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叶佩之死 1

“老人家,你在山中遇到了什么?”

千红这句话一问出口,叶老伯就皱起了眉,似乎是在回忆什么不太好的事情。他表情十分抗拒,神情难受,显然是不愿意回想。

千红从发髻上摘下簪子,那金簪上坠着亭台楼阁、雅韵山水,看上去做工极其精巧,只怕宫中御用物品也就只有这么精细。

“看着这里……”千红轻声说着,又再次放缓了声音,像是哄着孩子的大人,“来,告诉我,你看到了什么……”

别说是王含光,连吴三娘都瞪大了眼睛。她走南闯北,跨过鬼城躲过藏尸洞,自觉没什么没见过,但眼前的异象还是让她震惊了。

随着千红的声音,叶老伯渐渐闭上了眼睛,从他的眉心之中,突然挣扎着跑出来一道烟雾。那烟雾落地化为一只黑漆漆如小儿一般的怪物——红眼黑发,通身赤黑,仿佛三岁小儿一般,只是手脚都长满毛发,看上去像是只类人的黑猴子!

它一落地,就眼睛打转想要逃走,霎时间刀光挥过,这黑猴子发出尖锐的惨叫,当场散成了一团黑烟。千红收刀,看着王含光冷声说:“竟是魍魉,这老伯死得不冤。”

“魍魉?”王含光自看过珍珠夫人在面前化为飞灰之后,对任何东西消散都感到十分不舒服。

大约是见他皱着眉,千红误解了他的意思,以为他是在同情这东西,于是开口道:“魍魉族没有什么大用,善于以声音魅惑人,多出现在人迹罕至的地方,若是答应了它们的叫唤,就等于把命交给了它们……和金华猫一样,这玩意儿没有别的本事,只是钻了当年司天监和异族约定的空子罢了。”

魍魉在传奇话本之中,都是化为美貌女子……王含光想了想刚才那黑漆漆的小玩意儿,突然想起自己以前看的那些和魍魉生死相恋的故事。若是面前这魍魉,那那些书生的口味真是令他敬佩。

只是这都是小事,王含光敏锐地注意到了千红口里的重点,他疑惑地问:“和司天监的约定?司天监为何要和这些妖魔鬼怪做约定?”

王含光这么问着,想到道长一路以来看到妖魔鬼怪都喊着“斩妖除魔、护卫人间”的口头禅,又疑惑地说:“道长不是说司天监是斩妖除魔的吗?只要是坏妖怪都斩了。哦,我懂了,是给好妖怪的约定,让它们不许伤害人,对吗?”

千红看了他一眼。灯光下,这年轻的公子金冠歪斜,一头如缎黑发乱七八糟地披着,身上的紫衫已经用来裹珍珠夫人化成的灰烬,只一身月白中衣,整个人看上去落魄无比,却依然无法掩盖他通身被娇养长大的那种气质。

“你以为这些妖魔鬼怪都是什么?”千红突然勾唇,带出了一点儿淡淡的笑意来,只是这让她的表情显得更加古怪,像是掺杂着一种高高在上的怜悯。她问了一个王含光不知道该如何回答的问题。

妖魔鬼怪还能是什么?不就是妖魔鬼怪吗?

王含光虽然没回答,但是千红显然懂了他的想法,突然笑了。

烛火昏黄,反手握着两柄金色弯刀的女人一笑,杀气瞬间化为惊人的妩媚,陋室仿佛突然被宝光照亮。她继续用这种令王含光极其不舒服的眼神看着他,笑着说:“我看到了你的玉佩,你是琅琊王家的嫡支子弟吧?”

王含光不懂她为什么说这个,局促地摸着腰上挂着的玉佩,茫然地点点头。

“琅琊王氏藏书千万,你自己去查吧。”千红说着,脸上的笑容一收,整个人又恢复了冷冰冰的样子。她不再搭理王含光,显然是不肯为他解惑了。

王含光看千红这个样子,知道再问不出什么,便在心中暗暗记下方才千红说的重点,打算回去之后好好问问祖父,司天监为什么要和异族定下约定,异族又是什么?

在千红口中,血将军是异族,魍魉也是异族,金华猫也是异族……它们到底是什么东西,为何普通人从未听过关于异族的事情?!

而那一头,千红看着叶老伯,举起了手上的弯刀。

“你干什么?”王含光看着这一幕,顿时惊叫出声。

“杀了他。”千红不明白他在尖叫什么,只觉得这个公子哥一惊一乍的,但看在如今共处一室的分上,还是耐心解释了一下自己要做什么。

“不是这个意思,你为什么要杀他啊?”之前一直在打和逃命,王含光这会儿和千红只说了几句话,就发现她脑回路简单直接得让人有点儿发毛。

但凡是个正常人,听到叶老伯这一路遭遇的事情,只怕想的也不是杀了他——十年啊,十年是多长的一段时间,一个牵挂着孙女、想打柴挣点儿钱的老人,居然在山中兜兜转转了十年,忘了自己已经死去;十年,死了都只记得一件最简单的事情,就是下山赚钱,给孙女买糖葫芦;甚至下山之后都没有来得及发现自己身上有什么不对,只记得最简单的信念,就是找到孙女。

王含光几乎可以想象得到,在他们来之前,阵眼没破的那些夜晚,叶老伯估计也是没有点灯,每夜每夜枯坐到天亮。

他这个不死不活的奇怪样子,大概是不需要睡眠,可是就算是如此,就算被开了一个可怕的玩笑,就算十年被精怪戏弄、一切化为乌有,他心中也没有恨,只有对孙女的担心和爱。

王含光无法把叶老伯当成一个普通的怪物或是别的什么。

他也算见过许多东西了,和吴三娘一路逃命下来,王含光见到了那些会尖叫的虫子和长着獠牙的巨兽,它们都各有各的可怕,甚至寄生死者。但是叶老伯是不一样的,他不是怪物,他只是个为孩子担心的普通老人罢了。

他和血将军不一样,和那个年轻人也不一样。那年轻人被融合之后,随时可能会变成下一个只知杀戮的怪物,可是叶老伯他枯瘦地坐在那里,连手指都已经发僵,他根本无力也无心伤人……他只是个可怜的老人罢了。

千红看懂了王含光的意思,她先是一愣,接着脸上慢慢涌起了惊愕,而后定格成不可思议的嘲讽。她平视着王含光,像是长者在看不懂事的孩童一般,带着按捺住的不耐,冷声说:“他现在还没死,但是他为魍魉所戏十年,早该死了,如今不过是心中放不下,所以苟延残喘罢了!”

言下之意,不杀还能怎的,不过是给他一个痛快罢了。

王含光被千红说得一口气堵在胸口,千红那样子太理所当然了,他竟然不知道该如何回答,转头看到从头听到尾一脸看戏表情的吴三娘,顿时眼睛一亮,说:“三娘,帮帮忙!”

“为异族所戏,自古到今都有无数人……如果现在不杀他,一会儿他会感觉到自己全身死去的过程,更为痛苦不说……谁也不知道这些异族还会不会在他身上埋下什么别的恶作剧,比如曾经一株被人带回家的人参,最后害死一城的人……王兄弟,你不要阻拦千红姑娘。”吴三娘似乎也是赞同千红的,而且她考虑的比千红还多,说话间嘴角的梨涡若隐若现,“这些事情你都要听、都要管的话,哪里管得完。何况十年了,这老伯就只记得一个名字……谁知道村里是不是有人骗他?说不定他孙女早死了。世上可怜之人很多,你管得完吗?”

显见吴三娘虽然对叶老伯没有敌意,却也觉得只怕很难真的帮上忙。自初遇,吴三娘就是个爽快的江湖人脾气,一路上和王含光经历了无数危机都没有丢下他,王含光觉得她不是冷漠之人,不太明白她为何也这么说。

“王兄弟,他已经要死了,你让他安心去吧。”吴三娘看着王含光的眼神,像是想到了什么不舒服的记忆,嘴角边的梨涡也消失了。

可是王含光仍心中不忍,他看着吴三娘,想了一下,小心地说:“要是我说……我愿意给你五十两银子呢?”

吴三娘神色一动,犹豫地说:“这不是银子的事儿……”

“一百两!到了榕城我就去钱庄取钱!”王含光顿时急了。

“咳……千红姑娘,其实这叶老伯也是可怜之人。”吴三娘一咳嗽,转身对千红说,“不如让我问问这叶老伯的心愿?”

千红看了看王含光,没有说话,收了刀走到一边。

吴三娘从口袋里掏出了一个绿色的小瓶子,拔了塞子对叶老伯说:“老伯,喝了这个,会舒服点儿。”

都不用她说,她一拔开塞子,叶老伯就精神一振,像是闻到了什么绝世美味一般,但他的手僵直了,没办法把那瓶子送到嘴边,急得发出呜呜的声音。

吴三娘干脆递过来,直接往他嘴里一灌。

绿色的**直接进了嘴巴,叶老伯乌青的脸一震,僵直的手也垂了下来,他看着面前的吴三娘。吴三娘笑眯眯地问:“老伯,你孙女叫什么名字,大概长什么样子啊?”

“如果你一直这样,躺里屋的那两个人护不住你……只怕琅琊王氏,也护不住你。”吴三娘笑着和叶老伯说话的时候,王含光突然闻到一阵幽香,只见千红走到他身边,一双猫儿眼里含着打量和揣测,她声音很低,却十分冰冷,“你是因为那个珍珠夫人而动摇的吗?”

王含光像是被踩到尾巴的猫,炸了起来,他焦急地说:“我只是单纯的好心!”

“你之前可没有这种好心,你不是怕这些怕得要死吗?”千红却十分笃定地说。

王含光脑中灵光一闪,他抓住了千红话语里的重点,急声说:“你怎么知道我之前什么样子……你真的在一路跟踪我们!”

千红愣了一下,没想到他居然想到这个。王含光开口的时候还不确定,此时看到千红的表情,顿时完全确定了自己的猜测。他戒备地看着千红,做出戒备的表情,连声问:“你到底是谁,为什么要一直跟着我们?”

千红不说话,两人之间的气氛一下严肃起来,颇有种一触即发的意思。

“佩佩,我的孙女,她才十五岁……”就在这个时候,叶老伯的一句话打破了对峙。

叶老伯整个人就像是回光返照一般,他瞪大眼睛,似乎是从某种漫长的幻梦之中突然被唤醒一样,他连声说:“我的孙女,佩佩,她在等我回来……回来之后……她不在家,村里人都怪怪的……”

叶老伯说话的速度越来越快,那双苍老浑浊的眼睛里迅速累积起氤氲的雾气,这样满脸沟壑的老者含泪的画面并不美,只让人觉得辛酸。

“时间有限,老伯,你家在柜柳城可有亲人?你孙女是否有什么一眼可以分辨出的特征?”吴三娘打断了叶老伯的话。她的话让满脸悲伤的叶老伯愣了一下,他低头看看自己的手,哆嗦着唇……老人活了一辈子,看看自己满手的瘢痕,他大约终于发现自己似乎不太对劲。

王含光以为叶老伯会崩溃,但是这个老人哆嗦了一下,却突然艰难地爬起来,一下跪倒在吴三娘的面前。

吴三娘毫无防备,愣了一下,硬是没反应过来。

“几位贵人,小老儿的孙女大名叶佩,样貌、样貌……圆眼睛瓜子脸,耳垂有一颗小痣。这孩子最是听话,平日家中无人的时候,她都是锁好了门窗,连院门都不会出去一步,断不会无缘无故离开家中……小老儿厚颜求求各位贵人,帮帮小老儿……”叶老伯说到这里,已经开始口齿不清,显然吴三娘说的时间不多绝对不是托词。

“老人家,你起来,我们既然问了这事儿,肯定是想帮你。你快些说说,她可有投亲的去处,我们好帮忙去找。”吴三娘被吓了一跳,赶紧上前扶起叶老伯,连声催问。

“没有。”叶老伯连声回答,“我们一家虽然也姓叶,但和村中并不是一支,乃是前些年因饥荒流落到此,并无亲眷。”

众人顿时为难。

叶老伯看到他们的表情,就知道此事只怕是难办,他脸上都是泪水,从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喘气声,显然,吴三娘给他的东西只是缓解了一会儿,此刻,他最后的时间要到了,他真正死去了。

“老伯,你放心,我来帮你——”见叶老伯瞪大眼睛,身体僵直,眼看着就要死不瞑目,王含光冲动之下脱口而出。

叶老伯愣了一下,接着他眼里一直没流出来的眼泪突然凝结成某种晶莹璀璨的细小东西。他往王含光看过来,脸上的愁苦和绝望一松,就这么深深地看了王含光一眼,一口气再也没提上来,闭上了眼睛。

“他走了。”吴三娘轻声说。

与此同时,一旁的千红反手把一对弯刀收回刀鞘,随后伸出修长白皙的手接住了叶老伯脸上滑下来的东西。

而后叶老伯便如同遇热融化的油脂一般,直接融化在了王含光的面前。

王含光亲眼看着一个人在面前这么溶解,这感受和看着珍珠夫人她们化为飞灰还不一样,他觉得喉咙有点儿不舒服,似乎是想呕吐,却又被什么东西堵住了。

他还没处理好这种感觉,就见两颗璀璨发光、如上等琉璃的珠子被递了过来。这珠子在昏暗的灯光下闪耀着锋锐的光芒,像是把森冷的刀光全部压缩聚集在一颗纽扣大小的珠子里一般,只是这么看着,就觉得寒气逼人。

“这是什么?”王含光不解地看着给他递东西的千红。他没有看错的话,这珠子似乎是千红从叶老伯面前接到的。

“你的报酬。”千红把这两颗琉璃珠子递给王含光,似乎是故意的,微微挑着眉说,“你答应和他做交易,这是他给你的报酬……提醒你一下,尽快找到他的孙女,否则你会一天比一天倒霉……”

“什么交易?”王含光看了看千红,又看看正处理叶老伯留下的痕迹的吴三娘。

吴三娘似乎感觉到了王含光的视线,诧异地说:“王兄弟,你不知道啊?”

普通人谁会知道这种事情啊!

千红倒是可能真的知道他不晓得,所以才这么一副样子故意奚落他,但是吴三娘却不知为何觉得王含光肯定是知道这件事情的,她这会儿看到王含光一副崩溃的样子,干笑了一声,说:“我以为这个话本里面也有写……”

王含光都要崩溃了,话本里面写的大部分都是书生遇到大美人,谁会写这些东西啊!

“我什么都不知道!这个东西是什么,我怎么又和他做交易了?”王含光语无伦次地说。他握着千红递给他的这两颗琉璃珠,只觉得十分烫手,扔也不是,不扔也不是,简直是心慌意乱。

千红双手抱臂,一副看好戏的样子。不知道为什么,王含光觉得她此刻和李乘风李少侠的气势重合了,只是李少侠虽然也嫌弃他,好歹眼里还会有担忧和关切。千红这会儿就完全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模样。

好在吴三娘飞快开口给王含光解惑了。

“不知王兄弟你是运气好还是运气差,这位叶老伯好像不是普通的人类……”吴三娘看了看千红,似乎她也不太确定,但是千红没有反驳,显然吴三娘的推测是正确的。吴三娘这才继续说,“难怪他为魍魉所迷惑之后,还能等那么久才死,显然他血脉并不纯……”

“这些和我跟他做交易有什么关系?”王含光听吴三娘说了半天还没说到重点上,顿时急了,连声说,“我只是答应帮叶老伯一个忙而已,哪里就是和他做交易了?”

吴三娘叹了口气,摇摇头,说:“说了半天,王兄弟你这猪脑子就是不开窍。”

王含光气急了,他哪里不开窍,他哪里又猪脑子了?

吴三娘感慨完,正打算说话,身后突然传来门板“吱呀”打开的声音。

所有人都觉得先醒过来的应当是李乘风,却没想到站在房门口的,竟然是袁天罡。

他脸和唇色都是雪白雪白的,衬得头发更是乌黑如墨,也没有绾发,再加上身上破烂的道袍,看上去像是落魄仙人一般,不带一丝活人的气息。

不过好在他一双凤眼里面带了几分笑意,顿时把他从天上拉到了人间。

他开口对王含光说:“言语不能随意乱说,对异族来说,有些言语,尤其是承诺……是契约,必须达成的那种。”

“什么意思?”王含光屁颠屁颠地溜到道长身边,边问边开心地说,“道长你好了啊?太好了,你不知道这几天我可吓死了……”

不知道为什么,明明刚才还着急得要死,此刻看到道长醒来,王含光顿时觉得倍儿有安全感,一丝也不担忧了。

“意思就是不要随意对你不知道底细的人做承诺。”袁天罡看着他,摇摇头说,“世人都以为承诺是空口白话,不知道言语之力到底有多可怖,尤其是遇到以言语为力量的飞羽一族……不过算了,你这次倒没有什么大事。这是他的谢礼,你收着放在身边,可以驱邪。”

王含光顿时一点儿都不嫌弃这两颗透亮的琉璃珠了,不但眉开眼笑,还十分珍惜地把这琉璃珠用那绣着绿叶的麻布钱袋装好了。

“可是他确实要快些完成承诺吧?不然难道不会受到反噬?”吴三娘似乎有点儿不解,问袁天罡。

袁天罡看向吴三娘,笑了笑,凤眼眯了起来:“若是其他人当然会,但若是王兄弟……那就是福气。”

说完,他也不再跟众人解释什么,而是直接说出了爬起来的目的:“这一天没吃东西,都饿醒了,你们可有吃的?”

凝重肃杀的气氛一滞,烛火摇了几摇,众人吐出一口气,一下子没了继续说事情的想法,匆匆吃了几块胡饼,各自睡了。

午夜。

躺在破**的袁天罡突然睁开眼睛,若是有人看到,一定会惊叫出来——无他,乃是因为袁天罡的一只眼睛赫然在黑夜之中发亮,明黄的竖瞳冰冷肃杀,仿佛蛰伏着准备伤人的野兽。

他眨了眨眼睛,半坐起来,然后低头看着身边还在昏睡的李乘风。此刻的李乘风也与白日完全不同——他大半边身体无声无息地爬满了鳞片,那银色鳞片仿佛是浪潮一般密密麻麻地生长,细细密密,在月光之下,快把李乘风的半张脸遮盖起来。除此之外,李乘风的额角还有两个小小的鼓包正慢慢凸起来,像是什么东西要长出来了……

“嘘——”袁天罡俯身凑到李乘风的耳朵边,声音温柔无比,像是在哄懵懂的小孩子,“乖,继续睡,还没到你醒的时候……”说着,他伸手轻轻抚摸那峥嵘的鼓包。

他的手指纤瘦嶙峋,轻抚上去没有丝毫力量,然而李乘风体内那鼓噪的力量像是被什么东西压住了,无声地躁动了一会儿,最终还是不甘不愿地归于平静。

银色的鳞片如流水一般褪去,李乘风脸上的血色慢慢恢复,甚至发出细微的鼾声。

安抚完异动的李乘风,黑暗之中,一只明黄的兽眼看向窗户。

“千红,今天你急躁了。”

随着黑暗之中响起冷冰冰的声音,雪白的双腿从窗口纵身落地,千红半跪在地上,轻声说:“千红知罪,只是情势太过紧急——”

她说到一半,到底是沉默了,轻声说:“千红甘愿受罚。”

明黄的竖瞳眨了一下,突然轻声说:“不怪你,此事太过凑巧,去查清楚那几族的动向……看看是谁发现了吾的行踪……”

“是,千红遵命!”千红点头,抬头想看清楚黑暗之中那个人的样子。她目力极好,只是等她抬头的时候,就看到那只明黄的竖瞳消失了。

千红悄无声息退下。

巨大的圆月下,黑猫在山谷上蹲坐,深深地看着村庄外这孤零零的小房子,直到屋内烛火灭掉,万籁俱寂,它突然怒声对月长啸:“喵嗷——”

而后,黑猫如青烟一般融入夜色之中,再也不见踪迹。

房子里面静悄悄的。

李乘风昏睡不醒,袁天罡正冷得发抖,梦中不由自主地拿自己寒铁一般冷的脚往李乘风身边凑,冻得李乘风昏睡之中皱起了眉头。

大厅里王含光做梦还在哭诉“娘你看看我的脚都起水泡了”,完全不知道他身边的吴三娘大半夜睁开了眼睛,从怀里拿出一个圆形的金饼,正满脸复杂地借着月光仔细地看着,轻柔地抚摸,眼泪一串串地往下掉……

唯有千红一身红衣睡在屋顶上,两柄弯刀浮在她身边,明明是在休息,却让人感觉像是什么猛兽一般——没有了情绪的遮掩,只剩下浓浓的肃杀之气。

猫叫声响起之后,她眼皮都没掀开,只冷笑一声,轻声呢喃:“蠢货,再不走你就永远不用走了……”

言语之中却不全是鄙夷,反而似乎有什么未尽之意。

只是山中无人追问,于是这一点儿波澜掠水而过,最终只换来彻底的寂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