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神会一直以他的方式,守护着善良的人们。”

(1)

再次穿过移换阵,不费吹灰之力就从钟山山顶抵达姥姥所在的医院,陆濛濛不由得由衷感慨起萧先生这极其省钱省时的超能力来:要是能把她改变天气的三脚猫功夫换成这个,那她能省下多少交通费啊?

这种肯定会招神明大人嫌弃的想法自然不能让他知道,陆濛濛从到达的偏僻角落探出头去,发现自己正好身处姥姥所在的楼层,这接送服务可谓是相当到位。

“走吧。”她招呼萧先生往病房走去,他可是答应了副官大叔,在她的命格全然改变之前都要负责保她周全的。

萧先生却没动,像是有些犹豫,半晌才说:“我就在这里等你吧。”

“可我今晚都要留在这里陪姥姥呢。”

“那我先回去……”

陆濛濛赶紧折去拦住他,发觉他甚是不自在的样子,忍不住坏笑道:“哎,你该不会是害羞吧?”

他立马红了耳朵:“谁……谁说的?我怎么可能害羞啊?”

“那你干吗不去啊?”

“我……我是觉得,这才认识多久就去见你家人,发展得未免太快了点!”

陆濛濛眼看着他面颊上散开的可疑绯红,抓住机会继续痞痞地调戏他:“我们都有婚约了,你还在乎这个啊?”

“你……”

萧先生面如火烧,“你”了半天没个下文。眼看就要奓毛了,陆濛濛赶紧见好就收,安抚他道:“冷静,我的意思是你来都来了,顺带见一见而已,又不是让你以未婚夫的身份上门去,我跟我姥姥说你是我的朋友就好啦。”

萧先生听后表情有些微妙,像是第一次听到这种说法一样,眼睛慢慢地眯起来:“朋友?我,和你?”

在他看来,同学为朋,同志为友,“朋友”二字间的羁绊可不比知己少多少。

陆濛濛见他眉头微皱,以为他又没来由地嫌弃,撇嘴道:“那我怎么说?说你是我的救命恩人……啊不,救命恩神?”

萧先生再次沉默,他实在找不到理由拒绝,也实在找不到理由走出去。他已经有很长很长一段时间没有置身于喧嚣的尘世之间,和人类有近距离的接触了,这下突然让他和她一起去见姥姥,实在是……

“濛濛!那是我们家濛濛吗?”老远传来一句呼唤。萧先生还没反应过来,又惊又喜的陆濛濛就立马抓住他的衣袖,一用力就把他从那个灰暗的小角落里拉了出来,快步奔向刚出病房没多远的姥姥。

萧先生第一眼看到的是走廊里满目的阳光,穿着各色衣物的人们在忙碌着自己的事情,唯有不远处一位坐在轮椅上的银发老妇望着他,笑眯眯的神情里写满惊喜和慈爱。

他倏忽觉得心里有什么坚硬了很久的东西崩掉了一小块,像是结痂的伤口终于开始脱落,显露出新的柔软的皮肤。呆呆地跟着陆濛濛去到姥姥面前,听着她带着浓浓的笑意骄傲地向姥姥介绍他:“姥姥,这位是萧先生,我的朋友,顺路来看看您。”

姥姥听后眉开眼笑,已经很少有人特意来看望她了,她像被隔离在一个叫医院的孤岛上,尽管记忆越发模糊,但仍然知道见到的其实都是相似的脸。她向来最喜欢濛濛带朋友回家玩了,濛濛在朋友身边展露出来的笑容,瞧在眼里就像颗光芒四射的小太阳。但带男孩子来看姥姥,这还真是头一回呢。

姥姥顾不得手上还扎着输液管,赶紧伸手去拉眼前高瘦的男孩子,笑道:“有心了,有心了……”说着瞥到他手腕上的发圈,一怔之后心中更喜,“这……这不是……”

老人家激动得话都说不清楚了,萧先生被姥姥这样亲昵的动作暖得不知作何反应,陆濛濛连忙解释道:“姥姥,不是,我们真的是普通朋友而已!”

姥姥握着萧先生的手收得更紧了,满是皱纹的脸笑意更深,自言自语一般的语气,模糊道:“谈朋友也是朋友嘛……小萧今年,多大了?”

有些茫然的萧先生回过神,随口胡诌了一个答案:“比陆濛濛大九……九岁……”

姥姥惊讶地瞪大眼睛,望向背后推轮椅的陆濛濛,道:“濛濛今年……”

陆濛濛知道姥姥算不过来,顺着萧先生的话给姥姥解释道:“萧先生说他三十岁呢。”

姥姥显然不信,和疾病纠缠已久的语言中枢拼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只得拍拍萧先生的手,说:“不……不像啊……”

确实不像,这人看起来嫩得一掐一兜水,事实上比陆濛濛还要大上个九百来岁呢……

萧先生权当受了夸奖,微笑道:“谢谢。”姥姥仍然握着他的手不肯放,这是姥姥生病之后对待客人的一贯方式,若是遇上几十年的老朋友来探望,更是会一边拉着手一边抹眼泪地话家常。人老了,又生着病,面对难得的关怀总归会变得更加敏感些。

三人一同往病房走去,姥姥继续抛出中国式话家常必问的连环问题,语不成句地问他的籍贯,关心他在哪儿工作。

萧先生对这样的问题完全没有准备,侧脸给陆濛濛一个眼神,她即刻心领神会地抢答道:“姥姥,他是清淮人,还是个公务员呢,特别能给社会做贡献的那种。”

这是个什么答案?什么公务员?他连人都不是,怎么就成了能给社会做贡献的公务员了?

但姥姥显然对这个答案非常满意,老一辈的人对有正当稳定工作的孩子向来有莫名的好感,连连点头道:“好,好……”

这时恰好回到姥姥的病床前,她伸手从摆在床头柜上的点心盘里抓来几颗花生酥糖,尽数放到萧先生手里,慈爱道:“好孩子,吃点心……”

萧先生看着手里的三颗透明包装的酥糖,感觉整个人都被善意包围,一切恍若隔世。陆濛濛瞧出他神情有些不对劲,以为他是不习惯姥姥的热情,便笑着钻到他和姥姥中间,不着痕迹地把他推出了姥姥可触及的范围内,还一边解围道:“姥姥,我们吃过饭才来的呢。”

姥姥后知后觉地点点头,又看向萧先生。他马上会意,道:“我也吃了。”

陆濛濛像个炫耀自己在幼儿园得了小红花的小朋友一样蹲在姥姥面前,眉眼都是稚气的笑意,酒窝深深,补充道:“我们一块儿吃的。”

姥姥也笑开了,甚是欣慰地捏捏她的脸:“好,好,有伴就好……”

萧先生大概能明白陆濛濛要让他来见见姥姥的用意了,兴许是要借他的存在来宽慰这位即便病得话都说不完整,还牵挂着孩子有没有伴一块儿吃饭的老人家吧。

向来冷淡疏离的眼睛里慢慢涌上一些温和的笑意,连声音也不自觉地轻了,他越过陆濛濛望着姥姥,说了一句:“谢谢。”

姥姥很高兴,乐呵呵地点头。陆濛濛趁机扶姥姥坐回病**,再按照惯例打开电视给姥姥看戏曲频道。对面床的奶奶招呼她去吃水果,萧先生趁她没留意悄悄退出了病房。直到姥姥睡午觉,陆濛濛才得空去寻他,一出病房就看到萧先生正坐在过道椅上,低头望着手里的酥糖发呆。

陆濛濛轻咳一声,他抬头看过来,陆濛濛抿嘴笑说:“这是我姥姥最爱吃的酥糖,可不是谁都能分得到的。你要是不尝尝,就真的错失了人间美味噢。”

他若有所思地点头,轻声道:“我的皇祖母也最喜欢吃花生酥了。”

陆濛濛想起他给她羊脂玉雁时说的话,脑子里不自觉地开始想象他皇祖母的模样,感觉一定是个和姥姥一样慈祥温暖的老人。她坐到萧先生身侧去,细声道:“你皇祖母一定很疼你。”

不知是不是眼眸低垂的原因,萧先生此刻的眼神显得非常温柔。他很难得地再次接过了话题,说:“是啊。每次去请安她都拉着我舍不得我走,重病在身却还是时刻牵挂着我的身子能不能好。但我和你不一样,没能陪她走最后一段路不说,死也死在她前头,让她独自承受了痛苦。”

所以当陆濛濛说不想让姥姥白发人送黑发人时,他才又动了恻隐之心吧。

陆濛濛第一次听他谈到他的死,心里莫名一紧,猛然想起车祸那夜铺天盖地的疼痛感,那是她离死亡最近的一次。但她毕竟被他救了,所体会的心情大概比不上真正死去时那种绝望和无助的万分之一。

“你……前世去世的时候多大啊?”

“二十一岁。”他嘴角含着些笑,却是苦的,下一句的痛感却更重,“皇祖母听说我辞世的消息,当场猝倒,不出一晚便溘然长逝了。”

陆濛濛不知还能说什么。二十一岁,明明是和她一样大的年纪,她不过在经历大学毕业的迷茫和亲人生病的困苦,而他却已经结束了一生。非但如此,灵魂却没有安逝,反而经历了更加痛苦的亲人离世和王朝覆灭……

“抱歉,让你想起伤心的事了……”

“不伤心了。再难过的事,反复回想了一千年都会麻木的。况且,按照轮回的历法来算,皇祖母早已转世,有了新的人生了。我应该为她感到高兴。”

那些对他而言重要的人,那些将他视作瑰宝的人,早就在时间的擦拭下消失掉了,他能做的不过是守着一些残存的痕迹,以此证明自己好像也存在过。说罢,他转脸看向陆濛濛,发现她的眼眸湿漉漉的,充满疼惜和酸楚,失笑想这丫头怎么还会为了整天欺负她的自己而难过。他没忍住抬手拍拍她的脑袋:“小朋友,好好照顾姥姥。”

陆濛濛闭了闭眼,换上轻松的笑容,应允道:“嗯,我会的。”

(2)

那往后萧先生再没在姥姥面前露过面,只剩陆濛濛在病房忙里忙外,但直觉清晰地告诉她,那位守护神就在她附近。

入夜后住院部逐渐安静下来,姥姥入眠后,陆濛濛抱着电脑到走廊去补刷落下的公选网课。这是她大学期间的最后一门课了,是为了凑够毕业学分才补选的一门“西班牙语入门”,虽然她对这门外语毫无兴趣,但看在学分的面子上,也只能硬着头皮听下去。

不过陆濛濛显然高估了自己的自制力,戴着耳机听了不到半小时就开始犯困,这一整天里积累的疲倦都在这时爆发,她眯着眼睛小鸡啄米般打起瞌睡来。眼看着脖子就要完全失去支撑力了,倏忽间有个走路没声的身影靠近,在她失去重心前倾时准确地伸手扶住了她的额头。陆濛濛迷迷糊糊中感觉到他手心的冰凉,鼻尖嗅到一阵冷冽的莲香,是萧先生身上特有的味道。

她艰难地睁开眼,果然看到萧先生站在她跟前,她顿时挣扎着坐正了。他看了一眼她膝上的黑色笔记本电脑,揶揄道:“这就是笔记本电脑?你们家祖传的吗?看起来年纪和我差不多。”

那可不嘛,她超低价从一个学姐那里买的,都数不清是第几次被转卖了,老旧得除了卡机会顺利发生之外,其余一切功能都要依靠运气才能运行。

陆濛濛发觉他是来闲聊的,放松了警惕,百无聊赖道:“要不是这几天赶着看网课,我早就让它光荣退休了。”说完随意一指,“护士站有不是祖传的电脑,你上那儿看去……”

“我不。”

她忽然感觉膝上一轻,笔记本电脑被他拿了去,萧先生坐到她身侧,饶有兴致地望着电脑屏幕上不停变动的课件。睡意再次缠上来,勉强着回答了他几个关于笔记本基础操作的问题,陆濛濛在残存的理智即将败北的时刻听到他最后一个问句,带着些许少见的迟疑:“陆濛濛,我们真的会是朋友吗?”

她蓦地睁开眼,看到萧先生正装出一副认真看电脑屏幕的样子,好像刚才问话的人不是他一样。陆濛濛莞尔,这位傲娇神明啊,总是以冷冰冰的面目示人,其实心里柔软得跟棉花糖没什么两样吧。

她毫不避讳地直视着他,走廊里亮白的灯光从她的瞳孔里折射出来,亮晶晶的。他告诉自己那不过是她一个很普通的眼神,可心里还是不由得猛地动了一下。

对现代人来说,“朋友”其实不是一个多珍贵的词,萍水相逢的人都能互加微信进入彼此的“朋友圈”,这些冰冷的现代科技让结下羁绊所需的条件越来越低。

陆濛濛回答:“在我看来已经是朋友了啊。而且还有很多超过朋友的部分。”

比如说他救过她的命,比如说缔结的婚约,比如说挂在她脖子上的羊脂玉雁,比如说这次他陪她来看姥姥。其实真正重要的,往往是这些超过“朋友”这个名字的部分,它们才是真正的羁绊。它们让他永远是他,而别人永远是别人。

萧先生轻哼一声,说:“我的朋友可没那么好当。”

“你之前不是说我是小朋友吗?那你多让着我点儿呗。”

他笑着睨她一眼:“你想得倒美。”

“长得好看当然也要想得美喽。”

萧先生侧脸看她,少女的神色极其灵动,他的嘴角不自觉地跟着弯出了一个很愉悦的弧度。片刻后,他才发出评论,道:“还行吧,不算丑。”

“想夸我漂亮的话可以直接说的哦。”

“‘不算丑’和‘漂亮’之间还差得很远吧?”

“对你来说肯定是一样的呀。”

他扭开脸否认:“才不。”

“啧,你就不能直接夸夸我吗?”

“你会很骄傲的。”

“你就不能允许我这么好看的小女孩有一点点小骄傲吗?”

“骄兵必败。”

“我又不去打仗!”

“人生如战场。”

(3)

九月的早晨好在不闷热,薄如蝉翼的阳光从窗外射进来,陆濛濛一醒来就看到光束里铺天盖地的小小尘埃。她想起今天要去市里的招聘会,一激灵坐了起来,发觉自己不知何时已经躺在姥姥病床旁的陪护椅上了,而笔记本电脑则安静地躺在床头柜处。

大脑开始正常运作时,潜意识里第一个蹦出来的是萧先生那张面无表情的脸。她跳下床从里到外把病房巡视了一圈,除了仍在熟睡的病友及其家属之外再没有别人了,估计他昨夜就回去了。洗漱后想起没刷完的网课,她随手打开电脑一看—课程页面显示全部视频已经看完,连作业和小测都完成了?!

她……她这是遇上会帮忙刷网课的海螺姑娘了吗?!

连忙再刷新一次网页,仔细确认过这的确是自己的账号之后,陆濛濛脑海里只剩下一行大字:该不会是他吧?!

想马上找他问问,却惊觉自己根本没有他的联系方式。难道要祈祷?那万一萧先生如她所愿地来了,诅咒却反噬,让他永远都不能见她怎么办?

陆濛濛瞬间陷入苦闷之中,吃早餐也味同嚼蜡。陆濛濛仔细地回想了前两次见到他时的情况,第二次在宿舍见面的时候,她是摸了手上的符咒,然后他就莫名其妙地出现了……

难不成,是这个符咒还有什么特殊的召唤功能不成?

想罢,陆濛濛一头钻进病房公用的盥洗室,握住左手手腕,脑海里回想着萧先生的模样,静默三秒后一回头—空空如也。

会不会是想得不够真诚?

她再次凝神,倒数之后再回头一看—仍是一身偏古式的棉麻衣裤,米色衬衣立领处的盘扣很精致。他有些讶异地站在盥洗室门后,白皙细长的右手上正拿着一本厚厚的书,看来是在认真阅读的时候猝不及防地就瞬间移动了。

陆濛濛见到他,没忍住惊呼道:“真的想见就能见到啊?!那为什么第一次不行啊?”

萧先生的视线扫向她的符咒,大脑自动开始回放刚才的思维活动。他原本很专心地在查着新词汇,发觉词典中的其中一个解释是:“十分明亮的,在黑暗中闪闪发光的”,他立刻想到了陆濛濛。然后,下一秒就发现自己已经置身在她面前。

难道……在彼此都想到对方的时候,他就会被这个符咒召唤到她身边吗?

这简直闻所未闻。但眼下事实正摆在面前,自从她出现之后,他确实遇到了太多太多以前从没出现过的情况,并且每一种情况都只给了他一种选择—那就是接受。

萧先生万般无奈地扶额,尽量委婉地给陆濛濛解释了自己刚才的想法。陆濛濛听后第一反应是“扑哧”一声笑出来,捂嘴道:“你刚才……在想我啊?”

萧先生的脸霎时爆红,还要力图镇定地转开脸,冷淡道:“没有,怎么可能。”

她权当没听见,凑过去继续追问:“你在想我什么啊?”

“我说了……没想。”

仍然自动忽略掉萧先生的口是心非,她眨巴着眼睛开始想入非非:“在想我可爱?长得漂亮?还是想,我真的就是你等了一千年的那个人,你注定是我的专属守护神?”说完亮着眼睛越凑越近。

明知道她是存心要捉弄自己,心跳却还是意外失控,萧先生连忙退了一步,用吐槽掩饰自己的失态:“自恋,没听说过什么专属个人的守护神……”

他再清楚不过,身为不死不伤的神,要负担的职责自然不仅是一个人的生死荣华。但后面这句无论如何都说不出口,否则总觉得在自打嘴巴。侧目看见陆濛濛干净可爱的笑脸,他又觉得脸上更热了,视线一秒不停地向周遭瞄去,看清屋内摆设后难以置信地又看回去:“上次在宿舍,这次在……”骨子里的教养不允许他说出某些俗气的词汇,他咽了咽,重新措辞,“洗手间?”

她都是在什么奇奇怪怪的地方想起他的啊?!

陆濛濛连忙摆手解释:“不是不是,这是公用的,不分男女。我这不是怕在病房里你突然出现不大好吗……”

萧先生气得哭笑不得,合上手里的书打算教她做人。陆濛濛趁机扫了一眼封面,讶异道:“你在看西语词典啊?你学过西班牙语吗?”

“你睡觉的时候学的。”

陆濛濛这才从见到他的惊喜中回想起自己找他的原因:“我的网课真的是你看完的啊?”她从来不相信所谓的入门课程会有什么实质作用,但他看完西班牙语入门课程之后,就真的入门了啊?!

“倍速看完的,顺手把首页的中阶课程也看了一些。不得不说,这种用统一规则拼写的语言还是比较容易认读的。”

这学习能力……

陆濛濛没忍住感慨:“你得亏成神了,要是人的话你也太聪明了。”

萧先生悠悠然地瞥她一眼,漫不经心道:“虽然不是很想自我炫耀,但我三岁能识字,四岁能诵,五岁作诗,六岁辨弦音。”

陆濛濛震惊了:“传说中的神童吗?”

他眼底有一闪而过的异样,但很快在冷漠的抑制下蛰伏下去,淡淡道:“传说中的过慧易夭。”

陆濛濛被这句话哽住,萧先生看了一眼反锁的门把,说:“我先回去,待会儿再来。”否则就这么出去,被别人看到了她也一样解释不清。

陆濛濛不知道他说的“待会儿”是多久,忙道:“我今天还要去找工作的呢,你把微信号留给我,有事的话我直接……”

萧先生波澜不惊地打断她:“我没有微信。”

“那……手机号码?”

“也没有。”

陆濛濛瞠目结舌:“你该不会还在用固定电话吧?”

“你觉得会有人给我打电话吗?”他皱眉反问一句,又说,“我不需要任何现代的通信设备。高速的虚拟沟通只会让个体与个体之间失去美感,你们现代人甚至已经无法体会什么是相思之苦了。”

你一个会瞬移的跟我说什么相思之苦……

陆濛濛没忍住腹诽了一句,收好手机,说:“那我总不能写信联系你吧?邮差能送到山顶上去吗?不对,等送到了我早就成灰了吧?!”

萧先生低眸看着她苦思冥想的模样,心下觉得有些可爱,没忍住学起她刚才故意调戏自己时的语气,问:“你很害怕见不到我吗?”

本以为这下能小小地报复她一回,轮到他来观赏她羞得不知所措的样子了,不曾想陆濛濛只是一愣,眨了眨眼,坦然答道:“对啊。”说完还停了一下,笑出两只又圆又深的笑窝,“我甚至希望你能一直在我身边呢。”

萧先生看着她眼里闪烁着的真诚光斑,知道她并不是在开玩笑,连忙告诫自己那颗怦然加速的心脏要冷静,却还是清晰地感受到脸上一股蒸腾而起的热气—完、完了,被反杀了!

而一旁的陆濛濛完全没发觉萧先生的小心思,她只是单纯地在想:当然害怕见不到你啊,你要是不在的话,我连自己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萧先生羞赧得不知所措,暗觉此地不宜久留,赶紧转身背对她画起了移换阵符。陆濛濛有些莫名其妙,看着他的背影问道:“那我怎么找你啊?你要是一直不想我,我也召唤不了你啊……”

他头也没回地穿过移换阵,只留下寥寥一句清清凉凉的话:“到医院门口等我。我待会儿来找你。”

他要陪她去找工作?

陆濛濛愣怔了一秒,一想到待会儿还能见面,心里就忍不住地雀跃起来。

(4)

冲出住院部大楼时已经接近八点,医院内人来人往,但陆濛濛还是一眼就认出了站在角落晒太阳的萧先生—的后脑勺。她抱着简历踩着高跟鞋气喘吁吁地奔过去,萧先生在看清了她的穿着之后,饶有兴致地打量了片刻,在陆濛濛红着脸整理包臀裙上的褶皱时,终于说出一句非常具有他毒舌风格的话:“你不适合穿这种衣服。”

陆濛濛的长相属于很有灵气的类型,有足够饱满的脸颊和细腻的肌肤,一双眼睛蒙着水光,睁圆时是一汪清泉,笑弯了是一轮新月,一眼看过去就是那种属于春天的,会穿着碎花裙跳着笑着踩水坑的元气少女。

她和所有二十出头的少女一样,年轻美好,充满活力,一旦套进了死板的职业装里,就生出一种小女孩偷穿了妈妈的衣服的违和感,像是生机勃勃的藤蔓猛地被无名的枷锁束缚住。

陆濛濛没想到一上来就是这么大的打击,嘴硬着想挽回一点面子,道:“怎么不合适?我是大人了,就应该穿正装见人的!”

这个说法在萧先生看来天然地不成立,他没管住手,轻轻敲了敲她的脑袋:“就是个活了二十年的小朋友,牙都没换完呢,做自己就好了。”

陆濛濛不甘心地顶了一句:“我小时候换过牙了好吗!”

他轻笑,哄小孩一般的语气,又带点讽刺:“好,真棒。带路吧,小朋友。”

“带什么路?”

“去找工作啊。”

陆濛濛好一会儿才明白他话里的意思,呆头呆脑地反问:“我们……不瞬移过去吗?”

他微微挑眉:“这是你的行程。你既然还没死,就得遵守人间的规则,用人间的方法去。”

陆濛濛一想到拥挤的地铁和人满为患的公交车,叛逆情绪难得高涨起来,撇着嘴问出一句甚是大胆的话:“如果我不遵守规则会怎么样啊?”

萧先生略一思索,答:“我这个级别的守护神,充当的是世间运行秩序的维护员,主要负责守护规则,制裁混沌。”

没吃早餐的陆濛濛听岔了:“馄饨?”这么一说肚子倒是饿了。

萧先生再次敲她的头:“敢不遵守规则的话,我拿你去做馄饨。”

好一个萧无情!

陆濛濛还没头铁到要和他唱反调,况且本就是他有理,她只能乖乖认命去等公交车。

进市区的专线本就热门,这一站上车的人更多,陆濛濛排的位置靠后,上车时车厢已经几乎满员了。慌乱中,她习惯性地从包里摸出公交卡一刷,再回头去看萧先生,他正站在刷卡机处,朝着陆濛濛无奈地把手一摊。

陆濛濛这才醒悟,别说是公交卡了,这位大人怕是钱都不带。她赶紧翻出几个应急用的硬币投下去,拉着萧先生闪身站到司机座后。挤成沙丁鱼罐头一般的公交车很快发动,陆濛濛站稳脚后抬头看萧先生,他正镇定自若地站在她身侧,眼神平静,落在爱心专座上一个抱着孩子的老妇人身上。

察觉到陆濛濛的目光,他收回视线,低叹道:“太近了。”

车厢里太吵,陆濛濛没听清楚:“什么?”

“他们靠得太近了。现在所有人的声音和意念我全听得到……”

这时,忽然有婴儿爆发出一声啼哭,其声音之嘹亮,直逼维塔斯的海豚音。抱着婴儿的老妇人急忙哄道:“不哭不哭,奶奶在这儿呢,待会儿就能见到妈妈啦……”

婴儿哭声没停,伴着各类说话声、手机外放声和汽车轰鸣声,整辆车像是一个行走的杂音盒。陆濛濛简直无法想象萧先生现在耳边的声音,而且如果追根溯源的话,他会在这里遭罪完全是因为自己……

心下有些愧疚,脑中灵光一闪,她翻出耳机递给萧先生:“我给你放音乐听,就不会觉得那么吵了。你喜欢听什么?”

原以为会有个“随便”之类的敷衍答案,他却认真答了题:“业朝杂剧。”

“大哥,我这儿没有一千年前的曲子。”

“那随便吧。”

到头来还不是一样!

陆濛濛怨念地点开自己的歌单,随意播放了一首最靠前的昆曲。姥姥喜欢听曲儿,她打小耳濡目染,也很喜欢细腻悠长的传统戏曲,反倒对一些人人追捧的流行音乐提不起多少兴趣来。

萧先生安静地听了一阵,神色有所缓和,看来号称“现代年轻人的氧气线”的有线耳机在神明那里也颇有用处。陆濛濛正有些小得意,他突然靠到她耳边说:“唱得一般。”

“这可是我最喜欢的版本!”

他放松了许多,似是在回忆什么,微笑道:“远不及从前。”

“什么从前?”

“有一年大寒,副官说山脚下有个戏班子冒雪唱戏,我兴起就去瞧了一眼,当时唱的就是这一折。那天我总预感会遇上谁,结果发现,也不过只有我在。”

弥天大雪,寒风尖啸,台下露天的观众席上积满白雪,方圆几里渺无人烟,只有寥寥一个常人所不得见的瘦弱身形坐在中间。

“有你在不就……”陆濛濛话没说完,恰巧刹车,碰不到扶手的她蓦地被惯力推了出去,好在萧先生眼明手快,一手把她捞了回来。陆濛濛吓得心都快跳到嗓子眼了,感觉到紧紧箍在自己腰间那只强有力的手,自己像颗小尘埃似的被他捏在手中,整个人莫名地眩晕。她后知后觉地站稳,萧先生俯身凑到她眼前:“你刚才说什么?”

她断断续续地想起刚才的话,微笑:“有你在不就够了吗?你可是守护神啊。”

他眼底染上暖意,收回的手轻轻敲她的脑袋:“笨蛋,赶紧扶稳。”

陆濛濛抬手去够头顶那根光秃秃的钢管扶手,指尖和管子完美错开,她幽怨地看向比扶手还高的萧先生:“我够不着……”没有拉手吊带的公交车简直太欺负矮子了!

萧先生没忍住笑,假意安慰她,莞尔道:“没关系,浓缩都是精华。”

陆濛濛气得作势要挥拳,又不敢真的打他,只能气呼呼地又收了回来,哼了一声,背对过去看窗外。

萧先生嘴角含着笑,在她的注意力离开之后,悄悄抬起手在她身后给她圈出一个安全范围—这样既能保护她不被挤到,又能及时在她失去重心的时候把她捞回来,还能维持住他的高冷形象,一石三鸟,心中甚是满意。

而后他看向前路,耳机里是余韵悠长的声腔,视线随着鼓点一恍,有关未来的场景忽然在眼前浮现,不顾一切地钻进了脑海里。

(5)

公交车继续平稳地向前行驶着,乘客有序地上车下车,除了一直没停息过的嘈杂声外,一切正常。路过跨江大桥时,一个一直在座位上打盹的中年男人突然醒来,惊觉自己坐过站了,急忙钻到前面叫司机停车。专心开车的司机无暇分神,便没有理睬他,那个男人得不到回应,态度越发恶劣,浓重的火药味钳住了大家的注意力,车内瞬间安静了下来。陆濛濛清晰地听到一句怒气冲天的脏话,那个男人气急败坏地踹了一脚司机手边的各类操控按钮,吼道:“老子让你停车,你听到没有?”

陆濛濛被这动静吓了一跳,原本嘈杂的车厢现在鸦雀无声,每个人都竖起感官密切关注着事态,却根本没有一个人敢站出来说话。跨江大桥车流多,一个不留神就容易出事故,司机不敢大意,紧盯着前路,礼貌而冷漠地答道:“公交车行驶中途不能停车,请您在下一站下车,折返回去吧。”

那个男人仍然不依不饶:“老子给了你钱,凭什么还要再花钱坐回去?”

气冲牛斗的声音惊醒了爱心专座上的婴儿,哭声再次高亢地响起,奶奶手忙脚乱地哄着。

陆濛濛实在看不下去了,便出声想制止那个男人,道:“叔叔,公交车有公交车规定的行车路线和时间,您就再……”

她正说着话,就被那个男人凶神恶煞的一眼吓得噎了一下—那完全不是正常人会有的眼神!

萧先生见状将她稍稍往身后一护,神色冰冷,声音不大却充满不可违抗的威严,说:“既然这么想停,那就如你所愿吧。”

语毕,公交车突然狠狠刹住,整个车厢的人往前一倒,惊呼一片。陆濛濛慌乱地抓住萧先生的手臂,感觉薄衣之下他的手肘异常高温,这时车子的引擎突然高速运转起来,仿若一支离弦之箭般冲了出去。因为车子没缘由地刹住而目瞪口呆的司机又惊慌地踩刹车,公交车的速度却丝毫没有减小,直直驶出了跨江大桥。车内的恐慌情绪越积越多,即将达到爆发点之际,引擎的轰鸣声又忽然像失去动力一般杂乱起来,最后哀鸣了一声,抛锚了。司机大叔连忙拉下手刹,在所有人都被往前一抛的瞬间,陆濛濛感觉有只手稳稳地搂住了自己。随后,公交车在大桥出口处的站点停下,后门应声而开。

受惊了的乘客们纷纷逃窜下车,那个闹事的男人吓得不轻,软了双腿瘫在前门。

司机按下警报键,报告说有暴力干扰驾驶的乘客导致了车辆故障,负责站点安保的人员很快就赶了过来。

陆濛濛惊魂未定地跟在萧先生身后下车,那位抱着孩子的老妇人正跟在人群后焦急地四处张望。萧先生在她身边停住脚步,朝那群如无头苍蝇一般乱窜的乘客们问了一句:“有要去海湾区的吗?一起拼个车吧。”

声音不大,但响应的人不少,有赶着去上班的,有赶着约会的,萧先生扫了一眼,说:“加上这位老太太,刚好够数。”指向其中一个西装革履的男人,“你负责叫车吧。”

男人连声答应,心说真是奇怪,这明明看起来就是个二十出头的小子,怎么一开口就让人生出一种本能一样的服从感?

老妇人显然有些犹豫,萧先生回身细声对她说道:“放心,拼车比一个人坐出租车去便宜很多,不必舍不得。快去见她吧。”

老妇人一怔,随即恍然大悟,抱着孙儿不停地给萧先生道谢。他淡淡地往身侧一看,把陆濛濛推到妇人面前,说:“要谢就谢谢这个小朋友吧,托她的福。”

陆濛濛露出比老妇人还要迷惑上百倍的神情,手忙脚乱地和奶奶互相说了几句客气话,等奶奶走了才开口问他:“干吗谢我啊?”

“因为你很没头脑却很纯粹的勇敢,虽然横冲直撞没考虑后果,但值得夸奖。”他毫不掩饰地嘉奖她,微一顿后慢条斯理道,“也因为我会这么做,完全是为了能让你活下来。”

陆濛濛原本还有些不好意思,听到后半句又蒙了:“这跟我有什么关系啊?”

“刚才闹事的那个男人有情绪障碍,如果放任不管的话,按照我所预见的事态发展下去,他不但不会因为你的话而停下,反而会恼羞成怒地去抢司机的方向盘。那时公交车还没下桥,在末段路失去控制冲出围栏,从桥上直接坠江,而你就作为这起事故的陪葬品顺带被天命修正了。”

陆濛濛听得直冒冷汗,刚才她算是半只脚踏进鬼门关了?所以他才会说满足那个男人的愿望,其实是算准了诅咒会反噬?这样不仅不会如那个男人所愿,还能救下车上的乘客,让那个闹事的男人受到惩罚。而且他已经听到了乘客们的心声,算准了那几个急着去海湾区的人可以一块儿拼车,不仅不会误事,反而能更快地到达目的地……

所以,利用诅咒让车停下,反而是真的能实现他们愿望的方法。

就那点时间能想这么多,陆濛濛低叹:“这是什么脑子啊……”

萧先生宠辱不惊:“显然是和你构造不同的脑子。”

陆濛濛差点被口水噎住:“……我本来想夸你的,你这么说我就……”

“你这人怎么没原则啊?”

“不是给你个表现的机会吗?”

陆濛濛被他说得无言以对,本来崇拜的心情因为他的毒舌消去了一半,支支吾吾了半天才勉强挤出一句:“就是觉得……你……挺酷的……”

萧先生颇为失望:“这算哪门子的夸?”

“意思就是说你特别厉害,特别聪明,特别料事如神,特别……”为数不多的词汇量很快见底,陆濛濛词穷了,管不了三七二十一,眯起眼睛企图以傻笑蒙混过关,“反正就是觉得,真不愧是守护神啊,超帅的,就跟小说里写的一样。”

萧先生垂眸看她,明晃晃的笑容伴着江边吹来的风,让夏末的季节里都有了春天的气息。

他问:“小说里写的什么样?”

她仔细回想了一遍,总结成一句简单的话:“小说里写:神会一直以他的方式,守护着善良的人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