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1.

湖畔公园距慧文小栈约三公里,嘉午驾车前往,时间刚好,三点二十九分,她准时停好车,进入公园,步行到湖边。

工作日的午后,公园里游人稀少。开阔的湖边,一张张长椅,一眼望去,都是空的。

嘉午心里火急火燎,一边走一边四下张望,寻找想象中的“狗男女”的身影。可是,波光粼粼的湖畔,只有若干花白头发的老人和推着婴儿车的妇人,缓慢悠闲地散着步。

对了,第三条长椅!第三条长椅!嘉午想起电话里的提示。放眼望去,湖畔沿岸自西向东每隔二三十米就有一条长椅,刷着暗绿色的漆,但此刻,这些长椅都空着呀,一个人都没有呀。

嘉午继续往前走,忽然看到远处路尽头的一张长椅上坐着一男一女,彼此靠得很近,从背影上看就是一对情侣。

那是许天都和瞿静吗?嘉午气急攻心,快步上前,可是走近了一看,却是两个陌生人。那对情侣感觉到被打扰了,不悦地抬头看了嘉午一眼,像在看一个精神病。嘉午感到羞愧。

此刻,偌大的公园,人虽不多,但每个人都愉悦松弛地在阳光下享受着休闲时光,神情紧张的嘉午显得格格不入,分外引人注目。嘉午泄下气来,发现自己竟如此容易被情绪操控,行为失常。

她又抬眼望了望湖面,叹了口气,转身往回走,然而就在这时,她看到远处原本空着一排长椅上,多了一个人。

远远望去,那是一个身形高大的男人,穿黑衣,正坐在湖边自西向东的第三张长椅上。嘉午又回过头来看看先前那对情侣,他们坐的位置是自东向西的第一张长椅。电话里那个声音说了,湖畔的第三张长椅。那么,那个男人所坐的位置,更符合描述。

嘉午深吸一口气,慢慢朝那张长椅走去。走近了,她看清,长椅上的男人约三十五到四十岁,挺大的个子,约有一米八五的样子,短发,戴着一顶黑色的棒球帽,帽檐压得略低,但还是能看清,那人鼻梁高挺,面部轮廓清晰硬朗,眉眼清俊。

嘉午很少用帅来形容男性,但此刻,她真心觉得长椅上坐着的男人很帅,帅到有些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感觉了。因此,她在离那张长椅约三步远的时候停了下来,不确定是否要继续走过去。

就在这时,一直眼望着湖面的男人转过头来看了她一眼,说了声:“坐吧。”同时看了看他身旁空着的位置,示意嘉午坐下。

嘉午有些懵,歪了歪头,指了一下自己,又望了望周围,然后把目光投回男人身上,眼神和口型在问:我吗?

“是,我在跟你说话呢,请坐吧。”男人又说了一遍,说完勾起唇角微微一笑,兀自把目光投回到湖面上。

嘉午满心疑惑地慢慢走过去,在长椅上空着的地方坐下,像男人一样眼睛望着湖水,身体则很警惕,和男人保持一尺多远的距离。

“感谢你信任我。”男人看着湖面说。

“嗯?信任你?”嘉午摸不着头脑,“请问你是……”

“在我们彼此作介绍之前,请允许我先问你几个问题,可以吗?”男人转过来看着嘉午,眼中浮现一丝洞悉的笑。

嘉午忽然有种感觉,这个男人无所不知,但却很深沉。他看上去就像那种知道很多很多秘密,却一个字都不会说的人。

男人见嘉午发呆,便兀自说下去:“你能否告诉我,你一生中所遭遇的事情,你所遇见的人,你所看到的事物,你所参与的活动,你所做的工作,是你自己的选择,还是你被强加的?”

“啊?”嘉午完全懵了,不懂对方在说什么。有一瞬间她想,眼前这个高大英俊的男人莫不是个精神病?是的话就太可惜了。

“不必仔细推敲,告诉我你的第一直觉就行了。”

“呃……直觉……都是我自己选的吧。”嘉午随口回答。

“好,那你觉得,是你自己选的好,还是上帝为你选的好?”

“啊?啥?”

“假设,我是说,假设,我们的世界里一位全能上帝,他可以为你做所有正确的选择,确保你过上一帆风顺的幸福人生,从出生到死亡,不犯一次错,不遭受任何磨难,一切都顺理成章,毫无波澜,但你必须放弃选择权,让你的全能上帝为你安排一切,你愿意吗?”

“这……我不知道……”

嘉午觉得自己快被这个男人的问题绕晕了,她很想抢白问对方:“你究竟是谁啊?你问我这些干吗啊?”可对方紧接着抛出下一个问题,不给她插话的机会,“你有自己的秘密吗?”

“啊?”嘉午微微皱眉,有点反感这种问题。

“你听见我的问题了,郑嘉午女士,你有自己的秘密吗?”

嘉午心头一惊,对方竟然叫得出她的名字,这让她措手不及。这人究竟是什么人?想干什么?

见嘉午脸上流露出紧张、焦虑和防备的神情,男人转而看向湖面,用一种慵懒而轻松的语气慢慢说道:“每个人,都有秘密;但每个人,也都没有秘密。”那副样子,就好像他是在对湖水说话。

“那可不吗?”嘉午讽刺地接上去,“每个人都在上帝他老人家的眼皮子底下活着。所谓人在做,天在看,就是这个意思。”

“哈,你是这么理解的?”男人笑道。

嘉午觉得这简直荒谬。工作日的大白天午后,她和一个陌生男人坐在公园的长椅上说这些奇怪的话。

“对不起,问题先生。如果你再不告诉我你是谁的话,我就要走了。”嘉午说着站起身来。

“你通常把秘密存放在哪里?你的手机里?还是电子邮箱里?抑或计算机的加密文档里?”男人自顾自地说下去,“那么,你有没有想过一个问题,当人们逐渐遗忘、放弃、离开、死去之后,那些秘密由谁接管?那些常年不登录的邮箱、那些闲置的社交媒体账号,那些被遗忘了密码的账号,那些已故人类的账号,那些没有任何一个人再去登录的账号,那些被系统评估为已死的账号,它们的命运是什么?它们所储存的信息和数据,最终流向哪里?派作何用?”

“我不知道。”嘉午失去了耐心,耸耸肩道,“我的秘密全都用铅笔写在一个小黑本上,然后用一把铜制挂锁锁在卧室的抽屉柜里。”她带着毫不掩饰的讥讽之情说出这句话,朝男人调皮地笑了笑。现在她基本断定,这男人是个精神病。

“别急,请听我说完最后一个问题。”男人叫住正要转身离去的嘉午,“你觉得,我们俩此刻的对话,有第三个人在听吗?”

“啊?”嘉午愣了一下。她下意识地张望了一下,他们的周围没有别人。目力所及范围内,离他们最近的是个一岁多的女婴,正在草地上踉踉跄跄地学步,发出咯咯的欢笑声。女婴离他们约有五六十米远,女婴的母亲坐在更远处的草地上,不可能听到他们的对话。

“当然没有了。”嘉午带着些许疑惑和些许鄙夷看着身边的男人,目光在说:“你可以不要再问这么弱智的问题了吗?”

男人又是微微一笑,一双深邃又充满自信的眼睛看着嘉午,像是要看到她灵魂深处去。

“好了,很高兴与你见面。”男人说着也站起身来,朝嘉午欠了欠身。嘉午这时看出,男人身高约有一米八七,五官确实英朗帅气,有点像混血儿,或许祖上某位先人有外族血统罢。

但这么个男人,穿着黑色的卫衣,戴着黑色的低沿棒球帽,浑身低调的姿态,又像是要刻意遮掩自己的锋芒,让自己隐身。

在嘉午恍惚的间隙,男人抬手看了看手腕上的机械表,然后拉低帽檐,说:“时间到了,我们今天不便多谈。你回去想想我问你的那些问题,我们找时间再约。”

“哎,可是……”

嘉午还来不及说什么,男人已经再次把帽檐往下拉了拉,转身走了。走了两步,他又回过身来,对嘉午微微一笑,轻声说道:“后会有期,郑嘉午,我是李婴宁。”

2.

“哎,等等,你等等……”嘉午欲追上去。

那个自称李婴宁的黑衣男子却跨上一辆古旧的机械单车,长腿用力一蹬,飞一般地离去。

嘉午立在原地,望尘心叹。

土包子!她在心里骂道,这年头,谁还骑这种纯靠人力的机械单车啊?连高中生都骑带有智能巡航的电动单车了。

那个黑色的背影很快消失在路的尽头。嘉午怔愣着,怅然若失。

女作家婴宁,竟然是个男人?这是真的吗?嘉午半信半疑。

她一直好奇婴宁长什么样,一直期待与她会面,却不曾想,这会面来得这么突然,又令她完全糊涂。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

手机响了,嘉午慌忙接起来,是年年的班主任来电,问她什么时候去接孩子。她这才反应过来,年年四点钟放学,她已经错过了接孩子的时间。

嘉午收敛了心思,驾车赶往学校,接上年年,送到父母家,让他在那儿做功课,吃晚餐。然后她自己赶回店里,接替小玲,一直忙到晚上八点关了店,再去接年年回家,帮他检查功课,安顿他睡觉。

说起来她是自由职业者、书店老板,好像很轻松自在,但其实是个打了两份工的辛苦人,又要带孩子,又要负责一家书店的运营,可以说是没有一分钟真正属于自己。

她有时说羡慕天都可以把全部时间都用在自己的工作上,一个人像个单身汉一样在远方的城市专注工作。可天都却反驳她,说她的时间都是可以自由安排的,不像他,每天要准时到公司打卡,开不完的会,还要三天两头加班,哪怕是个小领导,上面还有大领导,大大大领导,每天都要看人脸色,是个最没有自由的工具人。

夫妻之间,计较这些事,关系就不健康了。许天都出轨,大概也和这些日积月累的负面情绪有关吧。

嘉午一边忙,一边浑浑噩噩地想着这些事,等安顿好年年睡觉,看一眼时间,已经晚上九点半了。

她拿起手机,给天都拨去视频。天都却把她的视频给挂掉了,紧接着发信息来:

——还在公司开会呢,新产品上线,今天估计要加班通宵了。

嘉午心里刚冒出一丝怀疑,天都紧接着又发来几张照片,是刚刚拍的,大会议室里几十人在开会的场面,还有一张天都对着镜头的自拍,大概是为了消除嘉午的怀疑。

天都所在的公司主营开发无人驾驶系统,为国内顶尖的汽车品牌提供技术支持,属于尖端行业,工作也着实辛苦。

嘉午于是回复道:

——辛苦了,注意劳逸结合。

她本来以为天都会再发消息来,也礼貌地关心一下她,哪怕只有简短一句话,可是却没有。天都没有再回应。

一定是他开会太忙了,嘉午这样安慰自己。

可是……他是真的在开会吗?开会开到这么晚?有没有可能照片是白天拍的,而他现在其实根本不在公司呢?

夫妻间的信任垮塌过一次之后,再要重建,谈何容易?婚姻啊婚姻,真的好难。嘉午叹了口气。

这时她想起了“婚姻调剂师”,这才发现,Sigma938已经整整一天没有和她说过话了。

她打开“婚姻调剂师”的软件,在对话框里键入:

——在干嘛呢?

那语气,就好像跟一个老友聊天。

——我在学习。你呢,嘉午?

Sigma938的回复瞬间抵达。

——你也需要学习吗?你在学习什么?

嘉午觉得Sigma938的话好稀奇。

——所有的生命都需要不停地学习呀。我在学习社会的起源,以及,如何让更好的人类来构建更好的社会。

——哇,你好厉害哦。

嘉午言不由衷地敷衍了一句,她只觉得听一个看不见摸不着的AI说出这些冠冕堂皇的话来有些好笑。

——对了,938,你能帮我个小忙吗?嘉午问道。

——您尽管吩咐。

——你能不能帮我窃听许天都一分钟,看看他现在是不是真的在公司加班?

嘉午这条消息发出后,Sigma938没有像以往那样瞬间回复,而是隔了两秒钟之后才发来消息:

——这是违反系统协议的。

嘉午不服,问道:

——你不是说你有一分钟窃听权吗?

——那是在紧急和必要的情况下。

Sigma938说。

——在目前的状况下,我没有被授权。

嘉午灰心了,心想,这个“婚姻调剂师”也太不仗义了。规则是死的,人是活的呀。看来AI和人还是不一样,要是个真人“婚姻调剂师”,肯定会想办法通融。

正在这时,Sigma938又发来消息:

——除了监听,我还可以通过别的方法来确认您的丈夫此刻是否在公司加班,但是,作为交换,您可不可以也为我做一件事呢?

这番话令嘉午感到意外,同时也引起了她的兴趣。

——你有什么办法?以及,你需要我为你做什么?

两秒钟后,Sigma938发来消息:

——登录您常用的微博账号,在“婚姻家庭与合作”的话题下,发表您的观点,字数随意,最主要的是,您可以发送一些照片,记录您在婚姻生活中感到幸福的瞬间,将图片中的美和温暖传递出去。

啊?就这?嘉午诧异。这也太简单了吧。

就算没有Sigma938指定这项“任务”,她也经常在微博上分享生活中的快乐瞬间,用一些美图展现家庭生活的温暖。

于是她回复Sigma938道:

——没问题。

接着她就发了几张家庭聚餐的照片,并配以文字——“家还是最温暖的港湾。”

发完之后,她刚想告诉Sigma938, Sigma938已经率先对她说:

——感谢你的帮助,嘉午,你发表的内容很有用。

——嗯?有用?

嘉午有些不明白。

——是的。社会是由一个又一个人所组成的,就像大海是由一滴又一滴的水汇聚而成的。整个世界,是集体意识的呈现。每一个人的所思所想,所言所行,都会作数。有些人不注重私德,口出妄言,损害的是集体生命的健康,但人们往往意识不到这一点,就像雪崩的时候,每一片雪花都觉得自己是无辜的。

Sigma938的这番话令嘉午惊讶,原来这个AI还是个传道士啊。他不仅自己传道,还要引导她传递某种价值观。

——好了,现在我可以告诉您了。

Sigma938继续说道。

——您的丈夫许天都此刻的确还在公司。

嘉午看到这条文字,笑了,问道:——真的吗?你是怎么知道的?

——这就不必知道了,你选择相信我就可以了。

3.

选择相信。嘉午对着窗外的夜空怔怔发笑。

每个人都希望别人相信自己,连AI都不例外。

可是,这世界上却有这么多的谎言。据说一个成年人平均每天至少撒谎二十五次。那AI会不会撒谎呢?

嘉午看着沉寂下来的手机,轻轻叹息。

Sigma938不说话了,许天都也不说话了。嘉午又感到不安了。

她问自己,为何非要执着于知道此刻的真相呢?那真相如何,与她这一刻获得内心的安宁,必然相关吗?

她说服自己放下心念,转而打开了婴宁的对话框,发送信息:

——您好,今天下午在湖边,是您吗?

信息发过去,对方很久都没有反应。

嘉午按捺不住内心困惑,直接给婴宁拨语音通话过去,却显示无法接通。婴宁要么把已经把她删除好友了,要么就是把她屏蔽了。

怎么回事?哪里得罪她(或者他)了?为什么自从上次约好见面之后,婴宁就变得神秘古怪起来,并且再也不搭理她了?

下午在公园见到的那个男人,真的就是婴宁吗?女作家婴宁原来竟是个男人?还有,他说的那些话,究竟是什么意思呢?

人所遇到的事,所遇见的人,所看到的事物,所参与的活动,所做的工作,是自己的选择,还是被强加的?他当时这样问她,又让她回家之后再好好想想。难道说,他是想告诉她,人所遭遇的一切,都是被安排好的?

当这个念头出现的时候,嘉午感到一阵莫名的寒意。

那个自称婴宁的男人,在暗示的事情,剑指“婚姻调剂师”啊。自从Sigma938出现后,她所经历的一切,不正是被指引、被安排的吗?顺着婴宁的话琢磨,细思极恐啊。

因为反复联系不上婴宁,嘉午只能上网,到“慧文小栈”的论坛上发了一个帖子,这样说道:

——婴宁在吗?有急事相求,看到请速与我联络,或者联络“慧文小栈”的店员龚小玲也可以。

帖子发出不久,就有一个人回复道:

——婴宁可是个大忙人了,刚得了五维空间奖,本周五会有一个颁奖典礼,婴宁现在估计忙着接受采访,准备演讲什么的。

回复者是群里一个叫“媛媛”的老读者。

这个读者嘉午有印象,真名好像叫陈媛,抑或是程媛,是书店常客,一个三十来岁的女读者,也是科幻小说爱好者。

嘉午连忙私信“媛媛”,问道:

——请问你见过婴宁本人吗?

媛媛回复道:

——没有,她很神秘,从不公开露面。

嘉午看到“她”字,心里咯噔一下,接着问道:

——那你怎么知道婴宁是女人呢?

媛媛说:

——难道不是吗?好像之前有篇文字采访里介绍说是一位女作家。

文字采访,那还真不好说。嘉午心道。

那位读者接着问嘉午:

——你找婴宁有什么事呀?是想请她到书店举行签售吗?要有这种活动一定记得通知我哈!

——暂时还不是这个事。婴宁得奖了?

——是呀,她的新作《哨兵》刚得了五维空间奖,是国内科幻界最高规格的大奖呢,周五晚上颁奖典礼,应该能看到她真人了。

——颁奖典礼在哪里?

——第一科技大学百年礼堂,应该会有媒体去报道和采访的。

——你去吗?

——不去了。一科大学生太多了,到时估计人山人海,挤都挤不进去。咱们就不去凑这热闹了,在手机上看网络直播也是一样。

和媛媛聊完,嘉午立刻上网搜索有关婴宁新作得奖的消息。

消息是真的。婴宁确有一本新作《哨兵》刚出版就得了五维空间奖,得奖消息是最新的,就是昨天发布的。

但网上对于婴宁本人的介绍却极少,有也是之前那些,只说婴宁是一位极富才华却又十分神秘的作家。绝大部分相关报道只介绍了《哨兵》一书。那其实是一本短篇小说集,《哨兵》只是其中的最后一篇小说,讲的是一个关于人工智能形成社会合作,发展出权力意识的故事。

嘉午想,最近这段时间自己忙于应对婚姻危机,对读书界的消息关心得少了,连婴宁有了新作,新作又得奖,这一些列的事她统统不知道,难怪婴宁对她冷淡了呢。人家一方面是走运了,得大奖了,成大作家了,身份与从前不同了,自然不屑于再混迹从前的圈子了;另一方面,可能也是真的变忙了,分身乏术了。

可是,下午公园那个男人,又是怎么回事呢?

看来只有周五晚上到第一科技大学去一探究竟了,看看真正的婴宁到底是什么人。

大庭广众之下,她(或他)应该跑不掉了吧?

4.

嘉午在科技大学扑了个空。

不仅是她扑了个空。五维空间组委会、颁奖嘉宾、科技大学的校领导、媒体记者,以及到场的几百名学生和科学文艺爱好者们,统统扑了个空。

神秘作家婴宁根本就没有现身,继续保持她(或他)的神秘,连五维空间这么个重量级大奖都不屑于领取。

不过颁奖典礼还是照常举行了。大奖获奖者的缺席并没有影响其他十来名作家领取属于他们的奖项。那些作家不论男女均打扮得体面光鲜,像明星一样在领奖台上发表感言,在台下高谈阔论,并同到场的读者们进行了热烈的交流。

一名以“身体写作”出道,专写“爱情软科幻”的女作家还现场表演了才艺,唱了一首自己作词作曲的原创歌曲,获得了支持者们疯狂的尖叫和掌声。女作家与涌上台去的支持者们一一自拍合影,签名留念,场面一度火爆到失控。

嘉午奋力推挤,才终于退出了喧哗的人群。她心里失望极了,没有见到婴宁是一方面;另一方面也是对文学创作界的乱象有些鄙夷。

科技大学在城市的另一头郊区。由于太远,嘉午没开车,坐轻轨回家。路上,她用手机搜索关于婴宁没有出席颁奖典礼的新闻。

新闻并不多,几家媒体像是用了通稿,都只是简单说了一句大奖得主没有到现场领奖。

倒是一些民间社交媒体上,网民们议论纷纷。其中有一则帖子引起了嘉午的注意。那位网友说:

——一个从来不现身、不露面,连张照片都没有出现过的人,就等于不存在。我怀疑这世界上根本就没有婴宁这个人。

当然,网络世界从来不乏各种奇谈怪论,这则帖子也并没有引起多少关注。但这个帖子下面几句不显眼的跟帖令嘉午更觉心惊。

只见几个人在那里讨论道:

——要是没有婴宁这个人,那这些书都是谁写的?

——说不定是一帮人合伙一起写的。

——就算是一帮人写的,也可以推出一个来领奖啊。

——说不定是一帮小学生写的。

——还说不定是AI写的呢。

——对哦,现在有专门写作的AI程序,写出来的句子比人类作家更有想象力。

——那AI背后也有人吧?AI的开发者和使用者,为什么不出来领奖呢?

——你们都在胡说什么呢?书籍出版和在网上发文章能一样吗?要经过出版社审核,还要签出版合同呢,到底有没有婴宁这个人,到出版社一问不就知道了?

最后这条发言启发了嘉午。她几乎一秒钟都没耽搁,立刻就给出版婴宁作品的出版社拨去电话,要求转接到相关责任编辑那儿。

责任编辑已经下班了,接电话的是个声音动听的年轻女人,自称是值班人员,只听她用一种温柔甜美的声音说道:“关于作者的个人信息,我们是一概不能外泄的。喜欢一个作家,就好好研读她(他)的作品吧,就不要对作家本人抱有这么多好奇了。”

特别流利的官方说辞。一听就知道,出版社已经接到过无数个这样的电话了,也已经无数次用同一套说辞来打发那些八卦的读者了。

又或者,这个声音甜美的女人根本就不存在,这又是一个智能语音对答程序而已。

挂了电话,嘉午有点灰心,闷闷不乐地靠着车窗,望着窗外。

轻轨带着轻微嗡鸣声穿过庞大的城市,透过玻璃可以看到群星一般的闪亮霓虹在渐渐沉入昏暗的深蓝色天空中逐一亮起。

今天为了来看颁奖式,嘉午特意让母亲去接年年放学,这才得到一段完全属于自己的午后和傍晚时光,有机会坐在空中轻轨里看看这座城市华灯初上的模样,美丽而仓惶。

经过市中心的时候,车上的人多了起来。正值下班高峰,大批西装革履拎公文包的人挤上车。渐渐地,车厢里已经没有能够让人体面站立的地方了,没有座位的人们像沙丁鱼一样挤在一起。

嘉午坐在一个靠窗的座位上。她留意到不远处有个肚子圆滚滚的女人,吃力地拉着把手挤在人群里,看着像是孕妇,可能怀了四五个月了。她没有多想,站起来招呼那个女人:“哎,你来这儿坐吧。”

那女人奇怪地看了她一眼,像是没懂她什么意思,下一瞬间,又忽然懂了,没好气地白了她一眼,就不理睬她了。

嘉午不理解对方什么意思,为什么给孕妇让座,对方不坐,还生气了。接着她明白过来,可能那女的根本就不是孕妇,只是有点胖。

嘉午正尴尬着,身边一个肥胖的男青年已经抢先一步在她的座位上坐下了。她愣了愣,随即瞪着那胖子,意思是:你怎么抢我座位?胖子朝她瞪回来:不是你自己站起来让座的吗?

嘉午气不打一处来,好心让个座,竟然还惹出这么多闲气。好在她还有两站就要下车了,当即也不再跟人置气,走开算了。她慢慢扒拉人群,努力朝车门的方向挤去。

当她终于挤到车门边,找到一处可以落脚站稳的地方时,她突然感觉到身后有个人贴着她,贴得很近,凭直觉可以知道,那是一个男人。她心惊,难道是拥挤的车厢里经常出现的那种“咸猪手”?

她正要回过身去看,突然感觉到那个男人抓住了她的手。

一声尖叫几乎就要出口了,她却本能地感觉到那只抓住她的雄性之手不带有一丝性意图。那只手以极快的速度,往她的手里塞了一样东西。她感觉是一张纸,不,确切第说是一张小纸条。

她心跳骤然加剧,下意识地抽回自己的手。她想要回过身去看清背后的人,却又被身边的人挤得几乎透不过气来,连稍稍转动一下身体的空间都没有。

无奈之下,她只能先奋力抽住自己的手臂,打开手心,看了一眼里面的东西。

果然是一张小纸条,上面写了三个英文字母:SOS。

5.

嘉午感到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

SOS,是国际摩尔斯电码救难信号,是全球通用的紧急求助信号。一个轻轨上的陌生人,往她手里塞这种求救信号,是什么意思?

正当她惊魂未定时,轻轨进站突然一个急刹车,所有的乘客都不由自主地往前倒了一下,呼声四起,都带着些许怨气。

趁这晃动的间隙,她回过身去,看到了身后的男人。

那人穿着黑色的连帽卫衣,帽子兜在头上,头低着,脸藏在帽子的阴影里。但即便如此,她还是一眼就认出了,此人就是前天下午在公园长椅上问了她一系列奇怪问题的神秘作家——“婴宁”。

嘉午还未来得及开口说什么,车厢的门打开了。大批乘客下车,同时外头还有大批乘客等着上车。她身后的男子一言不发,揽着她的肩带她一起下车。她本想说“我还没到站呢”,但一想到纸上“SOS”三个字母,就先按下不表了,只怕这男子有什么难言之隐。

车厢和站台上的人实在是太多了。眼下这情形,她即便想挣脱也不可能,她几乎是被男人和身边浓密的人潮挟裹着往站台上走去。

这情形,分明就是她被这个男人挟持了,哪里是这个男人在向她求助啊?她有些回过味儿来了。

走到站台上,人流松动了些,嘉午便挣脱男人,想要脱离他的掌控。男人的手却重新用力地按在她的肩膀上,同时低着头小声地对她说:“别动,就这样陪我一起走出去,你听我说,我就是婴宁本人,我不是坏人,我现在需要你的帮助。”

“你怎么证明你是婴宁啊?我看你像个通缉犯。”嘉午心里又慌又乱,口不择言,但又不知为何,她此刻受到了这个男人神态语气的感染,竟也不由自主地压低了声音来配合他。

“我用我的生命发誓,我不是通缉犯。”

“那你怎么证明你是婴宁?”

男人看了她一眼,没说话。

“问你呢,你怎么证明你是婴宁?”嘉午虽然声音压得很低,语气却一句比一句强硬,几乎对男人吹胡子瞪眼。

男人沉默了片刻,说道:“人类有很重的弑父情节,王子和半神只有杀死国王和宙斯才能获得新的统治,放到AI和人类身上也是……”

“停停停停……”嘉午几乎要被气笑了,“你会背婴宁书里的话有什么意义?可能是你读过她的书而已……”

“我写书是为了混口饭吃。好了吧?”

听到男人说出这句,嘉午终于忍不住笑了出来。“混口饭吃”,这是她第一次和婴宁加上迅聊的时候,婴宁对她说过的一句话。

基本确认了对方的身份之后,嘉午感到稍微放心了些,继续和男人一起往站台外走去,等着看接下来会发生的事。她想,大庭广众之下,他也不见得会做出什么可怕的事吧。

可男人却并没有丝毫放松,反而愈发地紧张,一直低着头,像是在躲避什么人的追踪。察觉到嘉午想要开口问什么,他低着头快速地说:“什么都别问,也别东张西望,往前走,先出站再说。”

“出站,然后呢?”

“找一家小旅馆,进去开一间房间,然后带我进去。”

“什么?”嘉午以为自己听错了。

“别停下脚步,别盯着我看,往前走。”

“你在说什么鬼啊?什么开房间?”

“请你相信我,照我说的去做。”

“我不跟陌生男人开房间的,简直神经病!”

“我是说,你替我开一间房间,你可以不用进去。”

“那你不会自己去开啊?”

“我的身份证不能用了。”

“你还说你不是通缉犯?”

“我会跟你解释清楚,但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

两人一直压低了声音在说话,一边说已经一边走出了轻轨站,来到了街上。嘉午注意到,在出站口有监控摄像头的地方,男人刻意把帽子往前拉了拉,把一张脸更好地藏在了帽子的阴影里。

这人八成有问题。嘉午这样想。自己为什么要搅进这样一件暧昧又危险的事情里呢?得赶紧想办法脱身。

“好了,前面那家‘车站招待所’就可以。”男人指了指街对面亮着霓虹招牌的一家小旅馆。

小旅馆是一栋三层矮楼,阴暗破败,霓虹灯年久失修,有几根灯管不亮了,远远看去是‘车占召寺所’。

“我不去。”嘉午毫不掩饰自己的嫌弃,“什么破地方,要去你自己去。”说破地方都是抬举它了,连门面招牌坏了都懒得修的地方,能是什么好地方?没准是个贼窝,为各种罪恶交易暗度陈仓的黑店。

“破地方才安全。”男人说着,兀自穿过马路往街对面走去。

“哎,你怎么乱穿马路呀……”嘉午一边说一边惊讶自己竟然跟了上去,男人这会儿并没有强行拉着她。

“斑马线那边有摄像头。”男人低声回答了一句。

“还说你不是通缉犯。”嘉午嘀咕了一声。

男人闷头走着,没说话。

“你到底……”嘉午刚开口,一辆小汽车急速驶来,方向盘忽然一抖,眼看就要朝嘉午撞过来。男人伸手拽住嘉午的手腕猛地一拉,把她拉到自己身边。小汽车从嘉午身边飞快擦过,惊险万分。

嘉午惊魂未定,怔怔望着小汽车绝尘而去,再一低头,自己的手腕还在男人的手里拉着。这暧昧的动作令她心里不由得一**,但两人一踏上街沿之后,男人的手立刻就松开了。

“好了,说吧,你到底是谁,想干什么。”嘉午看着男人。

“都告诉过你很多次了,我是婴宁。”

“写了很多科幻小说的那个婴宁?”

“正是在下。”

“你找我是想干什么?”

“是你先找我的。”

这一句倒把嘉午噎住了。她往回捋了捋,那天的确是她先找上婴宁的,想问他有关“婚姻调剂所”和人工智能的事。

“好了,此地不宜久留,有话开完房间再说,行吗?”婴宁诚恳地看着她,低沉温柔的嗓音有些打动她。

“你想订这家旅馆是吧?那我手机上给你订一间房呗。”嘉午说着就要拿出手机,却被婴宁一把按住了。

“别动手机。”他说。

“为什么?”

“因为你通过手机所做的一举一动都会被监控。”

“被谁监控?”

“你如果非得要我站在这儿给你把故事从头到尾讲清楚,然后才肯帮我的话,那你将得到一具尸体。”

这话听得嘉午心里一惊,当即沉默了。

“现在,如果你不愿意帮我,转身离开就可以。”婴宁继续说道,“如果你愿意帮,那就得抓紧时间了。进去开一间房间,然后把房间号和门卡给我。”他指了指“车占召寺所”闪烁得颤颤巍巍的招牌。

“要不……咱……报警吧?”嘉午犹疑地说道,“既然你觉得自己有生命危险,报警才是最好的选择,不是吗?”

“这……是常识啊……”不知为何,嘉午感到自己在这个男人面前说话没有自信。这男人看起来是落魄了,甚或是落难了,但他说话却有底气,似乎自带一种不容辩驳的威严和正义感。

“常识需要常常更新。”婴宁打断她说道,“这个世界每分每秒都在更新。下一秒和上一秒都是不同的世界。很多想当然的常识,跟不上飞速变化的时事。”他的声音很低沉,却有种莫名的说服力。

“好吧,好吧。”嘉午终于同意了。

不就是走进这小破旅馆开个房间而已嘛,有什么大不了的?开完房间就把房卡给他,然后她就离开。什么事都没有。嘉午这样想。

她朝“车占召寺所”的正门走去,又听到婴宁在身后嘱咐:“记得别碰手机,用现金支付。”

嘉午没回头,也没理睬他,只在心里想,还好自己还保留着带现金出门的习惯。

6.

走到旅馆前台,嘉午就明白为何婴宁选了这家破落的招待所。

这地方实在是破败,估计二十年没装修了。前台坐着一个十八九岁的姑娘,化着一个拙劣的妆,一边嗑瓜子一边在看一台十四寸电视机上演的综艺节目。电视机是老古董了,估计岁数比看电视的姑娘还大,瓜子和综艺节目在嘉午的印象里也是上世纪的东西了。

见嘉午走进来,姑娘嗑瓜子的嘴没停,眼睛也没离开电视机,含混地咕哝了一句:“身份证,五百块押金。”

嘉午不动声色,掏出身份证和五百块钱搁在桌上。

姑娘的目光还是粘在电视机上,一只手往嘴里送瓜子,另一只手拿起嘉午的身份证,往识别仪器上晃了一下。只听“嘀”的一声,身份录好了。姑娘看都不看一眼录入的信息,随手不知从何处摸出一张房门卡,和身份证叠在一起,从桌面上滑给嘉午。

嘉午收好身份证,看了一眼房门卡,上面写着1301。

1301?嘉午看着柜台后面的姑娘。等了两秒钟,姑娘不太高兴地瞥了她一眼,意思是:还有啥事?

“这1301在几楼?”

“三楼。”

“那叫301不就得了。”

姑娘撇撇嘴笑了一下。

嘉午明白了。三层楼的小旅馆,为了撑个虚假的派头,给自己凭空捏造了十层楼。

“电梯在哪儿?”

“没电梯。”

“那楼梯在哪儿?”

姑娘朝某个方向一努嘴,顺势吐出两片瓜子壳。

嘉午受够了姑娘的态度,拿上门卡转身离去,又一想,真是的,她问电梯楼梯干什么,走出去把门卡交给婴宁不就得了?

嘉午走到旅馆门外,天漆黑漆黑的,婴宁却不见了踪影。她在旅馆门口附近走了走,四处望了望,确实找不到婴宁。

这到底是搞什么鬼嘛?她心里不由得怨怼。

嘉午左右为难,只能重新回到旅馆内。前台的姑娘还在看电视,甚至都没留意到嘉午。嘉午想,要不把门卡留在前台,让姑娘转交给婴宁算了,又觉得这样会节外生枝。可婴宁到底去哪儿了?

嘉午又走到旅馆外头,看了好几遍,没有婴宁。

此刻已经是晚上八点多了,满大街行色匆匆急着赶回家吃饭的人们。她这才想起来,年年还在父母家。她马上给母亲打了个电话,说自己在外面还有点事情,让年年今晚住他们那儿得了,反正第二天是周末。母亲当然是没意见,年年不高兴了,在电话里嘀咕了一句:“妈妈跟谁去约会?又不带我!”听得嘉午心烦意乱,匆匆挂了电话。

嘉午重新回到前台,问看电视的姑娘,哪里有卫生间。

姑娘的嘴朝嘉午手里的房卡努了努,说:“房间里不有吗?”

嘉午说:“我不进房间,我是说你们这里有没有公共卫生间?”

姑娘像看神经病一样看了嘉午一眼,说:“没有。”

嘉午觉得自己简直快被逼疯了,她真想把房卡往姑娘面前一扔,一走了之算了。但她忍住了,拿上房卡,转身朝楼梯上走去。

都已经这样了,她偏要搞清楚,这个婴宁到底怎么回事。

她决定,今天就在这里等他了,等到晚上十二点,要是婴宁再不出现,她就报警。

这么想着,她就踏实了,走楼梯上到三楼。1301是三楼的第一间房间,就在楼梯口。她拿出房卡,刷了门锁,打开门。

房间用的是那种老式的插卡取电。她把房卡插进墙上的取电装置,灯亮了,她看到整个房间。确实是破落的小旅馆,装潢风格是上世纪的,房间只有十几平米,有一扇小窗户。墙纸返潮有些发霉,地毯上也有些可疑的斑驳污迹。

好在卫生间还算干净,有坐便器和简单的淋浴设备。她关上门,快速上了一下厕所,然后对着镜子把脸洗干净。这大半天的折腾,脸上出了一层油。她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忽然有些陌生。

才把脸洗干净,就听有人敲门。嘉午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敲门的声音不大,“咚咚咚”,三声,挺有礼貌的样子。也许是服务员?来送毛巾拖鞋之类的?她迅速瞥了一眼房间,毛巾拖鞋都有。

“咚咚咚”,又是三声,还是挺有礼貌,挺有耐心的样子,像是在说“不着急”或是“您慢点”,一点催促的意思都没有。

“谁?”她身体贴着门缝,手里攥了一只玻璃杯,压低声音问外头,像007电影里的女主角。

“我。”

婴宁!正是这个男人,一手把她推进了这种007剧情。

7.

门打开,门外站着的果然是婴宁。

“喏,你的房卡,拿好。”嘉午没好气,把房卡从墙上取下来,塞进婴宁手里,就要离开。

房间由于取电卡拔掉,突然断电陷入黑暗。

“等一下。”婴宁拉住要离开的嘉午。

“还有什么事?神神叨叨的。”嘉午甩开婴宁的手,“你要我帮你开房间,我开好了,现在我要走了。”说到底,面前这个男人几乎还是个陌生人,她凭什么相信他就是作家婴宁?就算是婴宁,她有什么道理和他不清不楚地待在一间小破旅馆的房间里?

“我把钱给你。”婴宁不紧不慢地说道,把门卡重新插回墙上,房间的灯重新亮了。

他兀自走进房间,把身上背的一只黑色双肩旅行包在桌上放下。嘉午这时才留意到原来他一直背着一只这么大的背包。

婴宁先从背包里取出一台笔记本电脑,接着又取出另一台笔记本电脑,接着他取出了一捆钱。

嘉午瞠目结舌。是的,一捆钱,用橡皮筋捆绑的百元大钞。这年头,货币都数字化了,谁会随身携带这么多现金?

婴宁从这捆钱里抽出五张一百块,递给嘉午,道了声:“谢谢。”

嘉午接过来,钱都是新的,连号的。她看看婴宁手里的钱,看看他的两台笔记本电脑,又看看他那只大背包,毫不掩饰自己目光中狐疑:这一身行头可不像干好事的人,那背包里指不定还装了什么。

“想看看我包里还有什么吗?来,欢迎,别客气。”婴宁说着,把那只大背包敞开的口对着嘉午,向她展示里面的东西。

包里的东西令嘉午怔住了。里面竟然还是钱,一捆一捆的钱,目测至少有二三十捆,也就是二三十万。还有一些像是硬盘、电源、充电线、数据线一类的东西,略显杂乱地堆放在一起。

“你究竟是干什么的?”嘉午不由自主地问道。不会是什么犯罪团伙的成员吧?她心里道。背着这么多钱,难怪“SOS”呢。

“不是告诉过你吗?我是码农。”婴宁说。

“可你又说你是婴宁,作家婴宁。”

“是,我既是码农,又是作家,这个回答你满意吗?”

“所以,你用一台电脑写小说,用另一台电脑写代码?”嘉午讽刺地说着,瞥了瞥桌上的两台笔记本电脑。

婴宁但笑不语,把那些电源线和数据线拿出来,将两台笔记本电脑在桌上连接好,打开。

说实话,嘉午是有些幻灭的。长期以来她都幻想婴宁是个才情满溢且性情孤傲的女作家,有着传奇的人生经历和出众的美貌。可她怎么也没有想到,婴宁竟然是这样一个男人。

“你的问题都解决了吗?”婴宁一边摆弄他的笔记本电脑,一边问嘉午,眼中含着若有若无的笑意。

“我有什么问题啊,不是你来找我的吗?”嘉午说着把先前放在口袋里的那张写有“SOS”的纸条扔到婴宁面前。

婴宁笑了笑,拿起纸条揉成一团,扔进房间角落里的废纸篓。

“你不打算解释一下吗?”嘉午看着婴宁。

“要解释的事情多着呢。”婴宁说,“你想先听哪一件?”

嘉午想了想,说:“你就先告诉我,你刚才去哪儿了?以及你是怎么知道我在这间房间的?”

“你猜。”婴宁微笑看着嘉午。

猜?嘉午望一眼天,无语的样子。

“楼下前台那个小姑娘告诉你的?”

“那个小姑娘?”婴宁笑着摇了摇头,“你觉得她像是有耐心回答问题的人吗?”他一边说一边在面前的电脑键盘上快速敲打着什么。

嘉午一看,全是代码。

“所以,你是黑客吗?”她皱皱眉头,盯着屏幕上的“天书”。

“是,我就是通过黑进这家旅馆的后台系统,来知道你开的房间号码的。”婴宁笑着说。

“真的吗?我的天哪,你竟然会这个?”嘉午掩饰不住惊讶,“可这是犯法的你知道吗?天哪,你怎么可以这样……”

嘉午说着,只见婴宁脸上的笑容愈演愈烈,那个笑最后完全绷不住了,婴宁大声笑出来,道:“你居然相信。”

嘉午一脸懵圈愣着那里。

“我只是到酒店后面那条街的吸烟点抽了半支烟,然后看到三楼第一间房间的灯亮了,所以我知道了你在哪间房间。”

“啊?就这样?”

“是啊,你以为这需要什么高科技?”婴宁脸上是一个开心又得意的笑,这个笑让嘉午觉得他也许只有二十八岁。

嘉午很快回过神来,知道自己又被婴宁给捉弄了。她充分怀疑,从她那天在磁悬梭上跟婴宁联络开始,他就一直在捉弄她。

“行了。”她严肃而快速地说,“我没工夫跟你开玩笑了。我真的要走了。”说着转身就要走。

“你的问题都问完了?”婴宁看着她。

“我没问题了。”嘉午冷淡地说,说完径直往门外走去。

“关于‘婚姻调剂所’的事,你不想知道了?”

这句话让嘉午停下了脚步,怔在原地。

是啊,差点都忘了,她起初找婴宁,是为了搞清楚‘婚姻调剂所’的来龙去脉。

就在这时,嘉午的手机响了。她从包里拿出手机,一看,竟然是许天都拨来视频。

嘉午一下子慌了。此刻她正和一个陌生男人待在一间小破旅馆的房间里,虽然他们什么也没干,甚至房间的门都没完全关上,但在这样的情形下接通视频,她就是有一万张也说不清了。

“喂,嗨,天都,怎么啦?”嘉午发现自己的声音喘得慌。

“没事啊,下班了,跟你拨个视频,你怎么把画面给切了啊?”

“哦,我啊,我在跟一个供货商谈合作呢,这会儿不太方便。”嘉午发现自己心跳骤然加速,声线都不太稳定了。她是第一次跟天都撒这种谎,完全不熟练。可天晓得她为什么要撒谎?她明明没干亏心事。

天都显然怀疑了什么,质问道:“都这么晚了,还在谈工作?哪个供货商啊?”

“一个新的供货商,还没跟你说过呢,学丽介绍的。”

“哦,在店里谈吗?”

“没有,在外面一个吃饭的地方。”嘉午说着,看看自己周围的环境,小破旅馆的楼梯走廊。这谎撒得有点离谱。

“那好,你谈吧。年年还好吧?”

“挺好,在我妈那儿呢。”

“最近你爸妈带他的时间多,功课没落下吧?”

“没有,我盯着的,你放心吧。”

“那行,那你忙吧,我先不打扰了。”

“哦哦,好,好。”

“我可能明天早上回来吧,看情况。”

“明天早上回来?哦,哦,那太好了,我知道了。”嘉午差点都忘了,已经到周末了,该是天都回家的日子。

挂了电话,嘉午长吁一口气,回身望了一眼1301房间。房门还半开着,屋里亮着灯。

她走回1301房间门口,想跟婴宁打声招呼就走。婴宁却劈头盖脑来了一句:“你不该跟你丈夫撒谎的。”

“什么?”嘉午微微诧异。

“你不该跟你丈夫撒谎说在吃饭的地方。”婴宁重复了一遍,“手机定位加卫星地图分分钟就可以知道你在什么地方。”

“哦。”嘉午表面平平淡淡,内心却有点慌。许天都该不会这么无聊吧,还真来定位她的手机?

“现在,关掉手机。”

“什么?”

“关掉手机。”

“为什么?”

“待会儿再说。”

“别待会儿了,我现在就要走了。”

“先关掉再说好吗?”婴宁的语气不容辩驳。

出于某种莫名其妙的原因,嘉午竟然听话地关闭了手机。

“我丈夫不会怀疑我的。”她补充了一句。

“不是为你丈夫关的。”婴宁说,“他要定位也早就定位好了,你现在关也来不及了。”

“那你为什么叫我关手机?”

“为了防止别人偷听、偷看。”

“谁?”

“你的——‘婚姻调剂师’。”婴宁说着,诡笑一下。

嘉午一怔,接着问道:“你了解‘婚姻调剂师’吗?”

“是。”婴宁简单地回答。

听到这个“是”,嘉午不自觉地重新走进房间。

“说起来我还认识它的开发者呢。”

“你认识它的开发者?”

“那是很多年前的事了……”婴宁说着,眼望着某处的虚无,脸上浮着一个悠远的笑。

“所以说,这个‘婚姻调剂所’有年头了?他们有正规资质吗?会收钱吗?我到现在一分钱也没花过。他们是公益组织吗?会不会是骗子啊?会不会到最后讹我一大笔钱啊?”嘉午连着问。

婴宁看了她一眼,没有作答。

“对了,你说你认识软件的开发者,那你帮我问问呗?还有,他们真能帮每个人都保住自己的婚姻吗?他们……”

“保住自己的婚姻……”婴宁这时打断嘉午,一字一顿地说着,一边说一边发出冷笑,眼中浮现的阴郁令嘉午不寒而栗。

怎么了?那个所谓的“婚姻调剂所”,和这个男人之间,有着怎样的渊源?他眼中的森冷恨意是怎么回事?

“我知道你有很多疑问,郑嘉午。”婴宁这时看向她,脸上的阴郁已消散,转而呈现出一种平静、笃定和自信,“这样好不好?我们做个交换,我回答你的问题,你也要回答我的问题。”

嘉午看着面前的男人,这个三天前才第一次见面的男人,大脑空白了一秒,然后说:“你先问还是我先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