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乔万禄和老婆的故事

之后,我去浙江的山里住了半年,写个电影剧本。不过,我始终没有忘记那个乔静的问题。剧本完成之后,我离开浙江,没有回北京,直接回了老家。

从北京坐一夜火车到哈尔滨,再从哈尔滨坐一天长途车到绝伦帝小镇。

十几年没回来了,小镇的建筑变化不大,依然是沙土路,一座座低矮的红砖房。只是人变了,走在街上,竟然没一个认识的。

小姨几年前就去了齐齐哈尔,她儿子在那里打工,安了家,她跟儿子一起生活。

我在绝伦帝没有亲人,住在镇政府的招待所里。

第二天,我找到了从小一起长大的朋友蒋小峰。他在街上摆摊,卖锅碗瓢盆之类的,风吹日晒,皮肤又黑又糙,好像比我大10岁。

我站在他面前,他半天没认出来:“你是……”

我说:“我是周二。”

他依然愣着,突然醒过腔来:“周二!天哪,你都多少年没回来了!听说你考上作家了?厉害厉害!”

我只能说:“嗯,我挺好的。”

他低头就收拾摊子:“走,回家去!”

我说:“你别麻烦了,我只想跟你打听点事儿……”

他赶紧站起来,说:“什么事?”

我说:“你认识乔万禄吗?”

他说:“认识啊。”

我说:“你认识他女儿吗?”

他愣了愣:“女儿?”

我说:“叫乔静。”

他想了想,说:“他没女儿啊……”

我的心猛地提起来:“他没女儿?”

他又想了想,肯定地说:“没有。乔万禄的老婆是个疯子,他俩一直没有小孩。”

我赶紧问:“绝伦帝有几个乔万禄?”

他说:“就一个!”

我说:“他是在变电所工作吧?”

他说:“是是是,现在退休了。”

我傻眼了。

乔万禄没有女儿。

这个乔静是谁?她为什么冒充乔万禄的女儿?如果说,攀老乡为了骗钱那还说得过去,没人攀老乡是为了骗个老公吧?

蒋小峰又低头收拾摊子:“我们回家再唠吧!”

我制止了他:“我真的有事,一会儿就得走。我再问你,乔万禄家住在哪儿?”

他说:“就在东南街,一打听都知道,就一家姓乔的。”

我说:“哎,他老婆怎么疯的?”

蒋小峰说:“不知道。那个女的常年在镇北那个垃圾场转悠,小时候我们都怕他,你忘了?”

我说:“确实忘了。”

他说:“我送你去吧!”

我说:“不用了,我自己找。”

然后我写了我的电话,递给了他:“以后去了北京,找我。”

他搓搓手,把那张纸片小心地收起来,在我离开之后,还在背后说:“多少年没回来了,该去家里吃饭的……”

我记得镇北那个垃圾场。过去,很多人去那里取土,做土坯,渐渐成了一个大坑,夏天的时候积了水,孩子们就在里面游泳,淹死过人,后来又变成了垃圾场。

我来到镇北,再次看到了这个垃圾场。

果然,我看到了那个疯女人,她五六十岁的样子,头发灰白,穿着深色的衣裤,不过很干净,她低着头,在垃圾上慢慢行走。

这就是乔万禄的老婆了。

垃圾场跟篮球场那么大,堆起了一个小山,很多塑料袋,被风吹得呼啦啦飘动;剩菜剩饭,招来了无数苍蝇;破碎的玻璃瓶;一两只不配对的鞋子;一截截红红绿绿的电线;残缺不全的电路板……

那个疯女人一直在垃圾上慢慢行走,不知道在寻找什么。

我走过去,在离她几步远的地方停下来,垃圾的腥臭味浓郁起来。我突然叫了一声:“乔静呢?”

她听见了我的声音,抬头朝我看了一眼,接着就低下头继续找她要找的东西了。

我又观察了她一会儿,一步步退出了垃圾场,去了东南街。

果然,我很轻易地就找到了乔万禄家。

乔万禄正在外面打麻将,一个邻居小孩把他叫了回来。

他看到我之后,问了句:“你是……”

我说:“我过去就住在这个镇子上,你肯定不记得我了,我小时候就离开了。”

他说:“噢。你找我有事吗?”

我说:“我从北京来,找你了解点事。”

在这些人看来,北京太遥远了。他马上重视起来:“走,进屋说。”

我就跟他进了屋。

这是座独门独院,进门之后是过道和灶台,东边一间屋,西边一间屋。他带我进了西屋。

坐下后,我开门见山地问他:“乔叔,你有没有一个女儿?”

他说:“没有。”

突然,他似乎想起了什么:“你问这个干什么?”

我从他的表情中捕捉到一丝异常,我紧紧盯住他的眼睛,又重复了一遍:“你有没有一个女儿?”

他想了想,说:“生过一个,丢了……”

我马上感觉到我正在经历的这个事件变得深邃起来:“什么时候的事?她叫什么?”

乔万禄叹口气,说:“二十多年了。我结婚七年之后你婶才生下她,取名叫洪洪,一岁半的时候丢了……”

我的突然造访,而且提到了他的女儿,这让他有些敏感,再次问我:“你问这个干什么?”

我说:“乔叔,你先给我讲讲她的事,一会儿我再回答你。”

乔万禄抬头看着屋顶,慢慢说起来:“那天我上班,洪洪睡着之后,你婶去邻居家串门,前后不过十几分钟,她回来就发现洪洪不见了,左邻右舍都帮着找,最后也没找着。没几天,你婶就疯了……”

我说:“这么多年,一直没有这个小孩的消息?”

乔万禄摇摇头。

我突然问:“你认不认识罗绍?”

乔万禄再次摇摇头:“没听说过。”

奇怪。

罗绍跟乔静结了婚,他说乔静是乔万禄的女儿,乔万禄却没听说过罗绍这个人!毫无疑问,不是乔静在骗罗绍,就是罗绍在骗我。乔静骗罗绍没有理由,罗绍骗我也没有理由。

还有一种可能:这个乔静就是多年前丢失的乔洪洪,她长大后,不知道通过什么渠道知道了自己的身世,因此她才说她是乔万禄的女儿。可是,既然乔万禄不知道这件事,就说明她一直没有回来认亲。这又是为什么?

我继续问:“后来呢?”

乔万禄说:“就这样喽,我跟你这个疯婶过了二十多年了。”

说到这里,乔万禄盯住了我的脸:“你是不是听到了什么跟洪洪有关系的消息?”

这件事尚未弄清楚,我真怕最后让这个老人再一次失望。我委婉地说:“我认识一个女孩,她说她姓乔,老家就是绝伦帝的,我就来跟你侧面了解下情况。”

乔万禄的眼睛一下亮起来:“咱们镇里只有我一家姓乔!她现在在哪儿呢?”

我说:“廊房。你别急,等我把事情搞清楚。”

乔万禄的眼睛一下就湿了:“孩子,你知道这么多年我们是怎么过来的吗?洪洪丢了后,我之所以没疯,是因为我心里有个支柱,那就是——我必须撑住,不然这个家就垮了。我一边上班一边照顾着你疯婶,还要寻找洪洪的下落!我的工资除了吃饭都用来当盘缠了,我找遍了东北三省,甚至去过关里!你那个疯婶更可怜,她天天都去垃圾场,说是去找她女儿!有一天,她欢天喜地地跑回来,说找到女儿了!我一看,她怀里抱着一个塑料娃娃,那是她从垃圾场捡到的。从那以后,她就把那个塑料娃娃当成洪洪了,摆在东屋里,每天给它梳头、喂饭,夜里就抱着它睡……”

我的某一根神经突然抖了抖。

我打断了乔万禄:“塑料娃娃?”

他点点头:“不知道哪个小孩扔的,让她捡回来了……”

我说:“什么时候的事?”

他说:“四五年了。”

我说:“它现在……在哪儿?”

他说:“东屋啊。”

我说:“我能……看看吗?”

他说:“你婶虽然疯了,但是一直挺安静,不打人不骂人。但是,要是有人动了她的塑料娃娃,被她发现的话,立即就歇斯底里……”

我说:“趁她不在家,我只看一眼。”

他朝外看了看,然后说:“来吧。”

我跟他走出西屋,来到东屋门前,他小心地拉开门,朝里指了指。

我探头看了看,东屋拉着窗帘,黑糊糊的,桌子上端端正正地坐着一个塑料娃娃,它面前还供着馒头和苹果。那馒头都风干了,苹果也干瘪了。

我的眼睛盯住了那个塑料娃娃的衣服,那衣服是嫩黄色的,周边缝着白色蕾丝。我全身的汗毛一下立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