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天敌

和四被迎面喷了个黑血淋头,只觉眼前一黑,腥臭难当,肚里一下子翻江倒海,再也忍受不住,扭头吐了一地的秽物。那被他断成两截的物事在地上犹自蠕动,二锅头急忙拉他过来,怕那物事还能暴起伤人。

见和四被喷了一头一脸的黑血,神情吓人可怖,其它马脚子更不敢靠前来,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孙文秀那张探在帐篷外的脸上,青筋渐渐平息,似乎血液慢慢从脸上消退了,直到脸上一丝血色也没有,白得死人一般,看上去就像整张脸都缩小了不少。

众人看得心惊,此时怪事又生,随着孙文秀的脸慢慢地小下去,在那帐篷之中,忽然多出了数只手来,直直的就在帐篷里胡乱划动起来,而且那些手似乎并不是其他人的,而就是长在孙文秀和严子正两人身上的!

人身上怎么会无缘无故忽然长出这么多手来呢?马脚子们惊骇莫名,眼前的景象别说多诡异了,两个被帐篷裹住的马脚子身子藏在帐篷里,就如千手观音般胡乱划动着无数只的手。

那无数只手随着孙文秀探在帐篷外面的脸越来越小,而渐渐不再乱动,此时众人再认真看孙文秀那张脸,又吓得脚底窜上了一阵寒意。

原来孙文秀那张脸竟不是在慢慢的缩小,而是在慢慢地瘪下去,所以看起来才会越来越小,而脸上的肌肤却越来越皱,褶子越来越多,到最后,竟完全变成了一张脸皮!

马脚子们肝胆俱裂,情不自禁后退几步,二锅头哑着嗓子,道:“有物事在其中吸食孙文秀,快退到篝火那边去,点起火把来,和四,快一把火烧了这帐篷,防那物事窜出来。”

众人轰然应了一声,迅疾退回篝火处,用添子点起了火把。和四手执火把,奔回那帐篷处,手腕一甩,火把飞出,那帐篷顿时熊熊燃起。

此刻那孙文秀早已倒地,帐篷中另外一人严子正也不知怎样了,估计也是凶多吉少。那帐篷并不经烧,些许功夫已经烧出无数破洞,正在此时,从火中忽然跳出一个人来,正是严子正!

众人见他竟安然无恙从火中跳出,又惊又喜,正要上前扑灭他身上的火,却被李老西大叫一声,喝住了。众人定下神来,才为刚才的冒失捏了一把冷汗。眼前的严子正,张牙舞爪,身子上前后左右都长满了“手”,在不断地舞动着,这情景只让人想起四个字,群魔乱舞!

那些“手”随着严子正身上的火势,纷纷掉落在地,这时众人才看清那些所谓的“手”原来与从帐篷中甩出的,被和四断成两截的黑带状物事一样,只是一头吸附在人身上,又被帐篷裹住,所以在帐篷外看来就与手一般无二。

那些黑带状物事落到地上,就在地上打起了挺,在地上弹动着远离了着火的严子正,想来这些东西怕火。那些在帐篷中来不及蠕动出的被火一烤,啪啪作响,纷纷炸开,污血飞溅。

众人这时不用说也知道了,是这些物事从深渊下爬上来,钻入孙文秀和严子正的帐篷,吸光了他们的血肉,因为吸得过饱,将身子撑得太涨,故而极容易炸开。只是这物事如此嗜血,马脚子们走惯雨林,竟不知它是甚么,一条一条倒像是挑担子用的扁担一样。

良久,才有一个马脚子犹犹豫豫地道,瞧这东西的模样,莫不是山蚂蝗?说得众人一呆,眼见那些物事蠕动到前方石林中,一条一条直挺挺地插到了石峰石柱上,样子可不是与扁担一模一样?可说他们是山蚂蝗,寻常山蚂蝗有手指大小已是骇人听闻,谁见过扁担粗细的山蚂蝗的?

可是真等大家伙用山蚂蝗的样子去看那些“扁担”,才知它们果然与山蚂蝗一般无二,只是不知为何竟长到如此骇人之大,看着那些山蚂蝗,想及刚才在帐篷中孙文秀和严子正的惨样,众人都是噤若寒蝉。

二锅头呆看了一会儿地上的两人尸体,长叹一声,吩咐道:“加些添子,将他们的尸体连同帐篷,一起烧了吧。”

众人应了一声,心下都是惨淡,活生生的两个马脚子转眼间就灰飞烟灭,大家又都是朝夕相处的,纵是铁石心肠的人也难免有兔死狐悲之感。

焚化了孙文秀和严子正的尸体,大家伙都对坐不语,在这深夜的石林中,气氛不免有些诡谲,大家伙都担心石林那边的山蚂蝗会再次袭击,都不敢再睡。好在那山蚂蝗怕火,众人将火生得极旺,在外面围了一圈,坐在里面。

天色将亮时,有人渐渐扛不住,打起了瞌睡,火光也渐渐小下去,等到有马脚子惊呼火光不旺,要去加添子时,竟发现那些山蚂蝗开始有条不紊地从石林中出来,又蠕动着回深渊下去了。

众人待山蚂蝗都爬完了,才敢过去看那深渊,这时李老西又发现深渊边上,突兀地立着一根石柱,石柱上垂向那深渊的,正是一根锈迹斑斑的铁链!

此时马脚子们发生了分歧,一派人大喜过望,认为此处既有铁链垂向深渊,说明此前必定有人下到这深渊下的群象埋骨之地,这正是马王爷垂怜马帮,应该立即下去拿那山装不尽,海填不满的象牙,然后大家伙闷声发大财,不用再跑这见鬼的马帮,各自回家过那三亩地、一头牛、老婆孩子热炕头儿的美好生活,想得心潮澎湃,恨不得一头栽下去。

另一派老成持重的则连声反对,说道这条铁链说明此前有人下去过没错,但是谁知道那下去的人有没有上来?况且,这深渊下不说别的,就单单是那些藏身其下的山蚂蝗,马脚子们就吃不消,谁知道那下面还有没用其它难以言喻的物事呢?

众人想起孙文秀和严子正的惨象,不禁身子抖了抖,有胆大的还要争辩,冒死下去一趟,若能获得一世富贵,强似一辈子走雨林,在刀锋上走马。

正争执不下的时候,忽然,从深渊对面的马道上,突兀地传来了一阵踢踏踢踏的走马声,大家伙的注意力马上被那边的声响所吸引,顿时将铁链的事放到了一边,齐齐去看那马道。

这马道昨晚就被发现了,大家伙虽然奇怪此处怎么的有头没尾地出现一条马道,但是昨晚都被发现群象埋骨之地的兴奋,以及兴奋之后的失望所困扰,并没有过分关注这神秘的马道。

此刻忽然从那马道上传来一阵走马声,大家伙都是惊得不能做声,这马道对着深渊,如果说走在上面的马帮是从那边走过来的,而马道到这里就戛然而止,那么,他们就势必要走到深渊下去;而如果马帮是从这里走到那边的,那么,这队马帮则势必是从深渊下爬上来的!

而又是甚么人专门为了这从深渊下爬上的马帮修了这么一条马道,会从深渊下爬上来的,又是甚么马帮呢?

众人面面相觑,冷汗悄然湿透了后背,已经有人想起他们之所以会走到这里来,就是因为赵武牵回的那匹高头大马将他们带到一条陌生的马道上,他们就是为了追赶那条马道上走在他们前面的马帮而来到这里的,结果就发现了“象舞”,而那队走在前面的马帮却不知去向,他们也只顾追寻群象埋骨之地,完全将那马帮忘在了脑后。

现在,那走马声再次响起,却在这条奇怪的马道上,这队马帮会不会就是他们追寻而来的那队马帮呢?

“你们说,这上面走的,会不会是咱们一路赶过来的那马帮?这直娘贼,赶着去投胎似的,酆都城的城门还未开呢,走得这般急作甚,咱们一路走来愣是连他们的马尾巴毛都瞧不见一根,倒像是故意避着咱们一样。”一个马脚子气愤难当,呸一声,吐了口唾沫在地上,“咱们是那索命的黑无常么,值得他们这般躲避。”

这马脚子气愤之下,难免逻辑混乱,前面说人赶着去投胎,后面又说人躲避无常索命,要投胎的人当然是早就没命的,他硬生生地又给了他一条命,看着好像挺慷慨,只怕阎王爷不会肯做这亏本的买卖。

二锅头听他说话,并没理他,只是怔怔听着那马道上渐渐微弱的走马声,忽然道:“我有一个想法,咱们之所以走到这里来,倒像是这队马帮故意将咱们带上这条道,让咱们发现群象埋骨之地似的,不知大家伙可有这想法?”

众人听得一愣,和四搔搔脑袋,胡乱猜测道:“莫不是这马帮早寻到这里,只是苦于无法下去取那象牙,所以将我们引到此处,待我们取了象牙时再来夺取么?”

二锅头又好气又好笑,道:“你胡说甚呢,打杀抢夺之事,那是打财喜的干的,况且,同是马脚子,他们取不到的物事,咱们又怎能得手?”

和四道:“说不定他们知道这渊下凶险,不肯以身犯险,所以……”话为说完,就见着二锅头用眼神打量他,不自觉就将声音放小了,话头一转,道:“那以二锅头之见,他们引咱们上这作甚呢?”

二锅头摇摇头,道:“我也只是想想,究竟如何,我也不知。”

这时李老西开口道:“我瞧他们倒不像引我们到这里来呢,且不说无缘无故地他们引我们到这来没有由头,你看,他们自己上了这马道,还弄出声响,将咱们的注意力吸引到这马道上,如果是别有用意的话,分明是不想咱们在此停留。只是这马帮显见着邪性了,怎么就是赶不上呢?而且咱们在后面敲芒锣与他们打招呼,也完全不理会咱们,不知是甚么道理。”

一个马脚子撇嘴道:“咱们也不稀罕赶上这些直娘贼,当自己是茶山上的俏娘们么,咱们得巴着求他?”

众人讨论一会,却没有甚么结论,一时也不知要怎么办,是去那深渊下探索一番,还是直接跟着那马帮走,等赶上他们时再返回蜀身毒道上。二锅头这时发话了,既然不知如何是好,就在原地等等吧,反正还有赵武没有醒转过来,这么一直昏迷着也不是个事,等他醒转了再做打算吧。

众人散开了,各自去看顾骡马,二锅头过去看赵武,发现他面色好转,呼吸已经平稳,摇了摇他没反应,就左右开弓给他几巴掌,将他抽醒过来,看得一边的和四暗自手痒,后悔没有早下手为强,错过了一次妙手回春的大好良机。

赵武听得二锅头讲述他昏迷之后的事,虽未亲身感受,也听得毛骨悚然,这才知道栖身的这块空地尽头的深渊下,竟藏着如此嗜血的物事,忍不住问道:“那山蚂蝗白日不会上来么?”

二锅头道:“料想它们是夜里趁着那渊下的浓雾升起时爬到石林中,天亮时又回到渊下,山蚂蝗喜欢栖身阴冷的地方,天亮时此处过热,应该不会上来。”

赵武这才放下心来,转头看着那处石林,喃喃地道:“莫非我在臆想中看见的那背影,竟是孙文秀和严子正中的一个么?”

他既然断定那背影是马帮中人,却又在其它三十六个马脚子中看不见那背影,显而易见,那背影自然是不在的两个人中的一个了,只是孙文秀和严子正都已折损了,究竟是他们中的哪一个,只怕会成为永远的迷了,而他们的背影何以会出现在赵武的梦中,这个迷只怕会比永远更远。

二锅头见他仍然念念不忘那梦中见到的背影,劝道:“你那梦再蹊跷,也只是个梦,料想无甚大碍,不必放在心上,如今要想的,是马帮该往何处去,似乎咱们偏离蜀身毒道已经极远,依你之见,是上马道还是下深渊,一探究竟?”

赵武漠然看了一眼不远处的深渊,闷声道:“我只怕那些山蚂蝗在夜里之所以爬到渊上来,是被下面的东西赶上来的呢,就这么下去只怕不甚妥当。”

二锅头一呆,凝神道:“你是说下面还有比山蚂蝗更凶狠的物事?”

赵武道:“山蚂蝗喜欢呆在潮湿阴冷之地,那深渊夜里能生起如此大的浓雾,其阴冷更胜过石林数倍,山蚂蝗何必不辞辛劳爬上爬下?我猜想那下面必有其天敌,昼伏夜出,一到夜晚便出来觅食,吞食山蚂蝗,故而它们到夜晚便从渊下爬上,等天亮时,才回到渊下。咱们贸贸然下去,只怕凶多吉少。”

二锅头恍然道:“不错,我竟不曾想到这点,我就说这些山蚂蝗怎么爬上爬下的,原来竟是为避天敌。这么看来,这深渊是下不得了。”

赵武淡淡地道:“那也未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