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雪后初霁

晏淮从教练办公室里出来,直奔训练馆。

他进来以后就觉得气氛不太对劲,单板队没人在训练,大家都站在那里,表情古怪,气氛说不出的微妙。

“怎么了?”他没换训练服,直接走了过去。

盛飞扬望着夏将辉道:“你自己说。”

夏将辉梗着脖子,冷淡地道:“没什么可说的。”

盛飞扬直接被气笑了。他摊开本子,扔到晏淮那里:“这是夏将辉的本子,刚才他也承认了,这个号码是他亲手抄上去的。”

“那又怎样?”夏将辉喘着粗气,脸有点急红了,看上去黑红黑红的,“我再说一次,不是我告的密,我不会做这么恶劣的事!”

他的尾音苍白无力地消失在场馆内,没人相信他的话,就连路清美和翟小颜看他的眼神都有些恐惧。

晏淮低头看着本子,像是从上面能参透什么哲理似的,迟迟没有说话。

盛飞扬怎么都气不过,夏将辉连着两次惹事,让他心里一直窝着一团火:“我们单板队是有多对不起大爷您,您不买板子就算了,还这样整我们?我寻思着晏淮也没怎么得罪大爷您吧?”

夏将辉咬了咬牙,沉默着扭开头。

宁霁劝他跟大家伙儿说清楚,他却迟迟没有开口,导致那件事又被拎了出来,现在临时解释也不合适了。

盛飞扬继续道:“上次你和晏淮互相给了对方一拳,还不够吗?非要把他往死里坑是不是?兄弟,麻烦你,拿出手机,看看现在的舆论风向吧,是你要的结果吗?”

他话刚说完,晏淮突然“啪”的一声合上本子,平静地还给夏将辉,并没头没脑地问了句:“你刚才说什么?”

夏将辉愣了愣,不明所以。

“就你刚才说的话,可以再说一遍吗?”晏淮态度意外恳切。

夏将辉犹犹豫豫地重复道:“我再说一次,不是我告的密,我不会做这么恶劣的事。”

晏淮点点头,轻松地说:“好,我相信你。”

夏将辉彻底怔住了,其他人也是,有些吃惊地看着晏淮,突然看不懂平时张扬的队长现在唱的是哪一出。

晏淮露出一个懒洋洋的笑容,像平时一样散漫地说:“上次那件事后,宁队医让我不要怪罪你。她虽然没说为什么,但我想她能理解你,你必然是有难言之隐。你不愿意说,那我就不问。今天这个,吸取了上次的教训,我想也不能凭一串号码就彻底否定你。”

夏将辉难以置信地看着仿佛没有受到任何谩骂攻击的晏淮。虽然还是一如既往的懒散,但晏淮的眼神却告诉他,是认真的,没有开玩笑。

——他这次是真的愿意相信自己。

“你会知道的。”夏将辉回馈以同样的认真,“你没有信错。”

纵然当事人选择了信任,其他人却没有放下戒心。毕竟,纸上的笔记是白纸黑字,比起苍白的辩白,那个明显更有说服力。

但现在不是在意这个的时候,教练和校方已经商量出了接下来的对策,很简单,就是让晏淮亲自道歉。

无论外界言论如何发酵,都改变不了已经过去十年的事实,当务之急是尽量抚平看客的情绪,确保晏淮接下来的比赛不会受到影响。

晏淮临时叫停了单板队的训练,把大家凑在一起,就是想让队员们帮他急中生智一下,避免他一贯的初中生式作文体出现在道歉信里。

盛飞扬以前最头疼的也是写作,因此帮不上什么忙,偶尔冒出一两句,扯得让路清美只想揍他。

翟小颜本身就是个学霸,一切都在她的正常操作内。倒是路清美,有点出乎意料,文学素养比他们想象的高得多。

盛飞扬斗胆调侃了她几句:“想不到我们队除了翟小颜,还有个文化人。”

翟小颜凉凉地看他一眼:“废话,路清美成绩可以上A大……”

话没说完,路清美就拍了她一下,似乎不希望翟小颜提及这件事。

A大是国内首屈一指的高校,跟T大专注培养体育生不一样,那是一所理科类院校,出了好多一流科学家。

盛飞扬震惊地推了推眼镜,从科学家到运动员,这俩行业大概跨了有一个太平洋的距离吧?

“看来你是真爱体育啊!”盛飞扬最终得出了这么个结论。

路清美低下头,没有说话。

在这几位大神声情并茂的指导下,晏淮终于完成了自己的道歉信,他马不停蹄地交给王教练,由校方斟酌修改一下,最后再发布出去。

是以,晏淮和宁霁约上见面的时候,已经是周三的晚上了。

宁霁这三天脑子就没休息,一直在思考自己的措辞和对方可能出现的反应。

晏淮会生气吗?

他以为自己是导致世羽嘉死亡的间接凶手,为此愧疚了十年,甚至现在还被人追着骂。一旦知道世羽嘉还活着,他会愤怒还是无奈?

宁霁想不出,她现在只想尽可能降低对方的怒火,毕竟晏淮生起气来应该也是蛮可怕的。

他们约了在操场上见面。

大老远的,宁霁一眼就看到了人群中的晏淮。

他太出众了,没有办法忽略他。十年前,他明明是个胖胖的小朋友呀。

晏淮戴着耳机站在路灯下,低着头换了手机里的歌曲,夜色将他眉眼间的傲气隐去,只剩下明朗与清澈。

少年视线从手机上抬起,懒散地在人群里扫了一圈,忽然与她对视,眼角便开始浮现出笑意,迈着两条长腿主动向着她的方向走了过来。

“我这两天一直有事,‘鸽’到现在才来见你。”晏淮眼底有疲惫之色,“对不起。”

宁霁打量他一番,说:“过分,你抢先道了歉,那我说什么?”

晏淮有点意外:“你要跟我道歉吗?”

“我……”宁霁突然语塞,准备好的措辞突然不知从何说起,给自己做了三天的心理建设现在也仿佛并不存在。

对上晏淮直勾勾的视线,宁霁心虚地摸着左耳耳垂,视线在四周来回游移:“我想问问你赢了比赛的感想。”

“嗯?”晏淮的视线忽然变得犀利,“你没看赛后采访?”

宁霁瞬间有点窘迫:“没……抱歉,还没来得及看,我之后回去补!”

晏淮却摆了摆手:“没关系,不用补。”说着手伸进口袋里,变戏法似的摸出一块金灿灿的奖牌。

晏淮动作很轻,有些笨拙地把牌子挂在她脖子上,笑着说:“证书被学校收走了,只留了奖牌给你,别介意。”

宁霁惊讶地触碰奖牌上凹凸不平的刻字,歪了歪头:“真要给我?”

“对,赛前答应你的。”他指了指嘴角已经淡掉的瘀青,“作为创可贴的回报。”

“这个回报也太重了……”

晏淮挠了挠头,小声嘀咕:“这还不算重。”

他想把自己回报给她,但用脚指头想也知道,宁霁肯定会一爪子将他推开,搞不好还会翻脸不认人。

盛飞扬说,这事急不得,要慢慢来。所以他甘愿收起嘴里的獠牙,摇着尾巴乖巧地站在她身边。

让晏淮有些意外的是,宁霁对奖牌非常感兴趣,似乎到了爱不释手的地步,一直拿在手里观察和把玩。

“你如果喜欢,我还可以再多赢几块给你。”

“这怎么行?你辛辛苦苦赢了比赛,总要留点纪念给自己。我有这块就足够了。”

晏淮望着她心满意足的神情,忽然说了个毫不相干的话题:“我今天发了道歉信。”

宁霁手上的动作和神情都是一滞:“什么道歉信?”

“针对世羽嘉那件事的道歉信。”

“为什么要道歉?”宁霁的声音里有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网友虽然指责你,但你并不欠他们什么。”

晏淮没有立刻回答。他反手抓住单杠,轻轻松松就把自己举了起来,坐在单杠上。

“不是对他们道歉。我想了几天,觉得自己确实欠世羽嘉一个道歉。如果不是因为我乱指路,我们就不会离雪场越来越远;她要出去找救援队的时候,我应该阻止她,或者跟她一起去;最重要的是,这声对不起要说给她家人。”晏淮上半身倒挂下来,眼睛坠成了丹凤眼,“其实光发道歉信是不够的,我委托学校这边想寻找她的家人,亲自跟人家道个歉。”

宁霁再也克制不住身体的剧烈颤抖。

晏淮因为倒挂,脸转向了另一边,并没有看到她的异常。

“你不需要道歉。”宁霁出声,“也许世羽嘉根本……从来都没有怪罪过你!”

她语调激烈,令晏淮诧异地坐直身体。

明明已经是深秋,宁霁也没做运动,额头上却冒出了汗珠。

他不明所以地看着她。

宁霁上前一步,仰着头,直直地与他对望:“晏淮,你听我说,我接下来的话可能会颠覆你的想象,你做好心理准备。其实……”

宁霁刚说到这里,手机铃声忽然响了,显示是妈妈打来的电话。

宁霁本来想先挂断,说完再回过去,可她想起晏淮刚才的话,心里莫名有种不安的感觉。

“你先接电话吧。”晏淮主动说,“我在这儿等你,你打完跟我说。”

宁霁点头。

她走到一旁,深吸一口气,让自己平静下来,才接通了电话。

“晏淮。”母亲张口就说出了这个名字,宁霁心脏猛地一跳。

“晏淮,是你队伍里的运动员吧?”

“是。”宁霁手心上都是汗,捏着手机都有点不稳,“怎么突然问这个?”

“新闻报道我都看到了。”母亲的声音异常平静,像是暴风雨来临前的那种平静,“十年前你没问名字的小男孩,就是他?”

“应该是他。”宁霁搓着衣角,“我最开始没有认出来,大家的模样变化都比较大。”

“那么,他说是他指错了路,并且在事发后抹去了自己的信息,这个你知情吗?”

宁霁沉吟片刻,道:“我看过报道了。”

电话两头陷入长久的沉默。

宁霁明白,母亲现在很崩溃,心情很复杂。

余光瞥到一旁正在做引体向上的晏淮,少年脸上神情专注,眼睛里不掺一丝杂质,她叹了口气,道:“他那个时候才十岁,认错路也没什么。事发后他父母帮他抹掉个人信息,我也可以理解,毕竟是个孩子,更何况,我也采取了同样的手段,对不对?”

母亲一直没有说话,也没有挂断电话。

不知道过了多久,宁霁断断续续听到母亲抽泣的声音。

宁霁有些恍惚。她以为母亲的泪水早在十年前就流干了。

“你小的时候,特别喜欢滑雪,我永远都记得,你眼睛里闪着光,跟我说要让全世界人正视中国的单板滑雪项目。”母亲哭着说,“那个男孩,他可以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有无限可能的人生。可是,你呢?”

宁霁喉头一阵酸涩,默默蹲下来,凝视着在跑道夹缝里虚弱生长的杂草。

“当年医生说你再也不能从事体育运动的时候,我比你还难受啊!”压抑的抽泣终于忍不住,变成了放声大哭。

十年前,被人从山崖下捡回来后,她其实是抢救成功了。

但是身体里有多处永久性损伤,不能剧烈运动,更不能从事任何体育项目。她梦想着作为运动员的生涯,提前而匆忙地画上了句号。

世人终究没能等到她十五岁,站在冬奥赛场上的样子。

赞助商纷纷撤资,高额医疗费需要全部由个人承担,她的奖牌奖杯全部变卖也堵不住这个大窟窿。父亲因为不堪重负,抛下病**的女儿和妻子跑路了。

只剩下宁母一个人。为了救女儿,她低下头,四处借钱,甚至跪在别人家门口,一笔一笔求来女儿的治疗费。

那段时间里,宁母听到的最多的感慨就是“可惜了”“被誉为‘荣光’的天才陨落了”“只能就此沉寂了吧”。

说着这些话的人也许没有恶意,但每一个字都像刀子一样割在母亲心上。

祸不单行的是,宁霁身体还未养好,心理就患病了。

十三岁的天才运动员,还不知道怎样去接受自己已经“废掉”的事实。

那个时候,宁霁每天目光呆滞,睡醒了就要看单板滑雪的比赛视频,然后什么都不说就突然开始哭。

宁母看在眼里,心跟被人蹂烂了一般疼,咬牙做出一个决定,给女儿改名,跟自己姓,并取了个单字“霁”。

——希望她能迎来天光熹微,大雪初霁。

世羽嘉“死”在了那场雪难里,宁霁要开启全新的人生。

为了不让宁霁未来的成长道路上,总被“荣光陨落”这样的字眼围绕,宁母悄悄地隐瞒了改名换姓的事。

幸而宁霁治疗的医院就是宁母工作的单位,主治团队愿意替她们保守秘密,阴错阳差之下,有媒体为博眼球未经证实就报道了世羽嘉死于雪难的新闻。宁母犹豫了很久,最终选择不澄清。

这样也好。宁霁可以抛弃过去的一切,自由自在地成长。

然而那个时候,她们都没意识到,做起来总会比想象的要难。

宁霁虽然后来治好了身体和心理上的疾病,但只要她不失忆,过去的“荣光”就会放大成阴影,永远笼罩在她身上。

她这样,母亲亦是。

“其实你说的我都明白,他也只是个孩子,根本无法控制什么,我也不该怪罪他。可是……”母亲哽咽了,“看到他站在领奖台上的照片,我就总是想起你,我、我控制不住啊……”

“那孩子今天还发了道歉信。”电话那头,母亲快要声嘶力竭,“我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他……”

说到最后,宁母的声音因为嘶哑都成了气音,消散在电波里。

宁霁沉重地叹了口气,眼眶发酸。她使劲眨了眨,把眼泪憋了回去。

要是在这里哭出来,也太丢人了。

她用尽量平静的语气说道:“说到底,妈妈您也没从过去走出来,是吗?”

母亲顿住了,没有接话。

“希望迎来天光熹微,大雪初霁,这句话也是对您自己的劝慰,对吧?”宁霁的声音很温柔,温柔地安抚着母亲心底的创伤,“您虽然从来都不说,但我其实一直都知道。”

她顿了顿,抬头看着孤零零的月牙,缓缓道:“您一直在自责,或许那天不送我去雪场,或者干脆不让我练滑雪,这一切就不会来临。”

恐惧、震惊、意外、自责、愧疚和后悔……各种负面消极的情绪都捆绑在母亲心底,挣扎成了心魔,以她的心头血滋养十年。如果晏淮始终不出现,心魔就不会苏醒。可晏淮如今出现了,还在单板滑雪圈内大放异彩,终于导致宁母现下的崩溃。

说到底,晏淮父母当初选择抹掉他的个人信息,和宁霁的妈妈悄悄替宁霁改名换姓,这两种行为在本质上是一样的,出发点都是源于父母对孩子的疼惜。

世人总会将亲情神化,但殊不知,这世间任何一种感情都不是完美的。

父母的爱,爱到极致,亦是自私。

——那种我要把全世界都只给你一个人的自私。

又是一段漫长的沉默,宁母的情绪稍微稳定了些,涩然开口,带着明显的自嘲:“那孩子,要是不出现该多好。”

宁霁无奈地笑了一下,望了一眼晏淮:“是啊。”

“宁霁,妈妈想求你一件事。”

“嗯?”

宁母长长地叹了口气:“求求你不要告诉他真相。”

宁霁愣了:“为什么?”

“当初替你改名字,就是不希望你被那些同情和质疑的眼神缠绕。如果说出去了,你作为‘宁霁’认认真真过的这十年,就等于全都白过了,而且……”

妈妈欲言又止,宁霁却听得很明白。

现在她去认领世羽嘉的帽子,不仅要重新面对“陨落”的议论,还要承受其他质疑,就跟现在的晏淮一样。

可是,她也是真的想帮晏淮一把。

宁霁如鲠在喉,迟迟没有说话。

似乎察觉到她的犹豫,母亲突然转了话锋:“如果你真的要告诉他,我也还有一个请求。”

宁霁竖起耳朵,直觉告诉她,后面才是母亲真正想说的话。

“就说,一切都是因我而起,让他这么多年心怀愧疚、让大家蒙在鼓里,都是我的责任。”宁母要把所有责任都揽到自己身上,这是她力所能及对女儿最终的保护,“算我求你了,宁霁。妈妈从来没求过你什么,就这件事,你一定要听我的。”

挂了电话后,宁霁心乱如麻,计划被打乱了。

本来她觉得,说出来也无所谓,她不畏惧舆论。但是现在她才意识到,想得太简单了。

她是无所谓,然而母亲强大到可以承受那些了吗?

她想走到灯光下,把晏淮从沼泽里拉出来,可是这样,就会把母亲推下沼泽。

该怎么办?

宁霁迈着沉重的步伐回到晏淮那边。晏淮看着她低沉的表情,忽然伸出手揉了揉她的脑袋:“怎么了,接了个电话回来脸色这么难看?”

“没什么。”宁霁把手机放进兜里,脸上勉强挤出笑容,“时间不早了,你得回宿舍了吧?这两天也够忙的。”

她慢吞吞地往操场出口走,走了好几步,忽然感觉到后面的人没跟上。

她回过头,晏淮已经从单杠上跳下来了,深情地看着她。

宁霁心虚地避开视线:“走吧。”转脸就不再看他。

晏淮一个大步迈了上来,一把拉住她的手腕,强行将她拉到自己面前,两个人靠得很近很近。

他们刚好站在观众席下面的阴影里,不容易被看到的角落。

“你还有话没跟我说吧?”

宁霁低下头,咬了咬嘴唇。

晏淮微微眯起眼:“让我做好心理准备,会颠覆想象的,究竟是什么事?”

他呼出的气流萦绕在她额头上,那一块皮肤就像被灼烧了一般滚烫。

宁霁心一横,道:“我现在不想说了。”

晏淮的表情又好气又好笑,把她往墙边又逼近一步:“宁霁,你在逗我吗?”不等宁霁再说话,他忽然叹了口气,满是无奈地说,“你接完电话眼眶很红,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如果心里不痛快,我现在站在这里,可以临时充当沙包让你揍。”

宁霁愣了愣。

“可是,不开心归不开心,今天不说出个能颠覆我想象的事来,你就别想走。”晏淮严肃了大概两秒钟,忽然又松懈下来,“我本来是想这么说的,但后来放弃了。”

他忽然抬起手,拇指轻轻蹭在她的眼眶上:“你这样可怜巴巴的,我实在不忍心。”

宁霁呼吸窒了一瞬。他太温柔了,仿若云端迟迟未落下的飘雪,连身后的月光都失了色,是跟平时的散漫桀骜完全不同的温柔。

是只有她才见过的温柔。

他就是怀着这样温柔的内心,默默背负了十年的枷锁吗?

宁霁张了张嘴,想说话,却发不出声音。

“勾起了我的好奇心,最后却又不告诉我,你不觉得自己很过分吗?之前也是,在游乐园玩得好好的,突然就要回家,把我一个人晾在那里。”晏淮掰着手指头清点她的“罪行”,最后挑眉笑道,“你这么过分,只能惩罚你快点开心起来,晚上还能做个好梦。”

宁霁再也忍不住,豆大的眼泪冒了出来。

晏淮一下子惊了。

他今天没太毒舌吧?应该说,察觉到自己的心意后,面对宁霁,他都舍不得毒舌了。这姑娘怎么哭了?

他手忙脚乱地擦掉她脸上的泪水,一阵用手指一阵用手背,意外地有些笨拙。宁霁脸上又软又嫩的触感让他动作越来越轻,并且开始深刻反省自己的错误。

果然不该假装凶她吗……原来宁霁是这么脆弱的生物啊,都怪他以前没有察觉。

晏淮不停道着歉,宁霁嘴巴一撇,忽然说:“我觉得我这个人,特别讨厌。”

晏淮如临大敌。

姑娘由于太过委屈开始自我怀疑了,怎么办?

“你一点都不讨厌。”晏淮努力安慰她,“不仅不讨厌,还很可爱,也很漂亮,性格也很好。”

晏淮现在很后悔过去二十年没掌握点儿花式夸姑娘的技巧,一身本事都浪费在毒舌上了,关键时刻派不上用场。

同时他也发现,睁眼说瞎话没问题,但真要真心地去夸奖一个喜欢的女孩子,会词穷。

偏偏对方现在泪眼蒙眬地看着自己,可怜得不行,把他脑子里剩下的最后一点点词汇都榨光了。

宁霁带着哭腔,口齿不清地说:“求你别过来了。你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你要是对我差一点,我还可以正大光明地讨厌你。”

“嗯?”晏淮搞不清楚她现在的逻辑,无奈地摊了摊手说,“没关系,你要是想讨厌我,就算我对你好,你也可以讨厌我。这两者之间没有关联,你开心就好了。”

宁霁的抽泣梗在嗓子眼里,半晌后小声道:“白痴。”

差不多把眼泪擦干,晏淮送她回宿舍,一路抓着她的手腕,不厌其烦地讲着笑话逗她开心。

这一幕似曾相识。

就像是十年前,世羽嘉拉着晏淮的手走在茫茫白雪上。

宁霁眼泪又不争气地涌了出来。没想到到头来,居然是他反过来安慰自己。

明明自己才是年长几岁的那个,明明自己才是想拉他出沼泽的那个,最后却是他亲手擦掉了自己脸上的眼泪。

十年前还需要她来安慰的小男孩,如今已经成了能安慰她的大人。

宁霁心里升起莫名酸麻的情绪,心脏仿佛肿胀起来。

到了她宿舍楼下,晏淮才松开手。

“上去吧,好好洗把脸,睡个好觉。”

宁霁低着头,没有说话,也没有动。

晏淮陪着她站了一会儿,忽然跑去旁边树上折下一枝桂花,递到她面前。

“那棵树上的最后一枝,送给不开心小姐,希望她明天一觉醒来就变得很开心很开心。”

大概是被他这种老土的送花举动感染到了,宁霁终于“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随着她这一声笑,晏淮紧绷的神经也松弛下来,眼睛弯了弯,说:“你还是笑起来最好看。”

宁霁抬眼看着他,他立刻改口:“你怎样都好看。”

虽然校园里的桂花已经败得差不多了,但香气还残存,宁霁手上这一枝尤为浓郁。一阵夜风吹来,馥郁的桂香飘到鼻子下,宁霁忽然有点沉醉,还有点上头。

“你想知道那件能颠覆你想象的事是什么吗?”她忽然问。

晏淮点了点头。

宁霁望着手中的桂花,鬼使神差地说:“我好像有点喜欢你。”

情绪不稳定的时候,能别说话就别说话。

这是宁霁的信条之一。

现在她捂着脸不堪回首,蛋黄叼着空空的饭盆在旁边蹦跶来蹦跶去,她都没看见。

她都说了些什么啊!

时光机和挖地洞是不可能了,现在辞职消失还来得及吗?

“啊啊啊!”宁霁发出土拨鼠一样的叫声。

蛋黄吓了一跳,也不蹦了,惊悚地望着主人。

宁霁一头蒙进被子里,喃喃道:“我真的是有病。”

半个小时前,她说完那句话后,晏淮和她都不约而同地愣住了。

紧接着,她就以平生最快的速度逃命似的冲进宿舍楼,再也不敢回头。

晏淮根本没反应过来,就眼睁睁地看着她逃走,所以她也不知道晏淮反应过来以后会是什么样的神色和表情。

至少现在,她的手机还很安静。

稍微冷静了一点,宁霁慢吞吞地从被窝里爬了出来,给蛋黄加了点狗粮,然后偷偷凑到窗边,往下张望。

见鬼了!晏淮居然还在!

宁霁像是犯了错误被抓现行似的,心虚地躲到窗帘后面。

晏淮已经看到她了,嘴角提起温柔的笑,笑意一直蜿蜒到眼底,带着勾人却清澈的味道。

这是这么多天以来,他笑得最开心、最纯粹的一次。

宁霁压根儿没脸见他,一把拉上窗帘,又把头埋进被子里。

两分钟后,果然收到了晏淮发来的消息。

晏淮:“别害羞,我回去了。”

宁霁差点把手机摔了出去……谁害羞了?我不是,我没有!

纵然心里一万遍否认,却依然挡不住脸颊上的滚烫。宁霁冲进卫生间用冷水洗了把脸,让自己清醒一下。

她决定要跟晏淮说清楚,喜欢是喜欢,但她并没有其他想法。

以她现在的状况,她和晏淮的对立关系,实在不适合谈情说爱。

想清楚这些以后,宁霁重新拿起手机。她不敢直接打电话,发发消息还是可以的。

宁霁:“你别误会。”

宁霁:“我刚才说的是‘有点’,可能不是你想的那样……”

晏淮几乎是秒回:“嗯,好。”

宁霁对他的回复感到意外,这么容易说服?

果不其然,他很快又发来:“虽然我有点想问问你,我想的是哪样?毕竟我什么也没想。”

宁霁:“……”

她差点就要被这条狗绕进去了。刚准备再发一条消息过去,晏淮忽然又主动发了过来,简单直白的五个字:“那么,交往吗?”

宁霁眼前有点眩晕。如果她现在回复了“好”,他们两个的关系就此会有个翻天大扭转。

她想这么回,她很想任性这一回,但是还有好多事情没处理好,妈妈那边甚至对晏淮仍然抱有敌意。

宁霁在屏幕上打了又删,反复修改了好久,最终回复了一句话:“不行,暂时还不行,再等一等,抱歉。”

晏淮:“好,都听你的。”

几乎形成了一种默契,她不再回绝得那么彻底,他也不再追问要等什么。

宁霁把手机放到一旁,呆坐了几分钟,忽然又听到了振动声。

晏淮:“其实你今天本来想说的,不是这句话吧?”

晏淮:“不知道为什么突然改成了告白,很匆忙,很意外。”

晏淮:“但我真的很开心。谢谢你,晚安。”

宁霁握着手机,长久地看着。对于晏淮,她终于能够得出自己的评价——

这个少年,他配得上这世间一切美好。

盛飞扬有些诧异。

晏淮继发布了道歉信以后,情绪变得很高涨,心情似乎也很好,今天跑步的时候也一直在似有若无地发呆和傻笑。

明明舆论风向并没有发生改变,看不惯他的人还在大义凛然地指责着他,究竟有什么值得开心的事?

在晏淮第二十八次忽然傻笑之后,盛飞扬终于忍不住跑到他旁边,担心地问:“狗爷,你还好吗?”

晏淮微微笑着,又礼貌又温和道:“我很好。”

盛飞扬鸡皮疙瘩都炸起来了:“有话您好好说,please,求您了,别鬼畜行吗?”

晏淮凉凉地说:“淮爷今天心情好,懒得跟你计较。”

盛飞扬立刻凑了上去:“遇到什么事了,说出来大家一起快乐快乐。”

晏淮挑了挑眉,懒洋洋地说:“你觉得我会告诉你吗?”

盛飞扬“呸”了一声:“太不仗义了,真是条狗。”

晏淮不仅不生气,反而欣然点点头,补充道:“是条狼狗。”

盛飞扬彻底惊呆了,怔怔道:“你是不是被人骂傻了?连自己的品种都确定了?”说着,不怕死地摸摸他后脑勺,故作哀怨,“这条狗狗太可怜了,不如拖去做绝育吧。”

晏淮这才翻了个白眼,露出危险的表情:“盛飞扬,我警告你,别拿你摸完手办的手来碰我。”

听完这话,盛飞扬反而更加使劲地在他头上一顿乱搓。晏淮架着他的胳膊,眼看两人很快就要扭打在一起,路清美飞快地在他们俩后背各捶一拳:“好好跑步,别整这些没用的!信不信我马上就给你俩报个相扑比赛!”

两人讪讪地缩回手,回到自己的跑道。

路清美今天气压很低,边跑步边念叨:“这个队伍越来越不像样子了。戴初夏经常不参加训练就算了,怎么夏将辉今天也不来?被说了几句,就连训练都不参加了吗?”

说罢,她冲晏淮两人飞来一记眼刀:“你们俩宿舍不就在他旁边吗?好好劝劝他啊,再怎么生气,训练也不能缺席吧?”

盛飞扬立刻点头,无比赞同的语气道:“是是是,路经理说得特别对,我一会儿回去就堵他去。”

“堵什么堵?”路清美无奈地说,“你们好好跟他说说,心平气和一点。我们队好不容易凑够五个人了,不能因为突然不达标被取缔了啊。”

盛飞扬还在跟路清美扯皮,翟小颜无事一身轻,戴着耳机不紧不慢地跟在后面。操场上以队伍为单位的训练团队中,就数他们人最少。

晏淮环顾了一圈,忽然眯眼望着斜前方:“说曹操曹操就到。”

夏将辉和戴初夏在围栏外面的树荫底下。

最诡异的是,这两人正面对面站着。

单板队四人心里产生了同样的疑惑,他俩关系有这么好吗?平时在队伍里八竿子打不到一起的人啊。

他们俩似乎在说着什么,戴初夏情绪有些激动,脖子都红了,夏将辉却岿然不动。

气氛看上去有点紧张。

盛飞扬秉着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原则,硬拉着其余三人从后面绕过去,想偷听两人的谈话。然而他们刚穿过围栏,戴初夏一眼就看到了他们。

戴初夏脸色立刻煞白,呆了好几秒,质问夏将辉:“你让他们来的?”

“我没有。”

“撒谎!明明就是你……”

夏将辉有些烦躁地揉揉眉心:“现在是操场跑圈的时间,你入队有一个月了吧?怎么还记不得训练时间表?”

戴初夏咬着下唇,委屈得眼眶发红:“我不记得是我的错,但你把地点选在这里,可见居心不良。”

夏将辉叹了口气,无奈道:“大姐,这里是你选的。”

当了太久女神,这是第一次在学校里被人喊作“大姐”,戴初夏仿佛被雷劈中了一般,愣了老半天,随后眨了眨眼,又要哭出来。

从单板队其他队员的视角看过去,像是夏将辉在欺负她似的。

尽管很不想管这两个人的事,但碍于队伍经理的身份,路清美只能硬着头皮拽上晏淮一起去调停:“发生什么了?不来训练,却在这里吵架?”

晏淮双手插在兜里,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一句话也不说。

夏将辉没回答,只是沉默地看着戴初夏。

戴初夏始终低着头,没有跟任何一个人对视,努力降低自己的存在感……然后失败了。

路清美直接点到她:“戴初夏你说吧。”

“嗯?嗯?”她迷茫地抬起头,“没事呀,我们就是偶遇了,唠唠……”

“偶遇?”夏将辉眼神陡然变得很冷漠,“你是女孩子,我不想逼你,但如果你始终这样,那就我来帮你说。”

戴初夏脸色变得很难看。她愤恨地跺跺脚,摆出破罐子破摔的架势,咬牙道:“是的!我承认好吧?我对不起晏淮,他的那些事是我透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