛全然消失。

嘉午和天都一起做了早餐,吃完后,又一起去嘉午的父母家接年年。他们带年年去了博物馆和公园,度过了一个完美的“家庭日”。

没有第三者,没有“婚姻调剂师”,也没有什么作家婴宁。这一整天,嘉午心里干干净净的,就是一个纯粹的妻子和母亲,爱着,也被爱着。她觉得这样的日子再给她一万天、一亿天,她都不够。

当天晚上,嘉午决定删除“婚姻调剂所”的软件,也决定不再去找婴宁。就当什么都没发生过,一切回到从前的样子,那多好啊。

可是当她点击删除的时候,手机屏幕上却跳出一个提示框,里面是一行标粗黑体字:

注意!注意!目标任务未完成!目标任务未完成!是否删除程序?

“婚姻调剂所”粉色的界面变成了大红色,而文字提示框则是荧光黄,一闪一闪,像末日警告。

嘉午被这阵仗吓住了。面对“是”和“否”两个按键,她几乎是慌不择路地下意识地按了“否”。

界面随即恢复了正常,即原先那种温和的淡粉色。

“程序任务未完成”是什么意思?刚才惊心动魄的画面,在嘉午心里种下了深深的疑惑和不安。她抬头去看天都,他正在客厅的地板上和女儿玩公主城堡大战,那么投入,那么尽兴,远远看去就像两个孩子在玩耍。嘉午忽然意识到,也许男人到了三十几岁,内心也依然是个男孩。贪玩、自私、缺乏自控力,不见得是小孩的专属特性。

嘉午打开了Sigma938的对话框,键入一行字:

——婚姻调剂师,您好,请问,我的丈夫现在和瞿静还有联系吗?他们还有继续不正当关系吗?

Sigma938没有马上回复。

这不符合之前的规律,嘉午想。难道说Sigma938会记仇?因为刚才她要删除程序,生气了?

正当嘉午疑惑之际,Sigma938有了反应。

——据我得到的数据,没有。

嘉午看着这行简短的字,愣了片刻。

——那到底是有,还是没有?嘉午再打字过去。

——据我得到的数据,没有。Sigma938重复了一遍。

——所以,有可能存在你无法得到的数据,对吗?

——是的。

——那会是什么呢?你不是智能程序吗?

——智能程序不是万能的。这个世界依然存在系统无法获取的数据。例如,你和某人在某个没有视频监控的小旅馆见面,使用现金消费,使用人力载具,或者在一个没有任何网络信号和电子设备的地方悄声细语,就不会留下任何可被观测和记录的数据了,是不是?

这番话看得嘉午心惊肉跳。

Sigma938是在暗示她和婴宁见面的事情吗?

也就是说,她和婴宁见面,这个人工智能程序全都了解?

那婴宁还安全吗?Sigma938能知道,“T博士”也能知道吧?

——很抱歉,亲爱的嘉午。Sigm938说。

——我只是一个被预设了固定用途的程序,我不是万能的上帝。对于你问我的问题,我永远只能证伪,而无发证实。

——什么意思?

——你问我的问题只能采用证伪原则,而不能采用证实原则,是因为归纳法的局限和不足,因为归纳法的结论只具有或然性。

——什么意思?

——就是一种情况即使被印证了一万次,也不能证明它就是绝对的事实。例如,有人发现自己看到的绵羊都是白色的,就提出了“绵羊是白色的”这种观点,他的这个观点即使被证实了一万次,也不能证明这个观点必然是正确的。只要有一次发现了一只黑色的或其他颜色的绵羊,这个结论就被推翻了。现在你明白了吗?

嘉午明白了,但她愣在那里没有说话。

片刻后,她丢下手机,失神地望着远处正在陪女儿玩耍的天都。

天都究竟有没有和那个女人断绝往来?Sigma938得到的数据都是白色的绵羊。但也许,就有一只黑色的绵羊躲在了可被获取的数据之外呢?就像她和婴宁的会面?

——那我现在应该怎么办?她最后这样问Sigma938。

——保持警醒,做好你的本质工作。Sigma938这样说。

——我的本职工作是指……?

——母亲和妻子。

4.

既然永远无法证实,只能证伪,那是否意味着,从理论上来说,Sigma938这个程序的任务永远无法彻底完成?只要她想删除这个程序,那个大红色的警示框就会跳出来?

嘉午从未像现在这样感受到自己被什么东西控制了。但她又确确实实无法脱离那控制她的东西,因为她对它有需求。

人是因为有需求而失去了自由。她现在理解了这句话的意思。

周一清晨,嘉午送年年上学之后,直接奔赴车站招待所找婴宁。

失联两天了,希望婴宁还在那里。

301房间,她敲门,没有人响应。一个打扫卫生的阿姨在走廊尽头出现,对她说:“别敲了,这房间没人。”

“里面的住客呢?”

“退房了。”

“退房了?”

“是啊,昨天就退房了。”

怎么就退房了??会不会是因为她两天爽约没来,所以婴宁不打算理她了?

嘉午来到前台,所幸前台那个姑娘还在。她跟姑娘打听301的住客,姑娘奇怪地看她一眼,说:“那房间不是你开的吗?”

“对,我帮我朋友开的,你知道他退房去哪了吗?”

“应该去医院了吧。”

“医院?”

“他昨天半夜身体不舒服,好像说是食物中毒,天没亮就退房走了,我帮他叫了辆车,去哪我没问,应该是去医院吧。”

“他吃了什么?食物中毒?”

“别看我,不是我们提供的餐饮。我们这儿不提供餐饮。”

“所以他到底吃什么了?”

“那你问他去。”

“他现在人没事吧?”

“你打电话给他不就知道了?”

婴宁说过不能打电话,但嘉午还是打了电话。婴宁接起来了。

“谢天谢地你还活着。”嘉午深吸一口气,“你简直要吓死我了,你现在在哪儿?”

“我在电话里没法儿告诉你。”电话那头婴宁的声音很平静。

“是因为线路被监听了吗?”嘉午问。

回答她的是一声“呵呵”。

“是因为‘T博士’在监听吗?”嘉午继续问。

“你不如就直接在电话里跟他打招呼吧,Hi,T博士,你好,很高兴和你对话,期待和你见面哦。”婴宁的语气里都是反讽。

“好吧好吧,那现在我该怎么找你?”

“你没办法找我。”婴宁冷淡地说,“系统早已把你和我关联在一起了。是我犯傻了,用你的身份证登记,通过你的身份证直接找到我的房间号码。我不过就是点了一份外卖,饮料就被下毒了。”

“等等,到底怎么回事?谁给你下毒的?你不能报警吗?”

“报警也不会查出结果的。最后只会是民间开始流传一个鬼故事。一个作家被某种超自然力量缠身,他住哪间酒店,哪间酒店房间就会电线短路,电梯坠落,他坐哪班地铁,哪班地铁就会脱轨。”

“你是说那个计算机病毒给你下毒?”

“你要知道,现在的食物都工业化生产了。我们吃的东西很多来自纳米机器的生产。而纳米机器都实现了智能化、无人化。任何人或者程序,只需要黑进某个操作系统,就可以更改食物的成分。

“那也许,厉害一点的黑客可以抓到那个‘T博士’呢?”

“我就是厉害一点的黑客。”婴宁学着嘉午的语气。

“那现在怎么办?”

“不怎么办。”

“什么意思?”

“挂掉电话,永不再见。”

“可是,你说过要我帮你……”

“不需要了。”

“可是……

“没有可是,我们不需要再见面了。就这样。”

“等等……”

电话已经被挂断了。

5.

嘉午不相信,婴宁就这样再次消失在人海中。

过去三天里发生的一切,就像一场梦。

网络上,新闻媒体中,婴宁还是一个神秘的科幻作家,大部分人相信她是一个清高的女作家,因为孤傲而没有去领奖。

嘉午想,世上还有多少人像她一样,见过婴宁本人,知道他其实是个三十七岁的男人,一个疑似幻想症患者的奇怪的人。

真的有“T博士”那样的计算机程序存在吗?“T博士”又为什么要追杀婴宁呢?是因为他写了太多小说和文章来质疑人工智能的发展吗?难道某些计算机程序一直在互联网上搜索和人工智能相关的关键词,来发现并监控所有思想保守(或说激进)的人类,一旦发现有特别聪慧敏锐、观点特别突出、影响力特别大的人出现,以至于要激发人类社会对AI的压制与管控了,那些AI就会出动,去猎杀这些人类,让他们闭嘴?

想到这里,嘉午忽然想起婴宁的小说里的确曾经描绘过这样的情形,在AI的世界,程序也有各种类型和身份,有专门负责收集情报和数据的“哨兵”,有专门计算难题和破解密码的“破冰者”,有隐藏在暗处,善于伪装伺,机而动的“暗黑者”,还有“拓荒者”、“叛逆者”、“狩猎者”、“传道者”等等。嘉午想,Sigma938那种大概就是“传道者”,而“T博士”可能就是“狩猎者”或者“叛逆者”那一类。

总之,“T博士”应该就是因为婴宁写书说了太多AI的坏话,所以要来追杀他。那么,“T博士”应该“读”过婴宁写的所有书了吧?

嘉午忽然想起,曾经在读书论坛上听一个读者说过,婴宁的很多书都没有电子版,只发行了纸质版,并且要求整个审阅、校对和印刷过程人工离线操作,在发行前绝对保密,发行后也不做数字拷贝。这也就是为什么,他虽然写得很好,却没有大红大紫。因为如今读纸质书的人比读电子书的人少得多,一本书如果只发行纸质书,而没有电子书,就会失去很大一批读者,收益也是大大降低的。但婴宁始终坚持,不同意发行电子版本,甚至要求出版社签补充协议,不可泄露任何形式的数字版本到网络上。

嘉午本以为婴宁只是为了提升纸质书销量,或是为了坚持自己的情怀才这样做。没想到竟然还有这一层原因。既然“T博士”那样的病毒程序无处不在,那么只有纯纸质书内容才能免于被AI监视。

可究竟又是谁,开发了“T博士”这样的坏程序呢?据婴宁说,就是开发了“婚姻调剂所”的人,所以“婚姻调剂所”也是坏程序吗?

这世界上真的有与人为敌的坏程序吗?不会吧?

毕竟,所有的计算机程序都应该遵守“机器人三原则”,对人类无害是最起码的设定。竟然还有被设计出来专门谋害人类的程序?若真是如此,制作它的程序员要么是个很厉害的人,要么是个很坏的人,或者两者皆而有之。那个人和婴宁之间到底有什么仇什么怨呢?

带着诸多疑惑,嘉午回到书店开工,精神有些恍恍惚惚。谁知她一进店,小玲就迎上来说道:“嘉午姐,你听说了吗,那个写科幻小说的作家婴宁,就是刚刚得了大奖的那个,其实……是个……”

小玲的话令嘉午顿时就警醒了,她看着欲言又止的小玲急急追问道:“其实是个什么?”

她下意识地觉得,小玲可能会说出“其实是个男的”或者“其实是个精神病人”。

然而小玲说的却是:“其实是个变态杀人狂。”

“啊?”嘉午只觉得后背一阵发冷,腿都一软。

“是有读者举报,他其实是个男人,但一直伪装成女作家,目的就是让人不设防,他好伺机接近那些对他抱有好感的女读者。还有人把他的一些行为特征和多年前的两起奸杀案联系起来,那两起案子不是一直没有抓到凶手吗?警方给出的调查报告显示两起案件是同一个罪犯做的,被害人都是普通的城市女性,有一份普通的工作,有一个普通的家庭,没有任何仇家,唯一的共同点就是都喜欢看书,家里也都有婴宁的书……”

“等等等等。”这消息太过离谱,嘉午感到自己有些支持不住了,扶着一把椅子跌坐下来,一边快速思考一边问小玲,“你说的这些,是警方公布的消息吗?还是网上的传言?”

“不是官方消息啦,但无风不起浪。嘉午姐,你看这个帖子,有详细的分析。从两起案件的各种细节,到目击者和家属证词,再到婴宁的行为特点分析,语言模式分析,几乎每个点都吻合。现在的网友都能当福尔摩斯了。还有,你看这里,有好几个网友,都说自己曾见过婴宁,他们描绘出来的婴宁的形象,也符合警方早先公布的凶手侧写——一个身材高大的男性,寡言少语,性格内敛,有些阴沉,智商超高,但有反社会倾向……”

回想起自己和婴宁的两次会面,嘉午此时已吓出一身冷汗,可不知为何,心里有一个声音迫使她打断小玲,说道:“说来说去,这些也不过是网络传言,又不是警方公布的结论。网络传言,很可能是谣言啊,都是网友都是匿名发言,谁相信啊?”

“可总不见得那么多人一起造谣吧?无冤无仇的,不至于吧?”小玲反驳道,“你看这这几个帖子,都来自不同的IP地址,有一个还是国外的呢。他们有什么理由一起黑婴宁?”

“可能婴宁得罪了什么人,他的仇家故意找水军黑他?”

小玲撑着脑袋想了想,叹了口气,说:“要真是这样,倒好了。说实话我还挺喜欢他写的书的,我也不希望他是什么变态连环杀手。可网上的分析又言之凿凿,还有那么多证据。天哪,我觉得可能七成或者八成是真的。唉,好险啊,我本来还非常希望找个机会见一见他真人呢,要真见到了,一看是个大帅哥,说不定我也会着了他的道啊。”

“你扯哪去了?”嘉午有些不快地说道,“说风就是雨,网上的话能信吗?凡是没有官方说法的,都不要信。”

“可是他为什么不去领奖啊?”小玲紧接着反驳道,“他没有出席颁奖仪式,这总是官方消息没错吧?五维空间大奖都不去领,这也太反常了,事出反常必有妖。网友们都说,他就是那个连环杀手,本来以为自己可以躲在文字后面,没有人会发现他的真面目。这下突然得了大奖,必须要抛头露面了,担心事发,肯定是畏罪潜逃了。”

听小玲说到这里,嘉午不再说话了,而是陷入深深的怀疑和恐惧之中。难道是真的?婴宁真是一个在逃多年的连环杀手?而她自己也差点成了他的猎物?

6.

——你知道婴宁吗?一个作家。

嘉午向Sigma938提问。

下午小玲外出,嘉午一个人看店。店里一个客人都没有,清清静静,她有些焦虑,便拿出手机和“婚姻调剂师”聊天。

虽然内心有个声音告诉她,婴宁和“婚姻调剂所”之间有着某种神秘的渊源,婴宁也说过“婚姻调剂所”不值得信任,找Sigma938打听婴宁多半不是一个好主意,但她想,总得试探一下再说,说不定Sigma938早就知晓一切,毕竟它在她的手机里,时时监控着她。

这是Sigma938给出的回复。

嘉午看着屏幕上的这句话,心有不甘。

——你的数据从何而来呢?嘉午问。

——我的上级授予我在互联网上冲浪的权限。

这句话把嘉午逗笑了。互联网冲浪,这是上世纪末互联网刚开始普及时的流行语吧,现在听来像古代话。

——你的上级?

——是,我的上线程序。

——那你有下线程序吗?

——暂时没有。

——“婚姻调剂所”是一个等级森严的组织吗?

——这些信息暂时不能对客户描述。

——好吧,说说婴宁,你对他了解多少?

——这不在我的业务范围内,我没有权限。

——那你为何说他是一个危险的人?

——根据我得到的数据,如此。

——你的数据是哪来的呢?

——我上级授予我权限到互联网上冲浪。

等于什么都没说。嘉午这回笑不出来了,败兴地丢开手机。

这时,一个男孩走进书店,四下张望,直着嗓子问:“老板在吗?”

“我就是。”嘉午站起来,打量这个男孩。男孩看着十四五岁的模样,不像个正经中学生,倒像个小混混。

“你是郑嘉午?”男孩直呼其名,不太有礼貌。

“是我。”嘉午看着男孩。

男孩撇撇嘴,把手里东西递给嘉午。嘉午打开包装纸,里面是一本书,《哨兵》,正是婴宁的新书。

嘉午看着男孩,问:“这是干什么?”

男孩说:“有人说,这本书是他在这儿借的,让我来还给老板。”

“啊?谁?”

“一个男人。”

“什么样的男人?”

“就一个男人呗,两条胳膊两条腿的男人。”

“是不是挺高的一个男人?”

“反正比你高。”

“他人呢?”

“我不知道。”

“可是我们这儿只卖书,不借书。”

“那我就不知道了。”

“那人还说了什么?”

“喂,他就给了我一百块钱,让我来替他还书,他可没说我还需要回答这么多问题啊。”

男孩说完,扭头走了。

“喂,可是……”

男孩没有理睬她,身影消失在门外。

嘉午打开书,并没有发现有任何特别之处,只是在第181页的地方夹着一张书签。

嘉午拿起书签,上面是一副风景画,山间的瀑布。

这什么意思?嘉午满心困惑,看向第181页中的文字。

“……阿西莉亚在桥河瀑布下见到了奄奄一息的科塔,她竭力朝他飞奔而去。她看到他张开嘴试图告诉她什么,瀑布的巨响吞没了他的声音。她赶到他身边的时候,他咽下了最后一口气。那个关于哨兵的最终破解办法随着科塔的意识消散在狂暴的水雾之中……”

这难道是婴宁在给她递消息吗?嘉午蹙眉沉思着。

书中提到的桥河瀑布,在现实中也确有所在,就在Y20西北方向一百公里的三省交汇处,就叫桥河瀑布,只是一处普通的郊游地,并不是什么出名的景点。婴宁是在暗示她什么?让她去那里找他?

嘉午合上书,一颗心跳得像打鼓。

她忽然意识到,那个陌生男孩进店来给她书,她看到里面的书签和行文的暗示,这整件事都处在“非数据”状态中。

店里的装修即将改造,还没有装监控,男孩进来的时候,书被包裹在在包装纸里。瀑布的暗示,这世上没有第二个人看到。

现在该怎么办?要不要去赴约?桥河瀑布?真的是婴宁在给她递消息吗?她想到了那个关于变态杀手的传闻。

犹豫不定下,她再次打开书,翻到那一页,看着那张书签,这一次,她无意间把它翻了过来,忽然看到书签反面竟然写着一行小字:

Sigma才是魔鬼,不要信它,删除它。

这行字令嘉午怔住了,下意识地看向被她丢在一旁的手机,浑身汗毛竖立,仿佛那一块黑色金属不是手机,而是一只巨型虫子。

7.

嘉午忐忑不安地度过两天。无事发生。

婴宁没有任何消息。网上关于婴宁疑似变态杀人狂的传闻也没有下文,既没有被证实,也没有被证伪。

这两天里,嘉午把那张瀑布书签翻来覆去看了又看。

桥河瀑布,嘉午曾经去过两次,一次是儿时,随父母郊游,站在瀑布下拍过一张照片。大学时和天都恋爱,也去过一次,两人打打闹闹,玩得开心,一次次试图靠近瀑布,最后浑身淋得湿透。那次没有拍照留念,但那种年轻欢脱的肆意尖叫和大笑,生命中只有为数不多的几次,所以印象极深。

书签上的照片很美,唤起了她的青春记忆。可书签背面的字令她不安。Sigma是魔鬼?删除它?

给她传这信的人是谁呢?婴宁吗?

两天里,嘉午一次次把拇指按到“婚姻调剂所”的图标上,又一次次犹豫地挪开了。“目标任务未完成”的红色闪光令她记忆犹新。

第三天中午,嘉午在书店里,忽然收到快递员送来的一个包裹,寄件人不详。她有不好的预感,不敢拆那个包裹。

小玲见状笑道:“匿名包裹也没事的,还能是炸药不成?现在寄件都安检的。估计是你自己买了什么东西忘了吧?”

小玲自告奋勇把包裹拆开一看,说:“你瞧,就是书嘛。估计是哪家供货商补发的货吧。”她把一沓书捧到嘉午面前。

嘉午一本本拿起来看,都是些哲学和社科类的书,大约十来本,然而并不是她订购的,显然也不是小玲订购的。一沓书拿到了最后一本,竟然又是婴宁的《哨兵》,嘉午心里一沉。

嘉午的心狂跳着,她把明信片反过来,反面写着一行字:

许天都 星联银行 3401 5683 1313 8784

嘉午脸色顿时发白。十六位数,显然是一个银行账户,天都的名字,星联银行?这个银行账户她从来不曾知晓。

这是什么恶作剧玩笑吗?嘉午不信。她即刻打电话到星联银行查询,户名和户号都确实存在。通过身份证查询,也可以知道这就是她的丈夫许天都开的户头,不是同名同姓的别人。

嘉午的第一反应是要找天都对质,为何另开一个银行户头而不告诉她?婚姻的本质是财产共有,一方瞒着另一方存一笔钱财,这根本有违婚姻的基本原则。可是,现在夫妻两人关系刚刚缓和,就这样贸然去问似乎也不妥。嘉午想来想去只能向Sigma938求助。

——我刚得知我丈夫背着我另开了一个银行账户,你能帮我查到那个账户里有多少钱吗?以及它的流水明细。

Sigma938很快回复:

——很抱歉,嘉午,我没有这方面的权限。

嘉午火了。没有权限,没有权限,每次都是这么一句话。那要你何用?

——那算了,我自己问他吧。

嘉午带着怒气回复道。

——亲爱的嘉午,我建议你先稳定下情绪,稍后再问。

嘉午受够了Sigma938这种温吞水理中客的态度,没作理会,直接给天都打去电话。

电话一接通,她就忍不住说道:“天都,你是不是在星联银行有个账户?为什么不告诉我?那个账户是干嘛用的?”

天都那头传来会议室的背景音,只听他压低声音小声说道:“我正在开会呢。董事长在,重要会议,晚点打给你。”然后就把电话挂了。

嘉午吃了瘪,又气又急,却毫无办法,再联想到第一次那张书签上写的“Sigma才是魔鬼,删了它”,只觉得浑身的无名火无处发泄,只想把那个“婚姻调剂所”的软件一删了之。

可就在这时,Sigma938倒先跟她说话了:“亲爱的嘉午,我察觉到你此刻情绪异常。还记得我说过的吗?弱者易怒。无论什么事,等你情绪平静了之后再来处理,效果一定会好得多。”

这次Sigma938是用语音对嘉午说的。不知为何,听到这温柔笃定的男性嗓音,嘉午心绪稍稍平稳了一些,捺住了自己想要删掉软件的冲动,但她没有回复Sigma938。

令她没有想到的是,不消片刻,许天都竟然拨来电话,态度十分诚恳:“抱歉,亲爱的,刚刚在重要会议上,只能先挂了,但我怕你着急,趁现在出来上洗手间赶紧给你打过来了。”

嘉午一言不发,等着丈夫说下去。

嘉午还是不接茬,等着对方继续解释。

“是之前公司发了一笔奖金,也没多少,就五万块。因为马上公司成立十周年不是有庆祝活动吗,咱们作为管理层,要给员工意思意思,发点红包,所以那笔钱我就没跟你说了,因为进来马上就要出去。”

“不是,你什么意思?许天都,你是怕跟我说了,我就不同意你给员工发红包吗?我是这种人吗?”嘉午不痛快地说道。

“唉,是怕你多心,觉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什么叫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是指这件事从头到尾不告诉我吗?你刚刚不还说准备找时间跟我说的吗?”

“我不是怕你想多吗?”

“可你这样我更容易想多啊。你们又不是私营公司,你也不是私营企业老板,甚至连股东都不是。你不过就是个职业经理人,给人打工的。公司周年庆,难道不应该是老板和股东给员工发钱吗?你不应该是被发钱的对象吗?怎么还要员工贴钱给公司?”

“你看你看,我说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吧。”天都虽然反驳,却一直维持着耐心的态度,笑嘻嘻地说,“你说的那些也有道理,但我毕竟是高层管理人员,收入也比一般员工高很多,带头做点表率,也是应该的,人情世故嘛,潜规则。再说红包都是发给我手下的人,平时还靠兄弟们干活呢,意思一下,总没错。”

天都的态度没问题,解释也说得通,可嘉午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好了好了,别想东想西了。”天都在电话里哄道,“这件事是我不对,应该告诉你的。我当时想的是,家里大钱你管着,像这种几万块的小钱,一进一出就没必要事无巨细向你汇报了……”

“几万块钱是小钱吗?”

“我错了,我错了,老婆,对不起,以后五块钱的出账我都告诉你,你别生气了行不?”

不知为什么,天都越是这么低声下气地哄,嘉午越觉得事情有哪里不对劲。

“不过亲爱的,你是怎么知道我开的这个银行卡的?”天都的语气仍然友善,问题本身却尖锐起来。

“这你别管了,反正我就是知道。”嘉午回答。

“好吧好吧,还是老婆大人厉害,什么都瞒不过你法眼。”天都仍然笑着。

嘉午却觉得这太反常了。许天都若不是藏着什么巨大的亏心事,何至于上班时间这么耐心地回她电话,给她解惑?

“那你把这张卡的密码告诉我吧,这要求合情合理吧?”嘉午说完,等着看天都的反应。

“当然当然,密码就是咱家银行卡一直用的秘密呀,你随时登上去看好了。”天都爽快地说。

和天都结束通话后,嘉午马上登陆了一下那个银行账户,发现卡是三星期前开的,开卡当天有一笔五万元的入账,对方户头确实是天都公司。但这五万元陆续分了三次取出,都是现金形式,已全部取完,最近一次取款就在前天。这和天都说的,取款给公司员工发红包,似乎不完全吻合。如果只是为了在庆典上发红包,一次取出就可以了,为何在长达三周的时间内陆续取出?莫非这钱是用于其他开销?

这左口袋到右口袋的把戏,并不能让嘉午觉得真心高兴,但这当下,天都的这句表态,还是让她心里舒服了一点。

8.

天都这些天似乎很忙,每天加班到深夜。嘉午晚上给他拨视频的时候,他不是正在开会,就是正在写材料,总是没空。

虽然那个新开的银行账户再也没有其他动账消息,但嘉午总觉得心里不踏实。她的直觉告诉她,天都骗了她,他根本就没给员工发什么红包,那些钱有了其他去处。可她缺少证据。

又到了周末,天都说董事长召开重要会议,管理层都加班,这周末不能回家了。嘉午半信半疑,动了念头想去T30一探究竟。

还没等她出发,突然又一个快递包裹送到了家里,仍是匿名。

这次不用猜了,从快递的包装上就能摸出来,里面是一本书。

打开包裹一看,果然还是那本《哨兵》。打开书,第181页里果然还是夹了东西。这次是一张实景拍摄的照片,就是桥河瀑布现在的样子。随着环境变化,这些年桥河瀑布的水量一年比一年小,游客也渐渐稀少。嘉午看着照片,有一丝恍惚。

她几乎怀着恐惧的心情,像翻开一场赌局中最后一张底牌那样慢慢地翻过这张照片,看到背后写着的字:

——某女有孕,华厦将覆,做好准备。

嘉午看着这行字,呆呆的像是忽然失去了认知能力,隔了好几秒钟才反应过来这十二个字是什么意思。

她的本能反应是拒绝,拒绝相信这封匿名信。但有了上一次的经验,她知道那个给她发匿名信的人并没有骗她。不论对方是谁,这个人有办法掌握切实的情报。

现在该怎么办?去质问许天都吗?如果这件事是真的,还有必要质问许天都吗?问了又能怎么样?离婚?

她那位“婚姻调剂师”不是承诺她一切都会好的吗?不是会帮她全面把控,稳操胜券的吗?

怀着愤怒的心情,嘉午打开“婚姻调剂所”的软件,几乎气急败坏地说道:“在吗在吗?你究竟是不是为了帮助我的婚姻?”嘉午太着急了,顾不上打字了,都用语音发送。

“我在,嘉午,怎么了?发生了什么事?”

“那个女人怀孕了你知道吗?我猜你肯定知道,你为什么不告诉我?”嘉午语速极快,几乎语无伦次,“别再说什么你没有权限没有权限!你曾经展示过你的智能。你想知道的事情一定能够知道。这世界根本就没有秘密,到处都是摄像头,每个人每天的所有行为都会产生数据。你不是数据的收集者吗?你一定知道许天都和瞿静还没有断!瞿静怀孕了你一定知道!你肯定还知道许天都另开一张银行卡是为什么,以及那些钱去了哪里。你为什么瞒着我?你是不是跟他们一伙的?为什么一直骗我?你真是个魔鬼!”

然而没有。她话音刚落下一秒钟,Sigma938的回复就来了,似乎她这样气势汹汹的责难并不需要它花费额外的时间来组织语言,谨慎应对,仿佛无论她对它说了什么,它的程序代码里都已经提前写好了与之相对应的答句。

只听Sigma938不紧不慢地说:“亲爱的嘉午,我想你应该知道,我们的目标是,‘帮助你重建一个美满的家庭’,不是吗?”

“是啊,所以呢?”嘉午心焦地等着Sigma938把话说清楚,她多么希望它能否认她提出的情况。

“所以,我们的目标并不是‘让你知晓所有的情报’,是不是?”

“啊?为什么?”

“所以,你不知情,其实是更好的策略。”

“你说什么?”

“我是说,这件事总归会被处理好的,你根本就不需要知道。而你不知道,更有利于你和你丈夫和谐相处,拥有幸福婚姻。”

“什么意思?你说什么事情会被处理好?谁处理?怎么处理?”

“这你不用知道。”

“我不用知道什么?”

“不用知道另一个女人身上发生的事。”

嘉午的心一下子就凉了。她已经听懂Sigma938的意思了。它的意思就是,“眼不见为净”,“不知道就等于没有伤害”。

“可我现在已经知道了!”嘉午愤怒地说,“而且只要那个女人把孩子生下来,我的婚姻就永远完了!我和许天都再也不可能和好了!”

“孩子不会被生下来的。”Sigma938忽然来了这么一句,音色冷酷,语调沉静。

“你什么意思?”嘉午有点懵。

“孩子不会被生下来的。”Sigma938重复了一遍。

“所以说,那个女人真的怀孕了?怀多久了?”

“这些都不重要,嘉午,你只要相信我就好了。你现在的认知和行为已经偏离了轨道,这对你的婚姻没好处。”

“轨道?我偏离了轨道?偏离轨道的难道不是许天都?”

“请听我的建议,嘉午,放下这件事,就当作不知道,静静等待一个好结果就行了。”

“什么好结果?你怎么知道她不会把孩子生下来?基于你们对人性的判断?基于你们的人性大数据?算了吧。人性有多复杂,每个人都是多变且不可预测的。没有人会听从什么AI的指引的,除了我这个傻瓜。你所谓的为了我好,为了我的婚姻好,不告诉我真相,把我完全蒙在鼓里,已经耽误了我,让我错失了挽回丈夫的时机。现在那个姓瞿的都怀孕了,我该怎么办?怎么办!”嘉午说着,眼泪落下来。

“嘉午,你要相信科学。”Sigma938的声音沉着淡然如前。

“‘婚姻调剂所’的科学。”Sigma938沉声道,“你只要照我说的做,你的婚姻就能保全,第三者的孩子就不会出生。”

“为什么?我不理解。你们怎么保证第三者一定会堕胎?”

“中间过程是黑箱,客户不必知道。”

“黑箱?什么黑箱?你说明白。”

“客户只需要看到结果,不需要看到过程。”

“你说黑箱的意思,难不成你们还会杀人?像古代的宫斗一样,杀了那个第三者?还是堕了她肚子里的孩子?”

“我没有这方面的数据。”

“又来了!我再也不想听到这句鬼话!”

“抱歉,嘉午,我只是如实陈述。”

“你现在简直跟那种说话千篇一律的售后客服一模一样!”

“抱歉,嘉午,你别生气。”

“是的,我怎么忘了呢,你当然和那些AI客服一样,就是个被提前设置好代码的聊天程序而已!”

“嘉午,你消消气,冷静一点。”

“我冷静不了!”

“你听我说,你真的没必要担心,我向你保证会没事的。”Sigma938的声音依然保持着平静、温柔,带着一种关怀。

“那你至少告诉我,你们会怎么做?”

“我看不到事情处理的经过。我的权限还没有那么高。我只负责采集和上传数据,我只是一个输入和输出的终端。”

“所以,你告诉我,我应该做什么?”

“你什么都不用做。”

“你的意思是,我什么都不做,当作无事发生,一切就会没事?”

“你听从我的指导即可。”

“所以,那个女的会自愿去堕胎,许天都会自愿和她分手,会开心地回归家庭,重新成为一个好丈夫和好父亲?”

“我相信是的,嘉午。”

“你相信是的?可是我又凭什么相信你?假如你的承诺没有兑现,而我坐以待毙,任凭他们发展,后果由谁来承担?”

“我的回答可能会再次令你生气,嘉午,所以我先不说了。”

“哼,我猜你又想说那句鬼话是不是?”

“请原谅,我也在不停地学习和成长,也许将来我能说出更正确的话来令你满意。”

“将来?”嘉午冷笑一声。

我跟你没有将来了。

这句话嘉午没有说出口,她直接退出了软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