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6.穷途之末路

林南歌的婚礼我终究没有去,倒不是因为矫情,主要是……她把婚礼地点定在了新西兰,我身负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的艰巨任务,实在不好把季妩扔下,自己跑新西兰去风流快活。

婚礼的前一天给她发了个微信,很客气很公式化的祝福,寥寥数语。她也以一句话回复,很简单的一句话,我即将忘记你。

忘记我,也忘记那九年,那个墓碑,还有那个年轻的军官,忘记那些……上辈子就应该忘记的东西。

我在上午快到午饭饭点的时候收到这句话,忽然就胃口全无。季妩兴高采烈地坐在我对面,等我品鉴她借我家厨房鼓捣一上午,鼓捣出来的意式炆海鲜汤,红棕色的汤汁里乱炖了一只螃蟹和几个虾仁还有青口贝,让人看着就不想下口。

季妩扑闪着眼睛看我,殷勤又期待道:“你尝尝啊,尝尝好不好吃。”

我先拿起筷子,想了想,又放下筷子拿起勺子,研究半天,到底不知道先吃海鲜还是先喝汤,道:“那个……季妩啊……其实我不太喜欢这些外国菜,所以可能没法给你公正客观的评价。”

季妩说:“没关系,你不用公正客观的评价,你只要告诉我好不好吃就行了。”

看着就十分不好吃好么……

我就这她闪闪发光的眼神,万分艰难的喝了口汤,面无表情地抬起头来。

季妩追问:“怎么样?好不好喝?”

我说:“这汤你是打算自己做着喝,还是送人的?”

季妩道:“炖给宋秦的,一会我去他公司给他送午饭。”

我犹豫了一下,道:“我觉得你可能换个比较简单的汤会好一点,比如翡翠白玉汤,我就可以教你。”

季妩嫌弃道:“你说的是白菜豆腐汤么?太不上档次了,哪有我的意式炆海鲜汤好喝,你快说好不好嘛,好的话我就立刻给宋秦送去了。”

宋秦……真是辛苦你了。

我说:“他中午不是有出来吃饭的时间吗?”

季妩道:“他们公司近日盘了一块地,设计师都在赶设计稿,为了节省时间,让我把饭给他送过去。”

我说:“他指明要你纯手工的?”

季妩摇摇头:“没有呀,不过我觉得,自己做的会比街上卖的更好一点,你说是不是。”

我说:“也不是,街上买的更方便嘛,我觉得你还是打包一份外卖更好。”

季妩终于听懂我的潜台词,歪着头研究了一会这个汤,弱弱问道:“是不是不好喝呀?”

我把汤往她那边推了推,殷勤地拿起勺子塞进她手里:“来你尝尝。”

季妩道:“出锅的时候我就尝过了,我觉得还可以呀。”

……你真是太好养了。

季妩看着我的表情,泄气地把勺子一扔,开始打电话定外卖,定完了,委委屈屈的问:“我是不是在厨艺上一点天赋都没有啊?”

我安慰她:“还好还好,你现在一人吃饱全家不饿,厨艺好不好都没影响。”

季妩道:“可是我想做给他吃啊,为君洗手作羹汤,多美啊。”

我点点头:“嗯,很贤惠的梦想。”点完了又问她,“君是谁啊?”

季妩娇嗔地瞪我:“你猜。”

我咳了一声,小心翼翼道:“宋秦?”

她脸上迅速浮上红云,窝在沙发里,娇羞的微笑。

笑的我心里一凉,又问她:“你俩进展到哪一步了?”

季妩深吸了口气,右手食指和拇指曲成一个圈:“他跟我非正式求婚了,我们去周河镇玩的时候,碰见一个卖老银戒指的摊子,我很喜欢一款戒指,他就买下来,问我,愿不愿意让他给我戴上。”

我看着她幸福的笑容,心惊胆战道:“那你愿不愿意?”

季妩点点头:“我愿意啊。”

我:“……”

季妩又笑:“我没有答应他啦,毕竟我现在……随时都有可能死掉。”

我没有答话,双双沉默一阵之后,问她:“你最近睡眠怎么样,还做梦吗?”

季妩神采飞扬:“没有呀,最近睡眠好很多,也不太做梦了,偶尔梦到一些东西,都是有人来杀我的那个场景。”

和齐予告诉我的那个过程,一模一样。

季妩又道:“不过,我似乎能隐隐约约能想起来那个人长什么样子了,以前每次醒过来,对那个人的脸一点印象都没有,现在好像能记住些什么,比如他的脸型啊什么的。明珠,你说会不会有一天我能看清这个人的脸,认住这个人,然后躲得远远的。”

我无言以对,勉强对她微笑,点点头:“可能吧。”完了又嘱咐她,“如果有一天你能清晰记住他的脸,一定要告诉我。”

沉浸在爱情里的女人丝毫没有发觉我阴郁的情绪,犹如没有发觉她正在步步临近的丧钟。

季妩出门之后,我回到吧台,从抽屉的密封袋里把齐予给我的资料拿出来,第一次翻开它。齐予的资料收集的很用心,分门别类,每一条都细细标注,连出处和译文都一清二楚。

他查了很多文献,从远古祭祀的甲骨文资料,一直到《搜神记》《聊斋志异》这样的志怪小说,凡是和祭祀、蛊术能沾上一点点边的,全部誊写记载,瘦金体的钢笔书法刚柔并济,满篇纸页,字里行间,尽失懊悔与苦涩。

肖铉过来的时候我正在翻一本线装书,道家玄学的东西,不仅语句晦涩难懂,内容还玄之又玄,费了好大的力气,才勉强看懂了几页。

他今日带了红河海鲜的清蒸带鱼,食品盒放在吧台上,还体贴地掰了一双筷子递过来,我把桌面上的资料整了一下,站起身来对他微笑。

伸手去接食品盒的时候,他忽然面色大变,我忍不住愕然,顺着他的眼光看到手腕上的猫眼石串珠,因为它是从修道人手上拿到,不由便上了三分心,犹疑问道:“怎么了?”

肖铉用下巴指了指那串珠子,道:“我今天看到公司里有个女同事,也带着一串一模一样的。”

我笑了笑,道:“笔砚街上那个神算子送的,说是能逢凶化吉。”

肖铉表情有点怪:“你给他多少钱?”

我说:“没给钱呀,免费的,所以才带着玩玩。我听笔砚街上的店主说,那个神算子遇见漂亮的女人就送人家一串珠子,你那个女同事,是不是长得挺漂亮的?”

肖铉笑了一下:“真好色,一看就不是正儿八经的大师。”

我说:“还好吧,算的还蛮准的。”

肖铉的表情完全恢复正常,在桌子上摆好碗筷,含笑道:“算了什么?姻缘?”

我笑:“我这样的人只可能算财运,怎么可能算姻缘。”

肖铉道:“哦?那财运怎么样?”

我说:“非常好,神算说我今年一定发大财。”

肖铉笑:“那我有空也去算一算,请大师点拨一下,好赶紧有车有房,”说着,目光在我脸上顿了一下,颇有意味地接道,“有女朋友。”

我左顾右盼地咳了一声:“你也老大不小了,还是找个靠谱点的比较好。”

本以为还要再尴尬一下,没想到肖铉居然深以为然地点头:“你身边要是有挺好的姑娘,也跟我留着点。”

我一瞬间没反应过来,几乎是下意识地接话:“好呀,你喜欢什么样子的?”

肖铉看着我,道:“你这话问的,真伤人心,你就照着你这个性格给我找个就行了,唔……别那么难追的。”

话题又被绕回到这方面,我有些耳根发烫,便故意打趣道:“你看季妩那个性格的怎么样?”

肖铉失笑:“算了吧,朋友妻不可欺,我怕宋秦弄死我,还是找个无主的比较好,安全。”

我说:“无主的不是情敌多么,回头死了都不知道被谁弄死的。”

肖铉似笑非笑:“只要我在你心上,纵有情敌三千又何妨。”

我偏偏头,再咳一声,觉得自己的肺都要被咳出来,又对他笑:“你在公司呆那么久,难道没有看上眼的姑娘?”

肖铉耸耸肩,无奈道:“你知道我在一个IT公司就职,技术员不分男女,在我眼里,整个公司的人都是自己兄弟。”

我惊讶道:“那刚刚你说的那个美女呢?”

肖铉沉默一阵:“那是我们老板娘。”

我:“……”

真是辛苦你了,孩子。

肖铉收拾好桌子,在我对面坐下来,掂着筷子笑道:“你最近在忙什么呢,怎么看上线装书了?”

我说:“没事装装文化人,最近偶然拿到一个孤本,正读着玩呢。”

肖铉问道:“孤本?讲什么的?”

我说:“商周祭祀礼仪考。”

他筷子点在食品盒边上,一顿,表情模糊,语气也模糊:“怎么对商周祭祀感兴趣了,你一个姑娘家,难道不该看看言情小说么?一天到晚研究神神叨叨的东西。”

我不服气,刚要顶嘴,他慢条斯理地继续道:“好不容易有个看上你的,你居然还不要人家,真不知道脑子里想的是什么。”

我淡定道:“祖国尚未统一,没有心情恋爱。”

肖铉:“……”

吃完午饭,肖铉赶回去上班,我收拾了桌子,继续研究梦魇术的事情。然而毕竟时间久远,有很多资料都已经遗失,这种古术在当年都属于机密,又怎么可能有文字流传下来。

或许……真的只能像齐予说的那样,为了生生世世,只能牺牲这一世的光阴。

季妩回来的时候我正对着齐予的手稿发呆,她站在吧台前,逆光,然而脸色却惨白,哆嗦了很久,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我心里一点点的沉下去,方才还三月春寒,转瞬已经是暮冬大地。

季妩缓了很久,似乎是用尽全力才稳住心神,声音喑哑:“会不会是宋秦。”

我放柔了嗓音,问道:“什么?”

季妩道:“杀我的那个人,会不会是宋秦?”

我倒抽一口冷气,勉强微笑:“怎么可能?你是不是休息不好,做恶梦了,刚刚不是还好好的么?”

季妩点点头,我倒了杯水给她,她便紧紧握在掌心里,犹如握着一根救命稻草:“我去给他送饭的时候,他看着我微笑,我忽然觉得那个表情特别熟悉,然后……就好像是幻觉一样,他手里的食品盒忽然换成长剑,那把漆黑的长剑,一剑刺穿我的胸膛。”

我继续安慰她:“你现在不是好好地么,是幻觉,别害怕。”

“不是幻觉。”季妩脸色煞白,眼神惊恐,濒临崩溃的模样:“我知道,不是幻觉。”

我站起来,闭了闭眼睛,又睁开,凝视着她的瞳孔对她微笑,嗓音放低,近乎呢喃:“你太累了,季妩,睡一觉休息一吧,等你醒了,就什么都好了……”

沉寂的妖力喷薄而出,她眼睛一暗,瞳孔微微涣散开,浑浑噩噩道:“是的,我很累,我要去睡一觉。”

我把她带到内室,用摄魂术控制她自己和衣躺下,当即便反锁了卧室门,跟夏弥招呼一声,打车直抵笔砚街。

齐予依然在研究那盘残局,我过去的时候瞄了一眼,发现这局残棋和上次我见来他时一模一样,没有一分变动。

他侧过头来看我,微笑:“你这次来,是好事还是坏事?”

“坏事,”我说,“季妩已经觉察杀她的那个人,可能是……她男朋友了。”

“觉察?”齐予皱了皱眉,“是她看到的,还是?”

“她很聪明,”我说,“她没有记住那个人的脸,我现在找你,还有时间转机,她曾经求我保护她,所以我不想让她死,更不想让她魂飞魄散。”

齐予的眼神阴下来,笑容变苦:“又有谁愿意……”

我上前一步,手撑在他身侧的棋桌上,俯下身来,第一次这样咄咄逼人的说话:“我要季妩活着,这辈子、下辈子、下下辈子都活着,你一定有办法。”

齐予的身子向后仰了仰:“这些事情本来和你没有关系,你可以不用管。”

我笑了笑:“可惜已经管了,总不能半途而废。”

“如果我说我也没有办法,你会怎么样呢?”

“你有办法。”

齐予凝视我良久,侧了侧脸,苦笑一声:“你把宋秦带来吧,其实……我也没有办法。”

我吃了一惊:“你怎么知道宋秦?”

“每一代的梦魇宿主和斩梦人,我都知道,我都在查。”

我机械地从包里翻出手机,给宋秦打电话,他嗓音含着笑意,满是明媚春光,年纪轻轻的男人,事业有成,爱情如意,自然满目阳光。我问他:“我在笔砚街,你能不能过来一趟?”

宋秦道:“现在?我上着班呢。”

我说:“季妩快死了,你如果不想让她就此死掉,就赶紧过来。”说完干净利落地挂了电话。

他是斩梦人,被梦魇宿主所吸引,携一柄黑剑,为杀她而来。或许这并不是爱情,然而在当今社会,男女任何一种不是厌恶和恶心的感觉,都可以被误认为是爱情。

宋秦半个小时后过来,脸上神色焦急,劈头就问:“我给小妩打电话她不接,怎么回事,她出什么事了?”

齐予看着他有些失神,嘴里低低叹息:“斩梦人……”

宋秦听清那三个字,愣了一愣:“你说什么?”

齐予站起身来,对我微微颔首:“你……能不能回避一下?”

我一愣:“啊?”

齐予道:“这些事情,没有让外人知道的必要。”

他眉目平和,“外人”那两个字,咬得清晰而直白,我抿了下嘴唇,提步走了出去。

笔砚街数年如一日地透露出安闲散漫的气息,古董这门生意,向来是三年不开张,开张吃三年。没生意的时候,老板们都搬了摇椅出来,相对弈棋,聚众闲谈,没有性命之忧,自然没有人到末世的穷途末路。

玄殷依然在道观门口支了个摊子,把书盖在脸上晒太阳,他还很年轻,约莫二十八九的年纪,却每天懒懒散散地坐在这,一如世外散仙,无欲无求,只愿开心。

我在他神算摊子前蹲下,开口道:“玄殷,我很不开心。”

玄殷把脸上的书拿下来,看见我,有点惊讶:“你不是因为天劫降至而不开心吧?”

我说:“我有个朋友,她可能要死了。”

玄殷“哦”了一声,又把书盖在脸上,懒洋洋道:“你活了几百年,难道没有遇到过生老病死么?”

我点头:“遇到过,但是从来没有这样难过。”

玄殷在书下闷闷地笑了笑:“有舍必有得,再说,她未必会就此一命呜呼。”

我死寂的心因为这一句话而焕发生机,着急追问:“你的意思是,她不会死?”

玄殷道:“她会死,但不是现在。”

我激动地说:“他们找到办法了,他们一定找到办法了!”

玄殷又把书拿下来,正色道:“老祖宗,你在人间活了几百年,当知有舍有得这个道理,天道为公,阴阳平衡,一人生,必有一人亡,没人能偷得一点便宜。”

我的心神已经被这巨大的喜悦席卷,根本无暇去想他言语中的深意,只连连点头:“苍天慈悲。”

“一点都不慈悲。”玄殷道:“有些事情,你还是少管点比较好,好奇心能杀死猫这句话没听说过么?”

我微笑着点头:“听说过,所以我一直过得很小心,但是三千浮世之中,谁又能真的无痴无妄,眼睁睁地看着身边的人走向已知的死亡,我做不到。”

玄殷沉默一阵,又挂起吊儿郎当的微笑:“老祖宗心地这么善良,真是个好妖怪,哎,越来越喜欢老祖宗了怎么办,老祖宗你有没有男朋友?你看我怎么样?”

我站起身来,瞪他一眼:“我才不要你,没房没车还没钱。”

玄殷捂着胸口,一脸被中伤的表情,愤愤道:“现在的女孩子,真是太物质了!”

手机在这时响起来,是宋秦打来的,看来齐予已经对他进行完整的科普。他声音还算平静,没有喜悦,但也没有悲伤:“你在哪呢?”

我说:“我马上回去,你们聊得怎么样?”

宋秦似乎低笑了一声,道:“我得回一趟湖村,这段时间,拜托你照顾小妩。”

说话间我已经走回齐玉斋门口,他看到我,挂掉电话,对我点点头:“我们走吧,我回去请个假,这就走。”

我走过去,问他:“你们商量出解决办法了吗?”

宋秦沉默一下,点点头:“商量出了。”

我舒了口气,真真切切地放下心来:“那就好。”

宋秦捏着车钥匙,向自己的车子走过去,边走边道:“给她造成这么大的惊吓,我很抱歉,劳烦你了。”

我摇头:“她不会怪你,我也不会。”

宋秦似乎笑了笑,又似乎没有:“本来就不能去怪谁,真是荒谬,来之前,我还是个坚定的无神论者,现在忽然知道这么多,还是觉得不可置信,但是……”

我觉得他情绪似乎有点怪,并不是那种自然的平静,而是山雨欲来的寂静,让人无端不安。

“你还好吗?”

他点头:“很好,放心。”

宋秦在当天晚上登机直飞南京,季妩中了我的法术,就在店里安眠。朗冶知道这件事的时候,脸色简直……不忍直视。

“你要参与这件事情,”他语速极慢,几乎是一字一顿,“为什么不告诉我?”

我有点莫名其妙:“这事又和你没关系,我干嘛要告诉你。而且你不是新交了个女朋友么,被女朋友知道你总往我这跑,又是一场无妄之灾。”

朗冶眼神一冷:“我找个女朋友,倒是给了你一个很不错的理由来疏远我,郁明珠,要不是看在你是我……”他一副即将被气倒的样子,缓了一口气才道,“所剩无几的几个妖类好友之一,我真是懒得管你是死是活。”

我更加不开心地皱眉:“我求着你管了么?”

朗冶冷笑一声:“你行,郁明珠,你还真以为有个肖铉就能万事无忧了,我告诉你,就算你是扁舟,他也不是你的码头!”

我被他突如其来的怒气吓了一跳,下意识地辩解:“这跟肖铉有什么关系呀?你不要每次都对人家小伙子抱有那么大的敌意行不行,人家又没怎么着你。”

朗冶没答话,神色里微微含着戾气:“关于梦魇术的事情,为什么不告诉我?”

我回想前文梗概,勉强压住火,很心平气和,很迷茫的看着他:“你告诉我林总要结婚那天,我就跟你说季妩可能必死无疑了,不过你没细问,我也就没细说。”

朗冶收住怒气,深思了一下:“好,那我现在细问,你现在细说一下。”

我被他收放自如的情绪控制倾倒,一时间无言以对。

朗冶抬眼看了看我:“有问题吗?”

我:“……没有……”

朗冶点点头:“说吧。”

我理了理思路,尽量顺地把齐予告诉给我的事情跟他复述了一边,朗冶越听脸色越沉,等我讲完之后,他猛地站起身,问道:“宋秦去湖村了?”

我点头:“应该是去找解决办法了吧。”

朗冶道:“糟了,你快去订机票,我们立刻赶过去。”

我愕然,委婉地向他表示没搞清楚状况。

朗冶却等不及,自己大步流星地用我的笔记本去订机票,他眼睛盯着屏幕,嘴里解释道:“我怕那个解决办法……是一命换一命。”

“天道为公,阴阳平衡,一人生,必有一人亡,没人能偷得一点便宜。”那天下午,宋秦和齐予见面之后,玄殷曾经告诉我这样一段话。

一人生,必有一人亡。

我脸色开始一点一点地变白,控制不住地打哆嗦。朗冶定了最早的滨海飞南京的航班和配套火车票,回头看见我的脸色,表情里闪过一丝不忍之色。

“如果……我是说,如果,他们两个之间,注定只能活一个,你会怎么选?”

我吸了口气,没有回答他,却道:“你说,我好歹也活了五百年,这些生生死死,家破人亡,也算是看习惯,怎么到现在,竟然还会为了一个凡人的生死而难过呢?”

朗冶站起身,走到我面前,把手放在我的肩膀上,顿了顿,躬下身来一把将我拉近怀里:“你想哭吗?”

我把额头抵在他肩上,觉得此时应该要流泪,可是眼底干燥,连一丝鼻酸的感觉都没有。

他身上有好闻的味道,似乎是草原上明月洒在身上的香味,我被这味道包围,在他怀里长长叹息:“不太想哭,只是觉得难过罢了,心口堵得慌。齐予和宋秦会面的时候,我以为他们找到了解决办法,那个时候有人告诉我,说天道为公,一人生,必有一人亡,我还没有当回事,果然……”

朗冶默了默,在我耳边道:“我也只是猜测,不一定就是一生一死的结果。”

我说:“一定是,我习惯做好最坏的打算。”

朗冶低低道:“就算是这样,你也什么都改变不了,所以,不要尝试自己去改变那个结果。”

我想点头,又叹了口气:“季妩还梦到我会救她,看来,她的梦终究要落空了。”

朗冶却沉默,良久,把我从他臂弯里捞起来,看着我摇摇头:“如果她活下来,那么,的确是你……”

的确是我救了她,她因为我而认识宋秦,宋秦也因为我而了解斩梦人和梦魇宿主的纠葛,因为我……

“我听说,阴曹地府是天底下最公平的地方,生魂下到冥府,在孽镜台前过一遭,做了什么罪,应该遭什么处罚,通通都一清二楚……”我闭了闭眼睛,想笑,又觉得没有力气调动面部肌肉做出表情,“现在,我手上压了三条人命,恐怕那个长生劫是过不了了。”

朗冶伸手把我紧锁的眉心拉开,忽然凑近,在眉心轻轻一吻,又滑下来,和我抵着额头道:“那是他自愿,和你无关。”

我别开脸:“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

他蹲下身,握住我的手,力道颇大:“宋秦还没有和你联系,换命之说不过是莫须有的猜测罢了,你别那么担心,或许并没有那么糟。”

若只是平常的猜测,就算是担心,也不会这样板上钉钉的难过,然而玄殷曾经明确告诉我,季妩会死,但不是现在,那么一人生,必有一人亡。

一室静谧中,我的手机忽然响起来,在桌子上一边震动一边发出搞笑的音乐,这个环境之下,听得如同催命铜铃,我几乎是一个哆嗦,便站起来扑到手机旁边。

是宋秦的来电。

我想滑动屏幕接听,然而伸出手时才发现,它一直在剧烈颤抖,根本无法准确摁在屏幕上。

朗冶过来把我的手机拿走接上,声音沉而安稳:“宋秦?”

宋秦在电话那边简短地说了一句什么,朗冶便“嗯”了一声,道:“我知道,我们明天早上的航班,最快要到第三日下午才能到。”

宋秦又说了句话,朗冶顿了顿,看我一眼:“要把季妩也带上吗?”

我盯着那个手机,似乎那是一只洪水猛兽,随时有可能暴起,索人性命。

朗冶又说了句什么,挂断了电话,看着我,抿了抿嘴唇,道:“宋秦让我们以最快的速度赶去湖村……带着季妩一起。”

“带着季妩?”我喃喃地念了一遍,沉默一阵,苦笑一声,“他到底还是决定了。”

朗冶皱起眉,又将我拉进他臂弯,一只手揽在我腰上,另一只手则拢在肩头:“明珠,你答应我,我们到湖村之后,不论结果是什么,你都不能贸然干涉,将自己卷进梦魇术的事情里。”

我伏在朗冶肩头,低低的呜咽一声:“朗冶,我是真的难过。”

朗冶的手安抚性的在我背上抚了抚:“我知道,我在这。”

季妩依然在我的卧室里安眠,我对她施催眠术时,连带着加了个锁魂,将她的灵魂锁在眉心,不知道这种办法对梦魇有没有抵抗作用,然而眼下却没有更好的办法。

朗冶在我身边,看我施术唤醒沉睡的美人,美人醒来,神智还不是清醒的样子,揉着眉心,看见我,便对我疲惫的微笑:“你怎么来了?”

我张了张嘴,不知道如何回答,关键时刻,朗冶忽然往我身边一站,伸手揽住我的腰,又是那副吊儿郎当的样子,对季妩痞痞地笑:“醒了啊,美女,睡得好么?”

季妩揉眼的手僵在半空,呼一下坐起来:“你你你……你们两个……你们两个怎么进来的?”

朗冶没让我开口,翻了个白眼,道:“小姐,是你在我家的店里,这是明珠的卧室。”

季妩左右看了看,拉拉领口,不好意思道:“刚刚睡迷糊了……现在几点了?”

我迟疑道:“你还记不记得你睡之前都干了什么?”

季妩侧身下床,听见我的问话,皱着眉想了想,似乎想起什么,下床的动作僵在了半空:“宋……宋秦……”

朗冶打断她:“不是宋秦,和宋秦没关系,你应该是做恶梦了,宋秦家人去世,他回老家了,你收拾收拾,我们明天过去。”

季妩的神色又有些惊恐:“不,我不去。”

朗冶偏了偏头,一副无可奈何的表情,在我耳边悄悄道:“麻烦,要不给她下个摄魂直接弄走得了。”

我:“……”

他这么一说,我又忽然想起来,问他道:“你说,还用不用把齐予也一起带过去?”

朗冶想了一下,从口袋里摸出手机:“我出去给齐予打电话,你把季妩劝好。”

我点点头,季妩依然坐在**,眼神里抑制不住惊恐的神情:“我不去,你不用劝。”

我默了默,坐到她身边,看着她的眼睛:“季妩,你想不想活下去?”

季妩一愣,点点头:“想啊。”

我说:“那就跟我走。”

季妩没有说话,自己想了一会,抬头看我,很笃定道:“这件事和宋秦有关,对不对?”

我没有再隐瞒,回答道:“是。”

然而季妩却没有再问,而是点点头:“好,我跟你们走。”

我不知道是叹息还是松了口气,站起来拉开门:“去订机票吧,我们坐最早的航班。”

出到店里的时候,朗冶的电话已经打完,点了一支烟仰在沙发里,不知道在想什么。店里没开大灯,只有四周的壁灯温温弱弱地驱散黑暗,微弱灯光里,他指间一点红星,随着他的手举到唇边,猛地一亮,便有一股轻烟散出。

这个场景让我觉得莫名心安,轻轻地喊了他一声:“朗冶。”

朗冶坐起身来,看不清他的表情,只听到他低低的嗓音,没有一丝颤抖,稳如山岳:“劝好了?”

我“嗯”了一声,问他:“齐予那边怎么样?”

朗冶道:“他马上赶过来,我们今天在店里休息,明天一起走。”

季妩在我身后问道:“机票我是等他来了一起定,还是自己先定上?”

朗冶道:“等他来了一起定吧。”

季妩走过去,在他对面坐下:“能不能跟我解释一下,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明珠,你知道的,一定比我知道的多。”

我还没答话,朗冶却轻笑一声:“她知道的当然比你知道的多,因为你基本什么都不知道。”

说这句话时他语气并不亲和,便有种微微森严的寒意,季妩听了很不高兴,牙尖嘴利地反驳:“你什么都不告诉我,我当然什么都不知道。”

“也没人告诉明珠,但她会自己费心去查……”朗冶道,“查一些和自己毫无关系的事情。”

季妩皱起精致的眉,不悦道:“你是谁呀?”

她其实知道朗冶是谁,不过因为这段时间朗冶不常来店里,并不怎么熟悉罢了。

朗冶自然听出她这番话外之音,顿了顿,道:“你让我的人为你的事情陷入如斯危险的境地,还来反客为主地问我是谁,不觉得有点过分吗?”

季妩一愣,对我重复了一遍朗冶那句话:“你的人?”

我也一愣,还没来得及说话,便收到来自朗冶的意味深长的眼神,我端详了一下他的表情,觉得如果我如果现在否认,就是拂了他的面子,可能会伤到他作为雄性的自尊,便昧着良心道:“啊……嗯……”

季妩惊讶道:“我还以为你是单身……那肖铉怎么办?”

朗冶又道:“关他什么事,你有这份闲心,不如先想想你自己。”

季妩的注意力被他转移,顺着他的话问:“拿我自己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朗冶把烟头压灭在烟灰缸里:“你见了宋秦自己去问他。”

季妩又开始皱眉:“你不能告诉我吗?为什么一定要问他?”

朗冶道:“你只能问他,这个问题,也只有他能回答你。”

季妩转向我,哀哀地喊了一声:“明珠……”

朗冶截住她的话头:“你喊明珠也没用,这件事情,没我的允许,她一个字都不会向你透露。”

季妩不信,执拗地看着我,我看了朗冶一眼看了她一眼,点点头:“嗯,我听他的。”

我其实很理解季妩的心情,这种说话说一半实在是最恶心人的事情,尤其是性命攸关的大事。然而朗冶既然这么说,自然有他的道理,不管怎么样,他的决定总不会出错。

我走过去在他身边坐下,等齐予过来,身子坐下去的时候,他似乎心情好了点,揽住我的肩,用力捏了捏:“不要担心。”

我不担心,因为担心也没什么用,生死天注定,凡人不过是推波助澜。

齐予在将近一个小时后到店里,来的时候气喘吁吁,额上见汗,我给他开了店门,见他这幅样子,不由惊讶:“逃命呢?”

他抹了把汗,道:“你这地方能停自行车么?”

我这才看清他身后还有一辆银白色的山地车,有点无语:“你骑自行车来的?”

齐予点头:“叫不到车,也没有出租,索性骑自行一路飙过来。”

神人……一个两个都是神人……

我把大门打开,让他把自行车推进来,季妩和朗冶相顾无言地坐在沙发里,两个人都表情严肃,加之灯光昏黄,齐予的动作顿了顿,扭过脸来问我:“末日审判?”

我没接这个话茬,问他:“身份证带了没?”

齐予道:“带了,什么时候走?”

我说:“明天早上的航班,季妩,你可以去订机票和火车票了。”

齐予走过去,朗冶站起身来,和他握手,客套地寒暄,一举一动都像是一个正常的凡人,看不出一点妖类嗜杀嗜血的痕迹。我们在凡世混迹太久,几乎就是一个彻彻底底的凡人,逃不开七情六欲,逃不开贪嗔痴怒,逃不开凡人逃不开的一切感情。

然而终究不是凡人。

季妩和齐予去看机票,我在落地窗前发呆,朗冶站在我后面,随我一同沉默,一直等到季妩定好了票,扬声喊我们时,他才忽然惊醒似的,急促而低声道:“我在,别慌。”

好,不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