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还没个灵魂呢

——鸭子的智商有多高?

这个我不知道,但是可以肯定,死了后,它们将和我们在同等的高度上对话。

2020年7月,有个新闻被炒得沸沸扬扬——某演员在社交平台上帮同事寻找一只宠物鸭,结果那只鸭子被一个阿姨捡去炖着吃了。

这件事让我想起了很多关于鸭子的事。

我大概15岁的时候,家里曾养过四只麻鸭子,所谓麻鸭子就是指——除了黑鸭子和白鸭子之外所有杂色的鸭子。

鸭子的寿命有多长?

好像没人关注这个问题,它们不到三个月就够大了,然后就会变成烤鸭,香辣鸭头,卤鸭脚,烩鸭杂。也有人需要鸭子下蛋,但它们大概三四岁基本就不下了,还是要被吃掉。就算有人想喝老鸭汤,也是五岁的鸭子最佳,没有人一直等到鸭子老死了再炖汤……综上所述,鸭子最后一定是被杀死的,所以,它们到底能活多少年并没有科学的定论。

不过我看到过一个新闻,衢州有一只鸭子整整活了41年。

再说我家那四只鸭子,它们没有名字,我们姑且叫它们1、2、3、4好了。

我不知道当时它们几岁了,但我记得它们的很多事情——

比如,它们每天早晨在家里吃完食(麦麸之类),就会出去溜达,有趣的是,它们一定要在我家院门口“嘎嘎嘎嘎”地叫一会儿,直到邻居家的两只鸭子跑出来,大家才一起出发。天快黑的时候,它们还会结队回来,然后各回各家。邻居家那两只鸭子也是麻色的,我看都一样,也不知道它们怎么区分彼此。

前些天我看过一个视频,也是几只鸭子呼朋引伴,带着邻居家的几只鸭子一起出去玩儿,跟我小时候的记忆一模一样。看来这是鸭子的一种天赋。

那么,它们出去都干些什么呢?

首先是觅食——我家和粮库隔着一条街道,它们经常去粮库里找吃的。你说,粮库可是全民所有制企业,肯定有围墙啊,它们说进去就进去?围墙那是阻挡我们的,它们可是鸭子,从围墙的排水口就昂首挺胸地走进去了。粮库工人每天都要清扫晾晒场,垃圾中掺杂着大量粮食,它们专门去那里刨吃的。鸭子吃点沙土是有好处的,它们没有牙,吃什么都是吞,沙子可以在嗉子里帮助消化。

其次就是娱乐。

它们会去池塘,“扑通扑通”跳进水里,变成一艘艘小船,慢慢地游过来游过去,既健身了又消暑了。不过,就像我们西北街的孩子经常跟西南街的孩子打架一样,它们遇到其他鸭子来游泳,同样会掐架……噢,后来我长大了才知道,那不是掐架,而是踩蛋。由于浮力,在水里**更有一番浪漫的体味。而且还有个惊人的科学知识——公鸭子的丁丁长度比人类长几倍,这很令人自卑,那丁丁还是逆时针螺旋形的,为了抵抗戕奸,母鸭子内里的形状是顺时针螺旋形的……小时候的我亲眼看见我家的麻鸭子跟不同的鸭子“掐架”,现在看来,那不就是群P么。

有一次,我在我家院子里吃梨,随手把削下的梨皮扔在了地上,那四只鸭子立即跑过来,一转眼就争抢着把那些梨皮吃掉了,然后一边“嘎嘎嘎”地叫一边歪着脑袋看着我,等着我再把梨皮扔下去……从那天起我就知道了,鸭子爱吃梨皮。

我跟我家大人说过这件事,我妈说:“不是它们爱吃梨皮,而是只有梨皮。”

我吃了它们三年的鸭蛋,那一年冬天我要参军走了,在小镇这是一件大事情,我家还专门办了酒席,宴请了十几桌亲朋好友。出发的那天早上,我穿上了崭新的军装,只是还没有领章和帽徽,我家人帮我提着箱子和背包,送我去车站跟其他新兵汇合。我妈一直没出现,她知道她要几年之后才能见到这个儿子了,正躲在邻居家抹眼泪。

那一天家里的四只鸭子也很反常,按照习惯,它们早就该出去溜达了,但是它们都没有离开,而是站在院门口,一致看着我的背影,“嘎嘎嘎”地叫个不停,好像在跟我告别。

想不到,我刚刚到了山西大同新兵连就接到了父亲的来信,他在信里提到——1、2、3、4在外面被人毒死了。本来,邻居家的那两只麻鸭子应该跟它们一起出去玩的,很巧,那天邻居一家出去走亲戚,把它们锁在了院子里,1、2、3、4呼喊了一阵子,看到邻居家一直院门紧闭,只好作罢,扭搭扭搭地离开了。没想到,它们出去不久就中了毒,不过它们还是坚持着走回了家,纷纷死在了家里的院子中……

当时我看了父亲的来信,心里很难过,不知道它们吃了什么毒物,不过可以肯定,那感受一定是肝肠寸断的,它们极度迷惑,极度痛苦,极度恐惧,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回家,于是,它们跌跌撞撞地朝那个亲切的方向走去,终于迈进了那扇歪歪扭扭的院门,看到了那个熟悉的房屋,闻到了那股熟悉的味道,嗯,现在可以躺下了……

就在同一天,西南街有一户人家的金毛狗也被毒死了,那户人家姓朱,男主人不是个善茬儿,他四处打听,终于查到了线索,有人说,那天凌晨曾看见镇子里的刘老四在他家院门外转悠,朱继续追查,果然,刘老四曾在小卖店买过一包火腿,还在供销社买过一瓶农药,朱拎着棍子就去找刘老四了,当时刘老四不在家,他老婆看到朱气势汹汹的样子,当时就吓得筛糠了:“朱大哥,我家刘老四不是人,但他不是针对你,他就是单纯讨厌狗,你大人不记小人过,千万别揍他,我们愿意赔钱。”

那天凌晨,刘老四把毒火腿揪碎,丢在了朱的院门外,然后就回家睡觉了。金毛狗的鼻子多灵啊,缉毒犬的天赋,它循着气味就跑出去了,看到地上的火腿之后,它可没有缉毒犬的自律,“吧唧吧唧”就吃起来,结果搭上了性命。

毫无疑问,我家那四只鸭子也是吃了那些火腿,跟那条金毛狗一起去了。

后来,刘老四家结结实实地赔了朱一笔钱,这件事才算不了了之。

多少年之后,我到《女友》杂志社应聘的时候,笔试有一道题,让应聘者写一段令人难过的文字,我写的就是这四只鸭子的事,结果我得了最高的分数。

不管怎么说,1、2、3、4不过是四只鸭子,就像它们总是结队出去玩儿一样,在那个阴郁的日子里,它们一起离开了这个世界。没人为它们流泪,也没有葬礼,我家人把它们埋在了池塘旁边,然后继续过日子。

但,事情并没有就此完结。

我家那个小镇有个人叫乔黔西,在粮库工作,他有三个女儿,她们的小名分别叫大乔、中彩、小乔。我也不知道老二为什么不叫中乔。大乔16岁,中彩14岁,小乔9岁。我当年离开老家之后,他们又生了个女儿,取名叫小小乔。

那个孩子刚刚8个月的时候,这天夜里,一家人都在安安静静地睡觉,屋里突然响起了一声鸭子叫:“嘎嘎。”

当时乔黔西在粮库值夜班,大乔、中彩、小乔都是半大孩子,睡觉沉,都没醒,小小乔还小,她听没听见不知道,但乔黔西的老婆听见了,她是个小学老师,警惕性非常高,一下就睁开了眼睛。最初她以为自己做梦了,等了一会儿,那个声音再没有出现,她正要接着睡,突然又听到一声:“嘎嘎!”

这叫声太清晰了,应该就来自家里的地板上。她带着四个闺女睡在一铺炕上,脑袋都朝外,就是说这只鸭子就在她们头顶。

小小乔也被惊醒了,她蹬着两条小腿哭起来。

奇怪啊,她家从来没养过鸭子,这是谁家的鸭子钻进来了?不对,每次乔黔西值夜班,她都会把门锁得死死的,鸭子怎么可能钻进来?

她打开灯,把小小乔抱起来,一边哄一边朝地板上看了看,什么都没有。

她好不容易把小小乔哄睡了,悄悄下了炕,把家里仔仔细细地检查了一遍,八仙桌底下,沙发背后,柜子里面……没有任何发现。

最后,她回到炕上重新躺下来,再也睡不着了。

天亮之后,乔黔西回来了,她对他说了这件事,乔黔西说:“是不是咱家的鸡在窗外叫啊?”她家养了一只母鸡。

她使劲摇了摇头。

鸡和鸭虽然都是家禽,相对说外貌也比较接近,但它们的叫声却相差甚远,鸡叫是“咕咕”,很闷,就像喉管里发出的声音;鸭叫是“嘎嘎”,那声音是敞开的,就像安了个扩音器。

两口子又分析了很长时间,列出了多种可能——那是邻居家的鸭子在叫,夜里太安静了,听起来好像就在他家屋里;那其实不是鸭子叫,而是家里的房檩子断裂了,听起来就像鸭子叫;哪个捣蛋鬼看乔黔西不在家,弄个录音机,在窗外吓唬这个独守空帏的女人……

这件事只是有点怪,并不恐怖,也没什么后果,后来,他家再没有发生过同样的事情,两口子渐渐就淡忘了。

我们再说小小乔。这孩子其他方面的发育都很正常,三翻六坐七滚八爬,十二个月的时候开始摇摇晃晃地学走路……只是她不会说话,转眼长到了两岁,她还是不会叫爸爸妈妈,这让乔黔西两口子十分着急,专门带她去城里大医院看过医生,智力没问题,听力无障碍,声带没问题,也没有自闭症……医生只能让他们继续观察,而且教了他们很多训练宝宝说话的方法。两口子回家之后全部照做了,可小小乔还是一声不吭,就这样静默地长到了3岁,突然发生了一件怪异的事情。

这一天,乔黔西轮休,他老婆去上班了,他一个人在家带孩子。这时候大乔已经谈恋爱了,整天不着家;中彩读高三,处于冲刺阶段;小乔也即将小学毕业,正准备小升初。

那个时代小孩子没什么玩具,小小乔坐在炕上玩着嘎拉哈(满语音译,猪的膝盖骨),通常四个为一副,煮烂刮净晒干,扔起一个,抓起一个,接住空中的那个,然后扔起两个,抓起两个,再接住空中的两个……大概如此吧。

小小乔只会一个个乱扔。

乔黔西坐在炕沿上跟她说:“老闺女(小女儿)啊,你就吱一声呗。”

小小乔一下下扔着嘎拉哈,就是不肯张嘴。

乔黔西摇了摇她的手,又说:“你说——爸爸。”

小小乔把一个嘎拉哈扔远了,她“噌噌噌”地爬过去捡回来,还是不吭声。

乔黔西继续引导:“你说啊,爸爸!”

一个嘎拉哈掉下来砸在了小小乔的脑袋上,她转头看了看乔黔西,嘴角撇了撇就要哭了。乔黔西赶紧给她揉了揉:“噢噢噢,这个破骨头欺负我老闺女,看我一会儿不砸碎它。”

小小乔终于没有哭出来,接着玩了。

乔黔西说:“你说嘎、拉、哈。”

小小乔一手抓着一个嘎拉哈,互相撞击起来。

乔黔西好像也意识到了这个发音太复杂,又说:“换一个,你说——啊。”

小小乔举起两个嘎拉哈,认真地端详起来。

乔黔西说:“你要是说的话,我给你再拿四个嘎拉哈。”

小小乔把脑袋慢慢转向了他,眼珠在颤动,似乎要开口的样子。乔黔西顿时激动起来,他怕惊扰到小小乔,没敢说话,就那么看着小小乔,紧张地等待着。小小乔的嘴巴动了动,她好像不太会,并没有发出声音,乔黔西的嘴巴也跟着动了动,同时悄悄攥紧了拳头。很快小小乔又恢复了过去的样子,安静地看着乔黔西,不知道在想什么。乔黔西有点失望,渐渐松开了拳头,就在这时候,小小乔突然发出了两个古怪的音节:“嘎嘎。”

乔黔西被吓得一哆嗦。

平时,小小乔不但不说话,就算哭声音也很小,“嘤嘤嘤”,跟蚊子似的,但这次她的音量突然变得特别大,这让乔黔西有些措手不及,而且她不是在说“嘎嘎”,她是在叫,声音还很嘶哑,就像掺了沙子一样。

乔黔西就那么愣愣地看着小小乔,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小小乔把脑袋转回去,接着扔嘎拉哈了。

过了好半天,乔黔西才眯着眼睛问了一句:“老闺女,你叫啥啊……”

小小乔没有回答他。

乔黔西越想越不对劲儿,接着追问她:“你告诉爸爸,你刚才在说啥?”

小小乔还在认真地扔嘎拉哈。

乔黔西又说:“那你再叫一声让爸爸听听呗?”

小小乔把那些嘎拉哈胡乱地一划拉,好像不想玩了。

乔黔西终于不再问了。

没多久他老婆回来了,她刚一进门,小小乔就跑过去搂住了她的大腿,她弯腰把小小乔抱起来,问乔黔西:“她哭没?”

乔黔西说:“没。”

他老婆亲了小小乔的脑门一下:“老闺女,你咋这么乖呢!”

乔黔西说:“我跟你说,她刚才叫了一声。”

他老婆一下就把眼睛瞪大了:“她叫你了?”

乔黔西摇了摇头:“她像鸭子似的叫了一声。”

他老婆就困惑了:“啥意思?”

乔黔西看了看小小乔,她正在妈妈怀里玩着手指,乔黔西就模仿了一下她刚才的声音:“嘎嘎——就这样。”

他老婆看了看小小乔:“你再给妈妈叫一个?”

小小乔继续玩手指,并不回应。

乔黔西说:“你不觉得奇怪吗?”

他老婆说:“这说明她要冒话儿了啊,有啥奇怪的?”

乔黔西说:“那应该先叫妈妈啊,她为啥要嘎嘎叫呢?”

他老婆说:“先叫妈妈,那是因为这俩字的发音最简单,咱们老闺女与众不同呗。”一边说一边用鼻子蹭起了小小乔的鼻子。

乔黔西还是很不放松:“你忘了吗,三年前你说你听见咱家屋里有一只鸭子在叫。”

他老婆说:“你是说,那时候她就开始冒话儿了?”

乔黔西低声说:“我咋就说不明白呢,她不是在说话,她是在叫!”

他老婆说:“人类最初学说话的时候,咿咿呀呀呜呜,跟动物叫的性质是一样的,不要大惊小怪。”

乔黔西就没有再说什么。

这天吃完晚饭,乔黔西一个人出去散步了,他来到了镇子北郊的池塘边,有十几只鸭子正在水里玩耍(说不定里面就有1234的儿子或者女儿),他静静地看着它们,心里还在琢磨,为什么小小乔一直不会说话,却在今天突然发出了鸭子的叫声?

当时只有他听到了,他恨自己的表达能力太弱,根本说不清楚那种瘆人的感受。他也知道,不管他对谁说他家小小乔像鸭子那样叫了一声,对方都不会太在意,甚至会觉得他是在变相晒娃,不就是“嘎嘎”吗,哪个小孩不会啊。

晚上,小小乔睡在乔黔西和他老婆的中间。半夜的时候,乔黔西醒了,他微微抬起头,在月光下观察了一下小小乔,她睡得无声无息。

乔黔西对她说话了,声音压得低低的:“你到底是个啥东西啊?”

“……”

“求求你,赶紧走吧,不要再纠缠她了,她还小啊。”

“……”

“要不你提醒我一下,你为啥要来我家?我给你供牌位,烧高香,磕响头。”

“……”

屋里始终静谧无声。

这个糙老爷们看着小女儿可爱的睡态,眼泪就淌下来了。就在这时候,他听见了他老婆的声音:“你有病?三更半夜嘟嘟囔囔!”

一个月之后,9岁的小乔突然发起了高烧。

这病来得非常急,刚刚发现就到了42℃,乔黔西两口子立即把她送到了医院,大夫诊断为“无名热”,就是原因不明的意思,接着小乔就留在医院输液了。乔黔西和他老婆都守在了她旁边。

小乔一直在昏睡,她的脸蛋烧得红扑扑的,摸一下就像火炭。

邻床是个五六岁的小男孩,他也是发烧,在输液,不过他的精神不错,一直在问他妈妈:“还有多长时间才能输完啊?”

他妈妈说:“顶多半个钟头。”

他又问:“还有多长时间才能输完啊?”

他妈妈说:“不是跟你说了吗,顶多半个钟头。”

他还是问:“还有多长时间才能输完啊?”

就这么一直循环着。

将近一个钟头之后,他们才真的输完,护士来拔了针,那个小男孩跟着妈妈开心地离开了。

小乔还有一瓶药,她始终没有苏醒。

时间越来越晚了,住院部的走廊也越来越安静。乔黔西靠在椅背上打起了瞌睡,她老婆坐在床前,轻轻抚摸着小乔的手。

乔黔西迷迷瞪瞪听见老婆激动地说了声:“宝贝你醒啦?”

他一下就睁开了眼睛。

果然,小乔醒了,她好像不知道这是哪里,她看了看妈妈,又看了看爸爸,接着在病房里慢慢扫视了一圈,最终她的视线再次回到了妈妈的脸上。

乔黔西赶紧来到了床前。

他老婆凑近了小乔,温柔地问:“闺女,你饿不饿?”

小乔就那么静静地看着她,并不说话。

他老婆说:“我是妈妈啊。”

小乔还是那么看着她,没有任何表情。

乔黔西也说:“闺女,我们带了槽子糕,你吃点吗?”

小乔并不看他,依然盯着妈妈。

他老婆有点慌了,她摸了摸小乔的脑门,说:“你倒是跟妈妈说句话啊!”

小乔突然叫了声:“嘎嘎!”

乔黔西和他老婆都本能地朝后躲了躲。

小乔叫出这声鸭子叫之后,好像完成了一件大事情,双眼迅速困倦,接着就闭上了。

过了好半天,乔黔西的老婆才慢慢转过头来看了看他,他紧张地说:“我跟你说过的,上个月小小乔也是这样子,这次你听到了吧?”

他老婆很不相信地再次看了看小乔,终于嘀咕出了一句:“这到底是咋回事啊……”

乔黔西沉默了半天才说话:“找个跳大神的吧。”

他老婆大声说:“都怪你,说话也不知道背着点孩子,这段时间你总说她妹妹‘嘎嘎’叫过两声,肯定把她吓着了,留下阴影了。”

乔黔西说:“我觉得不是这么回事儿。”

他老婆说:“那为啥我们家俩孩子都变成这样了?”

乔黔西说:“肯定沾上了什么脏东西。”

他老婆说:“难道这个世界上还有鸭子鬼?”

乔黔西说:“我二舅跟我讲过,四川还真有鸭子鬼的传说。”

1977年,乔黔西的二舅响应号召,跟随众多东北人一起奔赴大西南,去支援攀枝花的钢铁基地建设,他娶了个四川女子,这件事就发生在他小舅子身上。他小舅子大概十四五岁,某天深夜,他带着九岁的弟弟去磨面厂扛面粉,半路听见前面大桥下有一只鸭子在孤独地叫:“嘎嘎!嘎嘎!嘎嘎!……”兄弟俩跑过去用手电筒照了照,什么都没有。他们继续朝前走,又听见前面有一只鸭子在孤独地叫:“嘎嘎!嘎嘎!嘎嘎!……”兄弟俩都害怕了,转身朝家里跑去,跑着跑着,弟弟的脚下突然一滑就掉进了路旁的沟渠,差点被淹死,幸亏有大人路过,把他救了上来。后来这兄弟俩才知道,他们是遇到鸭子鬼了,听到它叫,一定不要朝相反方向跑,那恰恰是它的圈套,迎着它的叫声走反而没事。

乔黔西跟他老婆讲完之后,他老婆说:“得了,你赶紧干点正事儿,去问问值班大夫,这孩子一直昏睡该咋办?”

还没等乔黔西离开,小乔再次睁开了眼睛,她说:“我要吃槽子糕。”

就这样,小乔的高烧又稀里糊涂地退了,从那以后,她一直很正常,再也没像鸭子那样叫过。

不过,乔黔西的心里却留下了疙瘩,回到家之后,他四下观察了一下,最后盯住了柜子上的一只毛绒小鸭子,那是中彩的玩具,身体娇黄娇黄的,十分可爱。乔黔西把它悄悄拿起来,走出去扔进了垃圾桶。

再说大乔。

大乔高一就辍学了,在县城一家厂子打工,这个女孩颇有几分姿色,前不久,她跟一个比她大8岁的男人恋爱了。乔黔西和他老婆在背后打听过,这个男人叫科兴,大学毕业,在林业局上班,算是个公务员,他的父母虽然在农村,但都是正派人,大乔等于攀上高枝了。

有一天,科兴提出,他想带大乔回老家见见父母。

乔黔西和他老婆听说之后,很高兴,这说明人家科兴是认真的,两口子还专门给大乔带上了一些土特产,让她送给未来的公婆作为见面礼。

周末,两个人坐着长途客车出发了。

科兴家在外县,他们颠簸了小半天,终于来到了那个村子。

这是个标准的农家,一看就不怎么富裕,但是很整洁,窗户亮亮堂堂,家具一尘不染,院门外种了一园子的菜,院子里养了很多鸡鸭鹅。

不知道为什么,大乔本来是个挺外向的女孩,甚至有点野,但是见到科兴的父母之后,她忽然变得腼腆起来。科兴的母亲问她:“姑娘,你叫啥名啊?”

她的脸竟然红了,转头看了看科兴。

科兴赶紧说:“她叫乔大乔。”

科兴的母亲又问:“你今年多大了?”

大乔又看了看科兴,科兴就说:“她虚岁20。”

科兴的母亲接着问:“你在哪儿上班呢?”

大乔再次看向了科兴,科兴又说:“服装厂,她还是组长呢。”

科兴的父亲在一旁对老伴说:“这孩子都被你问得抹不开了,咱俩该干啥就干啥去。”

科兴的母亲这才说:“好好好,你们年轻人聊吧,我们去做饭。”

老两口对未来的儿媳十分重视,专门杀了鸡,杀了鱼,做了一大桌子菜。傍晚的时候开饭了,一家人围着桌子坐定,科兴的父亲端起酒杯说:“我们科兴有福气,认识了大乔这么个好姑娘,以后他要是对你不好,你就跟叔叔阿姨说,我们揍他。来,大乔,你就当是自己家,放开吃放开喝。”

科兴把大乔的饮料端起来,塞到了她的手里,小声说:“你说点啥。”

大乔接过饮料,从座位上站了起来,她紧张地看着科兴的父母,似乎在酝酿该怎么说。

科兴的父母笑吟吟地看着她,等着她开口,过了大概有一分钟,大乔就像卡住了一样,什么都没有说出来,她的脸憋得越来越红。气氛变得很尴尬,科兴轻轻碰了碰她的大腿:“你随便说点啥都行啊……”

大乔的嘴唇颤动着,还是说不出来。

科兴的父亲赶紧打圆场:“这姑娘面皮薄,不说了不说了,咱们吃饭。”

大乔并没有坐下来。

科兴不甘心,又说:“平时你又能唱又能跳的,今天怎么突然变得笨嘴笨舌了?我爸我妈给你做了这么多好吃的,你说声谢谢也行啊。”

科兴的父亲摆摆手,正要说什么,大乔突然爆发出了两声鸭子叫:“嘎嘎!”

科兴的父母愣眉愣眼地看着她,又把目光转向了他们的儿子。科兴也是一脸懵逼。

这是大乔来到科兴家之后说的第一句话,也是唯一的一句话。

她好像完成了一件大事,脸上的红潮一下就退了,她放下饮料,转身就跑了出去……

后来的事情就不说了,反正她和科兴的事黄了。

就在大乔也像鸭子一样突然叫了两声后,隔一天就到了中彩参加高考的日子。

由于母亲是老师,中彩的学习成绩在班里一直名列前茅。别人在高考之前冲刺,她从小学一年级就冲刺,所有人都认为她考北大清华没问题,然而就在高考这天却发生了意外——

那天考的是数学,所有考生都在聚精会神地答着题,教室里只有钢笔在纸张上划过的声音:“刷,刷,刷……”连窗外的鸟都不叫了。当时是两个监考,主考老师坐在讲台上,目光炯炯地审视着教室的每一个角落,另一名监督员在课桌之间慢慢走动。

考试进行到十几分钟的时候,小乔突然举起手来。当时她坐在第二排,靠窗子。

主考老师对她打了个“请起立”的手势。

小乔就站了起来,她看着主考老师,嘴巴动了几下,却没有说出话。主考老师不知道她想交卷,还是想去厕所,还是对考题有疑问,还是卷子本身出了什么状况,他小声问:“这位同学,你有什么事?”

小乔就那么愣愣地看着她,还是不说话。

另一名监督员说:“没问题就赶紧答题。”

小乔突然发出了一个奇怪的叫声:“嘎嘎!”

前面反复强调了,她不是在说象声词,而是真像鸭子那么在叫,考场内太安静了,牵扯到几十人未来的命运,所有考生都被吓了一跳,全部把脑袋转向了她,她发出这个声音之后好像也很惊恐,似乎想解释什么,接着又发出了那种叫声:“嘎嘎!嘎嘎!嘎嘎!……”

为了不影响其他考生,主考老师赶紧走过来,收了她的卷子,低声说:“这位同学,你不适宜继续考试了,你跟我出来。”然后就把她拽出了考场……

毫无疑问,那一年中彩落榜了。

很多人都认为中彩压力太大,才导致了临阵崩溃,当地报纸还以此为题发表了一篇报道。

发生这些事之后,乔黔西一家变成了霜打的茄子——乔黔西跟粮库请了假,他老婆也跟学校请了假,大乔直接辞职了,回到了家里,中彩和小乔还在放暑假,小小乔由于语言障碍,一直没上幼儿园——全家人都不怎么出门了,平时总是把院门关得严严实实,从外面听不到任何声音。对于他家发生的事,镇里人都有耳闻,到处都在传——他们一家都中魔了。

这一天有个浙江人敲响了他家的院门。

他敲了半天,始终没人出来。

邻居走过来,问:“你找谁?”

那个浙江人说:“我是收鸭子的。”

邻居说:“他家也没养鸭子啊。”

那个浙江人露出了疑惑的表情:“那我怎么听到里面有很多鸭子在叫?”

……

乔黔西终于在大家的视野中出现了。

那是个黄昏,他步履蹒跚地去了我家。当时他穿着一件皱巴巴的灰色外衣,像极了他的状态。

他刚刚迈进我家门槛就哭了,我妈看着他一脸惊愕。

他说:“嫂子,我对不起你们家。”

我妈说:“有啥话你先坐下说。”

乔黔西就在炕上坐下来,我妈这才问他:“咋回事啊?”

他沉吟了片刻才开口:“三年前,你家那四只鸭子是我毒死的。”

我妈更蒙了:“不是刘老四吗?他自己都认了啊。”

乔黔西摇了摇头,讲起了当年的往事——他不是在粮库上班吗,总看见我家那四只鸭子溜进去觅食,他就动起了歪心思,他听说有一种药可以毒死禽畜,但是对人没影响,类似异烟肼之类的东西吧,他就去药店买来了,然后掺进粮食里,撒在了围墙下的排水口附近,那是1234每次进入粮库的必经之地,他想毒死这些鸭子,然后拿回家吃掉,1234果然上钩了,但是乔黔西万万没想到,它们并没有如他所愿死在粮库的围墙内,它们钻出去了,硬撑着走回了家……

同一天,那个刘老四恰恰也投了毒,毒死了一只金毛狗,我家人就以为我家那四只鸭子是被他毒死的。

巧合而已。

我妈终于听明白了,她说:“嗨,不就是四只鸭子吗,都过去这么多年了,不提了。”

乔黔西却摇起脑袋来:“它们一直在祸害我家人!你应该听说了,我那几个闺女都中招儿了……求求你了嫂子,你让它们别再纠缠我家人了,我那几个闺女还小,这么下去她们这辈子就完了!”

我妈不知道该说什么:“大兄弟,你看是不是这么个理儿——如果是我家孩子在外面惹是生非了,我肯定会收拾他们,可它们是鸭子,还都死了……你让我咋管?”

乔黔西也是病急乱投医了,他想了想我妈的话,似乎也觉得有道理,最后他擦了擦眼泪,站起身来说:“唉,我只能是自作自受了。谢谢你嫂子,跟你说了这件事,至少我心里亮堂多了。”然后他就走了。

说来也怪,自从乔黔西去我家道过歉之后,他家再没发生类似的怪事。

他家小小乔很快就学会说话了,一发不可收,口齿还倍儿清晰。他家小乔顺利上了初中,再没发过怪病,也没再发出过鸭子的叫声。他家中彩复读了一年,第二年考进了哈尔滨一所大学。他家大乔又跟科兴在一起了,两个人第二年就结了婚,好像婚后第四个月就生下了一个大胖小子。

所有乌七八糟的事儿都过去了。

1,2,3,4,它们是四只鸭子。

四条命。

它们很像幼儿园的小朋友,每天只要到了饭时,它们就会在我家院子里叫个不停,呼喊着早点开饭;它们喜欢吃梨皮,对于它们来说,那简直是麦麸之外的绝世美味;它们知道怎么去粮库寻吃的,而且不自私,每次都会带上邻居家的那两只麻鸭子(它们好像比较笨,下个蛋都经常踩碎);吃饱之后,我家那四只鸭子会去池塘玩儿,在那里,它们还认识了其他的美女帅哥,甚至在水中发生过浪漫的事……

就是这样四条命,突然就被剥夺了。

假如真是它们在作妖,那么,它们并没有让凶手的脖子上长出嗉囊,也没有让他的女儿们去吃沙子,更没有让他老婆的生育系统变成螺旋状……它们只是通过凶手的女儿们的嘴,叫出了自己的呐喊:“嘎嘎!”这两声“嘎嘎”里包含了多少质问,多少冤屈,多少愤怒!

而,还是这四条命,仅仅是凶手的一个道歉,它们的魂魄转瞬就飘散了,这又体现了怎样的宽容。

人类是做不到的。

我们该致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