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4.梨园的记忆

我们齐齐看向夏侯渊,啊不是,齐齐看向顾博恩,鉴于他没有实体,所以不知道他是个什么表情,只听到喃喃自语:“原来我叫顾博恩。”

玄殷提醒道:“也叫稻子。”

稻子笑了一声:“我也觉得稻子这个名才更像我,顾博恩太文气了,我从来都不是个文人。”

玄殷很善意地安慰他:“还好,稻子这个名艰苦朴素又活泼上进,很有劳动人民的气息,很符合当今社会的主旋律,****余味长在。”

稻子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地问道:“****?道长爱吃包子?”

玄殷嘿嘿两声:“不爱不爱,这个****是个形容词,要解释就说来话长了,咱还是先看电影。”

稻子更加疑惑:“电影?”

朗冶瞪了玄殷一眼:“闭嘴。”

被他们打岔的功夫,那画面已经跳了几番,直接跳到顾博然和市长家小姐私定终身的时间点,顾博恩作为证婚人,在鸿宾楼的一个包间里,看着他们指天指地的发了个誓。

我转过头去问一直认认真真看电影的齐予:“刚刚都发生了什么?”

齐予说:“没什么,就是顾博然教顾博恩……嗯,教稻子唱戏,教的挺严格的,进步很快,师父很开心。”

我又问:“那怎么忽然就快进到私定终身?”

齐予把目光从画面上移开,焦距到我脸上,笑了笑:“顾博然是个很有心气的少年,也很有心计。”

按照戏本子的一般剧情定律,富家小姐和穷小子私定终身后,立马就得滚一回芙蓉帐,这样他俩的非正常男女关系被捅破之后,就算富家爹妈活活气死,也只能默许了这桩婚事。

而且滚芙蓉帐这回事,90%都是由男方提出的,然后女方以一种大无畏地姿态宽衣解带,在双方地位严重不均衡的情况下,男人不过是睡了个姑娘,而女人确实押上了自己全部身家来赌他一个真心不改,由此可见凤凰男从古代就这么可恶。不过从这一点就能看出社会风气开放也是有一定好处的,这要搁在现在,别说滚芙蓉帐了,就算暗结珠胎也照样能打掉装作什么都没发生。

市长千金可能是戏本子看多了,总是沉浸在不切实际的爱情幻想中,私定终身之后分分钟就跟人滚了芙蓉帐,第二天直接带了人跪在市长夫妻面前,要求成婚。

就我一个局外人看来,我觉得进度有点快,你是外人的时候,人家自然乐得博一个礼贤下士的好名声,对你客气有加,但一旦要成为自家人,门坎分分钟就能提高到头顶上去。市长的千金就算不嫁给财阀也得嫁进豪门,顾博然太过急功近利,根本没有给女方父母缓冲的时间,所以活该被市长大人一脚踹翻。

市长姓赵,和陈自臻他爹口中的滨海市长居然是一个姓,估计也应该是一个人,陈老爷曾经提到过,楚凤绯是赵市长看上的人,看来这个市长也不是很干净。然而市长的千金倒是个烈性女子,上午带人见家长,下午就把流言蜚语广为散发,不过传的很有技巧,没有说市长千金找了个戏子,而是说赵市长不已门户为见,愿意成全自己女儿的婚姻幸福。

那会正是新旧思想冲突,提倡冲破门第之见,自由恋爱的时候,赵市长能有这么大的气量,容忍自己的女儿看上一个戏子,实在是让人惊讶的一件事,事情传开后,各单位各部门纷纷发来贺电致以崇敬和祝福。赵大市长赶鸭子上架骑虎难下,只好打落牙齿和血吞,再加上姑娘的确已经是人家的人,只好半推半就,满腔血泪地答应了婚事。

顾博然自此不再唱戏,而是进入政府,做了个文员。但是在结婚之前,他居然一直没有搬出戏班子,每天下班回去教戏,不仅教稻子,也教戏班里别的学武生的人,下手之严苛,要求之严厉,屏幕上常常一片鬼哭狼嚎。这段记忆持续的时间很久,而且异常清晰,顾博然做示范的每一个动作,甚至是眼神、表情,哪怕无意识蹙眉的一个小动作,都清晰的在画面上映出来。

稻子看着这些画面,问朗冶:“如果我记得很清楚,这画面就会显示的很清楚吗?”

朗冶点点头。

他欣慰的点点头:“幸好没有忘,这些东西,每天我都在脑子里回想一遍,几十年来,没有一天忘记。”

我忍不住问他:“这些东西很重要吗?”

他把脸转过来,纵然不能看见他的神色,也可以从声音里听出,必定凝重异常:“很重要,这是师哥让我用命记住的,只要我活着,就不能忘记。”

我又问:“为什么很重要呢?”

稻子摇摇头:“我不知道为什么他把这些东西看的这么重要,但是他既然把这份记忆委托给我,我就一定要好好保存。”

我其实是个不怎么记事的人,因而脑子里大部分记忆都是混乱而模糊的,只记得有什么什么人,却不能准确记住他们对应的事,因而对能够坚守回忆的人十分敬重。他这么一说,我便不由得肃然起敬,点头赞叹:“好,尾生抱柱,曾子杀猪。”

没有一个人理我,他们都全神贯注地看电影。

人一旦将目标当成信仰,所能爆发出的力量足以毁天灭地,顾博然娶了市长千金——原谅我只能一直用市长千金的来称呼她,因为稻子的回忆里,一直没记住这个女人叫啥名。

顾博然娶了市长千金后,在政府机关的地位节节高升,当然不排除岳父的刻意提拔,但是在办公室里,他的努力和能力将自己和那些提携完美对应,没有一个人能指摘他依靠裙带关系,坐力不能及位子。

常言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先前曾经爱慕市长千金的人不满意他坐了火箭一样的升职速度,找了关系,刻意将他调到军队里去。一个文员起家的人被调去忙军务,本来就是强人所难,然而他却没有任何怨言,收拾东西就去了,过了不到半年,已经凭着一手百发百中的神枪在军队站稳了脚跟。

这半年他是怎么过来的,我们已经无从得知,只能在稻子的记忆里看到他不同于往日的憔悴面色,眼下厚重的黑青,和常常露出的疲惫表情,先前练功唱戏的时候,都很少露出这样颓疲的样子,好像是一生最好的状态,都在这短短半年中耗尽。

几乎是刹那间,想起师父说的话,想要人前显贵,必得人后受罪。每个从容镇定的背后,必定累积了你所想象不到的惊惶失措,才能达到那样不动如山的境地。

他每七天去一次戏班子,每次他去的时候,就是所有唱武生和老生的噩梦,似乎是不管怎么努力都达不到他所要求的那个标准,明明已经很好,然而在他眼里过一遭,总是会换来他若有所失的摇头:“不,还不够,还可以更好。”

稻子素日对他言听计从,也觉得吃不消,不得已肩负着整个戏班子所有武生老生殷切的希望,惴惴不安地敲响了顾宅的大门。

“师哥,班……班子里的师兄弟们觉得……”他站在顾博然的书桌前,窘迫的连头都抬不起来。

顾博然放下笔,皱着眉按了按太阳穴,语调淡淡:“觉得什么?”

稻子很害怕他这样淡漠的语调,先前顾博然虽然也厉害,却还是有血有肉有情绪的人,自从娶了市场的千金,性格便越发阴沉,越发深藏不露,他向你微笑的时候,你永远不知道他下一秒是要掏枪还是站起来和你拥抱。

然后箭在弦上,却不得不发,只好继续结结巴巴道:“觉得你最近训练大伙,有点过于严苛,连师父都……都看不下去了。”

顾博然的眉心皱的更狠,一言不发地看着他。

稻子的头低的已经看不见脸,书房里一片死寂,似乎是火山喷发前的死寂,正酝酿着雷霆之怒。

然而静默很久之后,却没有预料中的雷霆之怒,只有一声凝重的叹息,似乎饱含了千言万语,又似乎没有任何意义。稻子小心翼翼地抬了抬眼,看到顾博然倚在椅子里,就像平日里训练他们唱戏一样,轻轻摇摇头:“不,还不够,不严苛,我会的那些东西都快忘了,我必须在我忘掉之前,让你们都记住。”

说这句话的时候,他的语气里似乎带着恐惧。

稻子不知道他再恐惧什么,只知道这次无功而返了,他知道顾博然决定的事情无论如何都改变不了,只得讷讷地“嗯”了一声。

顾博然又问他:“我上次教你走的那个步法,你练的怎么样了?”

稻子更加惴惴:“都……都记住了。”

顾博然看着他的样子,眉心皱的更狠:“都记住了?练会了吗?”

稻子道:“师父说,跟你比……火候还……还差了点。”

顾博然深吸了一口气:“不要紧,你继续练,只练那一个步法就够了,别的都不用。”

稻子沉默一会,鼓起勇气道:“师哥……我学不会,要不……算了吧,反正我也不是唱武生的料子。”

顾博然蓦地大怒,随手把手边的钢笔向稻子扔了过去,他腕力惊人,一支笔砸过去,稻子立马就头破血流。从旁观者的角度看来,实在是忍不住为稻子感到劫后余生的庆幸,幸好钢笔盖上了笔帽,不然这么一下,非得出人命不可。

稻子后退一步,额角上鲜血留下来,也完全无心理会,只震惊地看着暴怒的顾博然,呆呆地叫了一声:“师哥!”

“别叫我师哥!我没有你这样不成器的师弟!你给我滚!立刻滚!”双眼充血的顾博然失控的站在书桌后面,抬手指着门外。因为起身时的动作太大,直接带翻了他坐的那张红木座椅……也有可能是站起来之后踢翻的,我没看清楚,总之他发怒的样子,真是异常可怕。

“既然觉得自己不是这块料子,那以后都不用在唱戏了。”

市长千金被书房的动静惊动,端了一盏青花瓷碗推开门,看见稻子头破血流的样子,大吃一惊,急忙放下碗去安抚暴怒的丈夫:“博然,你这是干嘛呀,博恩年纪小,你对他发什么脾气。”

“我难道还有时间教他慢慢长大吗?”顾博然看到妻子端进来的汤碗,又拿起来,劈头盖脸地砸到稻子身上,浓稠的汤汁挂在他醋锦的衣服上,一条粗粗壮壮的海参掉在地上,滚了几滚。

稻子不知道他再说什么,但市长千金知道,她看了看地上瓷碗的碎片,皱起形状美好的长眉:“既然这么喜欢唱戏,那就继续唱好了,我和父亲都没有拘着你,先前高司令请你去露一手,你干嘛回绝了?”

顾博然双手撑在桌面上,面色乍青乍白,沉默了很久,最后转身把椅子扶起来,颓然地坐下,一只手撑住额头,另一只手有气无力地摆了摆:“不,我已经不能唱戏了,我唱不出来了……”

几乎是电光火石地,我刹那间想起先前顾博然还没娶市长千金的时候,在戏园子里听师父训他的那番话,那一句“抱着奴才的心唱英雄的戏”。

他的确不能再唱戏了,从他决定迎娶市长千金的那一刻起,俗世的英雄要能屈能伸,因为尝尽了太多卑躬屈膝的辛酸,所以更希望一个刚正不阿,一辈子不低头,并且功成名就的人来满足心理永远无法达到的愿望,于是戏文里的英雄应运而生。那些唱戏的戏子,他们虽然迫于生计,心里却从来没有真正向人低头,奴颜婢膝地讨好,还带着唐时梨园子弟的傲气,自然可以唱出英雄的词,演出英雄的戏。

而他,却已经尝过了太多浮世辛酸,早就没有那一方净土,可以酝酿出骨子里的铮铮傲骨。

因为自己已经不能再唱戏,所以自己学会的,悟出来的戏台之道,才那么迫切地需要找人传承下去,免得愧对先前九寒三伏的呕心沥血。

稻子带着满头的伤回去了,在他过去的所有生命里,从没有人对他下这样狠的手,包括师父也从没有过。他一边垂头丧气,一边对顾博然的怒气惊魂未定,将这些话原原本本地转述给了师父,年已经过半百的老人听完,沉默很久,长长叹气:“他在梨园行这一道上,兴就是兴在很有心气上,但是今天败了,也是败在太有心气上,这都是命啊。”

日子像被复制粘贴了一样过下去,在稻子的记忆力,每天就是练功、练功、练功,每周有一天接受顾博然苛刻地审核,然后周而复始地练功、练功、练功。

一直练到1937年,这个痛苦的年份,想必大家都知道那一年发生了什么,有首脍炙人口的歌,歌词就是1937年呐,鬼子就进了中原。

鬼子在1938年春天的时候,进了滨海城,那时城中的文员高官都已经提前转移,顾博然作为市长的女婿,自然也一同转走,他走之前给顾博恩写了封信,叫他带着戏班子的人藏好,他正在想办法将师兄弟们顺利带出城。

然而滨海城一共就那么大,藏也藏不到哪去,何况因为顾博然的关系,春生和戏班已经大名鼎鼎,入城的日军军官里有个附庸风雅的,因为稻子没有记住名字,暂且以军官称之。

日军入城的时候,还打着大东亚共荣圈的名号,面子工程正在维系着,很乐意博一个爱护平民,爱护文化的好名声,入城的第二天,就派人到戏班子来下了请帖,请人去唱戏,信上还文质彬彬道,如果有可能的话,希望能请到顾博然亲自登场。

师父捏着请帖沉吟很久,到最后手一挥,直接撕成了碎片:“我们给高官唱,给小姐太太唱,也给远道而来的贵客唱,就是不给狼子野心的侵略者唱!”

中国永远不缺不肯弯曲的膝盖,在国难当头的时候更是如此。然而每个不低头的人总是因为鲜血才被人铭记,那军官连着下了三次请帖,耐心用尽,第四日晚间,直接派兵强行将戏班子的人拉到了司令部。

师父受到了贵客的礼遇,被允许进入礼室,板着脸和军官谈话。

“诸位都是有大才的人,在下也是爱才的人,风雅的戏剧不应该染上鲜血,先生,在下敬重您,还请您也予在下三分薄面,不然就别怪在下先礼后兵了。”那军官盘腿坐在榻榻米上,面带微笑,语气温和,然而他身边的推拉门拉开,门外却是一排士兵,刺刀架在戏班徒弟的脖子上,月色下反射幽冷的白光。

军官又道:“您说顾博然顾先生已经离开,无缘见他粉墨登场,是我们无缘,就不再强求,我仰慕大唐梨园戏风姿已久,还请先生满足在下小小心愿,在下入城时,也曾听说先生的大名,您的……老生,唱的极好,对吗?”

师父面色凝重,他面前摆着烟雾袅袅的茶杯,身边的门外,是一脚踏生,一脚踏死的徒弟,他把他们养大,所以知道这些徒弟学戏的初衷不是因为爱戏,而是为了活着。

一方是民族气节,一方是爱徒生死。

军官说完那些话,便一直微笑着看他,再不出声,良久之后,忽然遗憾的叹气:“看来您是打定了主意,要让在下失望而归了,既然身怀才艺而不露,那份才还有什么用呢?在下就只好毁掉这些东西了,”说着顿了顿,露出意味深长的微笑:“在下听说梨园行讲究步法唱腔,是么?”

师父面色大骇,腾一下站起身,颤声问道:“你……你要干什么!”

军官抬起双手,往下虚按:“别激动,先生,别激动,只不过是废掉他们一只脚罢了。”

随着他的话,那排惨亮的刺刀从徒弟们的脖子上移到右脚,只等军官的一声令下,徒弟们明白等待他们的是什么,不由得哭叫起来,有的腿一软就想往地上跪,却被身后的士兵揪住后领。

师父面色开始泛青:“等……等一等,让我考虑考虑。”

军官面带微笑,轻轻摇头:“您已经考虑三天了,先生,不是每个人都有在下这样好的脾性,等着您考虑完毕。”

师父的右手放在身边,仅仅的握成拳,还在颤抖,那一刹那犹如亘古一样绵长,脚步声打破了死寂,一个士兵在门外恭敬的鞠躬,极快速地说了句日语。

与此同时,门外的徒弟们惊讶的声音此起彼伏地响起:“师兄!师兄来了!”

军官愣了愣,站起身来,几步走到门口,传信的士兵让在一旁,风清月朗之下,露出顾博然微微含笑的脸,那表情似乎是来赴一个老友的约会:“长官,听说您要见我。”

军官对他行日式的礼节:“久闻先生高名,特来一睹风采。”

顾博然点点头:“好说,只是还请长官不要为难我的师门。”

军官偏过头,用日语对那士兵说了句什么,于是刺刀被收回,腿软的人卧在地上,劫后余生,失声痛哭。

师父激动地站起身:“顾博然,你这是要给他们唱戏吗!”

顾博然解开身上的披风,顺手递给门口的士兵,脱掉皮鞋,抬腿进门:“师父,我没有您的气节,也不能看着他们为您的气节而死,我得低头屈膝。”

师父抬手指着他,嘴唇剧烈颤抖,却说不出一个字来,顾博然握住他的胳膊,往外一送:“博恩,带师父回去。”

稻子急忙上前扶住踉跄的师父,错身之间,看见顾博然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

顾博然留在了司令部,而他们则被送了出去,回去的时候一路死寂,这些人都是从鬼门关前被顾博然拉回来的命,那时候顾博然已经有三年没有唱过戏,却在日本兵身上破了戒,然而归根结底,这戒是为了救他们的性命而破,纵然这世上每个人都有理由指责他,他们没有。

一直到戏台街街口的时候,师父才勉强开口:“师兄给日本人唱戏这件事,你们都不许学他。”

幸存下来的人点点头。

走了两步,师父又道:“以后有人问起来,就说师兄没唱。”

戏园子门口立着一个虎背熊腰的身影。

因为刚刚从屠刀下捡回一条命来,大家都格外珍惜自己的生命,借着微薄月光看到那个身影时,大家不约而同地停下了脚步,不知道这是不是日本人斩草除根的特使。

敌我双方势力太过悬殊,虽然他们人多,但只要对方有枪,胜算就只能在人数减去子弹数量得出的结果里算了,师父向前走了两步,双手展开,就像只老母鸡一样,把徒弟们都护在身后,沉声问道:“来者何人?”

虎背熊腰的背影向前走了两步,声音柔柔弱弱:“师父回来了?师弟们也回来了么?那咱们赶紧走吧,时间紧急,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居然是顾博然的妻子,市长的千金。

走近了才发现,她的头发被抓的散乱,脸上抹着黑灰,身上衣服臃肿,原本是个漂亮娇小的女人,眼下却有种雌雄莫辩,不男不女的样子。

市长千金又语气急迫道:“戏园子里的东西不用收拾了,博然都安排好了,吃穿都不用发愁。”

然而师父却固执道:“不行,里头那些道具戏袍,都是戏班子几代人积攒下来的,我得带着。”说着就要往里走。

市长千金伸手拦住他,刻意描粗的眉带着三分逼人英气:“师父,您那些家什,如果非要带着,我自然是管不住您,但博然把师弟们的性命托付给我,我不敢有闪失,若是因为那些死物,而葬送了一班子的人,您将来下到阴曹地府,纵然是有脸面向老祖宗交代,可有脸面向这些被您连累的亡魂交代?”

师父僵在原地。

市长千金轻轻笑了一下:“原本我和博然已经平安,但听说日本兵邀请您去唱戏,他就知道您这脾气定然要坏事,这才冒着生命危险又回来。师父,您是长辈,这些难听话我本来不该说,但现在生死关头,我不妨就说一说,如果博然今晚丧命,那必然是您亲手将他送上黄泉不归路。您现在踩着他的性命,要回去取您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只为了把更多的人送上死路,呵,我长这么大,还真是头一次见这样心狠手辣,毒如蛇蝎的师父。合着您那些东西是宝贝,这些师弟们的命就活该下贱了不成?我跟您说句实话吧,我今儿回来,可不是稀罕您这条命,我是不想让博然心怀愧疚地过完下辈子,您还真当您有多金贵呢。”

师父老脸涨得通红:“你……你给我走,我也不稀罕你来救我。”

市长千金又轻飘飘地笑了一声,对那帮徒弟们道:“看看,这就是你们打小尊敬的师尊。得了,这时辰也不能耽误,但凡想活命的,就跟我来,不想活就在这蹲着算了。那些戏袍道具都是人做的,只要人活着,东西就能再做一份出来,可倘若人死了,东西可做不出你们来了。我把自己弄成这样回来救你们,也算是尽力了,你们要是一条路走到黑非抱着那些破烂去死,那我也拦不住,我这就走了。”

说着真的提步往前走,那些徒弟们沉默着彼此看看,纷纷转身,跟在了市长千金身后。

师父浑身打哆嗦,气的半晌说不出话来。

市长千金走到巷子一半,回过身来看他,又陪起笑脸,折了回去:“哎呀,您老人家还当真要死在这不成么?算我刚刚话说重啦,您就赶紧走吧,您要是真死了,博然可不得难过死么。”

稻子紧跟其后,趁热打铁地劝:“就是啊师父,嫂子说的没错,人活着,东西就能再做一份出来,人要是死了,东西可做不出人来。咱们先走,以后的日子以后再打算。”

这位市长千金顾夫人,实在是情商颇高,一个黑脸一个红脸来回一换,既敲醒了固执迂腐的师父,又给了他一个台阶下,全了他的面子,好像小辈跟老辈开了一个无伤大雅的玩笑,不值得较真,师父被这么一个棍子一个枣哄得安分,一言不发地跟着走了。

城外顾博然事先安排好的人接应,在滨海周边的一个村庄捱了一夜,天亮之后,市长千金给他们安排了一辆马车,告诉稻子:“一路向北去,到秦岭脚下找一户姓白的人。”

稻子问她:“那你呢?我师哥呢?”

市长千金想起什么似得,从怀里掏出一本书:“你师哥让我把这个交给你,这是他唱戏唱了那么多年全部的心血精华所在,你千万要保存好,还有他以往教给你的那些身法步法,可千万别忘了。”

每一个字都是手写的一本书,封皮封底都是顾博然亲手制作,天下仅此一份。封面上用端庄的隶书写着四个字,博然笔录。

稻子把那本书放在衣服最里面,细细藏好。

市长千金在他头上拍了拍:“我在这等你师哥,他出来后,我们再一起过去,你带着师父他们先走。”

稻子没说什么,驾车走了,他其实并不知道去秦岭的路,因而走了不少岔路,因为离开滨海的时候大家都没有带太多银钱,更没有带多少干粮,这一路过得异常辛苦,到最后简直是靠吃树皮偷菜才撑了下来,找到那户姓白的人时,已经过了将近一个多月。

姓白的那户人家是赵市长曾经的老部下,市长千金救过他一命,后来白先生回老家,许给市长千金一个承诺,以后只要她有事,他一定倾尽全力相助。

接下来的八年简直过得生不如死,然而因为这群人原本就是在社会最低成求生的人,反而更容易在战乱中活下来,纵然是吃尽了苦头,哪怕只有一分希望,也要挣扎着求生。

1945年,日本投降。1949年,内战结束。10月1日,新中国建国。

漂泊的游子终于返回故乡,满目苍夷的滨海迎来劫后余生的生机,他们的戏园子并没有毁于战火,可能因为地处偏僻,连大门上的铜锁都没有移动半分。

上天总是垂怜不放弃的人。

师父亲手打开门,走进戏园子,那些沉睡在记忆里,已经久远到快要尘封的事务,一样样鲜明的跳出回忆,在另一个被世界忘记的角落里静静等待。那些戏袍、道具,在擦拭掉上面的灰尘之后,依然和他们离开时一模一样。

春生和戏班又轰轰烈烈地拉开了帷幕,唱给从战争中熬过来的幸运子,也唱给献祭给和平的亡魂。

市长千金彻底和她的市长亲爹失去了联系,只好随顾博然住在戏班子里,她依然有千金小姐的脾气,会挑剔不合心意的衣食住行,但是没有人会指责她什么,所有人都知道,他们能够活着回来,全依靠顾博然和这位看似娇滴滴的小姐。

然而好景不长,新中国建国之后发生了一件大事,大家肯定都知道,从中央到地方成全无数魑魅魍魉,折陨的高官大将,文人诗人不在少数,那个以“破四旧”为口号的时代,一直流窜在宫殿豪宅里的梨园戏曲,自然和孔孟之道与无数历史文物一起,变成了第一要批斗的行当,而顾博然作为这个行当的佼佼者,自然成了第一要批斗的人。

聚成图案的金光越来越暗,代表着这些记忆正在走到尽头。

盛夏七月的夜晚,一个年轻人忽然跑进戏班,找到眼角已经爬上皱纹的顾博然,表情和语气俱都惊惶:“顾先生,他们明天就要来批斗您了,您赶紧跑吧。”

顾博然露出茫然的表情:“跑?跑哪去?”

“跑哪都行,您快走吧,那些人可都是不讲理的泼皮下三滥,你落在他们手里,还有活头吗?”

满头银白的师父客气地送走了年轻人,他手里还拿着一把长枪,枪头已经暗淡,再也舞不出当年威风凛凛的形容。

“博然,你走吧,带着你媳妇,去台湾,找她父亲。”

“为什么?”

“你不走,就再也走不了了。”师父拄着长枪,戳在地上,长长叹了口气:“这世道,已经不是正常的世道了,当年京戏伶人是下九流,可好歹还是个人,现在是什么,牛鬼蛇神。”

顾博然茫然地站在暮色四合的院子里,师父满头银发白的扎眼,他的背已经深深驼下去,再不复当年戏台上,那个威风凛凛的英雄。

英雄已迟暮。

“你走吧,我们这一群人,都是苦惯的,没什么日子活不了,熬一熬就过去了,你打小心气就高,听不了那些话。”师父黯然转身,转身向放置戏服道具的房间走过去,抱出一身戏袍。

《定军山》里,老生黄盖的戏袍。

顾博然僵立在原地,只有眼睛会动似的,沉默地看着师父颤颤巍巍地将戏袍抱出来,扔在地上,然后从身上摸出一盒火柴,捏出一撮来,在盒子的一侧划亮。

火光猛地跃起,燃在指尖,不过须臾的功夫,就已经弱了下去,在火柴的木棍上苟延残喘,照亮师父满是风霜的眼睛里,残存的细碎水光。

他觉得自己喉咙像被哽住似的,说不出话来,只做了一个口型:“师父。”

师父没有听见,只痴痴地看着那簇愈发微弱的火光,慢慢流下泪来:“散了,都毁了。”

那簇火光在师父指尖滑落,落在黄盖的戏袍上,灼烧布料的焦味传出,本来微弱的光,逐渐变成了能映红半边天的火,猛地窜起一人高的火苗。

师父后退两步,忽然仰头大笑三声,又端起了老生的架子:“一不用战鼓咚咚打,二不用副将随后跟;只要黄忠一骑马,匹马单刀取定军。十日之内得了胜,军师大印付与我的身;十日之内不得胜,愿将老头挂营门。”

恍惚间似乎听到二胡唢呐响起,梆子声声,战马嘶鸣,千军万马卷起飞扬尘土,老将立马于阵前,自有千般杀气。

演英雄,便为英雄。

唱完这一段,他摸着自己光洁的下巴,对着顾博然笑弯了眉眼,就像一个老顽童:“先前你媳妇儿说我迂腐,嘿嘿,老朽还真就迂腐到底了,你走吧,带着你媳妇儿去山里躲一躲,等这吃人的乱世结束了,再出来重振咱梨园行。”

火苗映在顾博然漆黑的瞳孔里,簇簇跳动,他一眨不眨地看着那摊燃烧的戏袍,一直看到火光渐消,曾经描红绣绿的袍,化为灰烬。

就像从一场大梦里惊醒,他定了定神,对白发老头微微一笑:“我知道了,师父,我这就走。”

师父笑眯眯地捋着胡子,点了点头。

顾博然回房去换了身干净的深灰色中山装,市长千金细心地将衣服上每一寸褶皱抚平,最后在板正的肩上拍了拍,对他娇俏地笑:“我丈夫长得真好看。”

他握住妻子的手,放在唇边轻轻一吻:“如果明天有人让你和我划清界限,你就划清界限,他们问你什么你就说,揭发我也没关系。”

市长千金微笑着点点头:“我知道,你放心吧。”

他松开她,开门出到院子里,又对稻子微笑:“我先去教你的那个步法,你都还记着没?”

稻子看着他,重重点头:“没有一刻敢忘。”

顾博然笑了一下:“那本《博然笔录》呢?”

稻子表情肃穆道:“我藏在外头那个……”

“好了,不用说。”顾博然摆摆手打断他:“你记得放好就行了,博恩,明天如果有人来叫你揭发我,你就揭发我。”

稻子皱起眉,执拗地摇头:“你没什么好揭发的,我不会对他们乱说。”

顾博然眼角一舒,拍了拍他的肩:“你揭发就是,我自有办法脱身。”

稻子将顾博然送到巷子口,这一路上他絮絮叨叨地交代了许多事,让稻子有种不祥的预感:“师哥,你到哪儿去?师父叫你带着嫂子,你为什么不带?”

顾博然拍开他的手,站在月光下对他微笑:“稻子,以前师哥对不住你的地方,你多担待。你等着师哥,招呼好你嫂子,师哥办完事就回来。”

他向来言出必行,稻子放下心来,又握住他的手晃了晃:“那你一定尽早回来。”

顾博然点点头,将手抽出来,转身离去。

红卫兵的“有为青年”们在第二天上午九点左右砸开了戏园子的大门,请注意“砸”这个字,因为除了这个字,我实在找不出其他较文雅的形容,能够准确表达出他们进门时凶恶的行为。

满头白发的师父被满头黑发的年轻人推搡着,穿了戏服跪在戏台上,平常看戏用的桌椅被粗暴踢翻,乱七八糟叠在戏园子两侧,园中还有一滩灰烬,那是昨夜烧掉的,那件黄盖的戏服。

沉默许久的稻子猛地站起身,抬手指着空中的图案,手臂剧烈颤抖:“那……那是……那是……”

玄殷急忙站起来,示意朗冶赶紧把图收了,以免刺激到他。

然而稻子却阻止了朗冶,戏袍僵直地立在那里,半晌,痛苦地蹲下身,缩成一团:“师……师父……师父……”

师父在那场批斗中怒极攻心,倒在他一生挚爱的戏台上,再也没起来。

失去了主心骨的戏班徒弟乱成一团,终于有一个忍受不住,痛哭失声:“我说,你们要问什么,我都说!”

一个似乎是头领的年轻人几步逼到他面前,揪住他的领子:“揭发顾博恩,说!只要你老实揭发他,我就向首长申请,给你们免罪!”

免罪,免罪,真是可笑,何罪之有。

那人跪在戏台上,低着头,眼泪大颗大颗地落下去:“他……他给日本人唱戏……”

年轻人随手拿过一杆道具长枪,抵着他的喉咙,逼他把头抬起来:“他是不是还娶国民党反动派的女儿为妻!”

那徒弟脸上早就涕泪横流,不住点头:“娶了……娶了,就住在我们戏班子里。”

稻子想起顾博恩昨夜嘱咐他的话,满脸煞白,猛地冲上去照那徒弟脸上扇了一掌:“畜生!师哥平日是怎么对你的,他为什么给日本人唱戏,还不是为了救你的命!”

那徒弟被这一掌打的鼻孔流血,形容癫狂地嘶声喊道:“他娶反动派的女儿!他就是个反动派!”

一帮人来把稻子拉走,从戏台子上狠狠推了下去:“顾博恩,你和顾博然的关系都老实交代,你不投降,我们就让你灭亡!”

稻子觉得嘴里弥漫了血腥味,不知是刚刚嘶吼吼破了嗓子,还是栽下戏台的这一下实在是栽的太严重,他趴在地上,觉得眼冒金星,半天爬不起来。

眼尖的红卫兵发现了那摊戏服燃烧后留下的灰烬,像发现新大陆一样兴奋叫喊:“快看,这摊灰!肯定是毁灭罪证留下的!”

眼冒金星的稻子被人拖到那摊灰前,逼着他揭发顾博然干过的坏事,不说就将他的脸摁在灰堆里,他把脸埋在在凉透的灰烬中,又闻到布料烧焦的味道,额头上有一块地方,蛰的疼,好像是上次师哥对他发脾气,用钢笔打出的伤口。

“死了……顾博然的媳妇死了……”

稻子只觉得脑子“嗡”了一声。

他抬起头的时候,额上从戏台摔下来的伤口留下细小的血流,混着粘在脸上的灰,调出一个狰狞的颜色,他猛地站起身,双手还被反剪着,力道却大的惊人,撞开身边熙熙攘攘的红卫兵,跑到市长千金住的屋子里。

屋门大开,一块白布映入眼帘,上面的字迹已经棕黑,写着几个字。

稻子扶着门框,缓了好久才缓过起来,能认清白布上的字。

“我是赵清河的女儿,我是顾博然的妻子。”

白布挂在房梁上,赵清河的女儿、顾博然的妻子用一根黄带子将自己挂在了白布旁边。

稻子闭了闭眼,想起昨天晚上,师哥嘱咐嫂子:“他们要是让你和我划清界限,你就划清界限。”

他呆呆地站在市长千金高悬的尸体前,沉默了一会,忽然转身,对着那一院子灰扑扑的不知是军装还是什么玩意的东西,声嘶力竭地喊:“我就是顾博恩,我是顾博然的师弟,我师哥没什么好揭发的,他是天底下最好的人!还有我师父,他们都是天底下最好的人!”

那声音实在是太凄厉,好像用尽了毕生的力气,才能喊出那样的话语,满院子的人被他惊住,就连戏台上吵吵嚷嚷逼人揭发的红卫兵也停住了动作,都往这边看过来。

他用力瞪着眼睛,血从额头留下来,他抬袖子一抹,脸上红一块黑一块灰一块,在加上那狰狞的表情,愈发可怕。

门边立着一杆长柄扫帚,一个红卫兵后退一步,正好碰倒那柄扫帚,就像懦夫忽然握住一把枪一样,那人抄起扫帚来,上前两步,劈头盖脸地向他打了下去。

就像被按了一个开关,院子里的人都涌过去,组成一层一层的圆,稻子缩着身子在圆的正中间,无数拳头和脚还有别的东西落下来打在身上的时候,他脑子想的是:师哥还托他招呼好嫂子呢,现在嫂子死了,怎么办呢?

口号又被喊起来,什么“革命无罪,造反有理”,什么“打倒一切牛鬼蛇神”,喊口号的人各个都面目狰狞,嗓音嘹亮,好像真占据天理,真的在替天行道。

他缩在地上,觉得视线逐渐开始弥漫起深灰色,觉得身上的疼痛似乎一瞬间全部消失了,他在地上卧着,一动不动,听见几个装束相同的人匆匆走进来,没来得及细看院子里的情况,便大声喊道:“顾博然认罪了,首长叫你们别为难劳动人民,咱们赶紧走,不然赶不上游街了。”

那些拳头一瞬间全停下来了,接着又是一阵嘈杂的喧哗,无数脚步声响起,好像那些人正在走出这个院子。

师哥怎么认罪了呢?他有什么罪可以认呢?他不是去办事了么,怎么又去认罪呢?

稻子在地上趴了很久,打算缓口气,去把市长千金的遗体抱下来,给她停灵守夜,然而他缓了很久,到底没有缓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