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3.戏鬼夏侯渊

齐予愧疚道:“那个……布阵保魂这个,我也不是很熟练,不过上次我在陈家山公墓就是用的这个阵。”

朗冶道:“公墓有鬼很正常,这戏园子本来就有闹鬼的传言,你还摆了个招阴气的阵,我要是个修真人士,没鬼我也要来除一除。”

他话音落地的时候,门里忽然传来一声细碎声响,似乎是一只铜锣掉到地上的声音,因为距离的问题,音量尚小,但在这寂静深夜里无比清晰,瞬间让人寒毛直竖。

我白着脸问齐予:“这里面的鬼没攻击性吧?”

齐予道:“他连形都显不出来了,还有什么攻击性可言。”

那可说不准,鬼不能显形只能说明他不能在视觉上吓死你,但意图通过别的手段整死个把人还是不成问题的。

朗冶一手揽着我的腰一手去推门,不耐烦道:“两个男人一个男神跟着呢,要攻击也轮不到你。”

我默了默,道:“……谢谢男神……”

朗冶义正词严:“不客气。”

门里是一片宽阔的场地,杂乱无章地摆了多条长凳,两边摞着八仙桌,围成了一个圈,戏台近旁却板板整整地摆了一张桌子,还有两条长椅相对。

齐予道:“这是当年红卫兵批斗他们的地方,这么多年都没有人收拾打理过,还是当年的样子。”说着指了指那组鹤立鸡群的桌椅:“这还是我上次来时,收拾出来的桌椅。”

然而没有人去听他说的话,所有的目光都被舞台吸引,破旧的大红幕布污迹斑斑,一层惨碧的光阴森森地附在上面,照亮了污浊的戏台,和戏台上一个同样脏旧的,凭空悬浮的戏袍,已经看不出原本的颜色。

低低的锣鼓声戛然而止,戏袍定在原地,空****地,袍子上面还凌空浮着官帽羽翎,就像是有一个隐形人正穿着它一样。

这样两方人/鬼马面面相觑,不知道该如何开场,觑了半天,戏台上忽然冒出一声尖叫,袍子和官帽嗖一下躲进了幕布里,连带着一堆二胡柳琴什么的也一起滚过去,发出乒乒乓乓的声音。

齐予上前两步,抬起手臂一抱拳:“夏侯兄,齐某叨扰了。”

我悄悄问道:“这鬼姓夏侯?”

齐予摇摇头:“他早就忘了自己的本名,只是在临终之前,心心念念了那场未唱完的《定军山》,他唱的正是夏侯渊,所以只记住了夏侯渊。”

我说:“怎么不是《霸王别姬》。”

齐予压低了声音:“别乱说话。”

戏台上那袭戏袍又游**出来,道:“齐先生?”声音听起来有点粗,像是一位壮年男子。

齐予朗声道:“正是齐某。”

夏侯渊道:“齐先生今日突然造访,是来听戏的吗?”

齐予默了默,对我们伸了伸手,道:“今日特意带了几位朋友,来观夏侯兄粉墨登场。”

夏侯渊似乎笑了两声:“上次只不过是说笑,齐先生竟然当真了……只是在下只会唱武生,技艺尚不纯熟,我的师兄还没有回来,若是他回来,定能教先生和诸位一饱眼福。”

朗冶疑惑道:“你师兄?”

戏台上的夏侯渊顿了顿,返身飘进幕布里,不一会就出现在戏台下,向我们飘了过来:“只顾着说话,竟然忘了待客的礼节,诸位请坐,请坐。”

戏袍的袖子举起来,正朝着那张桌椅的方向,夏侯渊看我们没动静,又恍然大悟似的,急忙道:“真是太失礼了,诸位少等。”

说着飘走,不一会那戏袍的袖子架起两张长椅,端端正正地摆在了八仙桌边,袖子还在上面抹了又抹,夏侯渊直起腰来,立在八仙桌一旁:“贵客请入座吧。”

我们面面相觑,在齐予的带领下犹犹豫豫地走过去落座,朗冶把我往他怀里塞了塞,在正对着戏台的方向坐下。

然后夏侯渊在正对着我们的方向坐下了。

你能理解我的感受么,你对面飘着一身戏袍,戏袍已经脏到压根看不出原本的颜色,黑一块灰一块的,不知是血污还是陈年灰迹,戏袍上面浮着一顶顶戴,就像有人带着它一样,然后这身戏袍还在和你面对面地交流人生感想。

真是几欲吓哭。

齐予很熟稔地落座,对戏服里的空气笑了笑:“上次答应为你布阵,但我又不是太擅长此道,所以这次带了几个行家里手来,这位是玄殷道长。”

夏侯渊站起身,对玄殷一鞠躬:“道长好。”

玄殷嘴角抽了抽,急忙起身还礼:“不敢当,请坐。”

齐予一指朗冶,顿了一下,道:“这位……是朗医生,在玄学上多有研究。”

夏侯渊又对他一鞠躬:“朗医生。”

朗冶站起身,顺便把我也提起来:“这位是内子,爱听戏,就跟着一起来了。”

夏侯渊转身对我一鞠躬:“朗夫人。”

我不易察觉地哆嗦了一下,长这么大了,还真是第一次有鬼跟我鞠躬。

介绍完一轮后,我们各自落座,夏侯渊似乎心情很好,声音都带上明朗的笑意:“这里好久没有人过来了,今天一下来这么多贵客,真是喜事,可惜戏班子里的人都不在,我自己学艺不精,贸然登台,恐怕污了贵客的耳。”

齐予道:“你上次说你的师兄外出未归,是怎么一回事?”

夏侯渊沉默了一会,长长叹了口气:“我师兄……他真是外出很长时间了,我在这等他等了那么久,都不知道他究竟还能不能回来。”

玄殷收了那一脸欠揍的表情,十分人模人样道:“你和你师兄关系很好啊,我听说戏班子里,不是常有师兄欺负师弟,宿仇不消什么什么的吗?”

夏侯渊摆了摆袖子,道:“这才真是传言了,都是一样穷的人才去学戏,那还能彼此欺负自家人呢?我师兄是我们班子里武生唱的最好的,对我们小的,都十分照顾。”

我问他:“那,你是怎么入戏班的?”

夏侯渊似乎笑了一下,才道:“还不是因为穷呗,不然,谁去入这吃力不讨好的行当啊。”

他的语气含着笑意,就像和朋友聊天一样,很轻松:“现在想起来,都不知道那会是怎么熬过来的,幸好师兄出息了,不然还得苦几年。”

我兴致勃勃地看着他。

那个顶戴正面转向我,应该是正在看我,然后又笑了一下:“夫人喜欢听故事?那我就说一说,正好不能为各位登台,也不至于让贵客们白跑一趟。”

在新中国建国之前,戏子是个和娼妓一样下贱的职业,所谓下九流的代表,常常被人拿来相提并论,婊子无情戏子无义,也只有连生活都讨不着的,穷到一定地步的人,才会入戏班学唱戏,挣一口饭吃。

然而戏班的名角却跟青楼的头牌一样,是个千金供奉的主,自唐代玄宗开始,达官贵人甘愿为名角乐师牵马抬轿的不在少数。到民国,这种风气更加盛行,社会对名角的态度,犹如今日年轻人追星的势头。

夏侯渊的师兄,正是当年红极滨海的名角,他本是唱武生的,可老生也唱的极为出彩,伶人们唱戏练功,向来只练一个角,甚少有能同时兼了两个的,两个都能唱好的就更少,因而师兄的一踢两开就显得尤为不易。

夏侯渊是仰望着大师兄的光辉形象长大的。

那时的纪年还不是公历,而是民国,民国十九年,他六岁,师兄十四岁,虽然小,却已经在滨海戏坛斩头露了个小角,戏班子的班头便是滨海唱老生的角,不算大红,收入勉强能维持整个戏班子的开销。然而大师兄与他搭档的武生,却每次演出都能博得满堂喝彩,渐渐便打响了自己的名头,到那年年关,滨海戏坛上的人都知道,春生和班子出了个继承人,武生唱的真正的棒。

夏侯渊讲到这里,轻轻叹了口气:“我大师兄的名讳,不知道诸位听过没有,也不知道外头还传不传他的名字,戏坛里名角更迭总是快的,长江后浪推前浪。”

“他叫顾博然,这名字,还是我师父给起的。”

除了玄殷,我们所有人都震惊了。

滨海的老一辈,没有不知道顾博然的,顾氏武角的创始人,现在的滨海派戏台上,武生全都以顾博然为尊,是梨园里的泰斗型人物,在官方资料上,他死于文革时期。

现在看来,里面很有文章么。

夏侯渊又叹了口气:“我是个孤儿,爹娘怎么死的都不知道,打从有记忆,就在戏班子里了,师父说我筋骨灵活,但下盘不稳,不适合唱武生,但我非要唱,他就不管我了,我打小就跟着师兄,他做什么我就做什么,寒冬腊月跪砖地,三伏酷暑裹戏衣,这都是在平常不过的事情,师兄一心想成名角儿,因而练得比谁都刻苦,我跟着他,也只能一道苦着练。”

他说着,又叹了口气:“时间过得太久了,好多事情我都记不清了。”

一直沉默着听我们说话的朗冶忽然笑了一声:“记忆是不会被忘记的,只是你把它放得太深,一时间难以找出来而已,不过没关系,我倒是有个办法可以把它们找出来,你也正好可以回忆一下。”

我们都好奇地看着他,他手一抖,指尖亮起一点黄色的光芒,然后散成星星点点的光斑,就像萤火虫一样,全部吸附在戏袍和帽子中间的那段空档上,组成了一张人脸,还是一张表情惊讶的人脸。

大约这就是夏侯渊本来的模样。

过了片刻,那些光点又散开,拉出了一张幕布式样的东西,渐渐显出图案来,最初还是杂乱无章的画面,到最后定格成一个深深的巷子,人潮如织,仔细看来,能认得出,画面上的就是我们现在身处的戏园子。

画面上的戏园还没有现在这样破败,朱红的大门深锁,一群孩子在里面排成队,正在踢腿。

夏侯渊腾地站起身,袖子飘起来,很激动的指着画面:“这这这……这就是……这是……”

朗冶点点头:“这是你心里记住的画面。”

我看了看那个酷似3D投影的画面,又看了看飘着的戏袍,对朗冶道:“那你有没有办法让他显个形?”这么看着实在太诡异了!

朗冶摇了摇头,压低了声音在我耳边道:“他的魂散的太多了,没有办法显形,如果不是齐予上次过来摆了个聚阴护魂的阵,他现在估计连话都说不出来了。”

我心里有点难受,虽然接触不多,但这个夏侯渊……不,这只不知名的鬼兄,性格还挺好的,若是就这么魂飞魄散,谁都会于心不忍。

朗冶在我腰上揽了揽:“他现在这个样子,就算入了地府,也没有办法转世轮回,那些失掉的魂早就融进天地中,就算是大罗金仙来了,也是回天乏术。”

我没想到事情居然这么严重,不由问道:“那怎么办啊,眼睁睁地看着他在这耗死吗?”

朗冶道:“帮他找找人,把这个心愿了了吧。”

我们这样交谈了两句话的功夫,映在空气中的画面已经跳转到了寒冬腊月,小小的男孩在鹅毛大雪中跪着,头上盯着的水盆已经尽数结了冰。

旁边一个年龄尚大的少年,昂扬顿挫地大声唱词:“背地里暗笑诸葛亮,他道老夫少刚强;虽然年迈精神爽,杀人如同宰鸡羊。”

那是九岁的稻子和十七岁的木头。

稻子是木头在荷塘边的稻田田埂上发现的,连个像样的襁褓都没有,用破破烂烂的衣服裹了,躺在一个显眼的地方,饿的直哭。说是哭,那声音比猫崽子大不了多少,细细弱弱的,被风一吹就散了。

木头那时对着荷塘吊嗓子,老听见自己吊嗓子的声音里又碎碎的哭声,打头以为自己听错了,那声音一直在一直在,这才知道,这荷塘边是有东西的,低头一找,很容易就找到那个瘦得皮包骨头的婴儿。

戏班子的班头是个面恶心善的人,嘴上比谁都厉害,连着骂了木头几天,说他成事不足败事有余,还不等着赚家用,就已经会拿着师父的钱做人情了。话虽然说的狠,可这孩子到底还是收留下来,穷人起名没什么讲究,因为是在稻田边捡着的,就随口起了个名,叫稻子。

稻子打从记事开始就在学戏,他是木头捡来的,木头学什么,他就跟着学什么,木头唱武生,他也唱武生。虽然是师兄弟,可话里话外,言行举止,无一不把木头当主子伺候了,就连师父都说,木头这孩子捡的,活脱捡了个跟班的喽啰。

木头是吃武生这碗饭的料,筋软骨硬,那台子上的拳法耍起来,虎虎生威,就像武门正宗的少林拳一样,极具攻击性,台布走的又稳又狠,每一步迈出去都带着煞气,端的是一副好儿郎,分外带劲。师父早就预言,春生和的未来,都在木头身上担着了。

良木必狠雕,方可出精品,因着这层关系,师父训木头,也训的格外很,三伏天里层层戏袍加身耍花枪,九寒雪中练枪练刀,从长到短,每一样都得经了手,过了心。

电影《霸王别姬》里有一句话,人,必得自己个儿成全自个儿,想要人前显贵,必得人后受罪。自古以来,梨园没有清闲差事,师父教徒弟,无一不是将三分能耐磨出七分来,木头赌了口气要成角,对师父的狠手倒是逆来顺受。

小小的稻子不明白这些东西,只是见师父对师兄多加苛刻,便有所怨恨。

“师哥,师父没看着,你悄悄歇会,他不会把你怎么着。”

“稻子,你不懂,想要成角,必须得走这么一遭,现在少走两步,这个距离空下了,往后就算多走两百步,也跟不上时候。”

稻子不懂师兄这些话,然而却知道,师兄苦练唱戏,并不是因为师父逼着他,而是他要成角儿,可这个角儿到底是什么,他也说不准。

木头是个苗子,然而稻子却不是,大抵是幼时没有母乳喂养,身子太弱,虽然筋骨软,可下盘不稳,步子飘,师父有意让他去唱小生,可他梗着脖子不答应,非要跟着木头。这孩子拧起来九头牛也拉不回,横竖不指望他什么,师父提了两次,就随他去了。

稻子是在木头的影子里长大的,戏班子里没人把他当学徒,纵然他练武生练得刻苦,然而先天性的缺陷却注定了,他始终无法在这一途上唱出个什么来。然而木头却很不一样,他十六岁的时候处登台,师父给他起了个艺名,虽然是武生,字面上却一副文质彬彬的模样,叫做顾博然。

顾博然这个名字,从此响彻了整个滨海梨园行。

开春的时候,从北平来了个高官,接管滨海军务,市长为他摆了个宴接风,点名请顾博然前去献唱。给市长和北平的高官献唱,这在戏行是莫大的荣誉,整个春生和炸开了锅,顾博然更是跃跃欲试,这一台戏,若是唱好了,从此他的地位将不可撼动,春生和的地位也不可撼动。

顾博然在化妆室里收拾自己的行头,市长府上派了小汽车来请,耽误不得。

“稻子,等师哥太太平平地唱完这一场,师哥就成角儿了。”

“师哥,那你可得好好地唱,咱们春生和可十几年没出过角儿了。”

“那是,等师哥成了角,就带你吃香的喝辣的,咱们也坐小汽车,和那些老爷们一样,让那些糟践咱们的人,都得给咱弓着腰说话。”

于是稻子便明白,成角,就是为了过好日子,让别人弓着腰说话。

他想象了一下那个场景,只觉得新奇有趣,“下九流”这个词在师父嘴里出现了不止一次,于是他便明白,他们这个行当,是遭人瞧不起的行当,为什么瞧不起,谁也不知道。然而虽然低贱,却也不是没有出头之日,文人的出头是中举,戏子的头,就是成角儿,成名角儿了。

师哥要成角儿了。

顾博然不出意外地博得了满堂喝彩,高官也爱听戏,被他的技艺折服,当场给他赐了个字,叫做“武生新秀”,落了自己的款和私章,还播了一笔款子,修缮春生和那个小小的戏院。

成了角儿的顾博然地位一下子高了起来,素日交往的也都变成了老爷太太,这个公司开张陪好脸请去唱两句,那个老夫人做寿出高价开个场子,诸事愈忙,应酬连场,歌舞不断,他不愿意让人看到戏院子杂乱的场地,觉得丢了份儿,索性自己在外面买了个宅子,整日歌舞。

师父觉得不妥,这梨园的行当讲究拳不离手曲不离口,他这么搁下了基本功,不出几年,就得废了这身功夫,便让稻子去宅子里传信,叫顾博然搬回来,方便练功。

稻子揣着师父的口信出门,欢欢喜喜地去找人,他已经很久没见过顾博然,那日他搬家时太忙,急急慌慌地回来,只拿了几件衣服,就急急慌慌地走了,然后再没来过。

顾宅宅门紧闭,左右一打听,才知道顾老板去市长家里了,市长的女儿喜欢听戏,时常自己过来,或者叫他过去,一并研读戏文,顾老板每次出行,都有市长家的司机专车接送。

说这话的时候,那人脸上表情又羡慕又嫉恨,还语调溜酸道:“你们家这师哥,可要飞黄腾达了,想必不日,就要做市长的女婿了吧,嘿,这软饭吃的。”

旁边有人就骂了:“有本事你也去吃这碗软饭呀,看人家愿意赏给你么?”

稻子自然知道“吃软饭”是什么意思,想起师哥早年学戏受的苦,不由大怒:“我师哥今日成角儿,那是他该的,你没见着他早年不是角儿时的经历,你要是能像他一样,根骨好又刻苦,你也能成角儿。”

旁的人附和:“就是,顾老板那功底是扎实的,你当市长眼睛长鞋底了,好赖不分呢。”

那人平白被奚落,脸色就有些不好看,嗤笑道:“再怎么角儿,也是个戏子,婊子无情戏子无义,他顾博然今儿出息了,可有给你们戏班子半分好处?人家这小洋楼住着,可说了给你们也分点屋子?没有吧,嘁,戏子就是戏子,再怎么着也上不得台面。”

身后传来轻轻的脚步声,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不带一点儿情绪:“你说谁上不得台面?”

稻子惊喜的转身:“师哥!”

顾博然表情淡淡,然而目光却十分逼人,像磨亮的刀子一样,指望人心里戳,他穿着板正的西服,没有看稻子一眼,伸手整了整领子,忽然出手,照那人脸上狠狠扇了个巴掌,一掌就将人打翻在地:“畜生!你说谁上不得台面!”

稻子从没见过师哥这副模样,表情凶狠而扭曲,瞳孔充血,提拳砸下去的时候,没舍一分力气,拳拳见血。

他有些害怕,急忙拉住顾博然:“师哥!师哥!你消消气。”

顾博然胳膊被他拉住,行动不便,再加上这边动静不小,已经吸引了一圈人,只好直起身来,恶狠狠地指着血泊中的人:“倘若再有下次,非打死你这刁民。”语毕,又转手呵斥围观的人群:“看什么看看什么看,没见过讨打的么?”

人群匆匆散去,稻子手足无措地站在当地,很小心翼翼的唤了声:“师哥。”

顾博然余怒未消,看他的眼神里还带着些许戾气:“你怎么来了?”

稻子有些害怕,急忙抬了师父出来:“师父……师父有口信给你。”

顾博然从西服口袋里抽出一张白手绢,慢条斯理地擦拭手指和西装上喷溅的血滴:“什么口信?”

他就站在顾宅门前,抿着方才因剧烈动作而弄乱的头发,成套的西式西服,整洁体面。

稻子结结巴巴道:“师父叫你……叫你回去……住,好……好练功。”

顾博然嗤笑一声:“还有吗?”

稻子道:“没……没了。”

顾博然点点头:“我知道了,你是自己来的?”

稻子说:“啊……是我自己来的。”

顾博然转身往门里走:“那就不用回去了,在我这住下,早先就答应过你,等师哥成了角儿,一定要带你过好日子。”

稻子站在门前,看着门里干净洁白地瓷砖,不好意思地看了看自己脚上脏兮兮的鞋:“我……我能进来么?”

顾博然在门里脱了西服,坐在沙发上:“进来,这就是师哥的家,往后也是你的家。”

稻子怯怯地进门,每一步都迈的小心翼翼:“那师父他们呢?”

顾博然不以为意道:“过两天市里就会批下来一笔款子,把咱的戏园子推了重建,面积会比现在大一番,师父一心想壮大春生和,现在总算如愿以偿了。”

稻子站在他身边,就像一个服侍他的仆人:“我听人说,师哥要和市长家的大小姐结亲了。”

顾博然看了他一眼:“还没定下来呢,八字没一撇的事儿,怎么了?”

稻子鼓起勇气道:“那你愿意么?”

顾博然皱着眉想了想:“就在来的时候,我还犹豫呢,这毕竟咱是个下九流的戏子,人家是官小姐,怎么着也不在一个层面上。”

稻子松了口气,点点头。

然而顾博然却道:“不过刚刚我想明白了,戏子永远是戏子,捧得再高也是下九流。”

稻子心里一抽,道:“那……那你的意思是?”

“我娶她,”顾博然道,“只要她愿意嫁给我,我就娶她,她要是不愿意,我就让她愿意。”

稻子想起刚刚那人的话,皱着眉讷讷道:“可是……可是他们都说,你娶她,是吃软饭的。”

顾博然哼笑一声:“那是他们嫉妒,稻子,你还记不记得当年我跟你说的话,我要成角儿,让那些以前糟践咱们的人都得给咱弓着腰说话。”

稻子点点头:“记得。”

顾博然神色狠戾,方才打人的手又攒成了拳:“单单靠成角儿就想让人给弯腰,人心里还是不服你,你得脱离了这个行当,换身皮来活。”

稻子吃了一惊:“师哥,你不想唱戏了?”

顾博然仰起头来,靠在沙发椅背上:“唱,这戏可是当年救我命的东西,怎么能放下呢。”

稻子没有再回去,而是跟顾博然在顾宅住了下来,市里的款子不久就批了下来,推到了戏园子旁边一排房屋,把园子翻了一番,大了一倍,新园子竣工那天,他和顾博然一同回去,在街头就听到了园子叮叮当当的二胡柳琴声,正排着的拿出,恰好是《定军山》。

顾博然的成名之作,《定军山》。

他驻足,在门口听了一会,方含笑推门:“师父,许久不见了,您老人家还好着?”

师父抽着烟袋坐在正对着戏台的太师椅里,对他的问候恍若未闻。

顾博然有些不高兴,走过去挨着师父身边,又说了一遍:“师父,您老人家还好着?”

师父烟袋拿下来,放手里捏着,站起身对他就是一个长揖:“哎呦,我道是谁呢,原来是顾老板来了,哎呀呀,咱这小戏园子可容不得您这尊大佛啊,今儿贵脚踏贱地,有何指教呐?”

顾博然站在当地,面对师父一通阴阳怪气的讽刺,脸上有尴尬的神色浮出来:“师父,您老这是干嘛呀?”

师父盯着他,忽然抬手,将烟袋头狠狠敲到了他脑门上,烟灰撒了一头一脸:“干嘛?供不起你这个徒弟了,老朽这得是脸上长了多大的荣光,才有了这么一个市长的女婿当徒弟,咱梨园这一行,就是服侍人家的,这会顾老板成了我们服侍的人了,还叫我师父,这我可担不起,要折寿的。”

顾博然低着头,任凭师父的烟袋敲在脑门上,一声都不吭,反而是稻子急的要死,三番四次地上手试图阻挡师父的攻势:“师父!师父!晚上师哥还得去赴高司令的宴,您给他敲坏了,怎么唱戏啊。”

师父怒喝:“唱戏?他心里还有唱戏这回事儿吗?戏是什么,那是祖师爷千百年传来的精髓,是财宝,你把它当成什么?你追名逐利的工具!木头啊木头,别人叫你一声顾老板,你真把自己当个人了,我教你要成角儿,你可知为什么要成角儿?咱梨园这一行当,就像那朝堂上的文臣武将,最是念旧的,你在这个行当里做了贡献成了角儿,后人感激你千千万万年!”

“可你要是把它当了工具,不仅唱不出咱戏里的精髓,还会唱臭了老祖宗的好玩意儿!你要当那遗臭万年的大王八,我自然拦不住你,我自个儿看走了眼教岔了徒弟,那是我自己个儿种的苦果自己咽,可我总不能眼看着你败了春生和的牌子,那等我死了,也无言去见列祖列宗!”

顾博然面色涨红,看着怒发冲冠的师父,一下子屈膝跪下,声音里竟然带了哭腔:“师父!不是我糟践老祖宗的好玩意,我是……我是见不得他们糟践咱们梨园行!咱们为了台子上那一出戏,下了多少苦功夫,到最后还是演给他们赏玩的,凭什么那些老爷太太什么都不干,生来就是人上人,咱们吃了这么多苦,还是服侍人家的奴才,我……我咽不下这口气!”

师父怒急,又朝着他的额头打了一个狠的:“混账!什么奴才!咱是唱给知音,唱给爱戏的人!那身戏袍子一穿,锣鼓唢呐一响,你在他们眼里心里,就不是个奴才,是帝王将相,是盖世英雄!你的成名之作,那出《定军山》,你唱的那个武老生黄盖,那是什么人物?三国著名的英雄,老将!我给你讲戏,是怎么讲的?你不仅要又技艺,更要有黄老将军武功盖世的那个气概,你抱着奴才的心去唱英雄的戏,不砸了台子,那是祖师爷可怜你!”

“我说咱是服侍人家的行当,为什么,为的还不是那一声‘好’!外行是看门道瞎起哄,内行可是真心实意为你叫一声好!戏行里最讲究知恩图报,就为着那一声‘好’,你就得去服侍人家,报答人家。你看看稻子,你把他捡回来,他到现在都伺候你,你跟人家学学这份儿心!人家戏唱不好,但人家的心是正的!你呢!”

话虽是这么说,可司令的面子,谁都不敢不给,顾博然被师父教训了一顿,晚上又急急忙忙地去赴司令的宴,唱的正好是那出《定军山》。

或许是师父的话起了作用,那晚上的戏唱的极好,黄老将军的铮铮傲骨被演绎的淋漓尽致,惊艳了在场所有的人,司令先前到滨海上任的时候,在接风宴上给他提了“武生新秀”,今儿一高兴,又送了一块匾“盖世英雄”。

顾博然回去后,对着这块匾失眠半夜。

第二天吃早饭的时候,顾博然忽然问稻子:“你想学戏吗?”

稻子看着他,奇怪道:“我不一直都学着吗?师哥你糊涂了?”

顾博然喝了口牛奶,沉默一阵,下了很大决心一般:“从今往后,我教你唱武生,以后我唱《定军山》,你就给我搭戏,唱夏侯渊。”

稻子惊喜异常,连连点头:“多谢师哥,多谢师哥!”

顾博然又道:“今儿咱搬回戏园子住,练功方便。”

稻子又急忙点头。

顾博然继续说:“你是我捡回来的,往后你的戏名就叫顾博恩,是我兄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