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是你带给我的,每一天都不同以往的阳光。”

(1)

抵达招聘会现场时,距离开始时间已经过去十来分钟,露天会场熙熙攘攘,挤满了前来求职的人。陆濛濛被太阳晒得双眼微眯,慨叹道:“可惜了,错过了发职位表的时间……”

萧先生虽只是旁观,看着这攒动的人头也难免觉得棘手,侧脸问她道:“这么多摊位,你打算怎么办?”

陆濛濛亮出手上厚厚一大沓打印好的简历,雄赳赳气昂昂地说道:“管它呢,先全部都塞上一份简历再说!”

萧先生面露不解,说:“你都还没详细了解过就业单位,直接就冲锋陷阵?你当找工作是打鱼吗,捞到一份是一份?”

陆濛濛无辜地耸耸肩:“我也没办法啊,我又不是双一流大学毕业,又不是热门专业的学生,家里又没背景走不了后门,哪还有多少选择的余地啊?还不如就让公司来选我……”

“学历不能成为自卑的理由。”

他说得辞顺理正,陆濛濛没法反驳,却又突然双眼一亮:“难道你有办法吗?!”

正中萧先生所想,他嘴角一弯,露出一个标准的腹黑微笑:“有啊。”

“速速道来!”

他瞥了她一眼,一字一顿道:“求我啊。”

陆濛濛没有丝毫犹豫,立马双手合十呈星星眼状:“求你了!”

原计划是想好好挫挫她自尊的萧先生对这个反应不是很满意:“你就不能有点骨气?”

陆濛濛摇头道:“在工作面前,在钱面前,在你面前,要骨气干吗?再说我也不是第一次求你了好不好!”

不无道理,萧先生无奈地摇摇头,在陆濛濛期待的小眼神中略一思索,把这么多年来从各类书籍中看到的求职指南总结成一句话,道:“很简单。要懂得根据你自己的情况筛选好适合的目标,了解对方的人才需求,再根据掌握到的情况适当地包装自己,一切具体问题还得根据具体的情况进行分析。”

陆濛濛听后摸着下巴认真思忖了一阵,感觉可行性确实比自己盲目撒网来得高,连连点头:“有道理啊……”

萧先生赏她一个栗暴:“多看点书吧,笨蛋。”

接下来的一个小时,陆濛濛先是想办法搞到了今天的职位表,连拖带拽并威胁地和萧先生一起站在暴晒的烈日底下,从头到尾地把各单位都筛了一遍,最后只有寥寥数个岗位“胜出”。陆濛濛很有干劲,捏着简历摩拳擦掌道:“好,就他们了,我这就去排队投简历!”

萧先生扫了一眼各摊位前排起的长龙,大概能预见她一个初出茅庐的小姑娘横冲直撞地扑过去的后果。但又不忍心浇熄她的满腔热情,欲言又止地犹豫了片刻,他最终还是说了出口:“我其实知道一个不错的单位,很适合你。”

陆濛濛忙着把笔收进包包里,头都没抬:“是吗?哪里?”

“业朝皇陵博物馆。”

(2)

在陆濛濛前二十年的人生里,“衰”一直是个如影随形般的设定。大到父亲跑路,小到买饮料开盖永远都是“多谢惠顾”,她几乎已经习惯了自己万事都不顺遂,很早就已经学会了欣然地接受一切,把坏运气也当成人生的一部分来看待。

但这一切,都从萧先生出现的那一刻开始,被改变了。

陆濛濛站在面试办公室外,心跳如擂地打开业朝皇陵博物馆的面试邮件,逐字逐句地再读了一遍。她花了整整一分钟来回顾前情—那天她听到萧先生的话,打开博物馆的官网,果然看到挂在首页的招聘信息。只是抱着试试看的心态投了简历,然后徒劳无功地在招聘会现场忙活了一天,却在第二天收到了业朝皇陵博物馆的面试通知。

虽然只是实习岗,虽然只是小小的行政助手,但好歹是份能挺直腰杆说出来的正经职业,而且转正机会大、待遇也不错,最关键的是—距离姥姥的医院只有大半个小时的车程。

陆濛濛美滋滋地开始在心里规划起得到这份工作之后的生活,余光扫到坐在身侧的萧先生,义务陪她来面试的他正低头安静地看着书,走廊的光线洒在他脸上,静好的时光缓缓地从他手边流淌过去。

明明是拥有数不清的山川河流的神明,却会事无巨细地陪她来做一些只能够等待的无聊事。

“别用那种跟看到晚饭有肉一样的眼神看我。”他忽然开口,手里的书翻过一页。

“这叫期待好不好,期待!”

“不用期待。副官不杀生,做饭一般没有肉。”

陆濛濛的思绪被他带着走,仔细回想了这几天在萧先生家里蹭吃时的饭菜,确实没有什么荤腥。但她仍然很满足,嘻嘻笑道:“那也比泡面好吃。”

萧先生拿余光瞟她,嘴角带着宠溺翘起:“没出息。”

陆濛濛不恼他,她早就习惯了这位先生的口是心非,大剌剌地往墙上一靠,想借此稍微缓缓小腿肌肉的紧张感。

走廊上站满了来面试各种岗位的人,陆濛濛和萧先生赶到时只剩下一个位置了,她紧张时不喜欢坐着,就直接让给了萧先生。没想到等面试要这么久,她穿着跟高五厘米的鞋,站久了觉得腿发酸。

“不想坐了。”

萧先生突然合上书想要起身,陆濛濛眼明手快地按住他:“这是唯一一张多余的椅子,不能让给别人!”

“没打算让给别人。你来坐。”

“我不……”

客套话还没来得及说,萧先生施施然站起,她在他一个凉飕飕的“坐”字勒令之下,应声坐到椅子上。

她还觉得有些不对劲:怎么回事,萧先生手上是有能控制她的遥控器不成?她怎么感觉自己被吃得死死的?

正郁闷着,忽然听到一个充满笑意的男声,从右侧传来:“你好。”

陆濛濛侧脸看去,映入眼帘的是一张白净斯文的脸,戴着金丝眼镜,一看就是脑子很好用的聪明书生。

她本能一般回应了一句“你好”,男生微笑着和她闲聊起来,问:“你来面试哪个岗位?”

“行政助手的实习岗。”陆濛濛正正经经地回答。

那位男生笑出一排能去拍牙膏广告的小白牙,她顺着对方眼里的期待反问了一句:“你呢?”

“真巧。我是来面试文物修复岗的。”

请问巧在哪里……

陆濛濛虽然不解,但被对方的笑意感染,也跟着他傻乎乎地笑起来。站在陆濛濛左侧的萧先生紧皱着眉看着她放下防备,竟然真的和对方扯起家常来了:“文物修复岗的学历要求是博士研究生,你好厉害啊。”

对方不好意思地挠挠后脑勺,谦虚道:“哪里。我反而羡慕你呢,男朋友对你这么好,还陪你来面试。”

陆濛濛一愣,慌忙摆手澄清道:“不是不是,他不是我男朋友……”说完下意识地回头看萧先生,错过了小白牙兄眼里的惊喜,只看到萧先生假装满不在乎的表情。

“哇,你的头发扎得很好看。”

“哈?”陆濛濛又回头看小白牙,发现他不像是在开玩笑,她扎了什么头发?今天出门急,就很简单地把头发挽在脑后扎了个丸子头啊……现在的帅哥对“很好看”的标准这么低的吗?

“显得整个人元气满满的。第一眼看过去,感觉你好特别呀。”

陆濛濛被这突如其来的赞美弄得有些不知所措,身旁一直看戏的萧先生忽然笑出声,在她无力招架之际及时开口接过话茬道:“特别胖吗?”

陆濛濛差点冒火:“你……你妖言惑众!”

小白牙兄仍然柔柔地笑着,没搭这个毒舌男人的话,只红着耳朵看向陆濛濛,说:“不是。我喜欢你这种气质,扎丸子头显得更可爱了。”

陆濛濛暗觉事情发展得有些奇怪,但搞不清楚是什么状况,斜眼去看萧先生,他正事不关己地低头看书—鬼才信这个时候他还能看得进去书!吐槽完,她迟疑地看向小白牙兄,他正等着她的回答呢。她定神思索几秒,硬着头皮答道:“那要不—你把头发留长,也扎一个?”

对方原本微笑着的脸一僵,萧先生用力抿嘴才忍住笑。这时有工作人员出来叫号,恰巧轮到小白牙,他有幸在气氛彻底崩掉之前抽身离开。

陆濛濛没明白自己的话有什么不对,望着小白牙离去的背影还有些迷惑:刚才气氛怎么突然就尴尬了呢?

这时,萧先生悠悠地开口,明明是想落井下石,嘴角却带着莫名的笑意,怎么都掩饰不住。他说:“他要是说喜欢你的鼻子,你是不是要建议他去垫一个?”

陆濛濛努力解释自己的思路:“不是,他喜欢我的头发,我也不能送给他啊,最好的办法就是他自力更生……”

萧先生轻笑一声,把书垫在陆濛濛身边的椅子上,坐下,说:“他喜欢的可不是你的头发。”

“哈?”

萧先生没有解释,只给她一个欲说还休的眼神,其表情之熟悉,陆濛濛瞬间醍醐灌顶—她可在太多好朋友那儿看过这个眼神了—“你该不会也觉得我是个千年玄铁铸成的钢铁直女吧?”

从不上网的萧先生没明白她的话:“什么?”

“就是说……觉得我是很不解风情那类的女孩子……”

萧先生微一挑唇:“这个成语用得不错。”

陆濛濛终于明白刚才是个什么情况了,有些懊恼地撇嘴,道:“我也不想啊……”

她从小就在感情方面缺根筋,这是公认的事实。无论月老给她绑多粗的红线,作为一个不锈钢款的钢铁直女,她也能不费吹灰之力地把它崩断—幼儿园时玩捉迷藏,她嫌一直跟着她的小男生拖后腿,拐了几个弯干干脆脆地把人家甩了;小学,讨厌那些故意扯她小辫子的男生,打也没用骂也没用,一怒之下直接剪了短发;初中,不明白班上一个明明家境不错的同学为什么老是借她的笔不还,气那个喜欢打球的男孩子不要别人的水老是跑来喝她的,就没给过人家好脸色;高中,但凡有问她要联系方式的男生,她都非常义正词严地回敬一句“准备高考了不玩手机”;大学,只要遇到好心想帮她或者想趁机搭讪的男生,统统扔下一句无比真实的“我自己就可以”……

“还有一次,下晚课回宿舍的路上遇到一个学中文的师弟,走着走着他突然跟我说什么‘今晚月色真美’?我那时候没明白什么意思……”

“那你怎么回答?”

“我说:嗯,适合刺猹。”

萧先生显然读过鲁迅先生的书,笑得眉目都软了。陆濛濛怨怨地说完后续:“我是真的不知道他那句话居然是喜欢你的意思……我告诉我室友之后,她说要找个熔炉把我重新炼一次……”

他笑意更深,却也没错过这个怼她的好时机,道:“那难怪你出生21年就单身了21年,说你不解风情都算委婉的了。”

陆濛濛瞋目道:“你别说得好像你很懂一样好不好?”

“我当然懂。”

“是吗?”陆濛濛不以为意地反问,眼睛骨碌一转,“那如果遇到了喜欢的人,你会怎么办?”

这题超纲了,他反而不需要回答,理直气壮地道:“没遇到过。”

那你还懂什么懂?陆濛濛气得一哽,催促萧先生配合她:“那你快问我我会怎么办!”

萧先生瞅她一眼,乖乖配合:“你会怎么办?”

“我会问他:‘如果遇到了喜欢的人,你会怎么办’。”

陆濛濛展齿笑开,糖衣炮弹投放成功!然后眼看着萧先生一怔,白皙的脖子被粉色攻占,再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弥漫到耳朵、双颊……他似乎很不适应这样的情绪,赶紧抬起手里的书挡住脸,深呼吸几下之后换上一副假装不为所动的表情,俊脸却还是粉色的,沉声道:“无聊。”

陆濛濛对他的反应很是满意,忍俊不禁,羞赧难当的他却再也坐不住了,干脆起身往外走。

陆濛濛连忙问他:“你去哪儿啊?”

他一步都没停下,生怕被她发现自己快要溢出来的心跳声:“喝水。”

身后的人儿一愣,笑意越发猖獗。

(3)

面试很顺利,陆濛濛从没觉得自己状态那么好过,头一次听到面试官的“请你先回去等通知”时,第一反应不是觉得自己这回又搞砸了。高高兴兴地抱着包包出了面试办公室,萧先生不知何时已经回来了,坐在已经空无一人的等候椅上看书。陆濛濛出来的那一刹那他有感应一般抬头,陆濛濛在对上他的视线时弯起眼睛嫣然一笑。

原本单调平淡的视线里忽然蒙上了一层光。

“看来表现得不错。”他轻轻掩上书,听着她蹦蹦跳跳地走过来的声音。

“那肯定啊,这可是神明大人您说的,很适合我的工作。”陆濛濛得意扬扬地停在他跟前。

萧先生起身,抿嘴微笑,道:“其实我只是随口一说。”

陆濛濛差点以为自己听错了,他慢条斯理地解释:“皇陵祭拜那天,在出口,你四处乱看,我恰好扫了一眼招聘启事。博物馆的岗位竞争相对少,也基本符合你的就职诉求,先进去实习一阵,说不定会有不一样的发现。你唯一的问题,在于你不觉得自己可以。”

陆濛濛愕然,一起走到了电梯口,萧先生抬手按键,又道:“但你刚才说那句话,还挺中听的。”

会因为我说你适合而变得自信,说明你很信任我。

陆濛濛虽然不明白他高兴什么,但心里莫名地被温柔绵密地填满。电梯到达,清亮的一声“叮”。

陆濛濛先一步蹦进电梯里,笑说:“既然这么高兴的话,我请你喝奶茶吧。”

“这算什么请客的理由?”

“那就当我谢谢你陪我来面试好了。”

“你好像谢得很勉强的样子。”

“是有点,好喝的奶茶很贵的……”

两个人你来我往地又斗起嘴来,声音逐渐湮没在关闭的电梯门后,充满温柔和笑意。

(4)

这是神明大人第一次喝奶茶。

原以为和从前外族进贡的奶制品无甚区别,但当他真正站在奶茶店里发着光的饮品点单灯前,看着形形色色罗列了整整三大列的名字时,真实地感觉到自己的选择恐惧症发作了。

陆濛濛驾轻就熟地点好她喜欢的饮料,等着萧先生开金口时惊觉店里只剩一张桌子了,赶紧跑过去占位置。萧先生失去挡箭牌,皱眉盯着点单灯看了半晌,店员在笑容彻底僵住之前开口打破沉默:“先生,这边给您推荐我们店的招牌饮品‘芝士草莓碎冰冰’哦,今天还可以享受折扣呢。”

眼前的英俊青年正抿着唇思考,听完以上的话,他若有所思地摇摇头,道:“草莓应该给她那样的小姑娘吃。”

随着他的眼神看向去占位置的小姑娘,店员顿觉话里宠溺满满,忙不迭笑道:“您女朋友吗?长得好可爱啊,确实很适合草莓类的少女饮品呢。”

“她看起来很像我女朋友吗?”今天可是第二次有人这么说了。

店员以为自己说错话了,慌忙圆场:“您和她看起来很亲近……”

萧先生没回答,远远地看着陆濛濛没头没脑地扔下包包占好位置,又兴高采烈地朝他跑过来,忍不住微笑。陆濛濛靠近了,只听到风轻云淡的一句话,低沉的宠溺语气却让她瞬间从头红到脚,他说:“她是我家的小朋友。”

最后,萧先生还是要了一杯芝士草莓碎冰冰,原本打算让给陆濛濛喝,却经不住她软磨硬泡,勉勉强强地喝了一口。表面波澜未起,实则惊为天人。他紧紧盯着吸管很想再尝一口,却碍于自己刚才狂妄的那句“谁会喜欢喝这种粉红色的不明**”,只得暂时按兵不动。陆濛濛一口一颗珍珠地撮着奶茶,看萧先生眉头紧锁的样子,还以为是草莓碎冰冰太难喝了,大大咧咧地伸手来拿,就着萧先生的吸管喝了一口,道:“挺好喝的啊。”

萧先生被她的举动震惊了,耳朵瞬间充血:“你怎么喝我的?”

陆濛濛愣了:“我以为你嫌它难喝……这个好贵的,别浪费了嘛。”

他有点闹小情绪了:“谁说我要浪费了?”

“那我喝都喝了……大不了我的也给你喝一口?”说完,陆濛濛当真拿起自己的原味奶茶送到他面前,其实陆濛濛吃准了他不会喝,毕竟神明大人高岭之花的设定摆在那里呢,要是……

还没想完,萧先生微一颔首,薄唇含住了她的吸管,浅棕色的**从管身流过。他浅尝辄止,皱眉道:“太甜了。”

陆濛濛瞠目结舌,此刻她终于领会到他的心情了,脱口而出一句:“这是我的吸管!”

萧先生拿回他的草莓碎冰冰,明明也红了脸,却还用一切如常的口吻道:“不是你让我喝的吗?怎么,现在知道害羞了?”

“谁说的!我……”陆濛濛百口莫辩,真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啊,她明明以为他不会喝,还想趁机揶揄他一把的,怎么现在心跳加快的反而成了自己啊?

“我以为你会嫌弃我的!”

萧先生像是在博弈中扳回一城,施施然指指草莓碎冰冰的吸管,看着结结巴巴的陆濛濛,说:“你不介意,那我也不介意。”

陆濛濛深知是自己大意了,却抑制不住脸上升腾的温度,赶紧埋下头继续喝奶茶,好长时间都没好意思抬起头来。

一起在奶茶店消磨了一小段时间,萧先生嫌这里人多嘈杂,催着陆濛濛快些喝完回家。刚才帮他点单的店员小姐准备下班了,和同事们说着一些“承蒙关照”的话,应该是离职前的最后一天上班了。预知力没缘由地显现作用,视线一恍,适时为他补上了店员小姐离开后的画面:一个抱着花的男人匆匆忙忙地推门进来找她,最后因为错过只能怅然若失地离开。

大约是一位每天都傻乎乎地来光顾,却从没有勇气向店员小姐说明心意的顾客。

萧先生转身想回到座位上,正巧碰到跟过来的陆濛濛。他随手揉揉她的脑袋,轻声道:“下场雨吧。”

这个充满温情的动作让陆濛濛失了神:“什么?”

“我想等会儿再回去。”

“那为什么不自己下?”

“我现在心情很好,不会下雨。”

和她在一起的时候,好像一直都是晴天啊。

陆濛濛乖乖坐到他对面,正准备祈祷时又忽然想起一个问题:“你不是说老是改变天气对我没好处吗?”

“现在是在做好的事情。”

她便不再追问了,闭眼默默祈祷,黄昏的天空很快褪去了金灿的落霞,轻纱样的细雨在一片朦胧中落了下来。连续多日的晴天突然转雨,没带伞的店员小姐果然被困住,带着无奈的笑意留在前台,给轮班的同事打打下手。萧先生抬眼望进雨幕中,弥漫天空的小雨纯粹地下着,没有丝毫阴沉悲凉之感,和陆濛濛的眼神一样坦率清明。

他说:“就当是一起送给店员小姐的礼物吧。”

陆濛濛如堕云里雾里,这时奶茶店的门被推开,响起一阵清脆的风铃声。她收回目光看去,捧着花的男人浑身湿透,眼神却是笃定而清亮的,定定地望着柜台后惊呆了的店员小姐,双方都有些手足无措地打了声招呼。

不善言辞的男人涨红了脸,终于鼓足了勇气。他对店员小姐说:“你不是问我,为什么每天喝同样的饮料都不会觉得腻吗?我其实有答案。不是因为这家店,不是因为刚好顺路,也不是因为我是咖啡因“脑残粉”,而是因为,每一天看见你的笑容,都会让我有想要好好生活下去的念头,是欧阳小姐你带给我的,每一天都不同以往的阳光。”

随后便是一句沉甸甸的喜欢,是眼泪,是欢欣,是属于恋人间柔情蜜意的拥抱和亲吻。这原本是无法送到她手中的礼物,但神明不介意拿掉那些无谓的阻滞和波折,及时为她打开这份惊喜。

目睹了全程的陆濛濛终于明白了萧先生的言下之意,又惊又喜地望向已经起身向外走的他,忙不迭抓起包包追上去。一前一后地路过那对情侣时,陆濛濛都能感受到他们周遭飘浮着的幸福的粉红色空气,她第一次发觉自己的特殊能力原来不是毫无用处的,像头一次打开一罐冰镇的气泡水,满心咕噜着的都是带着开心的气泡。

三步并作两步跑到萧先生身边,他仗着腿长的优势简直举步生风,陆濛濛学着他的样子大步朝前走,还学电影里的性感女特工装模作样地撩撩并不存在的长发—这种事了拂衣去,深藏功与名的侠义风范,真是感觉走路都要带些风啊!

(5)

夜幕初临的时刻,正好是饭点,萧先生端着碗坐在主位上,眼睁睁地看着对面的少女和自己的副官打成一片,正相当熟络地一起玩着智能手机上的小游戏:少女眉飞色舞地讲解着规则,而向来恭谨严肃的副官连连点头应承,笑得像个慈祥的老父亲。

萧先生暗觉不妙,开口和欧副官说话,显然是没话找话:“副官又不需要和人类打交道,怎么用得着手机这类东西?”

“大人不当家自然不知,现在各界都在使用人类科技,而下官要替大人接洽各界的事物往来,就难免要用到一些。”

萧先生莫名觉得噎住,只能悻悻地说一句:“辛苦副官了。”

陆濛濛发觉他尴尬,问他:“萧先生,你要玩玩吗?”

他收回目光,神色自若地夹起一片生菜:“我不会让现代科技侵蚀我这最后一片净土的。”

陆濛濛早料到他会这么傲娇,和欧副官交换了一个眼神,不约而同地耸耸肩。观察到他们小动作的萧先生微微眯起双眼,不禁开始反思:他们之间的阵营,是什么时候变成眼下这样的?追随他近千年的副官,怎么就忽然倒戈去了对面那个小朋友那里?

首先,是陆濛濛照例来蹭饭。欧副官喜欢她来做客,有说有笑的,显得屋子里没那么寂寞。他们回到神庙时欧副官正好在布置晚餐,欧副官看萧先生穿过符阵回来了,还停下动作故意打趣他:“大人这次怎么没有脸红?”

他想起自己前几次去见她,都是血红着一张脸慌慌张张地逃回来的景象。那时面对欧副官甚是怀疑的追问,他还死要面子地不肯承认,独自在客厅团团转了好几圈才冷静下来。

这可不能让她听见了,萧先生赶紧装作咳嗽掩盖住欧副官的声音。欧副官这才看见穿过移换阵来的陆濛濛,连忙放下碗筷迎过去。热络寒暄间欧副官像是想起什么来,步履匆匆地去书房把神界寄回的婚约信取了过来。

大红的宣纸,厚密的金墨书了八个楷字:嘉礼即成,良缘遂缔。

按理来说,萧先生看到那封信时应该是如释重负的。堂堂清淮大地的守护神,千年未曾入世了,却偏偏成了那个小朋友的贴身保镖,必须得寸步不离地守着、护着,生怕她有什么差错,生怕哪一个瞬间走了神,就再也见不到她那张傻笑着的脸。他几乎都忘了,自己会这样做的原因,是希望她活下来,希望她能解开自己身上千年的诅咒,他不过是想利用她得到解脱。

但是那一刻,他脑中的第一个念头不是以上种种,反而是一句带着欣慰的“那她就不会有危险了”。

怎么会这么想?实在不能理解自己,抬眸看到陆濛濛喜形于色的模样,叹一句这丫头实在没心没肺。欧副官话家常一般和她聊着神界婚书的逸闻,最后一句是:“陆小姐,您现在可是萧先生合法的未婚妻了。”

像是往他脑子里劈了个响雷,萧先生愕然地望过去,和陆濛濛讶异的目光在空中交汇了半秒,不约而同地像鸵鸟一样把脸转开。她用手里萦着墨香的红纸半遮住发烫的双颊,小心翼翼地抬起眼眸,问欧副官道:“大叔,我是不是不会被修正了呀?”

欧副官微笑着点头,她甚是惊喜,追问道:“那大叔,我以后还可以来吃您做的饭吗?”

欧副官很高兴,她像有着什么神奇的力量一般,只要一靠近她,无论是谁都会被她的笑容感染。欧副官说:“当然了,随时欢迎你来。”

陆濛濛的欣喜更上一层,不假思索地蹦出一句:“那我是不是还可以经常见到萧先生?”

欧副官一愣,险些笑出声,像是洞穿了她的小心思,故意把她的目光往梨木沙发上假装品茶的萧先生身上引,说:“我想,先生应该也很……”

萧先生那时莫名心虚得紧,不等欧副官说完,就硬着声音问了一句:“没事见我干什么?”

“想见就见啊。”她依旧很坦然。

“理由不成立。”

“想见你还需要理由啊?”

“谁见我都需要理由。”

他不知道自己是什么心态,随后她说了好多个理由都被他一一否决,眼看着她眼里的失望越积越多,欧副官难得的笑容也渐渐僵硬,但他就是没有松口答应。

世间万物是为了存活才会结下羁绊的,而他,每当身处在这座所谓的神庙之中时,就会清晰地感知到—自己是戴罪之身,是为了寂灭才存在的。

她只是一个什么都还不知道的小朋友,天真纯粹地活了二十年,是断然无法背负他身上千年的宿怨的。

所以事情就到了现在的地步,大家尴尬地吃着晚饭,欧副官为了安抚她随意找话题聊起了新买的智能手机,她尽管不高兴,也没有迁怒欧副官,仔仔细细地开始教欧副官使用。萧先生讨了个没趣,便不说话了,撂了碗筷钻进棋室,独自对弈到欧副官来敲门请他送陆濛濛回去。

这次他没有陪她,只画好了通往医院的符阵,示意她自己回去。陆濛濛有些小委屈,但最终还是没说出来,轻声说了一句“再见”,便走进符阵中消失了。萧先生望着逐渐湮灭的金光,一时有些难以言说的怅然。

确实没有再见的理由了,除非符咒显形,她来解咒。但那意味着的,将是永恒的寂灭。

(6)

萧先生的生活便由那夜之后再次归于平淡,准时准点地休息、用饭、看书、下棋,按着季节的变化陪着欧副官置办一些关于时节的小玩意儿,偶尔去人迹罕至的荒地散心,其实也就是站在那里吹风发呆而已。

以上种种,都是萧先生的料想,他料想应该如此,但现实是,他好不容易消磨完几天见不到她的日子,其间无时无刻不在在乎着自己的形象,生怕被她召唤过去却状态不佳,介意得连最能消磨时间的睡觉环节都取消了。那个傍晚,他正站在藏书室当中,摸着下巴在数米高的书架前委婉地询问欧副官:见面时拿着哪本书,会比较能显现出他的经天纬地之才呢?眼前忽然一黑。再回过神时,他已经站在陆濛濛眼前了。

果然,果然!她陆濛濛要是真的会乖乖听他的话从此消失,那才叫有鬼了!

说不清心里是窃喜、生气还是无奈,抑或全部都有,又或第一个最多。他向着眼前绑着高马尾的小姑娘凝眸。她今天穿了一件简单的白上衣,搭配深蓝色牛仔背带裤,简约之中透着清新灵动。好像黑了一些,好像还涂了点化妆品,他瞧不出多少门道,但看着怪隆重的,像是要见什么重要的人一样,目光触到他时一双眼睛倏然亮起,像藏着星星。他受用无穷。

萧先生似笑非笑地站在那里,陆濛濛怕他不高兴,抓住时间解释说:“我这次是有理由来见你的!我被皇陵博物馆录取了,明天就正式上班。我想着如果不是你的话,我现在还不知道在干吗呢……按理来讲是绝对要回报给你点什么的,但你肯定又会说我连命都是你救的,我……”

越说越着急,语速快得跟小机关枪一样,话里的逻辑却乱成一团。萧先生暗笑,故意打断她:“笨蛋,直接说重点。”

陆濛濛以为他不耐烦了,缩了缩脖子,细声道:“我就是想请你吃个饭……”

见他不语,她又赶紧解释道:“你千万不要觉得说,你帮了我这么多,我却只是请你吃顿饭之类的,我才不是那样的人!这顿饭钱是我这几天去兼职发传单攒下来的,虽然说请你吃山珍海味什么的还远远不够,但是大众价位的饭菜我绝对可以管饱的!而且我都想好了,我能为你做的事情不多,所以不管要付出什么代价,我以后都一定会帮你解开诅咒的……”

这就是这个笨蛋想破了脑袋才想出来的回报方法吗?傻乎乎的,明明自己拥有的也就一点点,却还是宁愿倾尽所有都要对他好。

萧先生目不转睛地看着她,瞳仁仿若清潭之下的黑宝石。最后,他叹了一口气,投降一般:“这些天,你就在想这些吗?”

“不止的……”

“还想了什么?”

她没有一秒犹豫,忽闪的眼睛里缀着真诚的光斑:“想见你。”

萧先生感觉心上的堡垒轰然坍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