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折损

二锅头见赵武醒转过来后就直挺挺地发愣,以为他昏迷过久,神志尚未恢复,于是好言道:“你醒转不久,好生歇息吧,帮里的事倒不须你劳神。”

赵武直视二锅头,忽的开口道:“二锅头,大家伙是怎么从那林子中走出的?”

二锅头被他问得一愣,道:“甚么林子?”

赵武更是讶异,道:“就是那见血封喉的毒木林,比雨林中寻常的林木更高出许多的林子,我们不是从那里走出来的么?”

二锅头被他说得满头雾水,道:“哪有甚么林子,我们一路就是从那废弃的马道上走过来的,在这停下,你在甚么地方见着见血封喉的林子了?”

赵武呆呆地看着二锅头,面如死灰,二锅头见他神色惨淡,忙问道:“出甚事了,怎么你一醒转过来就问林子?”

赵武咬咬牙,将自己昏迷中看到的事一五一十说与二锅头听,这时候马帮中其他人见赵武醒转了过来,也都围了过来,听了他的讲述,都是目瞪口呆。和四大大咧咧地一拍赵武肩膀,道:“赵武你也不是个良人,做的尽是花梦,见的鬼都是艳装女子,这般好梦几时也轮到我和四做一做才好呢。”

马帮中其它马脚子尽皆起哄,道:“和四想媳妇想得紧了呢。”

只有二锅头听了赵武讲述,眉头紧锁,大家伙见了二锅头神色紧张,都静下声来,听他有何话说。

二锅头瞥了赵武一眼,道:“若说寻常的梦也就罢了,偏生你这梦做得这般清晰,且细微处也如此真实,像那小小飞鼠,也处心积虑想让你上当,倒让人叫声蹊跷了。”

赵武叹了口气,道:“若非二锅头将我扇醒,我无论如何想不到那种种事故,都是昏迷中发生的。”

二锅头道:“蹊跷是蹊跷,现在看来和我们并无甚关系,也不须太过在意了,除非……”说着,二锅头顿了顿,停下不说。

“除非怎么?”赵武追问道。

“除非你这做的是未卜先知的梦,接下来大家伙真会碰上你说的林子,赵武,你之前知道见血封喉树么?”

赵武茫然摇头,道:“莫非雨林中真有这种毒树?”

二锅头道:“自然是真的,这树名字就叫见血封喉,不过这种树毒性极强,古人将其浆汁涂在箭上,杀敌捕猎,中者立毙,因此又叫箭毒木,不过这树稀少得很,雨林中偶然碰到不算稀罕事,但是可成林的,却无人见过,这也是件蹊跷事,你不曾知晓这树,却梦到它,不知道是何寓意。”

这是马帮中一个马脚子接口道:“这梦只怕有些预警的意思,凡事有因必有果,像昔日汉高祖斩蛇起义,那白蟒道,今日你斩我头,我就篡你的头,斩我尾,就篡你的尾。高祖一剑把白蟒从中间斩为两段。因此那西汉传到平帝时,白蟒便投胎为王莽,毒杀汉平帝,篡汉为新,后来光武大帝平灭了王莽,才又恢复了汉室,建立了东汉,两汉恰巧各传二百余年,这就是高祖腰斩了白蟒的缘故。”

他一说完,二锅头就嘿然道:“李老西,你少将你那从说书先生那厢听来的三言两语弄来蒙骗大家伙,甚么高祖斩蛇起义,可跟大家伙半点扯不上边。”

那叫李老西的马脚子赧然道:“叫二锅头见笑了。我这不是怕这梦不是好兆头么?”

二锅头冷笑道:“胆子是吓大的,葫芦面瓜是吊大的,向马王爷讨这碗饭吃,还论甚么好兆头坏兆头,大家伙一起接着就是了。”

众人都道:“二锅头说的是。”

赵武见众人表态,自己却不吭声,只是用眼神在大家伙的脸上瞟来瞟去,大家伙都发现了他的异样,那李老西开口问道:“你莫不是元神出窍么赵武,自醒转来就奇奇怪怪的,怎么这么用劲地瞟大家伙?”

赵武用奇怪的眼神又瞟了他一眼,轻声道:“我在昏迷中,便一直见着一个熟悉的背影,好像诸多怪事都是因他而起的,我敢断言,那背影必是帮里的哪个马脚子,但是却无论如何都认不出他是谁,好生奇怪。”

二锅头道:“你确定那背影是咱们帮里的马脚子么?”

赵武斩钉截铁地道:“不错,那背影必是咱们熟识的马脚子无疑。”

李老西道:“你再见那背影,能认出他来么?”

赵武毫不犹豫地道:“只要我再见到那背影,必定能认出来。”

二锅头点点头,道:“那么大家伙都转过身去,让赵武看看,那背影究竟是谁。”

众人闻言,都转过身去,赵武在背后打量了半晌,也不吭声,和四终于忍耐不住,回头叫道:“你可认出那背影是谁了么赵武?”

只听见赵武回答道:“大家伙都转过来吧。”

众人转过身来,都问赵武认出那背影没有。赵武眼神从众人脸上一个一个扫视过去,脸上还是带着奇奇怪怪的表情,此刻还掺杂了一丝不易察觉的震惊。

二锅头见他不说话,追着问道:“你认出来了么赵武?”

赵武迟疑了一下,才摇摇头道:“那背影不在马帮之中。”

话声一出,众人哗然,纷纷质问道,你不是说你可断定那背影是马帮里的么?

赵武被众人质问,沉默一会儿后,却加重了语气道:“马王爷为证,赵武所说,句句属实,那背影必是马帮中人,但是,此刻他却肯定不在这里。”

这话说的极重了,指着马王爷为誓,众人如何不信,只是他说的话又自相矛盾,如果那背影必是马帮中人,马脚子们都在这里,那背影又何以此刻会不在这里呢?众人被他的话说得大惑不解,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不知如何是好。

赵武见众人疑惑,重又打量了一下大家伙,忽的道:“是不是还有人未到?我怎么觉得少了人。”

二锅头见他发问,重重叹了口气,道:“咱们三十九个马脚子,如今只剩下三十七个了,在你昏迷之时,折损了两个马脚子。”

马帮人数众多,所以赵武只觉得人少了,一下却想不起少了谁,这时被二锅头一说,才想起来是谁不见了,便道:“是孙文秀和严子正不见了么?”

二锅头黯然点点头,赵武听他说这两人折损了,心下也是一阵黯然,都是一条马道上跑的马脚子,长年累月的在一起,都是自家兄弟一般,乍听说他们出事了,自然心中不会好受,不过入了马帮,谁都想着有这一天,倒没有很诧异。

“在我昏迷之时,大家伙遇上‘财神’了还是甚么凶狠物事?”赵武问道,不知道这两人是怎么折损的。

“唉,一言难尽,”二锅头道,“你走着走着就昏死过去,我们将你扶上了马背,继续赶路……”

这时赵武忽然打断他,道:“敢问二锅头,我是甚么时候昏死过去的?”

二锅头诧异地看了他一眼,道:“你自己不知是几时昏死的么?”

赵武摇摇头,二锅头道:“自从在你走岔的那条马道上听到马帮的铃声后,你就昏死过去了,说来也怪,就是无缘无故的就昏死了,大家伙还道你受了雨林中的甚么毒气侵袭呢,后来见除你之外,再无他人昏死,才知不是。还有一件怪事要说与你听,就是我们在那马道上明明听到头骡的铃声,可紧赶慢赶,就是赶不上前面那马帮,不知是何缘故,莫非是他们误以为咱们是打财喜的,故意避着我们么?”

二锅头说着,脸上露出不解的神色来,赵武也很迷惑,摇摇头表示不知道那马帮是如何想的,只问道:“请二锅头说说孙文秀和严子正是怎么折损的吧。”

二锅头点点头,和他说将起来,其中又有一番故事。

原来就在赵武昏死过去后,马帮紧赶慢赶要追上前面的那队马帮,可是不知怎么,就是死活追赶不上,连个影子都没见着,正在众人诧异之时,忽然从前方传来一阵震天动地的踩踏声,正是野象群弄出的“闷雷”。

马帮愣了一会儿后就欣喜若狂,皆以为遇上百年难逢的“象舞”,迷路也迷出了好运道,正好趁机追随在野象群后,去群象埋骨之地拾取那山装不尽,海填不满的象牙。不料马帮跟着野象群后面走,一路走来竟越来越冷,后来干脆走入一处石林中。

众人对那石林不由啧啧称奇,都道在这雨林中竟有如此石林,真是谁也料想不到。他们进入石林时天色将黑未黑,穿过石林来到现在栖身的这一大片空地时,才发现一路追寻而来的野象群不知去向,面前就是一处深渊。

马帮恍然大悟,传说中的群象埋骨之地竟是在那冒着寒气的深渊之下,传言中野象到垂垂老矣时,便到这神秘万分的埋骨地等死,原来也并不属实,这哪里是来等死的,根本就是来送死的。

对于送死这事一般人都不会感兴趣,这渊深不可测,马脚子们虽然贪图那象牙,也不敢有甚么指望,只是寻常马帮百年难遇的“象舞”被他们遇上了,要让他们就这么离去,终究是不舍,加上天已经拉下黑脸,于是就在深渊边上的空地上搭起了帐篷,歇了稍,开锅焖饭。马帮作息规律,大家伙吃完饭喝了青竹茶就入了帐篷歇息。

前半夜甚么事也不曾发生,除了守夜的和四外,众人都被裹挟入了沉沉梦乡,而雨林虽然虫鸣蛙叫不绝于耳,却更显寂静,正当众人在梦里不知归路时,一阵凄厉的惨叫声活生生地撕裂了雨林的寂静。

大家伙被这凄厉声叫出了一身鸡皮疙瘩,都被吓得哆嗦了一下,从梦里醒过来就冲出来看发生了甚么事,刚冲出帐篷,就看见离那深渊最近的帐篷被里面的人顶得都飞了起来,可见里面的人必定状若疯狂。

众人绷紧肌肤,迅即赶到那帐篷外,这帐篷歇的正是孙文秀和严子正两人,此刻正裹着帐篷发狂般地跳动,有细心的马脚子已经看到从深渊那边过来,到这帐篷中,一路上形成了一条亮晶晶的扁担粗细的线,想必是甚么物事身上的粘液形成的,这物事此刻应该是钻入孙严二人歇稍的帐篷中,听二人惨叫声,这必不是甚么善物。

和四早随众人冲到帐篷前,他是守夜之人,却被不知甚物事钻入马脚子帐篷,罪责极大,此刻早按捺不住,在大家伙对着那乱跳的帐篷不知如何是好时,就一马刀上去将帐篷划开。

帐篷布刚被划破,就探出孙文秀一张充血狰狞的脸来,大家伙猝不及防,没甚么准备,都被他探出的那张脸吓得心跳骤停,有胆子不大的,更是跌坐在地。

只见孙文秀从划破的帐篷布中探出的这张脸,眼球暴起,中间血丝满布,在火光映照下,血红血红的,赫然已成为一双血眼,死死地盯着正前方,从眼角处,滴滴答答地正往下滴血滴,而那张原本老实憨厚的脸,此刻青筋跳动,血管到处游走,甚至能看见血液在血管里迅疾地流动,纵横交错的血管此起彼伏,恐怖之状,如坠阿鼻地狱。

众人看着这张扭曲阴森的脸,背后如被人吹了一口阴风,竟是不敢动弹,还是和四人粗胆大,从震惊中回过神来,见这张脸带动着帐篷乱动,心知那钻入帐篷的物事还藏身其中。和四也不多想,马刀闪过,正要将那破口划得更大一些,冷不丁从那帐篷里甩了一个东西出来。

这东西似一条黑带,柔滑无比,朝着和四的面门就甩过来,和四哪肯让它甩到,马刀迅疾回撤,方向一转,就削向这黑带状的物事。这物事看着来势凶猛,其实软塌塌的,马刀削过,立即断为两截。

和四见这黑带状物事灵巧无比,还以为是甚么东西的触角,那东西的身子还藏身帐篷中,谁料那物事被马刀断为两截后,一下就如装得过满的水囊被戳破一般,从正中炸开了,喷出大股黑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