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显然县令大人的预判是正确的,他才上任一个月,且第一次为官,对衙门事物根本不熟悉,当他和李乘风二人商议好,派了人去搜查那群城外绑人的歹人去向,又派了一群人去查阅历年来失踪孩童的记载之后,衙门的人手顿时就有些不足了。

因此当老妇人的同乡也进了城,来衙门报告自己家的孩子失踪之事的详细情况之时,衙门已经没几个人,县令身边只跟着主簿并袁天罡和李乘风三人。

县令就带着他们三人,去看听了消息之后前来的乡民们。

县令确实是个好官,他没让这群人上堂,而是在后衙升了火盆。不过房内虽然暖和,但这群农人显然并不在意自己的处境,他们看到县令穿着官袍出现,顿时乌压压就跪了一地。

李乘风看这些人,不由得心中震撼。

他们大多都很穷困,按照老妇人所说,他们那里风调雨顺,还算富庶,但这群人却面黄肌瘦,将近一二十个人,有老有少,年轻一些的看上去三十出头,老一些的则比晁儿的祖母还大一些,跪在地上都颤巍巍的,而且脸上是一模一样的愁苦和痛苦。

“大人,听说晁儿找到了?”领头发话的是个中年汉子,隐隐是这群人之首。他之前显然听晁儿祖母说了晁儿的事情,此时问了一句,声音都在发抖。

他看着县令,眼里有哀求和不敢置信的痛苦,这庄稼汉子哽咽了一声,才继续问道:“听说咱们的娃娃……咱们找了十几年的娃娃,都是被什么采生折割的拐子抓去了……是真的吗?”

这个粗犷的汉子,声音颤抖得仿佛要断掉的弦,而他身后那些人听到他的问话,当场就有女人小声哭泣起来。

这是场异常艰难的问话。

而李乘风和袁天罡听着县令问话,也开始渐渐了解晁儿失踪背后更多的事情。

晁儿不是村子里唯一一个不见的孩子。可那几天村子附近没看到什么生人,孩子就在大白天消失了,完全找不到任何线索。而面前这群人一直没有放弃,他们一次次凑钱来县城,几乎每一任县令都接过他们寻找孩儿的状纸,可却一直一无所获。

他们五个村一共丢了十三个孩子,如今来的人不足二十个……寻找期间有些父母放弃了,他们生了新的孩子,生活继续,就好像那些失踪的孩子从未在世界上出现过一样。也有些如晁儿的父母那样,寻找的时候,父亲被山中野兽咬死,葬身野兽之腹;而那些母亲,要么受不了接连打击而死,要么则是改嫁,绝口不再提当年之事。

人们都有自己的选择,而这群一直未放弃的人,说起来不过只是五个孩子的长辈,他们还在等,还在等自己的孩儿回家。

“我以为她能记事了,就算被拐子拐了,哪天也会自己找回来的……”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妇人说着说着,突然号啕大哭起来,“我一把年纪了,一直熬啊熬啊,我不敢死啊!我要等着我孙女回来……我给她攒了十几年的嫁妆,想着若是她被人卖了,一旦她能托人寄信回来,我拼了这把老骨头,也得把我的乖孙女赎回来……我不敢死啊,就是想亲眼再看看我可怜的大孙女……”

老妇人边哭边拍着自己的心口,眼见着要厥过去,旁边一个十几岁的孩子忙哭着拍她的背,一声声地叫:“奶奶,别怕,你还有我,你还有孙子……”

眼前的人哭成一团,可无论怎么问,他们都说未曾看到过任何可疑的人。倒是提起了几个村中闲汉,可无论怎么想,这群闲汉都不像是能带走那么多孩子的人,他们没那样好的身手。

“能快速把孩子掳走,必然身手很好;掳走十三个孩子都没被人发现,必然是练家子……而且估计还不只是一个人……”李乘风低声说,“不过此事让人疑惑,若是很多练家子出现在村中,按道理来说大家不会一无所知才对。”

就在这个时候,突然有差役匆匆进来,大声说:“大人,有发现了!”

“什么发现?”县令问。

“我们一路追查那群掳人的贼人,发现他们大约是往破庙方向去了!”差役连忙说,“马上就要天黑,他们定要找地方休息,那方向远近只有那一处破庙还可以歇脚……不出意外,他们定会在那儿休息!”

“大人,不如我去把他们带回来!”李乘风主动请命。

他越是听这些人丢了孩子之后这十几年的生活,就越是心中难受。和晁儿不过一面之缘,已经让他觉得难受,此时听说晁儿身上发生的事情还有可能发生在更多受害的孩子身上,李乘风心中满是愤慨,如今得知了这群人的踪迹,哪里还肯等待,只想现在就直捣黄龙,把这群人都打个半死才好。

“如此,”县令点头,也是一脸肃然,他拱手行礼道,“那就有劳了!”

就这样,李乘风把袁天罡留在衙门,就和衙门的兵丁一起,连夜往山中破庙而去。

破庙立于山中,没有名字,里面立的菩萨也因年代久远,早已变得破破烂烂,根本认不出供奉的是什么,但好在这屋子被一群路过的行商修补过,尚能遮风挡雨,躲避野兽袭击,勉强可以当做休憩的地方。

李乘风连夜摸上山。他自幼习武,耳聪目明,此时兵丁还没反应,他就做了个手势拦住了大家,然后低声说:“里面有人,我先过去看看,到底是不是他们。”

看兵丁们点头,李乘风才悄无声息地摸过去,然后从窗边往里看——这一眼看进去,李乘风还以为自己看到了地狱。

庙中围坐着七八个人,俱是一身短打,与老妇人口中夺人的人穿的一致,只是脸上没有蒙面。此刻他们围坐一团大口撕咬着烧鸡喝着酒,脸喝得赤红,而在他们旁边,则随地扔着几个人。

没错,随地扔着。

会用到“扔着”这个词,乃是因为这些人已经看上去不像是人了,反倒像是残破的麻布袋子一般。

李乘风一眼就看到了没有四肢的晁儿,而在晁儿身边,还有许多情况和他差不多,甚至比他样貌更为丑怪可怖的人……

他们全部都躺在地上,要么闭着眼睛,要么双眼发直……不只是晁儿这样的年轻男孩,这里男女老幼都有,甚至有头发花白的老者和七八岁的小姑娘。

这场景,说是人间地狱都算是美化。

一般人只怕看到其中一个人,就要难过得不忍看了,而这群吃肉喝酒的人却肆无忌惮地在这群可怜人身边大吃大喝。

吃到一半,那拖着一条畸形腿的小姑娘眼馋地偷看了一眼,肚子发出“咕咕”的声音,其中一个喝酒的人竟然站了起来,大吼着:“看这里干什么?你是不是想另外一条腿也废掉?”

李乘风定睛一看,才发现这居然还是个熟人——竟然是昨日在酒家和他撞到,然后在街上一直出言讥讽,挑唆大家不要相信晁儿祖母的那个老三!

李乘风和老三吵了几次,几次都差点儿动手,本以为这个人也就是个地痞流氓,却没想到这人竟然就是采生折割的行事人之一!且看一旁躺着的无声无息的晁儿,这老三显然就是盯着晁儿乞讨的管事。难怪他几次想要阻碍晁儿被带走,难怪晁儿很快又被抓回来——他们一直都在不远处盯着这些可怜的人!

李乘风心念如电,串起一切事情。

破庙里面断腿的小姑娘则是被老三一吼,吓得像是个鹌鹑一样,不敢哭出声来,只是往角落里缩,身体一直在发抖。

旁边另一个人拉了一下发怒的老三,说:“老三,你别吼了,这小姑娘本来长得标志,是打算卖到窑子里去的,都是你把她的腿打坏了才折了本,给弄到这儿走街串巷当个乞儿,害我们少赚了不少……今儿又差点儿弄掉一个货,你就别再节外生枝了。”

老三听到旁边有人劝,才慢慢坐下来。他一坐下就狠狠喝了一口酒,带着怒气说:“……真是晦气,谁知道这样还能被那老妇认出来。要我说,一不做二不休,干脆跟以前一样,把那老妇也掳过来,砍了四肢,弄个祖孙天残的噱头,让她和她孙子一起乞讨,还能给我们多赚点儿!”

地上原本跟死了一样的晁儿惊恐地瞪大眼睛,发出“呜呜呜”的声音,他艰难地蠕动自己的身体,显然是害怕极了。

坐着的人却没管他,这群人显然真的在认真思考老三的提议,先前劝老三的人想了一下,说:“还是算了,他的祖母太老了,说不定熬不过去,到时候白忙一场,还得赔上草药钱……先别惹麻烦,明天我们就启程吧,早点儿出发,早点儿把今年的孝敬银子赚足,不然又跟去年一样,忙了一年,哥儿几个也没拿到什么油水。”

“要我说,我们就该自己干,这样孝敬银子也省了……谁在那里?”老三话才说到一半,突然对着门外厉声大喝。

“是你爷爷我!”李乘风听着这群人的话,早已经火冒三丈。他想到这群畜生把好好的人砍成人棍扔在寒风之中乞讨赚取黑心钱,自己却在酒楼里面大鱼大肉;又想到那天老三各种挑拨阻拦,看着祖孙团聚却还出言讥讽,心肝显然是黑透了,不由得气得五内俱焚。

此时见老三察觉到动静,再也无法忍耐,他干脆一把撕开破庙的窗户,纵身跃进去,对这群人大吼:“你们这群猪狗不如的东西,我乃陇西李氏李乘风,今日你们就都给我受死吧!”

与此同时,正在衙门和县令一起翻看积年典籍中记载的孩童失踪案的袁天罡突然愣了一下,然后猛地开口:“不好,大人,我同伴出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