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原点

一、

“我们还来得及逃命吗?趁着这两位魔王拼得你死我活?”文潇岚小声问。

范量宇摇摇头:“整个房子所处的空间都已经完全被新来的那个魔王封闭起来了。他并没有制造幻域,这里的封闭程度却胜过幻域,恐怕是出不去的。”

文潇岚叹了口气:“好吧,你这样的大怪物都说出不去,那就没什么指望了。”

她左右瞅瞅,发现范量宇蠹痕范围内正好罩着客厅里的餐桌,于是伸手从餐桌上抓了一个香蕉,再想了想又抓了第二个。

“我不吃。”范量宇板起脸。

“你不吃我自个儿吃!”文潇岚瞪了他一眼,真的剥开一个香蕉吃起来。

“看来和我们这帮人混在一起混久了,你还真的不怕死了。”范量宇怪笑一声,“这样也挺好。”

“老娘过去也没怕过死!”文潇岚哼了一声,“只是我确实没有想到过,能死在两位魔王的争斗里,这么华丽的死法一般人还碰不上呢。”

“说话的嗓门倒是挺大,但你手里的香蕉好像在抖。”范量宇说。

文潇岚就像泄了气的皮球:“好吧好吧,我承认……还是怕。除了你这样的怪物,有谁真的不怕死呢?我还没活够呢。”

“但是你还是在努力收敛着,以免让我烦心,对么?”范量宇看着她。

不知道怎么的,文潇岚心里有点儿慌,不自觉地低下头去:“我还是心存侥幸嘛。万一你有什么法子让我们脱身呢?毕竟你是个……”

说到这里,她忽然停住了口,有些吃惊地抬起头来。

——因为范量宇握住了她的手。这是这个大头怪物从来没有做过的动作。在过去,范量宇倒也有不少次握她的手,但那都是为了保护她不被蠹痕伤害,属于技术性的动作。

但这一次,这只手上带着情感的温度。

“存一点儿侥幸不是什么坏事。”范量宇的口气很温和,甚至带有一点安慰的味道,“也许真能撞上万一。再等等吧。”

难道真是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文潇岚简直有点傻眼了。

但她发现,手被范量宇那只粗糙的大手握住的时候,心里确实安稳多了。这样也好。

心境安定了一些之后,文潇岚开始注意起了周边的环境。如范量宇所说,宁章闻家的房子周围被一种流动的橘色光线所包围住,她看见一只蟑螂昏头昏脑地爬向门缝,撞到了那种橘色的光芒上,一瞬间就消失无踪了,也不知道是化成了灰烬还是被吸进了另一片空间。总而言之,那个界线碰不得。

宁章闻模样的魔王仍然气定神闲地坐在沙发上,手里捧着一本打开的UI设计教程,仿佛他和真的宁章闻一样,也需要靠编程去赚钱。

大门无声地开启了,一个人影从橘色的光芒中闪出,走进了客厅,不过身形略显奇怪,好像怀里多了点东西。文潇岚定睛一看,发现原来是来人怀里抱了一只黑猫。虽然从来没有见过这只猫,但她敏锐地猜到了它的身份。

“金刚!”文潇岚低声说,“一定是金刚,掌握了魏崇义的秘密的那只黑猫……哎,抱着它的那个人是……是……是你们家族的……”

“范为琳。”范量宇说,“她总是太急躁冒进,多半是找到了什么线索,自以为自己能控制住这只猫,却没想到猫就是魔王。现在,轮到她反过来被控制了。”

文潇岚大惊:“你说什么?金刚……金刚就是魔王?”

“他过去把自己的力量隐藏得很好,滴水不漏,毕竟是魔王么,以我们的能力完全无法探查到超越一只猫的特殊之处。”范量宇说,“但是现在,在这间屋子里,他一点儿也没有刻意隐藏了,这样的力量,没有人类可以达到的。”

“我也算是三生有幸了。”文潇岚长出了一口气,“临死之前,居然能亲眼见到两个魔王——虽然都是侵占的别人的身体”

范为琳抱着金刚,走到了“宁章闻”的面前。她的动作舒展流畅毫无僵硬,甚至眼神也十分灵动,可见魔王的控制能力十分高明。“宁章闻”抬起头来,看了她一眼:“你又多抓一个人来干什么?这只猫的身体不好使?”

“只不过是对追踪者的一点小奖励而已。”“范为琳”回答,“她的胆子足够大,居然敢追踪我,我当然要奖励她一下,让她和她家族的成员一起死了。”

她说话的嗓音也并没有变,语气却格外阴森,还有一种抹之不去的高高在上的高傲意味。文潇岚一听,就能知道这是魔王在说话。

范量宇笑了起来:“她一直挺恨我的,和我死在一起肯定不是什么奖励,倒是你如果能在她面前先干掉我,兴许她还能高兴一下。”

“范为琳”偏头瞥了范量宇一眼:“我很早以前就听说过你,据说你算是守卫人里最有种的一个,倒也名不虚传。不过我还是没想到,我的这位叛徒同族居然会想要把我们的秘密泄露给你。”

“哎,老兄,叛徒这个说法也太难听了吧?”“宁章闻”依旧面带笑容,“我们俩不过是理念不同而已,怎么就给我扣上叛徒的帽子了?”

“如果按照你的理念,我们就会遭遇实质上的灭族。”“范为琳”淡淡地说,“这些口舌之争已经不再需要了,我们争了那么久,早该厌倦啦。现在,我的布局行将完成,是时候腾出时间来和你做最后的了断了。”

“你最后还是比我棋高一着。”“宁章闻”轻叹一声,“我用了那么长的时间去追踪你的布局,想要知道你到底是怎么谋划的,却始终没能找出答案,但现在,你向我宣布说你马上就要成功,我相信你说的是真话。那我除了全力消灭掉你之外,再没有其他选择了。”

“这是你我的第三战了。”“范为琳”说,“第一次我被你偷袭,第二次你我的力量都还没有完全恢复,打得不够尽兴。这一次,看来你和我的状况都挺好,短短的几百年就比过去还强了。”

“你借助了生物科技的力量,我借助了守卫人的力量,算是殊途同归。”“宁章闻”慢慢站起身来,做了几个看似漫不经心的伸展动作,包裹在棉睡衣里的身体动起来的时候甚至显得有几分滑稽可笑。但文潇岚注意到,他刚刚站起来,就有另外一股颜色融入了房屋周围的橘光中,令鲜艳的橘色变得暗淡,接近暗红的血色。她明白,从这一刻开始,两位魔王的对抗已经开始了。

而身前的范为琳也身子晃了晃,倒在了地上,怀中的黑猫金刚则灵巧地窜到了一旁。文潇岚有些不解,范量宇却已经发动蠹痕,把范为琳的身体拉进了自己的蠹痕圈。

“刚才控制着范为琳只是为了把她带到这里而已,现在要对付和自己同等级的对手,就不能多耗一点儿力气了。”范量宇解释说,“金刚本身就是具备特殊脑体结构的猫,可能相比起人类的身体,和魔王契合度更高,所以他宁可抛弃人形。”

“得,现在真的是三个人死一块儿了。”文潇岚耸耸肩,检查了一下范为琳的状况。脱离掉魔王的掌控后,她仍然处于昏迷中,不过呼吸还算平稳。

“她死不了。先管好自己吧。”范量宇说着,把蠹痕的范围再度压缩,蠹痕里的三个人几乎是挤到了一起。文潇岚知道,蠹痕范围越大,说明被改变法则的空间越大。越消耗体力,一般守卫人拼斗到吃紧的时候,都会主动缩小范围以自保。此刻两位魔王还没开始动手,范量宇就已经把蠹痕缩到了这种程度,说明他对接下来将发生的一切很不乐观。

两位魔王似乎是在几百年前的那一次遭遇中就已经把想要说的话都说尽了,此刻几句简短的对话之后,都不再多语。金刚蹿在茶几上,弓着背,作出扑食的姿态;“宁章闻”则抓握着自己的指节,看上去像是要抡起拳头去打架。

文潇岚瞪大了眼睛,虽然明知自身也处于险境中,却还是忍不住好奇想要看看魔王火并会是什么样。但突然之间,范量宇一把揪过了她,把她的脸转向了另一侧。

“别看!埋头!”范量宇低吼一声。

头刚刚扭过去,文潇岚对面的墙壁上就亮起了一抹令肉眼难以忍受的闪耀的金色。她心里一凛,连忙闭上眼睛,把头深埋在臂弯里。尽管如此,她还是能感受到周遭那种可怕的明亮,恐怕原子弹爆炸的亮度也不过如此。倘若真的直视的话,搞不好真的会在一瞬间就被刺瞎。

还来不及为了眼睛而后怕,她感到了另外一种冲击,一种很难用语言形容清楚的冲击。尽管此刻她身处范量宇的蠹痕的保护之下,却仍然能体会到那种独特的渗透力。

她清醒地记得冯斯向她转述的蠹痕的定义:每一个守卫人激发出的蠹痕,就相当于一个独立的空间,除非用强力打破这层蠹痕才会受到侵袭。但现在,范量宇的蠹痕还存在着,魔王的力量却穿透了这层壁垒,轻易地进入其中。

那并不是什么特别强硬的力道,甚至于有些软绵绵,却像空气一样无孔不入,也无法抵挡。尽管先前那让人无法承受的亮光已经暗了下去,文潇岚却渐渐觉得自己的身体浸泡在温热的水里,好像还隐隐有那么一点儿舒服,但浑身越来越无力,不只是肌肉发软,骨头也有点儿变酥的感觉。而意识却反而越来越清醒,能清晰地感觉到身体的每一点变化,但想要反抗却力不从心,确切地说,她根本不知道有什么方法能抵御这种诡异的侵蚀。

再看看两位魔王,站立的姿态似乎都没有变化,却都几乎不再有什么动作了,完全像两尊泥塑。他们的身畔看似虚无一片,实则在用蠹痕进行你死我活的相互倾轧,那种令文潇岚浑身难受的侵蚀,就来自于这种力量碰撞后的散发。

“我觉得很不对劲。”文潇岚对范量宇说,“怎么感觉要化了?”

“的确是化,不过不是融化,是同化。”范量宇回答。

“同化?怎么个同化法?”文潇岚不解。

“你想想看,在这个世界上代表着魔王势力的,除了这两位大佬,还有些什么?”范量宇说。

“除了他们,当然就是黑暗家族了。另外就是魔仆和妖兽……”文潇岚猛地一激灵,“魔仆和妖兽!你所说的同化难道是……”

范量宇点点头:“是的,我们过去也曾以为魔仆和妖兽是凭空创造出来的,但是最近一两年的研究结果表明,其中的很多都曾经有生物基础,或许都是被魔王之力侵蚀的结果。当然,这一次,他们并不是有意想要把我们变成妖兽,但那种力量散逸出来,必然会造成这样的结果。我的蠹痕也挡不住。”

文潇岚呻吟一声:“我原本以为,死在这里就是最糟糕的结局,没想到还有更糟糕的。搞不好以后冯斯会被我吃掉……”

“不会的。”范量宇说,“你得活着出去,还要把范为琳也带出去。”

文潇岚一怔。范量宇转过头来,看着她的脸,目光里闪动着一些什么。被这样的目光注视着,文潇岚居然又有一点慌神,连身畔迫在眉睫的性命之忧都忘了。在她的记忆里,似乎范量宇从来没有这样地看过她——就好像要把所有的细节都一刀一刀刻在心里,下一秒之后就再也见不到了。

“我这辈子都活得不像一个人,但有两段时间过得最开心。”范量宇凝视着文潇岚的眼睛,“其中的一段就是最近这一年多。我本来就是随时准备去死的人,能拥有这两段记忆,死了也无所谓了。”

“大头,你怎么跟交代遗言似的?”文潇岚有些惊恐,“别这么说话,我们一起想办法逃……”

她并没能说完这句话,因为范量宇已经伸出右臂,抱住了她。正在不知所措,范量宇的左手已经抓住了她的手,把这只手和昏迷在地的范为琳的手握在了一起。

“抓紧了。”范量宇在文潇岚的耳边说,“活下去。”

文潇岚抬起头,禁不住发出一声惊叫。在她的视线里,范量宇那颗从来都像死物一样没有过任何反应的小头颅,竟然睁开了眼睛!

二、

飞机降落之前遇上了乱流,机身颠簸了足足有二十分钟,搞得机舱里不断传出女人的惊叫声,男士们固然强作镇定,那一张张脸简直比新割下来的韭菜还绿。

冯斯心里也有点慌,琢磨了好久万一飞机真栽下去的话,自己应该怎样先停止时间、然后创造出锐器切割开机舱、然后创造出一个降落伞……好在这只是空想而已。最后飞机还是有惊无险地平安落地。

走出国内到达通道,早有何一帆安排好的家族成员来接机。这是一个有些内向拘束的年轻女孩,似乎在大名鼎鼎的天选者面前更加显得紧张,从接机到上车,几乎一句话都不敢说,只是拼命地扶着眼镜。

“你别那么紧张,眼镜腿儿都要掰断了。天选者也就是肩膀上顶个脑袋,两条胳膊两条腿,还成天挨打,不比城管强到哪儿去。”冯斯对正在发动汽车的女孩说,“所以,至少告诉我一下你的芳名嘛。”

女孩的脸一下子红了,手里的钥匙都掉到了地上。她赶忙重新捡起钥匙,发动了汽车之后,才用蚊子一样的声音回答:“徐……徐蕙子。”

“你不姓何吗?”冯斯问。

“何家是个小家族,其实……也算是东拼西凑起来的,什么姓都有。”女孩回答着,说话渐渐顺畅起来。两人拉扯了一阵子闲话之后,徐蕙子终于忍不住问:“你真的打算去四合村吗?现在那里很危险,守卫人们都不敢靠近。”

“没事儿,我命大。”冯斯笑了笑,“有些地方,还是非去不可的。”

“一定要今天去吗?”徐蕙子又问,“今天是年三十啊。”

“一分钟也不能耽搁。”冯斯说,“所以,先给你拜年了。”

几天前。

在姜米落入魔王之手后,冯斯打电话约来了何一帆。何一帆也不废话,一见面就开门见山:“还记得之前的精神失常爆发事件吗?”

冯斯点点头:“记得,守卫人世界普遍认为是魔王之力溢出的结果。”

何一帆按两人碰头的惯例把手里的冰淇淋盒子往冯斯手里一塞:“来,你喜欢的巧克力冰淇淋。”

冯斯低头一看:“这不是一半巧克力一半香芋的混合味儿嘛。巧克力挺好的,是我喜欢的口味,香芋就恕我接受无能了。”

“所以,我刚才跟你说这是巧克力味儿的冰淇淋,是不正确的,对吧?”

“当然不正确了,这有什么好问的……等等!你这是在跟我打机锋呢。你是不是想跟我说,那个魔王之力的说法有问题?”

“没错,一点就透。”何一帆说,“就是这个意思。之前发生的那些事情,的确大部分都是由魔王世界的力量引发的,尽管到底是属于被动的‘溢出’还是魔王的主动释放还无法确定。”

“你说‘大部分’,意思就是说,还有小部分并不是?”

“没错,日本组织在里面浑水摸鱼。”何一帆说,“普通人变疯的那些病例倒的确是魔王之力的影响,但守卫人所发生的那些突变,是日本组织释放的病毒。”

“病毒?你们找到了致病的原因?”冯斯一惊。

“那是路氏家族找到的。”何一帆说,“就在前些天,他们家族遭遇了一场莫名其妙的事变,在北京市区内的某一个据点里,凡是有附脑的族员全部遇害,而且死状都很惨,都是被自身的蠹痕所反噬。”

“那不是和路钟旸的杀人方法一样吗?”冯斯敏锐地注意到这一点。

“不错,路晗衣就是在这一点上起了疑心,知道事关重大,一面请了其他几个医学过硬的大家族派出专家帮忙,一面还绑架了几位世界知名的传染病学专家,最后终于在死者的脑部找到了一种全新的病毒。但这种病毒对普通人类不具备任何传染性,只能先感染附脑,然后再通过附脑把病毒传播到全身,并导致蠹痕失控。没有附脑就不会有事。”

冯斯思索了一会儿:“所以说,这种病毒其实是日本组织研究出来的?他们试图趁着魔王之力作怪的时候悄悄散布这种病毒,以便让守卫人把账算到魔王头上去——倒是挺奸猾。”

“于是几大家族赶紧联系世界各国,发现路家并不是唯一遭袭的。全球加在一起,一共有七个家族遇袭,每一个家族都被挑选了至少十人左右的小群落,看上去像是在做实验。但这样的实验结果到底是不是符合日本组织的预期,我们也不得而知。唯一能确定的是,不能再拖下去了。”何一帆说。

“那他们是怎么找到日本组织的踪迹的呢?”冯斯问,“那帮孙子钻地洞的本事可是一流,你们找了那么多年不也从来连根毛都没找到过么?”

何一帆犹豫了一下,看了冯斯一眼,最后还是开口说:“守卫人找到了……你哥哥。”

“你是说池慧?”冯斯忙问,“他怎么样了?”

何一帆欲言又止,冯斯明白了:“他……他死了是么?”

何一帆轻轻点了点头:“嗯。那一次和你分手之后,他还是被日本组织抓获了。不过,他最终还是想办法联系到了一直在背后和他有关联的王璐。王璐他们和日本组织干了一架,但你哥哥已经提前被他们注射了药物,最后没能救回来。”

冯斯轻叹一声,心里一阵说不出来的滋味。池慧是直接设置阴谋把他带入到魔王世界的人,也一直因为没能成为天选者而嫉恨着冯斯,多次和他为难。冯斯倒并不是那种执迷于血缘关系想不开的人,但他也确实打心底觉得池慧很可怜,明明是一母同胞的孪生兄弟,自己得到了天选者的血脉,池慧却只能做个普通人,移植附脑更是害得这个小道士在二十年的时间里发育畸形。

总还是觉得亏欠了他,冯斯想,但那并不是出自我的本意。他定了定神,继续问:“那他死了之后,王璐他们找到了什么吗?”

“并没能直接从池慧身上找到任何可以直接提供线索的东西,但是你还记得路钟旸当初在日本是怎么找到上杉雪子的吗?”

冯斯一拍脑袋:“对了!可以从其他的蛛丝马迹来间接寻找,路钟旸当时不就是通过一个打火机还是什么的找到了上杉雪子的线索么。”

“没错,王家当时已经得到了路家的通知,知道关系重大,这一次并没有藏私,联系了其他家族一同寻找,从池慧入境后的各种细微细节找起,终于发现了一件事:那些日本组织一路追到中国境内后,曾经在追踪途中遇到了一点意外,在西北某段相对偏僻的公路上爆胎了。那一天很凑巧,附近能联系到的公路急救公司的员工因为被欠薪而罢工了,无法出车。他们急着追赶池慧,不得已联系了中国境内的自己人。”

“我明白了,就是这一次联系,让他们暴露了目标。”冯斯说。

“没错,他们原本是非常谨慎的,不管在哪里活动,都尽量做到独立,不和当地的同伴发生联系以免被顺藤摸瓜。但那一次事态紧急,他们冒险进行了联络,结果就被我们抓到了。”何一帆说,“他们所联系的,是西北那边一家日资背景的农业技术公司。”

“日资,农业技术公司,听起来的确很可疑。”冯斯说。

“这是这么多年来,我们第二次确定地找到某一家公司和那些日本人有关,所以路颜亲自主持,利用她独特的能力分析检索所有的相关信息。”何一帆说,“那家公司本身也隐藏得很好,背后只是一家中等规模的日本公司,甚至比当年路钟旸顺着上杉雪子那条线找到的生物制药公司还不起眼。”

“我记得路晗衣跟我说过,他们细细查过那家生物制药公司,却找不到任何破绽。”冯斯说。

“没错,但事后想想,也许那家公司本来就是日本人用来故布疑阵的幌子,但这一次却不大像。”何一帆说,“所以这回路颜仍然是全力运作,连续工作了四十多个小时,配合着各大家族的庞大信息网络,终于有了决定性的突破。”

“什么突破?”

“日本组织的名下,其实根本就没有任何正经的和魔王世界相关的公司,虽然有一些和生物有关的产业,却根本不涉及魔王的秘密。难怪我们那么多年都找不到,根本就是方向错了。”何一帆说,“他们的产业远比我们想象的要庞大,几乎涉足了各种各样能够赚钱的行业,包括过去的各种制造业,二战后随着日本的重新崛起又不断转向金融和投资,好像还曾经从房地产泡沫中捞到了不少实惠。”

冯斯先是一愣,继而明白过来,“对啊,他们最需要的其实是钱。要做和魔王相关的研究,只要有足够的金钱支持,完全可以地下研究秘密进行,何必在脸上贴生化的标签呢?你们一直揪着和生物技术有关的明面上的公司去查,确实是跑偏了。”

“而且,金钱不过是基础。”何一帆说,“有了金钱作为武器,他们就可以把力量渗透到政界,借助政治的力量,就可以做到更多的事情,甚至可以借助军方的便利。根据路颜的猜测,甚至于当年臭名昭著的731部队中,都有这个组织的人在起到关键的作用。”

“王八蛋!”冯斯挥了挥拳头,“那即便是以守卫人的力量,想要一家伙拔除他们也不容易吧?”

“当然不容易,而且更加困难的一点在于,我们有比拔除他们更要紧的事情要做,那就是赶紧解决病毒的威胁。路颜已经综合各方面情报作出了判断,日本组织想要借着这一次的机会,全球散布这种病毒。”

冯斯大为震骇:“全球散布?那要是真的让他们搞成了的话,岂不是……岂不是……”

“是的,到了那个时候,就是天底下所有的守卫人和黑暗家族被他们一锅端的时候。”何一帆说,“然而,他们能对付守卫人,却肯定没有办法对付魔王。也就是说,到了那个时候,不只是你我这样长着附脑的人完蛋,当地球上再也没有能对抗魔王的力量的时候,大家都会一起玩完啦。”

冯斯长出了一口气:“怪不得几大家族倾巢出动,连我都顾不得上管了。那现在他们找到了吗?”

“现在就是处于和敌人抢时间的阶段。”何一帆说,“前几次的袭击,对方应该只是处于试验阶段,真正大规模地袭击需要时间进行布控,但我们并不知道已经进展到哪一步了。如果现在病毒还集中在某一个地方,那应付起来会方便很多;万一已经运送到全球各地,那搞不好就……没有办法了。所以,当前最可行的办法,是找到日本人手里已有的病毒结构和合成机制的资料,反向研制出疫苗。”

“他们不是有病毒样本了吗?”冯斯说。

“光有样本是没用的,反向分析出病毒结构是一件很复杂的事情,更别提他们的科技水平本来就比我们高。必须直接搞到研究资料。”

“没错,这才是最好的办法。”冯斯说着,眼前一亮,“哎,要不要我用蠹痕试试?”

何一帆摇摇头:“这个办法我们老早就想到了,但你说过的,你的蠹痕只能直接制造出成品物质,不能提供公式、化学结构之类的东西。”

“是啊,可是,我不必须需要了解化学结构啊,直接变出成品不就行了吗?”

何一帆敲了敲冯斯的脑袋:“笨蛋!你忘了你的大招又费蓝CD又长吗?就算把你累死,你能弄出几支疫苗来?杯水车薪啊。”

冯斯很是泄气:“说得也是,说到底还是我不够好,只能零售不能批发……”

“行啦,别在那儿自怜自伤啦。”何一帆拍拍冯斯的肩膀,“现在该知道的你都知道了,我也得继续去忙活了。如今全体守卫人终于真正成了一条线上的蚂蚱,为了活命而被迫团结一心,说真的还挺带感的。”

“也挺讽刺的,你们一辈子为了对抗魔王而战,这次的对手偏偏也是魔王的对头,真是混乱的敌我关系。”冯斯笑了笑,“对了,能不能你们查到的日本组织的信息也发给我一份,我也看看,也许能帮上忙呢。”

“你不是急着找姜米么?”何一帆问。

“没有守卫人力量的帮助,我现在并没有头绪,做出假装找她的姿态是没有用的。”冯斯说,“与其自我感动地做表演,不如争取做点实事。至少魔王抓走姜米是对我有企图,还不至于杀了她。”

“你长大了。像一个真正的天选者了。”比冯斯足足矮两个头的何一帆严肃地说。

冯斯气得笑了起来,狠狠胡噜了一下何一帆的头顶。

当天夜里,何一帆果然把相关资料发了过来。冯斯在电脑上读了一阵子,发现和日本组织相关或者疑似相关的公司果然数量庞大,而且不仅仅局限于日本本土,在亚洲其他国家和欧美均有分布,看来确实是从明代开始开枝散叶一直苦心经营到现在。

“这份毅力和执行力,比起守卫人也不差啊。”冯斯自言自语着,“要不是有守卫人制衡着,这帮大爷能反天了。”

他翻了一会儿,确认自己其实也没什么能帮上忙的,于是移动鼠标关闭了文档,打算去休息一会儿。但就在关闭文档的一刹那,一个名字闪过眼前,冯斯猛地一下子又抓紧了鼠标。他连忙重新打开文档,细细地找到了刚才所看到的那个名字。

五十岚贤一。

这是一个普通的日本人的名字,在文档里出现的位置是跟在一家日资教育集团的背后,他是这家公司的董事长。根据资料上的说明,该集团在中国和不少私立学校有合作,开办双语教学并且帮助学生高中毕业后赴日本深造,业务开展很不错,专业收割有钱的家长。

为什么我会觉得这个日本人的名字和这家集团的名字有点儿耳熟?冯斯困惑地想着。他可以确定,作为一个女朋友都不算完全搞定了的年轻屌丝,他这辈子都还没有想过未来子女教育这种遥不可及的事情,更加不会对这种专为有钱人准备的精英教育感兴趣。

但我肯定是在什么地方听到过这两个名字的,而且还留下了比较深刻的印象,肯定。

冯斯苦恼地思索着,却始终想不起来。最后他困极了,趴在电脑桌上睡着了。

梦里先是梦见了魔王和姜米。他用蠹痕变出了一个巨大的机甲战士,自己操纵着机甲战士向魔王发起进攻;魔王身躯庞大,却始终隐藏在一团氤氲的云气之中,看起来有点儿像哥斯拉。而姜米像童话故事里被魔王绑架的公主一样,躲在一个城堡里,从窗口不断给他加油鼓劲。

但这个梦并不是童话,魔王不按常理出牌,一顿组合拳揍得冯斯的机甲战士趴在地上动弹不得,任美丽的姜米公主在城堡里哭成泪人也不管用。

“你就乖乖从了老衲吧!”魔王狞笑着,一脚踩碎了冯斯的机甲。冯斯眼前一黑,从噩梦里醒了过来,忽然间明白过来那两个名字的来历。

是的,那两个名字果然是和魔王有关。就在冯斯去往四合村寻找祖父的行踪的那一次,他借宿在村长家,百无聊赖之际听着村民们一边看电视新闻一边聊闲天。五十岚贤一的名字,以及那家教育集团的名字,就是在那时候从新闻里蹦出来的。播音员用圆润的女声念着新闻稿,向电视机前的观众播报说,日本著名企业家五十岚贤一来省内考察投资环境。

那时候村民们啧啧感叹,都说几辈子才能赚到人家那么多钱啊。冯斯也不以为意,但此刻回想起来,假如这位五十岚先生真的是日本家族的人,他为什么会刚刚好选在自己去贵州的时候也一同前去?

恐怕不会是巧合。

而另一方面,他也不会忘记那个一直悬在心里的谜团:火车上第一次见到的涿鹿之战的幻境,到底是谁制造的?会和这个五十岚贤一有关吗?可是日本组织里不全都是普通人吗?

一想到四合村,有一个最近这段时间没顾得上去想的情况又浮上心头,那就是村子里疯病爆发的状况。按照上次在路上遇到的关锁的说法,四合村的状况远比其他任何地方都严重,这似乎说明,在老祖宗被彻底铲除之后,村子里却依然存在着异状。

一种奇特的直觉涌上心头:四合村里一定还藏着什么不为人知的秘密。伴随着这种直觉,还有更加强烈的不安。他始终隐隐约约地觉得,日本组织的背后似乎还藏着些什么东西,这一次守卫人世界倾巢而出去对付日本人,也有那么一点点的不大妥当。但具体不妥当在哪里,他也说不出来。

“看来我得到四合村去看一看。”冯斯叹了口气,“绕了一圈,又回到了原点。”

他火速订了机票,动身飞往贵阳。接机的徐蕙子开车把他送到了通往四合村的最后一段公路。

“我不敢再靠近了。”徐蕙子抱歉地说,“现在全体守卫人都被警告,不能接近这一类的地方,以防感染病毒。对不起了。”

冯斯连忙摆手:“千万别那么说,送我到这儿我已经很感谢了,反正我也有驾照。”

徐蕙子下了车,把驾驶位让出来,冯斯挪了上去,关上门,把头探出车窗:“你怎么回去啊?我刚刚注意到你一路把我送得那么深。”

“半小时后有一趟长途车出山。”徐蕙子说,“别担心我,我好歹也是守卫人。四合村里现在好像很乱,你多保重。”

冯斯挥了挥手,继续驾车前行。在颠簸的公路上跑了四十来分钟之后,四合村已经出现在眼前。

这时候已经是黄昏时分,恰好也是冯斯第一次来时的时间。尽管今天是除夕,整座村子却笼罩在凄凉清冷的氛围里,听不到鞭炮声,听不到孩童的嬉闹声,闻不到空气里的酒香菜香,甚至于村里都看不到多少灯火,仿佛大山投射下来的阴影把一切的美好都隔绝了。而冯斯还能够清晰地察觉到,这附近有蠹痕的力量在流动,但他无法判断具体方位。

到了这个时候,他才忽然明了了,为什么那么多恐怖电影都喜欢把故事背景放在荒村。天地之间空寂而荒凉,山风萧瑟如刀,那些半明半暗的破旧房屋蛰伏在黑暗中有若一座座坟包,山间不时传来诡异的声响,的确能让人只是站在这里就头皮发麻。

好在冯斯这两年见识的东西足够多了,还有经受疯人院幻觉的洗礼,这样的场景对他而言已经不算什么。他把车随手停在路边,走进了村子。

四合村还是和两年前那样,房屋歪歪扭扭破败不堪,透出让人喘不过气来的贫困。然而,上一次来的时候,冯斯好歹还能在村长万东峰家里借宿,如今万东峰已经死了,他连该住在哪儿都无法确定了——毕竟老祖宗是被他干掉的,估摸着村民们应该对他仇恨颇深。

“可别一觉醒来脑袋搬家了……”冯斯嘟哝着,打定主意还是一会儿自己用蠹痕创造一个帐篷。但在村里走了几步之后,他又发现,应该是用不着帐篷了,因为有不少的房屋都空了,完全可以鸠占鹊巢。

那些原来的屋主,都已经发疯致死了吗?冯斯心里一颤。

他在村子里逛了一圈,愈发感觉整个四合村已经变得死气沉沉。尽管是除夕之夜,有一小半房屋都空着,黑漆漆的没有半点灯火,也没有什么人走在路上、相互串门拜年什么的。即便是那些亮着灯的人家,也都门窗紧闭,不知道是不是怕“疯病”传染。

最后他路过了村长万东峰的家。这里曾经是全村最热闹的所在,因为村民们每天晚上都会聚集到村长家,享受他们唯一能享受到的娱乐:看电视。冯斯还记得那一天晚上村民们围着影碟机观看了施瓦辛格的经典动作片《真实的谎言》,然后又边看新闻边叽叽喳喳,让他意外获知了五十岚贤一的名字。

然而现在,村长死了,村长的家人不知道是死了还是离开了,房屋已空。冯斯甚至都不必用蠹痕来创造钥匙,就直接推开门走了进去。借助着照明灯,他可以看到房间里一片狼藉,堆积着厚厚的尘土,甚至已经结成了不少蛛网。地上散落着一些动物的骨骼,看样子像是一只猫。

“真有点儿鬼屋的氛围了。”冯斯笑了笑,随手变出几样扫帚抹布之类的工具,粗粗地把堂屋里的沙发及四周清扫干净,打算就在这里过夜。他注意到,村长家的电视机和影碟机仍然放在原地,没有被人搬走,看来村民们是有意识地维护了这座房屋的完整性。

就像守卫人别无选择,黑暗家族别无选择,天选者别无选择一样。

我好像慢慢变成了一个宽容的人,冯斯自嘲地想,被无情的世道逼出来的宽容。

他用蠹痕创造出了一碗米饭,一份香喷喷的烤鸡和一盆鱼头豆腐汤,在黑暗里填饱了肚子。

“新年快乐。”冯斯对自己说,然后往沙发上一蜷,打算睡觉。正在迷迷糊糊的时候,耳畔却听到了点儿声音,好像是有人正在推门。他暗暗用蠹痕变出一根甩棍握在手里,耐心等待着。

门果然打开了,一个听上去有点怯生生的脚步一步步走了进来。但刚刚走进堂屋,对方似乎是闻到了残留在空气中的食物的香气,停了下来。那个脚步很轻,听起来像是个女人。

冯斯忽然产生了一个古怪的联想。他索性用第二个附脑操纵了时间的停止,从沙发上站起来,走到对方的跟前。果然没错,来的真的是他所猜想那个人。

他叹了口气,解除了时间停止。对方被眼前突然出现的人影吓得向后退出好几步,喉咙里发出一阵响动,却并没能发出尖叫声。

“我早该猜到的,你一定会来这儿。”冯斯笑容可掬地说,“果然,转来转去又转回到了原点,还是我们俩。新年快乐!”

在他的身前,惊魂未定的关雪樱也露出了笑容。

三、

从和范量宇认识之后,文潇岚就从来没有见过这颗小头有过任何生命的迹象,甚至于范量宇会经常性地把这颗头按进身体里去藏着,简直像是挤掉一颗脸上的痘痘一样无所谓。所以她也并没有太在意过这颗头颅,还时不时地拿出来把范量宇取笑一番。在她的猜测中,这颗先天畸形的头颅应该是生下来就已经死了,或者直接其中并没有大脑,虽然由躯体提供营养物质而并未干枯朽坏,却也没有任何用处。

但到了这时候,她才明白过来,不但这颗头颅是活的,而且,仿佛范量宇真正的力量就蕴藏在这颗头颅中。这个双头人一向被所有人称之为怪物,一向是公认的守卫人中的最强者,但人们却没有料到,他还远远没有展现出自己最强的威力。

此刻,小头颅上睁开的双眼里一片血红,瞳孔却呈现出黯淡的灰色,和范量宇蠹痕的颜色几乎一样。那片灰色中透露出的残忍和肃杀,让范量宇看上去已经不再是个人,而是近乎于魔。

但范量宇已经不能回答她了。随着小头颅的觉醒,大一点的那颗头像是在瞬间被吸干了生命力,那张总是龇牙咧嘴带着或邪恶或嘲讽的怪笑的脸变得僵硬死板,有如被冰冻一般,连嘴唇都不能动了。仿佛范量宇的灵魂已经发生了转移,转移到了新的头颅之上,而旧有的那个人消失了。

然而,在这样的转移完成之前,文潇岚看得清清楚楚,在她熟悉的那张脸上,那双她熟悉的眼睛最后转动眼球,深深地看了她一眼。这一眼短不过刹那,却又长若一生。

那双眼睛随即闭上。文潇岚认识的那个范量宇,彻底消失了。

而“另一个”范量宇却在这一刻圆睁双目,发出一声粗砺的嘶嚎声。那声音充满着野兽的狂野和暴戾,已经完全不再有人的意味包含其中。这一声吼叫甚至吸引了两位正在各自用蠹痕性命相搏的魔王的注意。“宁章闻”转过头来,目光里头一次有了微微的诧异,金刚的眼神里也流露出一丝不安。

“小文,你们在搞什么名堂?”“宁章闻”居然还能用朋友对话一般的口吻向文潇岚发问,似乎浑忘了正是他不管不顾和自己的同伴开始火并,才把文潇岚置于这种濒死的境地。

文潇岚想要回答,却发现自己已经有些张不开口。魔王的力量好像已经浸润到她的全身,正在一点一点吞噬她的细胞,让她连呼吸都感觉到困难了。先前的所有注意力都在范量宇身上,此刻才意识到自己的身体也撑不住了。

这样也好,文潇岚自嘲地想,和一个怪物在一起呆了那么久,我终于也要自己变成怪物了。但愿能变成一只美丽的妖兽,不要太丑……

正想到这里,已经更换了头颅的范量宇突然间站起身来,原本被压缩到极致的蠹痕像紧压后松开的弹簧一样,爆炸般地扩张开去。文潇岚眼前一花,只觉得视线完全被笼罩在一团灰色的光晕中,身体却一下子像被无数钢针穿透一样,全身上下每一处都感受到难以忍受的剧痛。

她“啊”的一声痛叫出声,随着这一声叫喊,身上那股化骨绵掌般的无形压力陡然消失,痛感也不再持续。眼前的灰色光晕瞬间散去,她发现自己已经置身于另外一处地点,先前宁家的客厅、两位魔王、小头颅觉醒的范量宇全都不见了。

唯一还在她身边的,只剩下还被她紧紧握住手的范为琳了,但范为琳仍然在昏迷中,不过状态没变,还是有稳定的呼吸和心跳。文潇岚把对方轻轻放在地上,慢慢站起身来,活动了一下,确定自己全身上下并没有异状。看上去,在脱离了魔王交锋的战场后,那股侵蚀她的力量消失了,或者说,暂时消失了。

我应该没来过这里,但又好像对这儿有点熟,这是怎么回事?

文潇岚一边想着,一边在放映厅里四处查看。这里看来真的是很久没人使用了,遍地灰尘杂物,甚至还有干瘪的死老鼠。文潇岚走了一圈,手电筒忽然晃到了一个座椅上放着一张卡片一样的东西,走上前捡起来一看,发现那是一张过去她所在的学校的开水卡。最近几年学校推行一卡通,这种只能打开水的开水卡早已被淘汰,文潇岚也只是在学生会见到过以前的学长留下来作纪念用的废卡。

见到来自自己学校的东西,她忽然知道了这是个什么地方。这是距离学校不远的生活一条街上的通宵电影院,名为影院,其实无非是用一块大屏幕播放盗版影碟的镭射厅,但因为那种私密性比较高的座椅设计,以及主打“通宵播放”的暧昧属性,成为了校内不少狗男女在开房之前互相探索的场所。遗憾的是,在几年前,一对狗男女探索得兴起,居然不管不顾进入了实质阶段,然后被人用手机偷拍下来上传到网络上。

此类镭射厅本身就属于违法经营,大概是考虑到给学生们提供娱乐便利,原本派出所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眼下闹出丑闻,那就不能放过了,通宵影院顺理成章被关闭查封,但铺面并没有转让给别人,也没有再经营,就这么一直荒废着等拆迁。

而这座通宵影院所在的生活一条街,距离宁章闻家的直线距离,大约有三公里。也就是说,在那一瞬间,范量宇不但打破了魔王的空间闭锁,还把文潇岚和范为琳这两个人足足转移出去了三公里,安全地放到了这里。

“看来那颗小头还真是比大头管用啊……你这个混蛋……”文潇岚自言自语着,忽然间内心充满了悲戚。她明白了范量宇最后说的那句“活下去”的含义,也明白了范量宇最后失去神智之际望向她的最后那一眼。

因为他明白,当小头颅觉醒之后,曾经的那个和文潇岚一起打架,一起坐在公园里喂鸽子,一起参加化装舞会的范量宇,将永远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也许那副带着两个脑袋的骇人的躯壳还会继续存在,但那个时而粗野、时而纤细、时而暴躁、时而悲伤、时而刚强如铁、时而温柔如水的灵魂,已经不会再回来了。

“你这个混蛋……”文潇岚狠狠地跺了一下脚,只觉得心里被掏空了一块,那种无处诉说的伤心愤懑混杂在呛人的尘土气息里,简直要让她喘不过气来。过了好久她才注意到范为琳在地上发出微微的呻吟声,连忙跑了过去。

文潇岚把先前发生的一切向范为琳复述了一遍。范为琳听完后,低下了头,很久都没有说话,重新抬起头来的时候,文潇岚惊讶地发现她的眼圈红了。

这个锋利得像把剔骨刀一样的女人,竟然也会有想哭的时候?文潇岚实在是觉得自己跟不上世界的变化了。

“范量宇……他终于还是那么做了。”范为琳的声音有些哽咽,“我早知道一定会有这么一天,但当真的发生的时候,还是觉得……觉得……”

“大头的那两个脑袋到底是怎么回事?”文潇岚强行让自己的语气听上去镇定,“那个小头不是死的吗?怎么会活过来,而且还那么强大?”

“你不是一直都喜欢叫他怪物么?”范为琳叹了口气,“但显然你并不知道他之所以成为怪物的原因。以他的力量,原本已经是守卫人世界里的最强者了,但那还远远不是他的极限。真正彻底把他和其他人区分开的,是小头里面沉睡着的力量。”

“沉睡着的力量?”文潇岚怔怔地重复了一遍。

“我们家族之所以看重他,不仅仅是因为大头里蕴藏的力量。”范为琳说,“那个小头之所以一直像是个摆设,其实是被身体强制陷入了沉睡状态,就好比一种基因开关,因为那里面潜伏着人类中最接近魔王的力量,一旦醒来,人类的身体很难支撑得住。这是一种独特的变异,在过去的守卫人历史上也总共只出现过一两例。”

“那按你的说法,一旦觉醒他的身体根本支撑不住,你们为什么还要那么看重?”文潇岚盯着范为琳,“是想要把他当成一锤子买卖的人肉炸弹么?”

“是与不是又有什么分别?”范为琳毫不躲闪,“对于我们大家族来说,每一个族员都是这样的炸弹。我们不是人。”

文潇岚像泄了气的皮球:“是啊,你说得对。这种事情我找你撒气也没有什么意义,对不起。可是大头现在会怎么样?”

范为琳摇摇头:“我也不知道。一起去看看吧。”

范为琳的力量逐渐恢复后,很轻易地带着文潇岚离开了这间废弃的影院。此刻的“生活一条街”冷冷清清几乎没什么人,绝大多数的店铺也都关着门,一派萧条景象。

“看来我真的被宁哥……被魔王关了很久了啊。”文潇岚左右顾盼,“看这条街这么萧条,应该是接近春节了。唉,果然错过了这学期的期末考试,真是倒霉……”

“不对。”范为琳皱起眉头,“我去跟踪魔王的时候,应该是距离春节还有几天,但是你看,电视机里已经在重播春节晚会了。”

她所说的,是路边还开着的一家百姓理发店。大概是出于国人“正月剃头死舅舅”的古怪迷信,此刻的理发店里也并无顾客,店主正在看电视。

“看来,范量宇的那一下,不仅仅是改变了我们所处的空间。”范为琳说,“时间上也发生了跳跃,我们一下子跳到了七天之后。一个星期啊,也不知道范量宇会怎么样了。”

文潇岚二话不说,转身向着学校方向跑去。范为琳轻轻叹了口气,跟在她身后:“三公里呢,打个车会更快些。”

几分钟之后,文潇岚几乎是一脚踹开了宁章闻家的房门,但各个房间里都空无一人,关雪樱也不在。室内打斗的痕迹似乎也被人清除了,所有的家具和物品都被摆放得整整齐齐,甚至于先前魔王泡茶用的茶壶茶杯都被清洗得干干净净。那一瞬间文潇岚产生了一种古怪的念头:是不是七天前发生的那一切只是一个漫长的噩梦?其实并没有什么魔王的火并,范量宇也并没有唤醒那颗危险的头颅,也许他随时会推开门,带着那一脸讥嘲的笑容走进来,损自己两句开开心。

她呆呆地站立在那里,怀想着和范量宇在一起时的一切,浑忘了时间的流动,直到听到身后的门响才连忙转过身来。但走进门的只是范为琳,手里还握着手机。

“范量宇已经被家族的人带回去了。”范为琳说,“他还没死。”

文潇岚一屁股坐在地上,仿佛全身的力气都随着范为琳的这句话而被抽干。

“我们在时间里消失的那七天,家族的人还是通过蛛丝马迹找到了这里。他们到达的时候,两个魔王都已经踪影不见,只有范量宇倒在地上。”范为琳接着说,“他没死,基础的生命体征都在,但也没有任何意识,已经和植物人差不多了。”

“植物人?”文潇岚失魂落魄,只觉得胸腔里撕裂一样的疼痛,但另一方面,却也感到一阵阵欣慰:毕竟他还活着。不管怎么样,活着就好。

“是的。我刚才跟你说了,那种力量的爆发对身体的损害非常严重而且不可逆。事实上,那颗小头已经死透了,但他毕竟有着野兽一样的身体,大头的脑干奇迹般地没有死亡,但是大脑……大脑已经严重受损,什么时候能醒过来谁也不知道。”

“也就是说,可能永远也醒不过来了,是么?”文潇岚紧握着拳头,指甲抓破了皮肉也恍然不觉。

范为琳同情地叹息一声:“我不想说假话骗你,这种可能性极大,只不过,守卫人世界里未必不会出现奇迹。怎么样,你要去看看他吗?另外,小哑巴也没事,现在暂时由我们照料着。”

文潇岚缓缓地站了起来,没有回答,而是先拨打了一下手机。然后她收起手机,坚决地摇摇头。

“这世上还有能比你们范家更好照顾他的人吗?”文潇岚反问,“我现在去看他,除了故作姿态之外并没有什么用。相反的,我有更要紧的事情要做,一秒钟也不想耽搁了。能不能麻烦你帮我查找一下冯斯的下落。”

范为琳先是一愣,继而恍悟:“啊,你是想把记忆迷宫里的一切赶紧告诉冯斯。那小子的手机又出毛病了?”

“我不能让大头白白牺牲。”文潇岚近乎咬牙切齿,“事出突然,大头还没来得及告诉我他在迷宫里领悟到的关键,我所能做的,就是赶紧找到冯斯,把我见到过的全部告诉他,指望他靠着天选者的悟性去参透这一切。大头所做的事情,一定要有意义,一定要有!”

“我会帮你的。”范为琳郑重地点点头,“现在,你先回去休息吧,养精蓄锐等我的消息。为了我姐姐,我也不会让范量宇的心血白费。”

“谢谢你。”文潇岚不再多说,向门口走去。

还没有迈出门,范为琳在背后叫住了她:“等一等。”

“还有什么事吗?”文潇岚停住了脚步。

“有一件事,我觉得我应该告诉你。”范为琳说,“还记得你曾经进入过一个塑造成篮球场一样的幻域吗?”

“记得。在医院里,我发现魏崇义的行踪的那一次。”文潇岚说。

文潇岚当然记得。并不仅仅是因为那一次她发现了魏崇义,意义非凡;也不仅仅是因为那一次她亲眼目睹了同学的死亡,受了不小的刺激。还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在于当时范量宇毫不顾忌对方利用她的生命来作为威胁,让她有一些失望和心寒。

那时候范量宇是这么说的:“啤酒瓶,我们有在一起打架喂麻雀的交情,这是事实;你是我这么多年以来唯一的一个朋友,这也是事实;如果你遇到了危险,我会想办法救你,这还是事实。但是,如果你以为你的命会比我的尊严更重要,那就错了。没有任何人可以拿任何东西来威胁我,即便是你的性命。”

真是个冷冰冰的大头怪啊,那时候文潇岚想。但是在范量宇几乎献出了他的生命来挽救自己的性命之后,她已经不会再对这句话有什么介意了。

“那时候范量宇对你说的话,你还记得吗?”范为琳又问。

“我记得……等等,你怎么会知道?”文潇岚有些奇怪,“那些话他不应该对你转述的,那不像他的性子。”

“我亲耳听到的。”

“亲耳听到?那会儿……你也在?”

“别忘了,我有穿越障碍物的能力,”范为琳说,“当时,虽然范量宇本人离你们很远,但他充分地吸引了那个黑暗者的注意力,而我则神不知鬼不觉地潜入到了篮球场的地板下方。”

“对,就在你们的脚下,随时可以出手干掉他。”范为琳说,“所以即便那个家伙没有被范量宇唬住,你也是绝对安全的。那是范量宇拜托我的。”

“是他……拜托你的?”文潇岚的心里百味交织,只觉得有些东西正在碎裂、融化,化为不可遏制的洪流。

“你还不明白吗?”范为琳意味深长地看了文潇岚一眼,“那个家伙死鸭子嘴硬,口是心非着呢。在这个世界上,他可以摧毁任何人,也从来不在意自己被摧毁,但在他的心里,始终有两个人比一切的一切都重要。这两个人,一个是我姐姐,另一个就是你了。”

她顿了顿,接着说:“而我姐姐已经去世啦,所以,能让他献出一切、放弃一切的,就只有你了。而他也真的那么做了。”

说完这番话,她上前几步,伸出手关上屋门,以免文潇岚突然爆发出来的痛哭声惊扰了邻居。

四、

这个在除夕之夜推门进入村长家的人,竟然是关雪樱。

冯斯虽然感到意外,却也觉得在情理之中,毕竟这种事很像是关雪樱的风格:虽然一声不吭,但打定了主意就立马付诸行动。

“你是怎么想到跑这儿来的?”冯斯一边问,一边用蠹痕创造出一碗热气腾腾的鸡汤米线。

关雪樱看来饿坏了,也不顾烫,飞快地吃完了米线,这才掏出手机开始打字:“我找守卫人打听了你的去向,知道了村里的事。我对村子熟,可以帮你的忙。”

“没办法了,反正我也赶不走你的。”冯斯耸耸肩,“有你在这儿,我确实是方便很多。而且,总算有人陪我一起过除夕了。”

“不过这次不用我做饭了。”关雪樱说。

“算是我感谢你多年来为我奉献的美食。”冯斯一本正经地说着,递给关雪樱一个上面摊着一些薄肉片的小碟子,“今晚别吃香肠腊肉了,来点儿伊比利亚火腿吧。”

关雪樱来了,冯斯就不必睡沙发了,因为这个勤劳的姑娘一定会打理出两个干净的房间和两张干净的床铺。尽管姜米和文潇岚依然下落不明,但冯斯的心里仍然平静了许多:至少还有一个朋友陪伴着,他并不是完全孤独的。

安稳地睡了一觉之后,两人一起吃了早餐——冯斯创造出来的一锅青菜咸骨粥,外加一笼灌汤包。关雪樱用手机发问说:“你是怎么打算的?”

“还是只能靠我天选者的本能。”冯斯回答,“这里有很强烈的蠹痕的味道,但因为充斥着整个村子,就像瘴气一样,反而没法一下子清晰地辨认出来源。就先四处转转吧。对了,你要不要回家看看?”

他把那一天关锁对他的说的话原原本本向关雪樱复述了一遍。关雪樱显然也没有想到关锁的所作所为原来含有深意,脸上的表情复杂至极。最后她犹犹豫豫地在手机上写道:“我们去看看吧。”

走了没多久,路边的一个房门突然被撞开,一个人摔了出来。冯斯连忙扯过关雪樱,挡在她的身前,仔细一看,摔在地上的是一个中年村妇。她满面黢黑,破旧的衣服上满是各种脏污,在地上不停地翻滚,嘴里歇斯底里地叫喊着些什么。

冯斯稍微宽心:“不是针对我们的。看来应该是传染了精神病的村民——妈的,在精神病前面用‘传染’这两个字真别扭。”

关雪樱却已经走上前去,试图扶起那个村妇,但村妇显然已经认不出她是谁了,用力一推,把她推倒在地上。她向冯斯摇摇手表示无碍,然后慢慢站起来,脸上的表情充满悲伤。

“邻居顾婶婶,一直很照顾我。”她在手机上打字说。

屋里走出了另外一个人,是一个中年男人,冯斯判断这应该是顾婶的丈夫,两年前曾经在村长的命令下参与过对自己的追杀。他带着一脸的麻木,二话不说,用手里的麻绳直接把顾婶捆上,硬拽着回到屋里,然后关上了门。他的目光扫过了冯斯和关雪樱,却没有任何涟漪。

果然如关锁所说,这个村子里的人已经被折磨得毫无生气,冯斯想。

接下来的一路上,冯斯能不断听到精神失常的人们发出的种种怪声,还亲眼见到了几个,这些人的状况和顾婶相仿,基本上都完全无法控制自己。从比例上来说,这个村子里发疯的人的确太多了,远高于其他地方。而冯斯一路走来,也不断地感觉到蠹痕、或者说魔王之力的存在。但这股力量的源头,他始终捉摸不到。唯一能肯定的是,村里的精神病爆发,一定和这股力量有关。

“以前村子里虽然很穷,但这条村里的路至少还是干干净净的,村长每天都会安排人打扫。”关雪樱的手机发出呆板的人工合成音。她过去很抗拒这种模拟发声的方式,宁可让对方阅读屏幕,但后来也慢慢开始接受了。尽管大多数时候仍然会只打字,但当对方在行走或者再做其他一些不方便阅读的事情的时候,她会用模拟软件把打的字读出来。

“是啊,看看现在脏乱成什么样了。”冯斯跨过一只正在散发出恶臭味的死猫,“关锁说得没错,这个村子已经被毁了。”

关雪樱神情忧伤:“虽然我并不喜欢这里。但是看着现在这个样子,还是难过。”

“也许我们还能找到办法拯救它。”冯斯说,“还有,这破软件发声真难听,手机给我试试。”

他把关雪樱的手机握在手心里,蠹痕的光芒闪过后,再递还给关雪樱。关雪樱随手打了几个字,手机里传出抑扬顿挫、有如真人说话般的清脆女声:“吃葡萄不吐葡萄皮。”

关雪樱眼圈微微一红,脸上却终于浮现出笑意。

两人来到了关雪樱曾经住过十多年的关锁家。冯斯想要敲门,却又收回了手:“你来敲门吧,小樱。”

关雪樱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敲响了这扇已经掉漆的陈旧木门。等了好几分钟,没有人来应门,她锲而不舍地又重重敲了十几下,最后,门内的小院里终于传出了脚步声。

门开了,开门的正是关锁。和上一次见面的时候比起来,关锁显得更加衰老而瘦弱,站在在北京生活了两年而显得健康挺拔的关雪樱面前,似乎挨揍的应该是前者。但第一眼见到养父,关雪樱仍然无法掩饰内心的恐惧,下意识地退出去好几步。

“别怕,现在他不会再打你了。”冯斯扶住关雪樱的肩膀,“他不会了。”

关锁看清楚了冯斯和关雪樱的脸,先是愣了愣,枯黄的脸上露出了又是惊喜又是惭愧的表情。他好像是一张终于无法再紧绷的弓,一下子瘫软在地上,关雪樱又是一阵犹豫,但最后还是走上前去,扶起了他。

“过去的事情,什么都不用说。”她用手势告诉关锁。

关锁噙着眼泪点点头,在关雪樱的搀扶下回到了屋子里。冯斯跟在两人后面,一进屋就闻到一股臭味,抬眼一看,屋子里家徒四壁,肮脏不堪,灶台上的几只碗已经长出了层层叠叠的绿霉。

“弟弟呢?”关雪樱似乎是怕冯斯看不懂哑语,在扶着关锁坐在吱嘎作响的木椅上后,还是改为用手机发问。

“在屋里。去看看吧。”关锁的声音里充满了深沉的悲伤,“活球不了几天了,你总算赶上见他最后一面。”

冯斯握住了关雪樱的手,陪着她走进关锁指向的那间卧室。卧室里的恶臭味比外间更加浓烈,而且既没有开灯也没有开窗,相反关锁用砖头把窗户也封死了,所以整个房间里一片黑暗。冯斯伸手摸到了电灯的拉绳,拉下之后却并没有光,大概是关锁连灯泡坏了都没有坏,他只能创造出一盏照明灯放在地上。

灯光下,他看见这间狭窄逼仄的小房间的角落里,一个十余岁的少年以别扭的坐姿被捆绑在床边。这个少年全身**,但看体格却并不显得瘦弱,可见关锁对他照顾得十分尽心,即便家里很穷,估计也是尽可能地把有营养的东西都给了儿子。只是他的躯干虽然没太大毛病,脑袋看上去却十分不妙,整张脸像中了风一样歪歪扭扭,嘴巴大张,口水不断流出,眼窝深陷,双目呆滞,可见关锁说的“活球不了几天了”半点也不夸张。

“这就是我弟弟,关银祥。”关雪樱说,“我以前一直没告诉你,他是抱养的,我家没有男孩,外地一个亲戚抱给了我爸爸。”

冯斯说到这里,突然身子晃了一下,关雪樱连忙扶住他,打手势询问他怎么了。冯斯摆摆手:“不碍事,我刚才脑子里忽然痛了一下。有点奇怪,一般来说,现在普通程度的蠹痕已经很难让我头疼了。你等我一会儿。”

他走出门,十分钟后重新回来,神情变得严峻:“不大对劲,只有在这间屋子里我的头会疼。”

“你的意思是说,这间屋子里有什么奇怪的蠹痕来源?”关雪樱说着,不自禁地把视线转向了依旧痴痴呆呆的关银祥。就在冯斯出门溜达的这段时间,她已经草草地替弟弟打理了一下个人卫生,至少脸上没那么脏了,但陈积的臭味儿还是难以除掉。

冯斯靠近了关银祥,忍受着从他身上散发出的阵阵恶臭,俯身把额头贴在了他的额头上。过了好一会儿,他直起腰来,很是疑惑:“并没能感觉到有什么特异的地方啊。头疼也是一阵有一阵无。难道和他没关系?”

“可能只是巧合吧。”关雪樱说,“好了,你也陪我回来看过了,我陪你继续在这一带转转吧。”

“也只能这样了。”冯斯说着,用蠹痕创造出了一些半成品的食品,打算给关锁留下。想到关锁两年前还是个胖子,如今却瘦成这样,他心里有些不忍,又弄出了一个散发着香气的热气腾腾的熟猪蹄。

令他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之前一直双眼呆滞无神的关银祥,可能是很长时间没有尝过肉味了,一闻到猪蹄散发出的香味,一下子瞪大了眼睛,喉咙里发出阵阵怪响。而随着关银祥额眼神里出现贪婪和饥饿的眼神,冯斯忽然又觉得脑子里一阵剧痛,禁不住呻吟了一声。

关雪樱连忙过来扶住他,冯斯摆摆手:“别管我!把这个猪蹄拿去喂你弟弟!马上!”

关雪樱明白了冯斯的用意,去厨房洗干净一把菜刀,小心地把猪蹄上的肉皮剔下来,切成小片,一片片喂到关银祥的嘴里。关银祥看来的确是饿狠了,几口就把猪蹄吃得精光,脸上也稍微多了几分神采。

“果然,你弟弟精力越好,我的头就疼得越厉害。”冯斯喘着气说,“这里面有问题。搞不好你弟弟有附脑!”

“我弟弟?有附脑?怎么可能?”关雪樱呆住了,“他是我爸抱养回来的,和我妈都没有任何关系。说我有附脑说不定更有可能。”

“这就说明这件抱养的事情很有问题!”冯斯按摩着太阳穴,看来疼得颇有些厉害,“你弟弟这个附脑很不寻常,现在一般不会有别的守卫人的附脑能和我产生这样的共鸣。我没有猜错的话,这件事和你妈妈还有关系。”

“这个抱来的孩子,背后一定有文章。”冯斯咬牙切齿,“我觉得,无论是我还是路钟旸还是其他的守卫人,还是上杉舞子他们,似乎都低估了你妈妈。这个村子搞成现在这样,说不定就和你妈妈有关。”

关雪樱握着手机,一时间说不出话来。冯斯看着啃光了猪蹄仍然意犹未尽的关银祥:“小樱,找你爸爸打听一下你弟弟亲生父亲的地址,我们得去打听清楚。我算是明白过来了,为什么那么多守卫人和黑暗家族围着你绕了那么多年,什么都没有找出来,因为真正的秘密根本就和你无关,而是藏在这个和你妈妈完全没有血缘关系的养子身上。妈的,上杉雪子,我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