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他们求双全法,我只求不负卿。”

(1)

夜风敲窗,陆濛濛窝在沙发上检查邮箱,收到论文导师催促她交定稿的消息。想起先前打开修改意见时那满目的红色标注,陆濛濛简直头都大了,一扔手机,四仰八叉地瘫了下去。

等等,她的论文课题有关业朝历史,她隔壁房间不就坐着一本千年活史书吗?

想罢,一个鲤鱼打挺起身,她抱着电脑溜到萧先生房里去。他正半倚在桌前翻书,白衣单薄,心慵意懒。她蹭到萧先生身边,他只给她一个眼神询问什么事。陆濛濛说:“先生,陪我改改论文吧。”

他懒笑一声,嗓音沉沉:“你已经黏我到如此程度了吗?”

“是呀。”她笑嘻嘻地放好笔记本电脑,搬来椅子坐到他身侧,“有你在我都不用查资料了。”他可比搜索引擎和检索软件管用多了,不但不用输入关键字,还能自带语音播报呢。

萧先生无奈地笑,合起原本在看的诗集,抬眼朝陆濛濛的笔记本看去。一篇过万字的毕业论文很快读完,陆濛濛屏气凝神等着他的毒舌评价,却没想他只是又懒懒地托腮,问她:“怎么会想研究这段历史?”

“我在文献综述里写了呀。”

“不要那些场面话。”

陆濛濛撇撇嘴,他怎么跟能读她的心一样?明明早就用了咒语把她的心声屏蔽掉了呀。措辞半晌,她终于说出一句:“其实对历史的喜欢没什么缘由的,硬要说,只是我很向往那个与你有关的朝代。”

萧先生半睁着眼睛瞧她,笑说:“幸亏你不是在那时候遇见我。”

“为什么?难道太子殿下那时已经成婚了?”

“那时本就是病秧子,下一刻就死了都未可知,谈什么婚配?”

陆濛濛闻言心里一紧:“病得那么重吗?”

“若不是生在帝皇家,怕是一岁都活不过。”

“但古时候不都讲究结婚冲喜吗?一般太子十三岁就配侧室了呀。”

萧先生拿眼睨她:“你好像很希望我有点什么风流往事?”

陆濛濛打了个哈哈:“哎呀,就是八卦一下嘛。”

萧先生表面看着不大感兴趣,心里还是骄纵着她,道出了缘由:“那时国师说我八字极阴,加冠前不可婚配。”

“那你及冠之后呢?”

“我十六岁就上战场,苦守万蜀关四年,及冠之时天下飘摇,哪儿来的时间和精力去纳妃?”

陆濛濛意味深长地“哦”了一声,嘴角小得意的笑怎么都忍不住,明知故问道:“那……我就是殿下你的初恋咯?”

俊脸飞上红晕,他假装镇定,反问道:“难道我不是你的初恋吗?”

陆濛濛没回答,只一味地傻笑起来。萧先生佯怒皱眉:“怎么,还真不是?”

“当然是啊!”陆濛濛忙不迭解释,又捧着脸傻笑起来,“我就是觉得,这么一只千年的珍稀白天鹅,居然掉进我这只小蛤蟆的怀里了,真是捡到宝……”

“怎么,”萧先生突然坐起,缓缓靠近她,“你还想吃我的肉不成?”

陆濛濛这才惊觉自己话里的歧义,赶紧圆回来:“你要是唐僧的话,我可以考虑一下。”

他颇有深意地玩味了一下陆濛濛的话,莞尔:“我是做不成那些和尚的。”

“嗯?”

“他们求双全法,我只求不负卿。”

(2)

缠着萧先生一起把论文改完,已经是下半夜。陆濛濛埋头把最后几点注释敲完,斜眼看身侧的萧先生,他像是在浅眠,撑着脑袋,呼吸平缓。神使鬼差的,陆濛濛放下鼠标凑过去,看见他脸上长睫毛投下的浅影,睡颜平和且美好。

只要看他一眼,心里的疲倦就会一扫而光。原来深深喜欢对方是这么一回事。

花痴一样望了半晌,她回想起正事,刚要转头时突然听见他懒懒地道:“你再不亲过来,我就转过去了。”

她心里一甜,二话没说凑过去,轻轻吻了他的眼睛。

她说:“我还有一点点就改完了。”

他只“嗯”了一声,意思是会一直在这里。陆濛濛转身继续完成未竟的论文大业,最后在致谢里敲上一句:“感谢我的萧先生,是他为那些原本冰冷的骨架增添了血肉,不管是我的人生还是本文中讨论的那段历史,是他让我眼中的业朝有了色彩和温度。”

然后,她点击保存,关掉电脑。

送她到门口时,萧先生也有样学样地吻了她的眼睛,她撇嘴道:“晚安吻才不是吻眼睛的。”

他摸摸她的发顶:“小朋友晚上不能吃太甜,会蛀牙。”

她笑成了掩口葫芦,没再纠缠,往外退时顺手把门带上。

“晚安。”他说。

“晚安。”她从门缝里把脑袋探进来看他最后一眼,“我会偷偷想你的。”

说完,脑袋一缩,房门应声关上。

(3)

不知是否因为帮陆濛濛修改论文回忆起了太多往事,那夜萧先生竟梦回了当年。

那是谢太傅最后一次回京述职,北境的战事近来捷报频传,父皇大喜,决意再集十万精兵北上,举全国之力给宁军最后一击。

那年他十五岁,他记得很清楚。自棠棣门往城外一望,黑云压城,角声满天,金甲鳞鳞。太傅领取兵符后来与他告别,他一身玄色蟒袍,太傅一身明光甲胄,共立于棠棣门之上。

他那时年少稚嫩,满心雄志,恨不得能随军北上,却囿于病骨,父皇母后无论如何不肯答应。太傅见他郁闷,便大笑安慰他道:“殿下不必沮丧,眼下北境大寒,行军条件又艰苦,你这小身子骨肯定是扛不住的。这样吧,等我凯旋时,给你搜罗些北境的小玩意儿,也就当你此番也去过了,如何?”

他有北上之意哪里是贪图玩乐,便郁郁讽刺一句:“北境之大,物华天宝之多,哪里是你搜罗得过来的?”

太傅见惯了他的小性子,也不恼,略一思忖,又道:“海东青,海东青如何?此乃北境神鸟,北境人唤其为万鹰之神,据传是世上飞得最高最快的鸟。”

他自然是知道的。

“所谓‘雕出北境,最俊者谓之海东青’,十万只神鹰才出一只,你如何寻得来?”

太傅只是笑,不同于他人的谄媚,这位定国大将军的笑容,向来透出一股傲物之气,仿若天地更迭,尽在掌中。

正是此般人物,可守业朝江山。

太傅说:“只要殿下要,我必定是找得到的。”

他叹了口气,忽觉释然,只叮嘱一句:“切勿劳民伤财。我只盼太傅守得北境安宁,而后凯旋。”

谢英招大笑三声,仍是那口带着口音的大白话,爽朗道:“殿下放心!我定驱除宁虏,为殿下守住北境。殿下就赶紧趁着这段时日多吃些补品,养好身子,等我回来,履行同游北境之约吧!”

他笑:“君子之言,信而有征。”

太傅纵声大笑,行礼告退,下了棠棣门,踩镫上马。万军齐发,他站在城门之上望着最前方意气风发的背影,那是承载业朝平复北乱所有希望的背影,智勇兼备,国士无双。

那背影像是感应到一般,回头望来,他定睛一瞧,竟是林令的脸。

萧先生霎时转醒,睁眼瞧见的仍是床梁上瞧了多年的素纱帷帐,心中微安。原想用意念传唤欧副官,又怕吵醒陆濛濛,只得起身亲自去一趟。刚站起来,就觉得头晕目眩、四肢绵软,前些时日神力减弱的虚弱感又重新回来了,他勉强支撑着走到欧副官门前,还没来得及叩响房门,眼前倏忽一黑,倒了下去。

彼时的欧副官正在厨房给陆濛濛捣鼓早餐,突然预感不对,一出厨房门就瞧见晕倒在自己房门口的神明大人,三魂吓没了七魄。他飞快地把大人送回房之后好一顿疗愈,坐立难安地等了半小时之后,他家大人醒来第一句话是:“不要告诉濛濛。”

欧副官急得直跺脚:“大人,眼下最该担心的是您自己的身子骨啊!”

萧先生没说话,听见隔壁房间有走动的声音,知道是陆濛濛起床了,强撑着坐起来。欧副官来扶他,他细声讲了那个关于林令的梦,欧副官脸上再次浮现出那种绝望而哀伤的神情。

神明的梦,往往有所预示。综合眼下各种征兆来看,神力虚弱,诅咒反噬,千年前结下恩怨的旧人重现眼前,隔壁房间还坐着一个拥有不知名符咒的姑娘……

桩桩件件,皆是寂灭之兆。

欧副官虽神力不强,但善于卜算,万年岁月中但凡他有所感召之事,未曾有半件失算。

萧先生的预感和欧副官相差无几,正无语凝噎,房门被叩响。欧副官起身要去开门,萧先生轻声交代道:“还有一件事要麻烦副官—我想会一会不周山的山神。”

欧副官颔首表示知晓,打开门。站在走廊的陆濛濛已经换好工作服准备出门,见到来者是欧副官时显然一愣,再往里一瞧,看见坐在床边面色苍白的萧先生。

她当即奔到他床前:“怎么了?你不舒服吗?”

萧先生无力地笑了笑,起身去拿外套:“没有的事,没睡好而已。”

“那为什么……副官大叔会在这里?”

“他来叫我起床。”

“可是……”他一般睡得很浅,欧副官根本不用来叫他就会起了呀。

萧先生摸摸她的头,使出撒手锏,道:“笨蛋,我不是告诉过你吗?神是不会生病的。”

陆濛濛这才被糊弄住。但还是不放心,她在萧先生画符咒的时候回身对欧副官说道:“大叔,你也一起来吧,好歹有个照应。”

欧副官忙不迭点头同意,划出他的移换阵,几乎和萧先生同时抵达目的地。陆濛濛进办公楼之前可谓是一步四五六个回头,再三确认了萧先生真的没事,嘱托了副官大叔一旦有什么就要通知她之后,才恋恋不舍地上班去了。

但是萦绕在心头的不祥预感,始终没有散开。

萧先生目送陆濛濛走远,轻叹一声,对欧副官说:“去吧。”

欧副官摸不着头脑:“去哪儿?”

“去请山神。”

“不用。”欧副官掏出他的智能手机晃了晃,“我有容戈大人的微信。”

(4)

西北海之外,大荒之隅,有山而不合,名曰不周,是人界唯一能够通往神界的路径。但不周山终年寒冷,长年飘雪,云海浩瀚仿若缥缈幻境,仅有山顶一处灯塔为记号,仿若近在眼前,又仿若远在天边,既非徒步所能抵达,亦非凡夫俗子胆敢攀登。而不周山的守护神容戈,诞于远古洪荒时代,乃是上古神祇,四海八荒内为数不多的五符天神之一,掌管着人神二界之间的交洽大权。

萧先生坐在茶寮中,透过袅袅升起的白烟望向对面紫衣鹤发的天神,陷入了巨大的迷惑当中。

首先,据他了解,神族虽不在意性别之分,但关于容戈,那该是位板上钉钉的男性神明。其次,即便他不在意性别,这容戈少说十万岁有余,虽说神族不老不死,但容貌总会根据心境有所变化,譬如,欧副官就是因为饱尝风雨冷暖而显现出一副中年男性的模样。

但现在,坐在他对面的那位天神,相当于人类十八九岁的年纪,身形苗条,皮肤如雪,颦笑中满是江南水乡般绵密的柔软,犹如琼枝一树,独立于天地之间,尽得星月之精华。

但只要一开口,从这亦男亦女的玉颜仙姿中,发出来的却是一副似乎万年没停过地摄入尼古丁的烟嗓,满满的老男人的沧桑感,道:“你前世就叫萧祁润,对吧?”

巨大的撕裂感让萧先生没忍住闭了闭眼,些许窒息地“嗯”了一声。

容戈笑了,削薄的唇瓣微微挑起,撩起万分妖娆。但还是那副糙老爷们儿的嗓音:“有意思。千年前,本该由我将神玺授予你,不巧那天我听戏去了,就把这事儿甩给了我的副官。今天一见,怎么感觉你身上少了很多东西?”

比方说神族爱惜如命的朱雀神符,比方说许多神族自带、却被他毫不惋惜地封印住的能力。这萧祁润倒真是有意思,凡胎肉体却偏生了一张毫不逊色于任何一位天神的脸;得封正神却偏诅咒缠身;居于三符之位却丝毫不爱惜自己的神符,居然还拿来救人—救也罢了,还救了两次,两次竟还救了同一个人。因为封印住天眼之力,他对此全然不知:不知自己如何被天命玩弄,不知自己已连续数次与苦等千年的解咒人擦肩而过,不知自己生死存亡的命数早已注定,竟还和那个人类相恋,缔结了婚约,结下了此生都难以磨灭的羁绊。

真是精彩。金牌编剧都不敢这么写。

萧先生不再看他,转而注视着茶杯中缓缓舒展的绿叶:“我独居幻境中,用不着那些窥探人类隐私的能力。”看到的越多,听到的越多,对早已无能为力的自己而言,越是徒增烦恼。

“窥探隐私?”容戈嗤笑,“人心叵测,妖鬼奸诈,你舍弃天命赋予的能力,无异于自取灭亡。”

“灭亡?”萧先生冷笑,“求之不得。”

“哈哈哈,只怕它来了,你又不想要了。放在一旁,还要假装看不见。”

萧先生终是没忍住抬眸去看容戈,芙蓉秀脸,星眼如波,一副一无所知,却又让人感觉他无所不知的模样。萧先生知道他在说什么,道:“她手上的,不是开明神印。”

“自然不是。但是否能解开你的诅咒,还得试过才知。”

“明知不是,又何苦试它?”

“什么叫何苦?”

萧先生难得回答了一句废话:“我觉得没有必要。”

容戈掩嘴轻笑:“到底是没必要,还是没胆量呢?”

萧先生缄默不语。容戈所说的,他自是都知道。若换作旁人,当初只要那个不知名的符咒显形了,他无论如何会让对方试一试,但偏偏那人是陆濛濛,是让他眷恋不已的那个人,是让他害怕所有离开的可能性的人。

他确实没有胆量冒那个险,尽管他知道这样的逃避不过是掩耳盗铃,但他想要抓住仅剩的时间,想要为她不顾一切地和天命赌一把。好在还有些作用,起码他换来了这些直面自己心意的时光,比任何神力都来得珍贵。

这个话题没有进行下去的必要了,萧先生轻咳,说道:“我今日请你来,并非为了这件事。”

“我知道。我来,也不是为了这件事。”

萧先生直直盯着故弄玄虚的容戈,皱眉道:“什么意思?”他来还有别的用意?

容戈百无聊赖地托腮,笑说:“我来就是因为太闲了。来搅你这趟浑水,可比窝在山上追剧有意思多了。”

萧先生的脸色霎时冷下来,漠然道:“若是来看热闹的,请回吧。”

“再不起眼的观众,偶尔也能为剧情发展提供一下线索嘛。只不过,有个条件。”

“说。”

“先让我看看你这位男主角,还能演多少集?”

萧先生凝眸看他,半晌,抬手解开衬衣的纽扣。白衣滑落在地的那一刻,已然缠遍他半边身体的诅咒藤符暴露出来,犹如被千百条毒蛇缠身,看得人心惊肉跳。

容戈很给面子地抬手掩嘴,一副颇为讶异的样子。

萧先生平静地重新拉回衬衣,容戈说:“果然,一个神符的力量,早不足以与你身上的诅咒抗衡。这阵子吃了不少诅咒反噬的苦吧?”

“与你无关。”

“哎,干吗这么冷酷呢?真伤人。不过你这死撑着的做法,也是有点意义的。不然你那人族小娇妻啊,早就一命呜呼喽。”

萧先生的瞳仁骤然收缩:“你说什么?”

“你别装出这一副完全没猜到的样子,难道你就没想过,以她那肉体凡胎,要怎么撑过解咒时诅咒反噬的力量?不过,天道轮回,因果循环,用一条凡人的命来解一位神明的诅咒,不仅公平,还划算得紧呢。”

容戈字字在理,却句句刺耳,萧先生听得暗暗握拳,仿佛此时坐在他对面的不是一位来自不周山的上古神祇,而是一直以来玩弄他于股掌之间的所谓“天命”。他咬牙道:“那我不解咒便是了。”

“按理讲自然是可以,毕竟神明不伤不死,这倒能成你最后的保命符。但你这诅咒凶险至极,往后会如何发展,还当真无从知晓。”言语间注意到他手腕上已经淡去的朱雀神符,模糊得仿佛水一冲就会消失。容戈大人咯咯笑起来,“有意思,我啊,最喜欢这种完全没有套路可循的剧情了。”

萧先生默然半晌,再开口时恢复了平静,再次将话题往此番请容戈前来的目的上引:“轮到你了。”

“噢,你说线索啊?”

容戈捏起茶杯浅抿一口,笑眯眯道:“林令他,确实是我放出来的。”

(5)

抵达小镇门口的石桥时,已经是下午一点。陆濛濛跳下公交车,迎面扑来的冬风冻得她一个哆嗦,她裹紧了外套,朝家的方向走去。

终究没能做到把那晚林令忽然出现的事情当作没发生过,她确信自己是真的亲眼看到他了,他说不要回家,反而更让她觉得担心—姥姥的小房子已经是世界上唯一属于她的有关“家”的印记了,她从姥姥名下继承过来,自然肩负了要好好守护它的责任。

刚靠近房子周围就觉得气氛很是诡异,前院的铁栅门竟然大开着,她明明记得上次离开前仔细检查过所有门窗的落锁情况的。不祥的预感瞬间将她吞没,陆濛濛轻手轻脚地走进去,摸出钥匙打开前门,第一眼便看到乱得犹如被洗劫一空的客厅。她几乎是下意识地转身要往外跑—只是可惜,已经来不及了。

数十个身材魁梧的彪形大汉站在前院,完全挡住了她的去路。陆濛濛扫到他们手上的各色武器,双腿直发软,其中一个留着一字须的大汉拿着绳子,恶狠狠地盯住她:“不想挨打就乖乖听话,我们只要钱。”

陆濛濛被反绑住双手推进主卧室时,看到了晕厥在地的林令。她心里一惊,正要扑过去时被一个大汉捞回来,仿佛扔玩具一般往相反的方向一推:“让你找房产证准备签字,不是让你来会小情人!”

陆濛濛浑身发抖:“你们把他怎么了?”

为首的大汉很不耐烦:“我说了,我们只是收了钱来办事,绝不会搞出什么人命官司来。这小子跟狗一样坐在你家门口好几天了,我们一靠近,他就扑上来跟要咬死我们一样,属实烦人。这不,揍了一顿就乖多了。”

陆濛濛又惊又惧,颤声道:“你们就这样把人扔在这里,难道就不怕他出事吗?”

“不怕啊,哥行走追债江湖十多年了,当然知道什么才是科学的折磨人的方法。你要是不乖乖把房子交出来,照样有你好受的。”那壮汉说着眯眼笑起来,满脸横肉堆叠,粗糙的一字胡因长期油熏而变得油光发亮,看得人不寒而栗。

陆濛濛强撑着坐起身,她现在被五花大绑,完全没法儿摸到手腕上的符咒,再加上早上见到萧先生那副虚弱的样子,她也完全不敢这样贸然地召唤他。眼下唯一的办法,是先稳住这群壮汉,再想办法逃出去。

于是,她深呼吸一口气,强迫自己镇定下来,问道:“你是我爸爸以前的债主雇来的,对吗?”

壮汉冷笑一声,并不上钩:“小丫头,别耍花样。”

“我没耍花样。你既然是追债公司的,就应该知道,我爸爸已经失踪很多年了,那些欠条的法律追诉期早就过了,我即便是他的亲生女儿,也没有一辈子都要帮他还债的义务。”

壮汉仍然冷冰冰的,不为所动:“丫头,哥当年背法条儿的时候,你还没投胎呢,跟我说这玩意儿有什么用啊?追诉期会过,但这人的记仇心,它不会过期啊。”

一言一语之间,所有人的目光都凝聚在那个瞧起来格外胆大的小姑娘身上,没人注意到房间黑暗的角落里,那个遍体鳞伤的少年忽然醒了过来。他在巨大的黑影中抬头,第一眼瞧见被粗绳捆住、在地上蜷坐的陆濛濛,还有站在她面前的那个彪形大汉,手里拿的那把明晃晃的尖锐物体格外刺眼。

少年突然感觉脑充血,疯了一般扑过去,很快和那个大汉扭打成一团。本就狭窄的房间内乱成一团,直到陆濛濛听到林令发出一声痛苦的闷哼,带头的男人惊呼一声“玩大了”,那些巨大的身影才四散开去,留下蜷成一团的林令,捂着肚子上的伤口在呻吟。

陆濛濛没来得及起身,几乎是用膝盖发力爬到林令身边的。她终于看清了林令的脸,和那天在娃娃机面前见到的一样,灰白,阴骘,满是伤痕。最令她难以承受的是他的眼睛,她从没有见过任何一双如此毫无生气的、悲凉阴郁的眼睛,丝毫寻不见当年那个美好少年的踪迹。才不过短短六年,他究竟经历过什么?

她忽然就想起那些年里和她一起长大的少年林令,白白软软,温柔得像戳一戳就会陷下去的棉花糖。总是那么热情灿烂,那么好脾气,等在小石桥上和她一起去上学,摘他家花园里的小花送给她,跟在她后面“小濛小濛”地叫。

现在,他也那样用力地呼唤着她的名字。

他说:“小濛,快跑啊。”

(6)

容戈用了不到一盏茶的工夫,讲了少年林令的故事。

林令出生在钟山脚下的某个小镇,书香世家,父母都是学贯古今的教书匠。从小泡在爱和礼教中长大,相貌姣好,成绩优异,一双比秋水还要温润清澈的眼睛,只消一眼就能勾跑小姑娘们的魂儿。这原本是个拿着小说男主角剧本出生的少年,只可惜前世不修,打千年前起就被判下轮回之劫,今世不出十五岁便遇劫夭折了。但这回他执念极深,未入轮回,惹烦了判官,被流放到不周山上守灯塔去了。

对容戈来说,谁去守那个破灯塔本是无关紧要的事。却逢神界颁布新法,总赶着各个在位的神多体恤尊重下属的权利,说什么“要让所有为神界工作的种族都拥有幸福感和存在感”。

这四海八荒内,要论最没存在感的,莫过于不周山的守塔人。人不人、鬼不鬼、神不神,独居在人界与神界的最尽头,守着一座永远不会被靠近的灯塔,只与星辰、云海为伴,孤独得仿佛所有时间都会在此静止,永远不能流淌过去。

容戈怜他寂寞,便承他一年一周的假期。少年攒了五年,终于在这个深秋告假,第一次离开了那座云雾茫茫的高塔。

“但我不曾想过他会遇到你。”容戈淡淡瞧了一眼萧先生,道,“以他的半人半鬼的体质,自是最怕遇到神族的,连你的近身之物都碰不得。但说到底,他只是个罪孽深重,却又执念难消的可怜人罢了。”

萧先生一句问到点子上:“这么说,他前世当真是谢英招?”

“我真不明白。”容戈托腮,戏谑道,“天眼这种这么有趣的神力,瞧人一眼便知其前世今生,你怎么就忍心封印了呢?”

萧先生没心情和他扯皮:“回答我的问题。”

“那你也要回答我的问题。”

萧先生深呼吸稳住心神,咬牙切齿道:“因为从前对人而言没有意义。爱恨情仇,是非善恶,早在生命消逝那一刻画下终点。执着于过去,无论是他人的还是自己的,对我而言都没有好处。”

容戈了然,自己,包括其余所有所谓高高在上的神族,与眼前这位人神最大的差别,就在于一颗共情之心。他说:“我看,只是你怕自己看到了什么之后,于心不忍吧。”

萧先生没答,重复一遍:“该你了。”

容戈又露出那种故弄玄虚的笑容:“我想,他究竟是不是,还得要你亲自确认清楚最好。”

这丫头……不,这小子怎么跟老狐狸似的?

萧先生心头火起,绕了这么半天,关键性问题他倒是一个不答!他当真把这儿当话剧院,买了张头排票看戏来了?正准备收起待客之道好好冷嘲热讽他一翻,耳边忽然响起陆濛濛唤他名字的声音,断断续续的,听不真切。

她在祈祷吗?为什么不直接召唤他?

不安瞬间笼罩他的心脏,扔给容戈一个冷冰冰的眼神,他二话没说找陆濛濛去了。

办公室没有,博物馆没有,学校宿舍没有,他心急如焚地一个个找下去,最终在姥姥家的小房子里找到正在撞门想要求救的她。

当然,还有奄奄一息的林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