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她是带着神明的祝福,来到这世上的。”

(1)

清淮的秋天是永远都握不住的。天高而远,云淡而轻,它在某个白雾浓重的夜里溜来,到了闷热干燥的下午又寻不见踪迹了。昼夜温差大得令人咂舌,陆濛濛出门时热得只想穿T恤,和萧先生一块儿坐到江边餐区的时候,又开始后悔自己居然没多披件外套。

这家餐厅是白萱姐姐推荐她来的,以广式牛腩煲和甜米酒闻名,用餐时坐在露天餐区赏着江边夜景,沐着伴着食物的香气吹来的凉风,好不惬意。她兴致勃勃地翻着菜单,大手一挥,点了一个大号的牛腩煲和两斤甜米酒。本意只想陪她坐坐的萧先生有些诧异,他是不沾荤腥的,难道她打算一个人吃一个大号牛腩煲?

也不是没有可能。他接过陆濛濛递过来的菜单,有意无意道:“你的饭量,真是再一次超出了我的想象。”

陆濛濛先是一怔,猛地一拍脑袋—一见到他就高兴过头了,居然忘记说那件事了!

眼下直接说出口显然会很尴尬,陆濛濛决定采取曲线救国的方略,踌躇了一会儿才小心翼翼地发问:“先生,是不是有一句古话说,‘落其实者思其树,饮其流者怀其源’啊?”

他眼也没抬地点头。

“那,如果是我的老板,她自己本身生意就不好,但还是愿意雇我当兼职,我是不是也应该有所回报啊?”

再次获得正认真看菜单的萧先生首肯。

“那你觉得,我请她吃顿饭怎么样?”

“不错。”随意的一句回答,萧先生发觉她显然话里有话,于是抬起头来反问了她一句相当致命的话,“你很有钱?”

“没钱没钱,请完这顿就成穷光蛋了……所以先生……”她眼里闪起狡黠的光,龇牙笑道,“我请老板一起来吃饭的话,你肯定不会介意的对吧?”

原来是挖好了坑等他跳呢!萧先生一噎,答应也不是拒绝也不是,这回他又得跟什么人类打交道?陆濛濛看他脸色变了,赶紧给他打一针强心剂,说:“你放心,老板从小看着我长大,对我特别好,她的店就在我爸爸家附近……”

看着陆濛濛绝对信任对方的表情,萧先生觉得心里有些怪怪的,皱眉问:“男的?”问完自己都觉得有些不可思议,他在乎这个做什么?

“不是!我怎么可能和男人一起吃饭啊?”

萧先生心里突然起了个小疙瘩:“我不是男的吗?”

“不不……我的意思是,我和男人吃饭干吗还叫上你呀?”那也太不厚道了,她今晚就只是想和重要的人一起分享一下自己被录取的小开心而已嘛……

陆濛濛急着解释,没发觉自己的话单拎出来听有多怪异。萧先生的脸色越来越沉:“怎么,我像是会碍着你跟男人约会的样子?”

“我不是这个意思……”

萧先生不想显得太过在意,退了一步,冷冷道:“放心,如果千年玄铁难得开窍,我自然是会祝贺你的。”却没想到一说出来,语气中满满的酸意。

陆濛濛哭笑不得:“我开什么窍啊?”

“谁知道?去面个试也有男人搭讪,也该到了开窍的时候了。”

陆濛濛有些委屈,她知道萧先生是生气了,但这生气的点也太奇怪了吧?实在无力辩解,她只得回驳道:“那要论起这个……你长得这么好看,还活了这么长时间,肯定也有不少女孩子喜欢过你吧?”

“没有。”

陆濛濛还在置气:“那肯定也有不少女孩子和你搭过讪!”

萧先生微微一顿,稍作回忆后如实回答:“倒是有过一个。”

陆濛濛脑子里“轰”的一声,嘴巴比脑子反应得更快,问:“谁?”

他的回答依然简明:“我第一次用神符救过的那个人。”

原来……那也是个女孩子啊。主动和他搭过话,他后来还愿意用神符救她,想来应该交情不浅吧。那难怪他之前会说什么“人神通婚的后果是神眼睁睁地看着心爱的人死去”,是不是在说他和那个女孩子之间有过那么一段风花雪月?深刻到时至今日也依旧让他念念不忘?

陆濛濛越想越觉得心里头直泛酸,像打翻了个什么奇奇怪怪的小瓶子,溢出来的情绪在心头产生奇怪的化学效应。她力作淡定想掩饰自己,干笑了一声,从容道:“不错啊,听起来还怪浪漫的。”说完又觉得有些委屈,为什么她就是千年都不开花的玄铁,他反而能花前月下搞浪漫?便又说道,“不过谁还没遇到过一点忘不掉的浪漫事儿呢?我啊,幼儿园的时候就收到过花哦。”边说边露出有些小得意的神色,时间虽然是久远了一些,但那确实是她唯一一次真实地知道一个男生对她的心意,幼稚又青涩。

那是他们班上最好看的男孩子,就住在姥姥家后面,圆眼睛白皮肤小酒窝,长得那叫一个好看到超越了性别。虽然那时陆濛濛连前后鼻音都分不清,一直把他的名字“林令”读成“林林”,他也不恼,还是笑得软乎乎地把所有好吃的好看的都送给她。

萧先生安静地听完,眼底渐渐结出一层寒意,最后淡定地开口一语击中要害:“是吗?那你怎么现在还单身?”

陆濛濛果然失语,弱弱地补完结局:“初中的时候他们家搬走了,就失联了……”眼看就要全盘皆输,她甚是不甘心,愤懑地挣扎着说了最后一句,“那又怎么样?也完全不影响他成为我心里的白月光啊!”

这话一出,萧先生忽然抬起眼睑深深地直视她,漆黑的瞳仁情绪交杂,是陆濛濛看不懂的东西。她顷刻间哑口无言。

半晌,他淡淡地吐出三个字:“挺好的。”

两小无猜,无时或忘。说她不解风情是错的,改用“心有所依”四个字才对。

陆濛濛心里一空,低下头去,她不知道事情怎么会发展到现在这样,不知道说什么才能挽回眼下的局面。

“也见不到了……”她说。所以,那只是一个残存在回忆里的旧人而已。

萧先生未答,服务员端上小菜来,她轻声道谢。他又问:“那为什么忘不了呢?”

“也不是忘不了……”她说这些只是为了气他而已……

“那是什么?”

“我也不知道……可能是怀念?那时候一群小伙伴玩公主与恶龙的游戏,他救了我呢。”

“我也救了你。”

像是忽然听到心里紧绷着的一根弦断了,余音震得她心脏发麻。萧先生意识到自己这句话越界了,有些无措地收回目光,拿起手边的玻璃杯灌下一大口水。

“我也不会忘记你的。”她忽然开口,萧先生猛地抬眸,看见她带着点小情绪委委屈屈地拨弄着盘子里的小菜,仿佛刚才说话的人不是她一般。

萧先生没有说话,只是目不斜视地望着她,嘴角跟着她勾起淡淡的笑意。倏忽起了一阵风,像是从江面上吹来的,却夹杂着些腥咸的海洋味道,随着周围的景致都融进夜里,只有她柔柔地发着光。

“笨蛋……”

万般无奈却充满宠溺的一句话,陆濛濛终于没憋住,嫣然笑开。萧先生被她笑得没了脾气,一次吵架就这样莫名其妙地开始,又莫名其妙地结束了。

汤汁浓厚的牛腩煲被端上来,牛肉的香气扑鼻而来。陆濛濛食指大动,萧先生却像忽然感知到了什么奇怪的事物,蹙眉片刻,冷笑道:“这年头怪事可真多。海妖不在深海里躲雷达,反倒跑来我的淮江里游泳了。”

这话让陆濛濛迷惑不已,心下感应到什么一般侧脸往店内看去,恰好见到气喘吁吁的白萱推门而进。

(2)

依旧是比得过任何画像中描摹的绝世美人的脸,波西米亚风的吊带长裙,纯黑的长发随着步伐起落飘逸飞扬,一眼看去感觉她不像世间凡人,倒像个极美艳的妖。白萱在其他人情难自禁的注视中奔来,坐到陆濛濛身侧后连呼吸都没来得及平缓,忙不迭道歉:“小濛,我迟到了,抱歉抱歉……”

陆濛濛忙说没关系,在姐姐喘气的空隙给她倒了杯温开水。白萱接过来正要喝,余光扫到桌角放着的冰镇甜米酒,直接捞过来就着瓶口猛地一灌。冰凉甜腻的**从喉道滑入,醇厚的酒香瞬间将疲倦一扫而光。她擦擦嘴巴,舒了口气,尝试着继续解释:“刚才路上有点堵……”

萧先生忽然笑了,陆濛濛讶异地抬眼看他,他正看戏一般抱着臂,凉凉道:“从西海到这里要路经三处水利站、五处大坝和二三十座大小桥梁,何止是‘有点堵’啊。”

白萱神色一僵,小濛倒是给她打过预防针了,说这位神是个嘴硬心软的主儿,但怎么一坐下就揭人老底?看来“心软”只是在小濛那儿,对别人就只剩一把不饶人的嘴了。

“你就是那位萧先生?”白萱眯起眼带着警惕打量着对面的神明,面对陆濛濛时的娇憨表情顷刻散尽,毫不客气地反讽道,“业朝太子,清淮之神,我倒是听说了不少你的事。”当然,不只是从陆濛濛口中。

萧先生岿然不动。他从不和这类印象里劣迹斑斑的“人物”客气,再说论怼人他几时输过?他施施然回敬一句:“哦?我倒是对你的事毫无兴趣。不过……关于你的族人,这千年来我倒是了如指掌。”

白萱仿佛被刺中痛点,身上寒气越盛,弥散出一股清冽的霸道,宛如深冬的雾。她确实是他话里的那族人没错,但她和她的族人不同,不仅不厌恶人类,更不想对所谓的神族俯首称臣。她今晚明明是来陪她的小濛吃饭的,才懒得和他虚与委蛇,直截了当地怼回去:“我看未必。一个只在位了千年的人神,连自己前世究竟是为什么死的都弄不清楚,又遑论什么了解繁衍了千万年的海妖一族呢?”

他没忍住嘲弄的笑意:“显然你听到的不过是些市井传闻。”他是为什么死的?千年前的钟山之战,时间流淌过的每一刻每一分都烙在他的血肉中。

一旁的陆濛濛被这一段对话里的信息量震得目瞪口呆,他们当真是第一次见面吗?这要说是世仇相见她都信了!

“什么太子?什么海妖?你们在说什么?”

萧先生和白萱皆愕然地看向她,异口同声:“你不知道?”

“我应该知道?”

萧先生冷漠地扫了一眼噎住的白萱,眼中的不悦更多,反问陆濛濛:“你这么信任她,她却连自己是谁都没告诉你?”

白萱气得几近咬碎银牙,恶狠狠道:“彼此彼此罢了!”

陆濛濛傻傻地坐在那里,忽然觉得自己就像局外人一般,眼前被她视作最亲近的两位朋友,此刻竟然陌生得像是从未互相了解过。

她呆呆愣愣地望着白萱,重复了一句刚才的问话:“什么太子?”

白萱很紧张,生怕说错话伤害到陆濛濛,期期艾艾道:“小濛,我也不是特别清楚……只是刚才来的路上遇到一只千年老龟,聊起清淮之神的事情,他老人家说这位神的前世和海妖有纠葛,我……”

这回轮到萧先生疑惑了:“我前世何曾与你们有纠葛?”

白萱正急着这头呢,哪有空管对面那个罪魁祸首,没好气地甩了一句:“我怎么知道?那老海龟说话慢得要命,我这头赶着时间,哪儿有空听他说完啊?!”

陆濛濛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只听到自己的声音干巴巴的:“所以呢?”

白萱不知作何解释,萧先生知道陆濛濛生气的缘由在哪儿,主动接过话去,是一贯沉稳冷静的语气:“我前世是业朝的太子,名唤萧祁润。”

啊,原来他就是萧祁润。真正听到了答案反而没什么多大的感觉,她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到是在这样的情况下得知他的名字。

陆濛濛呆若木鸡地点点头,再看向白萱:“你知道?”

白萱艰难地从喉里挤出一个“嗯”,其实也是那个老海龟说的,她听了个大概,心里都不曾知道萧后面到底是哪两个字。而陆濛濛心里却微微一闷,像是被打了一拳:原来只有她不知道啊。

她眼里的光熄去了一半,又问萧祁润:“那你说什么族人?”

他漠然地扫了一眼惶惶不安的白萱,眼神仿若洞穿一切,镇定答道:“海妖族。”

三个字如雷贯耳。白萱终于坐不住了,神色慌张地握住陆濛濛的肩膀,说:“濛濛,我不是有意……不,我是有意瞒着你的,我只是希望你能有一个平凡幸福的人生,而一个普通人是不需要知道这世界上存在什么海妖和神明的,我……”

陆濛濛再次清楚地听到了“海妖”两个字,白萱感觉自己手掌下的肩膀细微地抖动了一下。

清淮大地广泛流传着关于海妖的传说。

据传在西海之外,有海妖一族,鱼尾人身,水居如鱼,登陆为人,性恶若猛兽。海妖一族聪敏异常,却极度仇恶人类,上古神话中记载过多次海妖上岸屠杀人类的战事。直到现代,“海妖”也依旧恶名在外,还是老人拿来吓唬小孩的那类“怪兽”一般的存在。

白萱看着陆濛濛煞白的脸,心疼极了,伸手想抱她:“小濛,你不要怕……”

陆濛濛反手握住白萱的手腕,生生阻止了她的拥抱。这个从没有过的疏离动作惊住了白萱,她愕然地望向陆濛濛的手,视线正好落在陆濛濛手腕上的符咒上。

前些天濛濛来做兼职,因为天气暴晒而一直穿着防护的长袖外套,白萱没心思也没机会去注意她的手腕。飞鸟状的符咒向来是专属神族的特殊印记,濛濛手上这个虽与朱雀神符大相径庭,但偏偏白萱认得—二十一年前,她曾受挚友所托,去调查这个来路不明的符咒,虽然最终一无所获。

白萱愣怔在原地,想法千回百转,磕磕绊绊地问出一句:“难道……是因为你们订婚了,小濛才会有这个神族符咒?”

陆濛濛缩回手,摇头细声道:“很早就有了。”

白萱百思不得其解:“那也不会是遗传啊?我记得小濛出生的时候没有的……”

陆濛濛精准地捕捉住了关键词:“遗传?”

“对。吟薇手腕上有一个一模一样的符咒。仔细说来,应该是怀上你之后才突然出现的。”

(3)

如雷轰电擎一般,陆濛濛清晰地感觉到大脑发出的容量不足的警报信号,所有的字节都在瞬间融成了糨糊。她对妈妈了解不多,只知道她年轻时去海滨城市上过大学,回家之后和姥姥姥爷一起打理家里的小诊所,在一个偶然的机缘下与大学同校的爸爸重逢,平平淡淡地恋爱结婚。妈妈的名字相当符合她出生的那个诗意年代,唤作周吟薇。

饭桌的气氛因为陆濛濛的沉默而逐渐凝固,只剩沸腾的牛腩煲还在不知疲倦地翻滚着。萧先生迅速排除了多种可能性,看向白萱:“你说的吟薇,是不是上过钟山采苍洱草?长发,很瘦,鼻尖有一颗朱砂痣?”

白萱眼里写着惶恐:“你怎么知道?你看过濛濛妈妈的照片?”那又怎么会知道吟薇经常去采什么草?!

萧先生心里有了答案,众多谜团旋即迎刃而解。

“二十多年前,我在钟山救过她。”

(4)

二十年前的雨日,惊蛰,春雷化雨,万物更新。

春耕伊始,这是人间最希冀下雨的时节,也是钟山苍洱草经历漫长的冬藏之后破土而出,最佳的收采时节。苍洱草不是什么名贵草药,入药可治春藓,在钟山山峰附近与苔藓共生,带刺,有剧毒。

那日的萧先生不过依惯例出来巡察节气,白衣素裤,在雨幕中高林里任意踱步。听见草丛里的窸窣声时,他原本想立马遁离,却在闪身前就感受到那股属于人类的目光,不得已刹住神力,顺带收起遮雨的神术。他听到那个人心里此起彼伏的各种声音,挂念着家中父亲的藓病,揣测着他这个怪人的身份。他假装无事一般快步走着,以求尽快离开那人的视野。

不幸的是,那人竟然跟了上来。步履轻盈,该是个很瘦弱的女孩子。他走了一段发觉甩不掉,停下来想要试探她是否真的有意跟踪自己时,她三两步追了上来,气喘吁吁地踮起脚用伞遮住他头顶的雨,笑容很干净,鼻尖的朱砂痣衬出一种文弱的美感。她问:“你上山怎么不带伞?迷路了吗?”

萧先生不说话,准确而言,他几乎已经忘了要怎么和人说话。那女孩见他不答,也没追问,给他指了下山的路,又从包里摸了把小伞送他,再没说什么就走了。

这是他头一回被人类撞见,心中难免有些不安,急忙往结界附近赶。到山峰附近,他忽然听见一声惊恐却短促的尖叫,像是那个女孩的声音。顺着声音来处往前走了几步,他看到斜坡下摔在一大片苍洱草上的女孩,血液的红和苍洱草的青交缠成一片。

他本想袖手旁观,但转身之前瞥见她死死护住腹部的手,那是个尚未发芽,还未正式被家人知晓其存在的新生命。

一尸两命,殁于深山巨谷当中,实在过于残忍。春天是属于新生的季节,这个生命若能延续下去,约莫在来年初春面世,也一定能成为一个如春般明媚纯净的人。

于是,他心生恻隐。

周吟薇在山脚附近的凉亭醒来,雨还没停,一片雨雾当中寻不到人烟,原本的背包和雨伞都不见了,手边只有刚才送给一个英俊男人的小伞,还有一把绿茸茸的苍洱草。

她想起那个男人的脸,冷峻非凡,绝非池中之物。

意识到这件事非同小可,惊骇不已的她赶回家里想告诉丈夫这件怪事,但无论尝试什么方法,都没办法说出关于那个男人的只言片语,仿若被什么怪异的力量封印住了。

大概是神明的意思吧,她便闭口不提了。

她想起自己摔下山后剧痛的小腹,赶去医院检查,万幸孩子保住了。随着这个消息一同被发现的,还有她右手手腕上仿若刺青的符咒。拜托白萱追查无果,周吟薇直到最后都不知道这符咒究竟有何含义,不知道孩子生下的那一刻是否符咒便如烟消云散,但她唯一确定的是,那是一位至善的神明。

她的孩子,是带着神明的祝福,来到这世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