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请让我的先生,永远平安幸福地生活吧。”
(1)
容戈第一次瞧见那个传说中与神明缔结婚约的少女,正是重伤的林令被萧祁润救回清淮神庙之时。她跟在萧先生身后,有些惊魂未定,却完全不是那种一遇到什么事情就慌得六神无主的包样。容戈看得出她的焦急担忧,也看得出她的镇定自持,那娇小的身子骨明明我见犹怜,却又像蕴藏了巨大的能量。
就是这样的小家伙,能让一个千年未曾入世的神明都动了心?
好奇心使然,容戈起身跟了过去。他完全不在意那个守塔人究竟伤势如何,只是充分发挥着神界八卦协会会长的职业精神,不想错过这对小情侣互动的细节而已。那个小姑娘也发现了他,露出那种他已经在无数人脸上看到过的表情,容戈听到她在心中惊叹道:“天哪,比白萱姐姐还要美。”
容戈勾唇,笑问:“白萱是谁?”
陆濛濛被容戈的嗓子吓了一跳,良好的教养却不允许她表现得太明显,只得压住惊愕磕磕绊绊答道:“我……我的一个姐姐……”
容戈此时已将陆濛濛的命格瞧得差不多了,知道她所谓的姐姐只不过是西海未及百岁的一只海妖,笑容更显轻蔑,傲然道:“单凭人类或妖族的基因,又怎么可能孕育出能与神族媲美的相貌呢?”说完视线一转,触到房内萧祁润的侧颜,又忽觉脸上疼得不行,这萧祁润难不成就是为了打他的脸而存在的?
欧副官快速检查了林令的伤势,眉头紧锁地说道:“伤在要害,下官只能稍给他止血,其余的实在无能为力……”
萧先生毫不犹豫:“我来救他。”
四个字像是要取欧副官的命一般,他全身一颤,竭力反对道:“大人万万不可!此人、此人是不周山的守塔人,按理也该是由容戈大人来救!”
话音刚落,屋内的目光齐刷刷向容戈射来,就连陆濛濛也懵懵懂懂地看着他。容戈纹丝不动,眯眼笑着给出答案:“我不干。”
陆濛濛几乎是脱口而出:“为什么?”
容戈瞟了**昏迷不醒的林令一眼,轻飘飘道:“他体质本就特殊,受不住人间的阳气,偏他又逗留了这么长时间,早已伤及魂魄。现在身上还破了这么大一个洞,普通神术根本回天乏力。”
陆濛濛闻言,感觉心脏像是被一只有力的手狠狠攥住。欧副官没忍住帮忙求情,道:“容戈大人,不试试怎么……”
容戈从鼻腔里发出一声嗤笑,似是从没听过这么天真的话:“你怕是跟在萧祁润身边太久了,把神界的规矩都忘了个一干二净?当真以为所有神都跟他一样傻,见了要死的人就宁愿用自己的神符去救吗?”
容戈抬手轻抚手腕上的朱雀神符,宛如那是绝世珍宝一般,怜爱道:“这宝贝儿没了可真就没了,那不周山守塔人的位置,虽说是寂寞了些,但四海八荒内多得是正受各种酷刑的人鬼妖,他们可都盼长了脖子想来顶替呢。我犯得着为这么一个无关痛痒的人,浪费我的神符吗?”
欧副官哑口无言。陆濛濛愣愣地看着眼前这张容色娇艳的脸,忽然觉得刚才初见的惊艳犹如过眼云烟,他远没有表面所见这么美好。她捏紧了拳,愤愤道:“说得好冠冕堂皇,不过就是冷血想见死不救嘛,直接说不就完了?”
充满鄙视意味的一句明嘲暗讽,容戈听来却不痛不痒,反笑道:“是吗?我只不过是衡量利弊、选择明哲保身,反倒不仁不义了?是不是只有像你的萧先生那样与人为善,跟发传单一样见着人就送神符,最后平白丢了命才叫好?”
容戈的话瞬间引爆了陆濛濛脑子里蛰伏已久的炸弹,她最怕这种听不大懂却能瞬间让她揪心的话了。她惊慌地看向萧先生,他就站在半米之外定定地望着她,响在她脑海里的意念声非常平静:“抱歉。”
陆濛濛不敢相信自己的大脑:“你说清楚点……”
萧先生扶额,他从没想过要在这样的情况下让陆濛濛得知这件事,这容戈当真是搅局大王。他用很简单的话概括了隐瞒至今的所谓“秘密”,说:“一个神符无法支撑我在诅咒中活下去。虽说历来解咒之后存活的机会接近一半,但……一千年来,我从没想过要在解除诅咒之后活下来。”
陆濛濛失声反问:“可是解咒之后不是离开……”
仔细一想,他好像真的从没有提过解咒之后会怎么样,只说了要去很远的地方。离开人间,幻化成青烟,飘散到很远很远的地方,这样想又有什么不妥呢?
陆濛濛终于醒悟过来,满脸不可置信地问他:“可你为什么……会想死呢?”
萧先生闭了闭眼,答道:“自然是因为活着太难熬。”
“所以……”陆濛濛越想越觉得发怵,她可是曾经差一点就抓住他的手,差一点就要念那个解除的咒语啊,就连到了那个时刻,他都不打算说吗?“你是想让我亲手了结你的性命?你想让我从此都生活在那种,喜欢的人死在自己手里的痛苦当中?”
萧先生不知作何解释,曾凭只言片语便可指挥千军万马的口才在此刻不知所终,他想全盘否认,想说她的出现已经改变了全部,想说欧副官会在他消失之后处理好她脑海中关于他的记忆,但此刻他竟也无法判断,对她而言,了结和忘却,究竟哪个更难以接受?
他只好先安抚道:“濛濛,你先冷静一点。我从没有希望过事情会变成那样,更何况,你手上的根本不是开明神印。”
容戈刚才可是听到了萧先生暗暗说他是搅局大王的话,心里正记着仇呢,适时插了一句:“试试看就知道啦。不过,最怕小姑娘你不敢咯。”
陆濛濛:“我有什么不敢的?”
萧先生的耐性终于到了极点,抢在容戈回答前冷冰冰地下逐客令:“容戈,如果你没打算救人,现在就可以离开。我和濛濛之间的事,轮不到你多嘴。”
陆濛濛直接甩脸色给萧先生看,同样硬气:“我就要听他多嘴。”
容戈虽然不大喜欢“多嘴”这个形容词,却也根本没把萧祁润的话放在眼里,他岂是那种呼之即来挥之则去的主儿?萧祁润早在让欧副官请这尊神祇的时候就该有心理准备才对。于是,容戈耸了耸肩,慢悠悠地给了陆濛濛答案:“你可能活不下来。不过眼前本身就是个死局,他不管救不救人、诅咒解没解开,都不可能继续那种长生不死的日子了,差别只在于要不要搭上你这条命。不过咱们萧大人何其高尚,怕是宁愿挫骨扬灰都不愿把你牵扯进来吧。”
想用神力把容戈那把嘴封住的动作被欧副官摁住,萧先生恨得牙痒痒:“既然知道,又何必说这么多废话?”
容戈闻言有些小情绪了,他这不是在帮忙吗?要是继续让这死鸭子嘴硬的萧祁润憋下去,那不就真的活活憋到死?到时候又得重新找个什么玩意儿顶替清淮守护神的位置,平白给他添这苦差事干吗?于是,他气呼呼道:“难道人家小陆就没有权利知道吗?我只不过说了句实话,这你也要生气呀?”
“当务之急根本不是解不解咒,你没看到那儿有个人已经快要魂飞魄散了吗?你有空管这个与你八竿子打不着的事儿,怎么不救救你的守塔人呢?”
容戈恨恨地“哼”了一声,嘀咕道:“我也没说不救,我只是说不用神符救而已。让他多喘两口气又不难,反正这么吊着,疼的又不是我……”
说罢,他朝林令弹过去一个紫色光团,光晕散开,护罩一般笼住林令的身体,林令原本急促的呼吸当即平缓了许多。萧先生和欧副官交换了一个眼神,还没来得及说什么,一旁的陆濛濛知道林令暂时安全,便无声地转身,悄然离开了。
(2)
陆濛濛从小就很怕死。
打懂事开始,她就知道是一个名为“死亡”的东西带走了素未谋面的妈妈。自小长在姥姥姥爷的小诊所里,虽说不至于经常目睹生离死别,但也知道死亡与疾病其实如影随形,一旦沾染,原本拥有的生活都会在顷刻间发生改变。她害怕承受这种改变,因为她拥有着太多的爱和期待,因为她对世界还充满着无数的憧憬和向往,根本不能接受“死亡”那个霸道的家伙不管三七二十一就给她画下句点。
她想贪心地活着,想拥有美好的生活,想努力学会爱自己,爱他人,因此获得更多的爱。所以她无比庆幸遇到萧先生,虽然她弄不懂为什么他身上总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忧伤,但能和他一起活在这充满温暖的人世间,是她有生以来觉得最幸福的一件事。
不过到了现在,她大概能搞懂缠绕在萧先生身上的哀伤是什么了,是千年前山河没落、国破家亡的凄然,是千年来孑然一身、饱尝孤独的落寞。但她是一个惜命的人,她曾经在死亡的边缘挣扎过,所以才更懂得活着有多美好,所以才完全不明白为什么他在经历过那样的浩劫之后存活下来了,却还是满心想着放弃自己的生命。
越想脑子里越乱,他果然没说错,她的脑容量真的很小,小到只能够装下那些关于他的事情,之后便连正常思考的空间都没有了。她甚至已经想不起来,自己在没遇见萧先生之前的生活究竟是什么样的?
萧先生来敲过几次门,她都装死没回答。
时间很快走过了饭点,陆濛濛中午时想节省时间早去早回,午饭也没吃几口,眼下肚子已经不争气地开始唱空城计了。还是副官大叔最了解她的胃,煮了一碗鲜嫩的番茄菌菇汤,酸酸甜甜的鲜香气息跟长了脚一般,穿过半间府邸直往她鼻子里钻,陆濛濛挣扎不了几秒钟,乖乖给大叔开了门。
大叔看着陆濛濛抱着碗大口喝汤的样子,心里忽而生出一股难言的疼爱,虽然他不懂人类所谓的亲情,但若要类比,大约如此吧。盘腿坐到她身边,他轻声道:“这就对了。不管和谁置气,也千万不能饿肚子。”
陆濛濛很委屈地看了一眼大叔,死要面子道:“我才没生气。”
“你啊,跟大人学什么不好,非要学这门子口是心非的功夫。”
陆濛濛把脸埋进碗里,闷闷地哼了一声,又问:“他一直都是这样的吗?”
欧副官微笑着回忆道:“从前,话更多些。”
“他现在话也不少啊。”
“那是在你面前。”
陆濛濛哑然,咬了一会儿勺子,又问:“大叔也一直都是这个样子吗?”
欧副官摸摸下巴的胡楂儿,笑道:“也年轻过。”
“大叔你今年多少岁了呀?”
他略一思忖,想不起个具体的数字,便老实答道:“没有算过。”
陆濛濛惊了:“为什么不算啊?”
“一是算不过来,二是因为先前连个回去的地方都没有,算了也没有意义。”
欧副官说的先前,应该是跟着萧先生之前吧。陆濛濛想了想,咽下嘴里的白玉茹,又问:“大叔为什么会跟着先生呢?”
欧副官还是那个答案:“为了天命。”
陆濛濛依旧摸不着头脑:“什么意思啊?我到现在都还搞不太懂‘天命’这个词到底是什么意思……”
“我注定成为他的副官,就像大人注定成为守护神,注定守着过去的痛苦。”欧副官尝试着解释,表情却逐渐凝重起来,似是叹息,又更像一种感同身受的哀伤,“明明旧人都已遗忘,旧事都已成灰,却还是折磨着他,诅咒着他。”
陆濛濛猛地想起那些关于萧先生的故事,心像被撕裂了一道口子。她一直在用自己的视角看待这些事,却完全没法想象他究竟是如何度过这些日子的。鼻腔开始泛酸,陆濛濛吸了吸鼻子,想压制住的哭腔却还是轻易传到了墙后。萧先生面朝她所在的方向站着,明明只有一墙之隔,却偏偏无法逾越,颀长的身影在昏暗的橘色灯光下,显得分外单薄。
陆濛濛问:“这些年……他是不是很痛苦?”
“自然。明明无所不能,却又无能为力;明明不老不死,却偏执着地在等一个也许根本不会来的结果。十年、百年、千年地等,怎么不痛苦呢?”
陆濛濛吃不下去了,呆呆地望着碗里漂浮的杏鲍菇片,感觉眼泪下一秒就砸进碗里。她只有短短几十年的寿命,须臾即逝,无论痛苦还是快乐,都会在心脏停止跳动的那一刻消逝无踪。所以才总想着,无论如何都要很精彩地活。但是他不一样。他无法选择忘却,因为有些伤口是永远无法愈合的。天命对他的惩罚,就在于让他数百万次地品尝自己的痛苦,反复回味萧祁润二十一年人生里所有的喜怒哀乐、惊惧悔恨,他不是活了一千年,而是同样索然乏味的日子,他迫不得已地重复了一千年。
“大叔你舍得让他走吗?”
“当然舍不得。”欧副官脱口而出,微顿,又道,“但如果大人能够因此感到解脱,我可以变得很舍得。”
因为这一切真的已经足够了。惩罚太久也太残忍,大人为此而付出的代价已经足够多了。
陆濛濛用力揉着眼睛,想把里面的水汽全部揉开,好让自己不要显得那么难过。如果没有先生,她早在那个盛夏的雨夜离开了,是他的慷慨给了她后来那么多绚烂而璀璨的时光,虽然不算长久,却已美好到能够让她在看向他时,不由自主地感叹一声不枉此生。
她只是忽然觉得好可惜啊,往后那样多的春秋冬夏、山水风雪,都不能陪他一起去看了。
但,只要喜欢的人能觉得幸福,只要他还能拥有目睹这些美好的机会—那么,山川河海,明月清风,就都是她满怀欢喜的礼物。
(3)
陆濛濛站在萧先生门口,还没来得及敲,他像早已等在后面一般循声打开了门。四目相接,静默半晌,要说的话仿佛完全融在目光中,彼此之间不需要言语就能领会,意思毫无差错。
“对不起。”
连这三个字都是异口同声。
陆濛濛终于忍不住,含着眼泪扑进他怀里。萧先生整颗心都快化了,轻轻揉揉她的后脑勺,用前所未有的温柔嗓音哄她道:“不生气了,好不好?”
怀里的小家伙摇摇头表示不生气了,又怕他误会,赶紧再点点头表示好。萧先生失笑,在她额前的碎发上落下一个轻柔的吻。陆濛濛哽咽着,很突然地蹦来一句:“为了我活下来好不好?”
萧先生一愣,柔声答道:“我一直,都是为了你而活着啊。”
如果不是她,他早了无生意,任由诅咒反噬,死在某个不知名的幻境之中了。
陆濛濛闻言,心中钝痛,哭道:“我知道这个诅咒让你很痛苦,我也觉得这世界真是太不公平了,为什么你这么好,却偏偏要遭受这些……”
“但我现在有你了。你让我觉得我还活着,你让我能够原谅自己。”只有你能解开束缚在我心上的诅咒,你是我千年漫无边际的寂寞中,唯一的慰藉。
陆濛濛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紧紧地捏住萧先生后背的衣服,道:“那我们一起活下去好不好?我都想好了下次约会要去哪里,想好了要穿什么衣服……”
“好啊。”他的语气竟异常轻松,莞尔道,“我们去哪里?”
陆濛濛想了想,抽噎着抬头看他,一双眼睛又红又肿:“去游乐园。小时候爸爸忙,长大了家里又没什么钱,我一直都没去过大型的游乐园。所以我好希望能够有机会和你一起去。”
到时候,你一定要陪在我身边。陪我排好长好长的队伍买票,陪我戴傻里傻气的游乐园头饰,陪我站在各种人形玩偶旁边拍照,在巨大的城堡前看烟火晚会,一起吃热量超高、价格超贵的垃圾食品,在我故意把冰激凌沾到嘴角上的时候,露出一贯嫌弃却又宠溺的表情俯身吻我。
萧先生安静地听完,抱着她的手臂越发用力,喉间阵阵发紧。他说:“好。”
陆濛濛得到了承诺,终于止住了眼泪。把满脸的眼泪鼻涕都蹭到萧先生衣服上,她放开搂住他细腰的手,深呼吸一口再次确定:“那就约定好了哦。就算我七老八十、牙齿都掉光了,你都还要陪我去游乐园玩才行哦。”
萧先生只当她是在撒娇,满是宠溺地应承。陆濛濛这才满意,倒在沙发上休息,指挥萧先生给她倒水来。萧先生难得唯命是从,她捧着杯子一口气灌下大半杯,疑惑道:“我以前怎么没发现白开水能这么甜?”
萧先生笑她傻,拿过杯子要去放好,陆濛濛忽然拉住他,说:“你还记得之前在公交车上我给你听的那折戏吗?我最近又找到一个很好听的版本,你想不想欣赏一下?”
萧先生虽然不明白她的思维怎么这么跳跃,但不忍心扫她的兴,只得点头。掏出耳机让他戴上,按下播放键之前,她伸手和萧先生十指相扣,笑道:“因为年代有点久远了,音质不大好,我开大声点噢。”
萧先生颔首,陆濛濛轻点播放,明快悠扬的曲调随着屏幕上滚动的唱词响起。
回首繁华如梦渺/残生一线付惊涛/
柳暗花明休啼笑/善果心花可自豪/
东角相逢如此报/愧我当初赠木桃……
耳机内声腔吊到最高点时,她快速念完了那句烙印在脑海里无数个日夜的咒语。在感受到手腕的符咒开始发烫的同时,用尽全力握着萧先生的手,在他察觉不对之前翻身抱住他。
对不起啊,因为有了约定,所以无论如何没办法对你说再见。和你告别这件事,实在是太难太难了。
萧先生手里的玻璃杯砸到地毯上,沉闷地响了一声。陆濛濛闭上眼,感受到周遭有刺眼的白光弥散开来,他又慌又痛地喊她的名字,她想应答,安慰他说她不痛也不害怕,却发不出声音,一切的声响却都随着手腕上灼热感的消退而变得越来越远。
神明大人啊,如果世界上真的有神明大人的话。
请让我的先生,永远平安幸福地生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