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家,这个世界上还有个地方属于你

——你知道未来埋葬你的地方在哪儿吗?

这个无意义的问题让我们重新思考活着的意义。

温云去了法国南部的蒙彼利埃。马吧嗒就像刚刚戒烟时那样,生活突然变得空落落,不知道该干点什么。

周末上午,他一个人在家里玩游戏,实在打不起精神,下午就出了门,去了通马路。

通马路附近有一块实验田,占地300公顷,如果大家对这个面积单位没概念,那就这么说吧,你绕着它走一圈,大概需要一个多钟头。

这块实验田是马吧嗒和温云一起发现的,它的四周都是树,就像四面墙,马吧嗒和温云经常到这里来,坐在树下看麦田,享受着都市里的乡村时光。

当然,不止他俩发现了这块宝地,有一次他们就看到了另一对情侣,双方相距大概100米,马吧嗒和温云的毯子在身下,那对情侣的毯子在身上,而且不停在涌动……不写了,否则就成黄色小说了。

今天马吧嗒又来了。

风微凉,麦田在**漾。

他把毯子铺在杂草上,坐下来,背后靠着一棵很粗的白杨树,它身上有个很深刻的刀痕,差不多是个“小”字,我们就叫它大树好了。

每次马吧嗒和温云都会来到这棵大树下,此处似乎成了他们的专属地。

有一次,温云拿来了一条彩带,用木棍挑着,就像孩子一样甩着玩儿,非常开心,最后她把自己给缠住了,把马吧嗒的肚子都笑疼了……

他静静地坐了半个多小时,一阵倦意袭来,他在毯子上躺下了,又看了会儿云,渐渐就闭上了眼睛。

后来他睡着了。

他梦见了一个男子,此人低着头,在十几米的地方慢慢徘徊,他很想看清这个人的脸,可是这个人就是不看他。过了好半天,马吧嗒终于轻轻叫了声:“嗨……”

这个人猛地转头朝马吧嗒看过来,接着就大喝了一声:“你来这里干什么!”

马吧嗒打个激灵就醒了,一下坐了起来。虽然凉风很醒神,麦田也碧绿爽眼,但过了好长时间他依然处于怔忡的状态。不知道为什么,这个梦让他很害怕,就像感冒了一样,身体一直在阵阵发冷。

最后他站起来回家了。

几乎每天晚上温云都会跟马吧嗒视频通话,告诉他,她已经租了房子,办理了入学手续,并且在餐厅找到了一份夜班工作……

两个人面对面,跟过去一样,只是马吧嗒再也摸不到她的手了。

几天后的下午,马吧嗒又去了一趟实验田,静静地坐了会儿,没有什么事情发生。又过了大概半个月,他再次来到实验田,又在大树下睡着了,奇怪的是,他又做了个跟上次一模一样的梦——

一个陌生的男子,他低着头,在十几米的地方慢慢徘徊,马吧嗒很想看清他,可他就是不看马吧嗒。过了好半天,马吧嗒终于轻轻叫了声:“嗨……”

他猛地转头朝马吧嗒看过来,接着就大喝了一声:“你来这里干什么!”

马吧嗒又打个激灵醒过来。

蓝天,白云,树木,麦田……当然了,诗情画意中也有个脏兮兮的塑料袋,它挂在了一丛杂草上,正在“呼啦啦”地飘动。

为什么?

他问的不是塑料袋,而是刚才的梦。

难道上次被这个梦吓着了,留下了深刻印象,所以今天睡着之后它又重新播放了一遍?

马吧嗒不太信。

接下来他专心工作,积极生活,没有再去那个实验田。他想把那个梦的记忆一点点淡化。果然,几个月之后,那个梦在他大脑中渐渐变得模糊了。

他又去了实验田,在大树下铺上毯子,躺上去酝酿睡意,看看还会不会再做那个梦。

妈的,越想睡越睡不着,最后他悻悻地回家了。后来,他又试了几次,终于睡着了,真的又看到了那个陌生的男子,他低着头,在十几米的地方慢慢徘徊,马吧嗒很想看清他,可他就是不看马吧嗒。过了好半天,马吧嗒终于轻轻叫了声:“嗨……”

他猛地转头朝马吧嗒看过来,接着就大喝了一声:“你来这里干什么!”

马吧嗒又打个激灵醒过来。

奇了怪了,为什么一躺在这个地方就会做同样一个梦呢?马吧嗒百思不得其解。

我们把故事加快,之后马吧嗒又在大树下睡着过两次,每次都会梦见那个男子,他对马吧嗒吼叫:你来这里干什么?

马吧嗒想换个人试试。

他问过几个朋友之后,才知道这件事情竟然还有点难办——他对那几个朋友说:哎,帮个忙,挺简单的,你去我指定的一块草地上睡一觉,我看看你会做什么梦。对方基本都是一个态度:我都忙死了,滚。

不是这几个朋友不够意思,如果马吧嗒跟他们借钱,他们十有八九不会拒绝,只是马吧嗒提出的要求太莫名其妙了。

最后他还是花钱解决了这件事情。

他很害怕,他必须要进一步核实。

这天,马吧嗒在网上叫了个保洁工,为了对方更配合,他特意支付了三个小时的费用。本来他想找个男的,他一个大男人带个女的去做这个实验太奇怪了——其实我家不需要保洁,呃,我能带你去某个地方睡一觉吗?……

可是那个公司偏偏没有男性保洁工,没办法,女的就女的吧。

她来了,是个20出头的郊区农村女孩,长的还挺标致。这个女孩很职业,进门之后先跟马吧嗒问好,然后就弯腰套鞋套了。

马吧嗒说:“你等下。”

她抬头看了看他,他说:“你愿意帮我做个实验吗?”

女孩有些疑惑:“做啥实验?”

马吧嗒说:“你只需要睡一觉,然后告诉我你做了什么梦就可以了。”

女孩四下看了看:“在哪里睡觉?”

马吧嗒说:“不远,我可以开车带你去。”

女孩说:“实验室吗?”

马吧嗒说:“不是,我们去通马路附近的一片麦田。”

女孩终于有点警惕了,她朝门外看了看,然后问马吧嗒:“你家到底需不需要保洁?”

马吧嗒犹豫了一下,然后摇了摇头。

女孩说:“那我就回公司了。”

马吧嗒说:“你听我解释一下好吗?”

女孩静静地看着他,等他说下去。

马吧嗒花了十多分钟对她讲述了事情的全部经过,她的表情越来越好奇,听完之后立即就表态了:“那我们去吧。”

马吧嗒开车带着她,很快就来到了那块实验田,他停好车,走到大树下,把毯子铺在了草地上,然后对女孩说:“就是这个地方。你试试吧,我围着麦地转转。”

女孩好像有点怯了:“你还是不要离开了,就在我旁边坐着吧。”

马吧嗒点点头:“也好。”

接着,这个保洁员就在毯子上躺下来,闭上了眼睛。她的工作是体力活儿,可能太疲劳了,刚刚过了几分钟她就睡过去了。马吧嗒坐在她旁边静静地等待。

想不到,她这一觉睡了将近三个钟头,正好等于她这次的保洁工时,黄昏的时候她终于睁开了眼睛,一下就坐了起来。

马吧嗒赶紧问她:“怎么样?”

她咬了咬下唇,显得有些犹豫。

马吧嗒说:“你说话啊。”

她这才开口:“我没梦见你说的那个男人。”

马吧嗒说:“那你梦见什么了?”

她有些不好意思:“我梦见你了……”

马吧嗒说:“具体点儿。”

她说:“不是啥好梦。”

马吧嗒鬼使神差地想到,说不定这个女孩梦见自己对她大吼大叫了——你来这里干什么?

他说:“不管好坏你都要跟我讲讲。”

女孩就讲了:“跟现实差不多,我去你家做保洁,你要带我去一个地方睡觉,结果我就跟你去了一个宾馆……”

马吧嗒说:“然后呢?”

女孩突然大方起来:“我们就做那种事了。”

马吧嗒说:“我有没有对你大吼大叫?”

她点了点头:“你一直在喊‘我的妈呀我的妈呀’……”

此时,马吧嗒感觉就像跟父母一起看剧,屏幕里突然出现了男女亲热的镜头,他很尬地打断了女孩:“完了呢?”

女孩再次腼腆起来:“完了你说,你愿意多付一个钟头的费用……我就醒了。”

马吧嗒明白了,那个梦是他独有的。

他把这个保洁员送回了公司,一个人回到家,上网搜索起来。

他键入“在某个地方做相同的梦”,没查到任何案例;又简化成“相同的梦”,还是没查到什么有用的信息;又简化成“梦”,出来很多乱七八糟的说法,有科学探索,有周公解梦……

不知不觉就逼近半夜了,阴气弥漫,正在慢慢笼罩这个世界,只差一点就全部闭合了。

马吧嗒忽然想到,实验田那一带过去是什么地方?说不定他睡觉的位置曾经死过一个男人,他的冤魂在原地飘来飘去,一直不消散……

马吧嗒是个理性的人,按理说他不该这么迷信,但一个人陷入了某个谜题中,实在找不到答案,渐渐就会题外求解。

他又上网查了查,那片实验田是两年前才开垦出来的,归属于省农科院,在那之前,那一带曾经是个造纸厂,继续往前查,二十三年前那里是个村子,叫水务岗,而建国前,那里是一片荒地……

造纸厂运转了那么多年,很可能有人死于事故,如今该厂已经黄了,人事部门的负责人早就不知去向,上哪儿查去?

之前那里是个村子,几十年间必定有生有死,更是茫茫无从追问。

马吧嗒在**躺下来,开始瞎琢磨了,如果能进入梦中给那个男人拍张照片就好了,有了影像,寻找起来毕竟容易些……

接下来怎么办?

他只能继续他的生活,不再去那片实验田,也不再琢磨这件事。想不明白的事你还去想,那就是你这个人不明白了。

想不到半个月之后,那个保洁员突然联系上了马吧嗒,这时候马吧嗒才知道她叫小富。

小富说,她老家有个退休教师,对梦很有研究,周末的时候小富回家遇到了他,跟他说了马吧嗒的事,这个退休教师特别感兴趣,希望跟马吧嗒见上一面。

马吧嗒也是病急乱投医,马上就答应了。

这天午后,马吧嗒跟这个退休教师在一个茶馆见了面。

马吧嗒本来以为对方是个巫叨叨的人,其实他错了,此人原是中医学院的老师,退休之后在小镇过着闲散的生活,近些年,他针对大脑疾病发表过多篇论文,关于中风,关于心悸,关于失眠,关于癔病,关于不孕症,关于糖尿病……等等。

马吧嗒变得恭敬起来,他详细地讲述了自己的经历,这个清瘦的老人听完之后,安静地摆弄着茶杯,半天才开口:“我们每个人都会死的,对吧?”

这个开场白让马吧嗒有些惊讶。

老人接着说:“每个人死了后都会被埋在某个地方,不管是高官还是普通百姓。当这个人还活着的时候,那个地方就在那里存在着,但是他却不知道,假如,这个人碰巧从那个地方走过,他的大脑会不会有一些神奇的感应呢?”

这是他的研究的范畴,马吧嗒不敢插话,只有肃穆地聆听。

老人又说:“再如果,这个人碰巧躺在了未来埋葬他的地方——当然了,这种几率几乎是亿分之一,而且睡着了,还做了梦,那么他会不会看到死后的某个场景,某些人,某个事件?”

马吧嗒忽然觉得,这已经不确定是科学还是神学了。

老人继续说:“我觉得会的,不过只是一种推测,现在你给我提供了一个例证。”

马吧嗒说:“您能给我讲讲原理吗?”

老人说:“这个逻辑有点复杂——我们把身体和意识分开来说,一个人死了,他的身体被埋在某个地方,某一天,有三个小孩在他上面玩耍,这是事实,连草丛里的蚂蚁都能看到,但是他的大脑已经死亡了,所以他看不到。那么,当这个人还活着的时候,正巧躺在了这个地方,他的大脑还在运转,所以他很可能就会看到未来三个小孩在他身体之上玩耍的情景,只不过他用的是梦里的第三只眼睛。我说清楚了吗?”

马吧嗒诚实地答道:“没有。”

老人叹了口气:“生命太玄妙了,没人能说清楚。”

马吧嗒说:“那我该怎么办?”

老人有点不解地问马吧嗒:“什么怎么办?”

马吧嗒说:“我那个梦。”

老人说:“你不要再去那个地方就好了啊。”

马吧嗒想了想又说:“如果我现在就写下遗嘱,等我死了后不要埋在那个地方,那会……怎么样?”

老人也想了想,说:“人都死了,埋在哪里还有什么区别吗?”

马吧嗒说:“我不想再看到那个男人。”

老人说:“你管得了身后事吗?”

马吧嗒就不说话了,不过他在心里暗暗地打定了主意,一定要找到这个梦中的男人,至少要知道他多大年龄,如果他还是个孩子,那说明自己还能活很多年;如果他现在就是梦中那个样子,那说明自己很快就要死了……可是人海茫茫,去哪里找他?

退休教师又聊起了时间和空间的玄妙关系,马吧嗒越来越心不在焉了。

他离开的时候,退休教师特意叮嘱了他一句:“活着是为了探索的,但最好不要去探索活着本身。”

马吧嗒点了点头,其实完全当成了耳边风。

接着他就开车返回了城里,快到家的时候,他决定再去一趟实验田。他要重新进入那个梦,好好观察一下那个男人的长相、穿着以及他身后的背景,希望借此判断出对方的身份,然后找到他。

这时候已经接近黄昏了,马吧嗒慢慢走近了那棵大树,看了看它下面的那片杂草,忽然感到又悲凉又恐惧——有一天,自己真的会躺在这块土地之下?

在潜意识里,每个人都觉得自己是永生的,马吧嗒一直想出国,而且从未想过“叶落归根”,他以为他死后会被埋葬在美国的某个大峡谷,或者非洲的某个海边,再或者欧洲的某片原始森林中。既然这里是他的葬身之地,就说明他一直都没有走出中国,也没有走出北京,甚至没有走出通州。

他家在通州梨园,离这片实验田不过五公里。

从那里到这里。

从这边到那边。

他家84平方米,包括公摊面积,而他在这里占地不超过七尺,没有公摊面积。

可是他还有那么多灿烂的梦想呢,虽然他已经30岁了,却一直都在提高自己,努力让自己变得更完美,比如持之以恒地学英语,比如强化在公共场合的演讲能力,比如不间断地健身……

此时面对这七尺之地,马吧嗒一下就颓废了。

活着真没意思。

他没带毯子,直接在那片草上躺了下来。

四周没有一个人。

他想起了他和温云遇到的那对野合的情侣,也许他们把宝宝都生下来了吧。

他想起了他和温云的相爱之路。温云比他小六岁,最早他们都是暴雪一款游戏的玩家,天天一起做任务,但是在现实中从未见过面。有一天晚上,温云说她在副本得到了一个顶级护胸,打算送给马吧嗒,问他在哪儿,马吧嗒说他在海边打怪,而温云在主城,她就骑着飞鸟飞过来了,她飞了半个多钟头,终于来到了马吧嗒跟前,这时候她才发现,马吧嗒穿板甲,而她的护胸却是布甲,马吧嗒根本穿不上,两个人坐在海边笑疼了肚子。就在这时候有个骷髅级的玩家路过,把他们都打死了,两个人从墓地跑向尸体去复活,一边跑一边骂那个玩家闲出屁了。下线的时候,温云对马吧嗒说了三次再见。第二天马吧嗒就收到了她的信,她说她学习太忙,AFK了,她把她积攒的全部金币都寄给了马吧嗒。当时马吧嗒很怅惘,觉得游戏世界里的天都失去了颜色。不料几天之后突然有个女孩出现在了他的公司,她说她是温云,考到北京来读大学了。从此两个人就相爱了,去年年底举行了婚礼。几个月之前,她被单位送去欧洲学习,为期两年……

他想起了小学的美术老师,那个老师曾经对他说:你将来肯定能成为一个大画家。

……

不知不觉马吧嗒睡着了。

果然,他又梦见了那个陌生的男人,他对马吧嗒大喝了一声:“你来这里干什么!”

醒来之后,马吧嗒赶紧追忆相关细节,遗憾的是,这个梦跟普通的梦没什么两样,光线很暗,根本看不清四周的环境,或者说梦里的他并不去看四周的环境,他的视线里只有那个男人,他踢踢踏踏地走过来走过去,然后突然看向马吧嗒,大喝一声……

他穿的是什么衣服呢?

马吧嗒使劲地想,好像是个短袖T恤,却不知道是什么颜色。

只剩下一个办法了——把那张脸画出来。忘了说,马吧嗒是美院毕业的,现在在一家网站做美术编辑,虽然几年不画画了,但是他画肖像的功底深厚,对自己很有信心。

他立刻开车回到梨园的家中,走进书房,拿出纸和笔,专心致志地画起来。那个男人在梦中只是个印象,现在马吧嗒要把它固定在纸上,其实是一件很不容易的事情。经过反复修改,那个男人的黑白素描终于在纸上显现出来……

完稿之后,马吧嗒跟画中的男人对视了一会儿,忽然很害怕他的眼神,赶紧把这幅画塞进了抽屉。

这天晚上,马吧嗒躺在**翻来翻去睡不着,总觉得自己把一个噩梦带回了家。

一直熬到午夜,他突然听到了一个奇怪的声音:“哗哗哗……”他立刻梗着脖子快速判断了一下,这响声应该来自隔壁,也就是书房,好像公司里有人加班写策划,觉得不满意,揉巴揉巴准备扔进废纸篓……他“刷”地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这是马吧嗒的家,他总不能对这种异常情况置之不理。

他拿起手机,打开手电筒,轻轻走出去,来到书房门口,伸手打开灯,四下看了看,书架上的书静静地立着,写字台上的纸张静静地躺着,一切都正常。

他的眼睛盯住了那个抽屉。

抽屉没有关严,露着一条黑糊糊的缝隙。他走过去把它拉开了,那个画中的男人朝上看着,脸上呈现着惊恐和恼怒的表情,嘴型似乎还在问:你来这里干什么!

他“哐当”一下把抽屉关上了。

停了停,他又拉开了它,把那幅画拿出来放在了地上,用手机拍了照,然后找到一只打火机,准备把它烧了。他扒拉打火机的时候,余光好像看到那个男人在纸上瞄了他手上的打火机一眼,然后又迅速盯住了他的脸。

终于,他把打火机打着了,可能是地板砖太凉的缘故,他点了几下都没有点着。他把这张纸拿起来,在半空中点着了,黑白的男人在火中扭曲着,一直到彻底消失,始终都死死瞪着马吧嗒,眼神里充满了排斥。

肖像变成了纸灰,屋内当然没风,但是那些纸灰却缓缓地收缩着。

马吧嗒快步回到卧室的**,皱着眉头闭上了眼睛。

此时,梦中的男子钻进了他的手机,而手机就放在他的旁边。因此,他的恐惧并没有消减,思路就像不受控制了一样四处乱窜……

手机里有几千张照片,最后一张应该是他送走温云之后在机场的自拍。那张肖像紧挨着他的那张照片,会不会诡异地渗透进去?……他送走了温云,正在举着照片自拍,旁边有人轻轻碰了他的胳膊肘一下,他扭头看去,人流中竟然出现了一张黑白的脸,这张脸低声对他说:你来这里干什么!

马吧嗒觉得自己的大脑都有点不正常了,赶紧回到正常的逻辑上——

按照那个退休教师的说法,这个男人是真实存在的,马吧嗒死了人家都还活着,所以他没什么可怕的。只是未来有一天,他会在马吧嗒的坟墓附近出现,不知道对谁喊了一声,那一幕被马吧嗒提前通过梦境看到了……

不管怎么安慰自己,马吧嗒的心里还是虚虚的。

第二天马吧嗒在公司不怎么忙,于是打开手机又看了看那幅肖像的“影印件”,忽然觉得自己这个做法毫无意义,把他画出来又能怎样?马吧嗒不是警察,他也不是罪犯,马吧嗒不可能四处通缉他……

别说没用。

快下班的时候,马吧嗒隔档另一端的女同事站起来收拾挎包了,她大声说:“我这里多了张舞台剧的票,谁想去?”

马吧嗒才没兴趣。

一个男同事正在追这个女同事,他马上说:“我去。”

女同事说:“好哇,那就卖给你吧。”

男同事说:“跟你挨着不?”

女同事说:“我又没说我去。”

男同事也不避讳:“那我就不去了。”

女同事趴在隔档上问马吧嗒:“吧嗒,你呢?”

马吧嗒看了看她,问:“什么剧啊?”

女同事说:“我把海报发给你吧。”

然后她就在电脑上把海报传给了马吧嗒。剧名叫《吉祥公寓》,悬疑的,今晚是首演。海报上总共有七位演员,中间是主演任素汐。马吧嗒渐渐盯住了最左侧的那个男演员,心跳不由加快了——他多像梦中的那个男子啊。

马吧嗒偷偷掏出手机,打开那幅肖像跟海报对了对,越看越觉得他们是同一个人。

这位男演员叫程斌。

马吧嗒的心里一阵黑暗,程斌跟他的年龄相仿!

女同事问:“考虑好了吗?”

马吧嗒赶紧说:“我要了。”

接着他就把票钱用微信转给了这个女同事。

剧场并不远,下班之后,马吧嗒随便在楼下吃了点东西,然后就开车去了。

他的座位在倒数第二排,前面偏巧是个大脑袋的观众,几乎挡住了整个舞台。不过马吧嗒对这个剧也不感兴趣,他只等那个叫程斌的演员登场。

程斌终于出来了,由于化了妆,基本看不出本来的长相了。马吧嗒甚至觉得,这个人就是为了不被他认出来,所以才把自己搞得面目全非的……

程斌是个配角,出场不多。马吧嗒看得昏昏欲睡,舞台上突然响起了那句他最熟悉的话——你来这里干什么!

他一惊,马上提起了精神。

幸好幸好,这句话并不是程斌说出来的,而是另一位男演员在质问任素汐。如果它恰巧是程斌的台词,那噩梦就越来越逼真了。

演出结束后,演员们在舞台上谢幕,马吧嗒快步走出去,守住了剧场的门口,观众乌泱泱地涌出来,他等了好半天,观众都走光了,那些演职人员才出现,马吧嗒终于看到了程斌,他一边朝外走一边跟身边的人说着什么。

当他走到马吧嗒面前的时候,马吧嗒突然叫住了他:“程斌,我想跟你说几句话。”

程斌停下来看了看他:“你是……”

马吧嗒说:“我是个观众,我有个问题想请教你。”

程斌点了点头:“你说。”

这时候,其他演职人员已经走开了。马吧嗒说:“我想问你一下,你去过通马路附近的那片实验田吗?”

程斌十分困惑:“什么实验田?”

马吧嗒说:“那里种了一大片麦子,四周都是树。”

程斌说:“没去过。你有什么事儿?”

马吧嗒的脑袋就像抽筋了一样,又问:“那你以后有可能去那里吗?”

程斌嘀咕了一句:“莫名其妙。”然后就快步走开了。

马吧嗒大声说:“程斌,你听我说,我梦见过你!”

程斌快步追上了前面的同伴,一直没有再回头。人家是无辜的,跟马吧嗒没有半毛钱的关系,就算他想帮忙,也解决不了马吧嗒的问题。

马吧嗒呆呆地站了会儿,步履沉重地上车离开了。

在车上,他产生了一个重大疑问——如果自己多年以后正常老死,那片实验田有可能变成墓地,但目前看来,自己根本活不了那么久,为什么会被埋在那里?

马吧嗒忽然很想念温云。

回到家,他给温云打了个电话,却没有接通,这才想起有时差,温云应该还在上课。

半夜的时候,温云终于打来了视频电话,马吧嗒在画面中看到她之后,眼睛忽然有点湿,开口就说:“你什么时候回来?”

温云有些不解:“圣诞节啊,不是早就说好了吗?”

马吧嗒点点头:“噢……还有那么远。”

温云问:“你怎么了?”

马吧嗒说:“我没事啊。”

仅凭那个退休教师的一家之言,马吧嗒还不能确定自己就真的要死了,更不会把这种云里雾里的预测告诉温云,万一是假的,只会让她在万里之外徒增牵挂。

温云说:“你是不是遇到什么不好的事了?”

马吧嗒说:“没有没有,就是很想你。”

温云说:“凑过来,亲一下。”

马吧嗒突然说:“哎,你死了之后会跟我埋在一起吗?”

温云愣了半天才说:“老公你怎么怪兮兮的?我是不是应该马上回去一趟啊?”

马吧嗒赶紧说:“没什么,就是昨天夜里我做了个梦,梦见我死了……”

温云说:“不许胡说啊。”

马吧嗒说:“你要回答我。”

温云说:“死了当然要在一起,不然之后的时间那么长,多孤独啊。”

马吧嗒这才假装没事了,深吸了一口气,说:“那我就开心了。”

这天晚上马吧嗒跟温云一直聊到凌晨,下线之后,他的心里又被悲凉覆盖了——如果他很快就死了,那么他跟温云在一起的时间只有几百天,温云会再嫁人,她跟另一个男人会相守几十年,最后她会选择跟马吧嗒合葬吗?

眼下他能干什么,什么都干不了,只有安安静静地等待那一天的到来。

可是,马吧嗒还是很不服气——自己活得好好的,怎么就会死呢?巧的是,所有死于绝症和意外事故的人,在临死之前都这么问过老天爷。

我们再把故事的节奏加快。

第二天马吧嗒去公司请了假,然后步行去了附近的一家医院,做了次全面的体检,没有任何可疑肿瘤,只是稍微有点缺钙,当然不至死。

看来只剩下一种可能了——横死。

离开医院,他来到马路边,盯住了街上川流不息的车辆,心里告诫自己,一定要时刻警惕这些移动的凶器。人行道绿灯亮了,他仔细查看,确定没有右转的车,这才慢慢迈步;街道对面的服装店门口聚集了一些人,传来吵吵嚷嚷的叫声,应该是有人在打架,他担心被误伤,赶紧加快脚步避开了;他们公司所在的那栋大楼23层,接近它之后,马吧嗒特意朝上看了看,高空没有坠物;他走进大楼,来到电梯前,门开了,他小心地朝里看了看,很害怕里面是悬空的,还好,电梯正常,他这才走进去;回到公司之后,他正要坐下来,忽然想到他身下这种旋转座椅出过爆炸事故,立即把它移到了旁边,拉过来一把普通椅子坐了;下班的时候,他去一家消防器材店买了个车子破窗器,还买了个高楼缓降器;回到家,他想到前几天跳闸了,物业人员来维修,卸掉了空气开关,他还没有来得及买回来,那可是保险装置,他走过去,小心地把电闸拉了下来;接着他走进厨房,把煤气总闸也关掉了,他担心出现火灾,或者煤气中毒;接着他检查了防盗门锁,没问题,这才在**躺下来,又拿起手机下载了一个地震警报APP……

没有电,整个房间都黑着,有些压抑。

马吧嗒觉得自己不能就这么悄咪咪地藏着,他还要把他的健身坚持下去。强大是一种气场,厄运也是一种气场,他要击退它。

他爬起来,用手机照明,并播放了音乐,然后跨上了动感单车,奋力蹬起来。

过去,他每次蹬30分钟,今天他要加倍。

一个钟头过去了,一个半钟头过去了,两个钟头过去了……

手机电量彻底耗尽,世界一片漆黑。

第二天,马吧嗒没有去上班,美术部主任给他打电话,关机。

晚上,温云怎么都联系不上他,有点急了,给他妈打电话,他妈来到他家,打开密码门,当时就瘫软在了地板上——她看见马吧嗒侧身躺在地板上,头下是一摊乌黑的血。

120来了,警察来了。

马吧嗒是运动过量导致血管减压性晕厥,摔在地板上,造成头部受伤,最后失血过多死亡。

120走了,警察也走了。

温云风忙火急地飞回国,哭得稀里哗啦。交代一下,温云虽然从事的是商业,但是她的性格很奔放,经常不按常理出牌,她喜欢艺术,也喜欢艺术家。马吧嗒被火化之后,她没有把他送去公墓,大清早,东方刚刚露出晨曦,她抱着马吧嗒的骨灰盒来到了通马路旁边的实验田,那是她和马吧嗒最喜欢的地方,记载着他们太多的美好回忆……没错儿,她把马吧嗒埋在了大树下。

然后,她在马吧嗒旁边静静坐了一上午,起身直接去了机场。

我们再把故事节奏加快。

一年半之后,温云从欧洲回到了中国,很快就升职了,成了公司的中层领导。

一个偶然的机会,她认识了一个同样比她大六岁的男子,这个人是个话剧演员,偶尔也接一些网剧,他的名字叫程斌。

现在我们从程斌的视角往下讲。

温云很少跟程斌谈起她的前夫,程斌也从来不曾问过,两个人的爱情是崭新的。只有一次,温云跟程斌一起翻看她在法国拍的照片,程斌看到了一个陌生男人的半身像,温云说:“噢,这个就是马吧嗒。”

程斌凑近看了看,他感觉这个人有点眼熟,但怎么都想不起在哪里见过了,他点点头说:“蛮帅的。”

几个月之后,两个人就开始筹措婚礼了。

这一天是马吧嗒的两周年忌日,温云对程斌说:“我想去看看马吧嗒,你陪我去吧。”

程斌立刻说:“好哇。”

接着,他开车带着温云去买了一抱白**,小心地放在了后备箱里,然后他问温云:“我们……去哪儿?”

温云说:“我给你指路吧。”

最后,两个人开到了通马路,这时候已经是黄昏了,四周很安静,路旁是粗壮的白杨树,没有一丝风。温云说:“停下吧。”

程斌有点惊讶,但是他没有说什么,把车停在了路边。

温云带着他穿过树林,沿着一片麦田朝前走去。程斌问:“这是什么地方?”

温云说:“是个实验田。”

程斌忽然感觉他对这个地名似乎也有印象,但还是想不起什么时候听过了。

两个人来到一棵树下,温云把白**放在了地上,低声说:“他就躺在这下面。”然后她就把脑袋深深地垂了下去。

程斌赶紧后退了十几米,转身望向了远方。

温云一直在低声说着什么。

程斌一个人在草地上踱起步来。

天渐渐黑了,起了风,程斌突然感觉旁边出现了一个黑影,他警惕地转过头去,看到了一张似曾相识的脸,他愣了愣,猛然想起这个人就是马吧嗒——温云还在不远处祭奠他,他却另一侧的草地上冒了出来!光线很暗,马吧嗒的脸黑糊糊的,他很卑谦地打了声招呼:“嗨……”

程斌的头皮一炸,脱口就大喝了一声:“你来这里干什么!”

是啊,你来这里干什么?

我也不知道,母亲生了我,我不由自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