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他的秘密

U型场地技巧赛当天,天气很好,赛场旁的观众席座无虚席。

T大单板队的成员们坐在一起,路清美旁边留了个空座,放了件外套占座。

戴初夏进场后直奔那个座位,把路清美的外套扔回她腿上,笑眯眯道:“这儿没人吧?我坐这儿了。”

路清美愣了一下,完全没想到她会来,毕竟戴初夏之前表现出对一切赛事都不感兴趣的样子。

“这里我给……”路清美刚开口,翟小颜就掐了她一下,示意她闭嘴。

“你想让这位姑奶奶更加讨厌宁队医吗?”翟小颜小声说。

路清美咽了咽口水,没有继续说下去。

宁霁也非常聪明,进来以后看到这个景象,立刻识趣地在后排找了个空座坐下,从背包里摸出一盒鱼皮花生,咂了咂嘴。

可惜,还是不能喝啤酒。

宁霁吃了两颗花生,忽然感觉身旁的人一个劲往她身边凑。这位男士看着不到三十岁,有些眼熟,但她就是想不起来在哪儿见过了。

男人突然冲她笑了一下:“好巧,又见面了。”

宁霁眨眨眼,礼貌地问:“我们……见过?”

男人的笑容僵了僵,说:“之前在雪场我们见过面,我是极地俱乐部的。”

宁霁想起来了。就是那个当时被她骂脱发快的……她眼神下意识地往上一瞟。

果然,发量略显稀疏,她当时没说错。

男人感应到她的视线,笑容更难堪了,强忍着不爽说:“上次没跟你好好介绍,我叫沈波,目前极地俱乐部的全部事务都是我在打理。”

宁霁心里强忍住笑,点了点头,客气地回应:“嗯,你好。”

对方并没有说自己是该俱乐部的成员,而是“打理俱乐部事务”,言外之意是:我就是这个俱乐部的老板。

宁霁简直想为他高歌一曲《演员》。

沈波等了半天,见她没有继续说话的意思,便饶有趣味地问:“还不知道美女怎么称呼?”

“宁霁。”

“名字真好听。取这个名字,是想记得什么美好的事情呢?”

宁霁无力地看他一眼:“大雪初霁的霁。”

沈波愣了。他上学时很混,学的东西都还给老师了,并不记得“大雪初霁”是什么。他尴尬的时候习惯捋捋额前刘海儿——尽管在宁霁看来,根本没剩几根。

“美女的名字真有文化。上回看到你和T大单板滑雪队一块,你也是T大的?”

“嗯。”那边第一位运动员已经上场了,宁霁无暇跟他闲聊,随口道,“我是队医。”

沈波拍了一下大腿,兴奋道:“居然是队医,这么厉害?巧了,我们俱乐部之前那位队医刚离职,最近这个岗位正缺人。”

“那你们倒是招人啊。”跟我说干吗?

“我老爸已经把工资提到八千块一个月了,还准备继续往上提,但一直没招到合适的。”

宁霁这才将视线移到他身上,郑重地看了他一眼。

宁霁是真的漂亮,被她这样看一眼,沈波心里小鼓乱敲,正准备对她发出邀请,就听到她不疾不徐地说:“可是,我既不开招聘网站,也没做过猎头啊。”

沈波噎了噎,不确定这姑娘是认真的还是在逗他,干脆直接提出来:“我觉得你就挺合适的,我们这儿待遇肯定比T大高,考虑一下不?”

宁霁已经收回视线,看向U型池里的比赛:“谢谢。但我还是喜欢待在学校里,氛围比较好。”

出师未捷的沈波挫败了一下,但没有放弃,眼珠子转了转,忽然笑道:“没事,你可以再考虑考虑。要不这样吧,我们加一下微信,如果你哪天想跳槽,可以随时联系我。”

宁霁抬了抬手,刚要去摸口袋里的手机,忽然想起校园歌手大赛那晚,晏淮严肃地交代她,不要随便给别人留联系方式。

她在沈波期待的目光中,把手放回了膝盖上,说:“抱歉,我一个……朋友,不喜欢我加陌生人微信。”

沈波讶异地说:“什么朋友啊?这也管,男朋友吧?”

“不是的,就普通朋友……”宁霁话刚说完,来自T大的晏淮就出场了。

宁霁立刻握紧拳头,站了起来,目不转睛地看着赛道。

沈波眯起眼,看了看她,又看了看雪道顶端的晏淮。

晏淮今天状态不错,所有转体都很轻松地做完了,跟冬季极限赛上的状态截然不同,让一部分想拍他出丑的媒体扑了个空。

U型池比赛会根据选手完成动作的难度、高度、技巧以及回转等,由评委综合打分。晏淮毫无悬念地占据分数榜榜首,几乎是碾压式的胜利。

虽然这对晏淮来说是一场小比赛,他已经保留了一部分实力,但在场的其他选手和观众仍然感受到了他带来的压迫感。

只要不出现之前那样离奇的失误,晏淮在年轻运动员里还是制霸的。

他自己明白这个道理,教练也明白。

所以王同光并没有因为这个第一名而感到太开心,晏淮的舞台本来就不在这里。他很清楚地发现,晏淮今天状态很好,不知道是不是那天开导成功了,这小子回去跟自己和解了。

但,长久以来的困惑,真的会这么轻松解开吗?

经过这一战,晏淮或多或少都会重新收获外界的关注,那么下一次,全国锦标赛的时候、世界锦标赛的时候、Air&style的时候,甚至是……北京冬奥会的时候,他还能维持这样的状态吗?

和王教练心里想的恰恰相反,晏淮今天心情真的很不错,却绝不是因为比赛。

对他来说,赢下比赛的目的并不是为了拿这个第一,而是重新站在世人的目光中,唯有这样,才能吸引赞助商们的注意。

因此,今天破天荒地,他拉下面罩,露出嘴角上粉到眩晕的创可贴,在记者面前多停留了一会儿。不管记者提什么问题,他都扯到T大单板滑雪队身上,仿佛要向世人宣告,T大现在有了这么一支年轻的新队伍。

终于有记者忍不住,问了一个跟比赛毫不相关的问题:“晏淮,你嘴角受伤了,这个创可贴是你本人买的吗?”

晏淮摸了摸嘴角,笑了下:“当然不是,这一看就是女孩喜欢的风格。”

记者们惊叹了一声,仿佛抓到了什么新闻,立刻七嘴八舌地问起来:“是女朋友买的吗?”

“还不是。”他露出洁白的牙齿,对着镜头郑重宣布,“正在追,成功了我会发微博的。”

宁霁并没有看到这段采访。

确认晏淮总分第一后,她就回宿舍收拾东西去了。单板队接下来的周末不用集中训练,她可以抽空回家一趟。她家就在T市旁边,坐车两个小时就到。

她把蛋黄临时托付给了隔壁宿舍的女老师。收拾行李间隙,她还不忘给晏淮发条消息,祝贺他取得第一,然后就把手机放在包里,一直没有拿出来。

直到上了大巴车,宁霁终于得空看眼手机,上面有三个未接电话,七条未读消息,全部来自同一个人。

晏淮:“你现在在哪儿?到后台来吗?我在这儿等你。”

“晏淮撤回一条消息”。

晏淮:“教练说你这周回家,昨天怎么不告诉我?”

晏淮:“什么时候走?晚上聚餐来不来?”

晏淮:“人呢???”

晏淮:“再不出现金牌就不送给你了!”

晏淮:“好,你厉害!微笑狼狗.jpg。”

从最后那个又狰狞又蠢的小狼狗表情包上,宁霁仿佛清晰地看到了晏淮精彩的神情变幻。

她忍不住笑了出来,回复道:“抱歉,刚刚赶车没看手机。就回个家而已,不是什么重要的事,就没刻意说。我已经上车了,你们好好吃哟!摸狗头.jpg。”

她又点开单板队的群聊,果然几个女孩子就晚上到底吃什么这个问题已经聊了99+了。戴初夏也不再做透明人,全程参与讨论。

宁霁觉得还好她要回家,避免了一场尴尬。

她又返回到跟晏淮的私聊界面上,无比在意地问:“你之前撤回了什么?”

晏淮:“没什么。”

晏淮:“注意安全。到了告诉我一声。”

另一边,晏淮撑着头,神情复杂地按熄屏幕,把手机扣在桌子上。

就刚才采访的内容,盛飞扬已经嘲笑他半个小时了。

他本来在聊天里提醒宁霁去看一下赛后采访,但是盛飞扬毫不留情地打击他:“你确定人家喜欢这种高调的表白方式吗?”

然后盛飞扬立刻叫来路清美,问:“你觉得你学姐是个高调的人吗?”

路清美摇头:“怎么可能。”

然后晏淮就把那条消息撤回了。

希望她永远也不要看到。

王教练毕竟是过来人,心里多少猜到些什么,但他并不是那种打压学生正常交往欲望的教练,况且晏淮的为人他很了解,所以只是温和地交代了一句“不许影响成绩”就算了。

当下单板队的情绪很高涨。

虽然不是第一次看竞技比赛,却是他们第一次有亲身参与的感觉,晏淮获胜的气氛感染到了每一个人,就连夏将辉,虽然跟大家交流还是不太多,但聚餐却没有缺席。

他们一边吃烤肉,一边喝了点啤酒。席间,王教练接到了几个赞助商主动打来的电话,晏淮也跟着高兴起来。

盛飞扬有些喝多了,忍不住抖晏淮的料:“你们知道吗,别看狗爷这么道貌岸然,他骨子里就是个禽兽啊。他其实会画画的,经常在本子上画一个小女孩……”

“禽兽你说谁?”晏淮立刻骂了回去。

戴初夏睁大眼睛,惊讶道:“天,晏淮你还会画画?传说中的全能?”

晏淮心情好,不打算和这小丫头计较之前的事,随口道:“就是随便画画。”

“错了,重点错了!”盛飞扬拍了拍桌子,“重点是那个小女孩,看上去也就十几岁吧,狗爷居然说那是他梦……”

“中情人”三个字还没说出口,晏淮一把捏住他的腮帮子,嫌弃地说:“吃都堵不住你的嘴。”

三个女生明显对八卦更感兴趣,兴奋地问:“是什么,是什么?”

盛飞扬刚要说话,晏淮就主动截下话头道:“是我最喜欢的单板运动员,也是把我领上这条路的人。”

“我知道是谁了!”戴初夏说,“你跟我说过的,就是那个……世羽嘉,对吧?”

晏淮点了点头。

王教练意外地看了他一眼。

其他人却纳闷了,世羽嘉是谁?他们只知道“飞翔的番茄”肖恩•怀特,知道国内超酷的女子单板运动员蔡雪桐、刘佳宇,知道在平昌冬奥上跨界单双板都获得奖牌的莱德茨卡……但是,却从没听说过世羽嘉。

“世羽嘉曾是我国青少年单板滑雪选手中最受期待的一个,小小年纪就展现出了极高的天赋,获得过我国单板项目未来‘荣光’的美誉。”王教练解释道,“她虽然年纪小,但滑雪时沉着冷静,是个极佳的苗子。当时可以说,整个单板滑雪届都在等她长到十五岁,能刷新我们国家在奥运会上的成绩。”

晏淮说:“我小的时候,就是在电视上看到了她的比赛,才执意要学单板的。”

“这么厉害!”盛飞扬忍不住发出感叹,并拍了拍晏淮的肩,“你的领路人居然这么有排面,可为啥我的领路人是你啊,狗爷?我不服。”

晏淮白了他一眼:“不服憋着。”

“不憋,我要退队,然后让世羽嘉领着我重新进队!”

“那恐怕是没机会了。”戴初夏摊了摊手,“你查一下百科,这位选手在十年前就死了。”

嬉闹的气氛突然僵住了,所有人都沉默了一瞬。

翟小颜问:“她去世的时候多大?”

“十三岁。”王教练惋惜地开口,“很可惜,看不到她站在奥运赛场上大放荣光的样子了。”

席间又陷入安静。

现在他们或多或少都有些身为运动员的自觉了,能够体会到这种遗憾的情绪。

晏淮把玻璃杯里最后一滴酒喝干净,眼角红红的。在酒精的熏陶下,心口压着的那块石头,他第一次有了想推开它的欲望。

他忽然想倾诉,想找人分担。

如果宁霁在的话,她是第一人选,可惜她不在,那么这张桌子上,王教练、盛飞扬、路清美,哪怕是夏将辉,都可以。

他想发泄。

晏淮吐出一口气,语调平静得出奇:“你们不是都好奇我在冬季极限赛上失误的原因吗?我现在就告诉你们吧。”

所有人的目光都转向他。

“当时,世羽嘉生前最后的样子在我脑子里挥之不去,滑下雪道时,我又看到了她。”晏淮晃着已经空掉的玻璃杯,眼神失焦,“世人只知道她死了,却不知道——她的死,都是因为我。”

故事要追溯到十年前。

十岁的晏淮受到世羽嘉影响,迷恋上单板滑雪这项运动,寒假时,他求着爸妈给他在市青少年单板滑雪训练中心报了个名。

他听说,世羽嘉偶尔会去那里训练。

在为期两个月的训练中,他一直翘首以盼,每一次都是带着失望回家的。终于在最后一次上雪训练时,他如愿以偿见到了自己的偶像。

小小的晏淮当时站在队伍里,看着那个被誉为“荣光”的少女抱着雪板,从他面前经过。后来很长一段时间,他都忘不掉第一次见到偶像的情景。

晏淮从小就是胆大的孩子,不知道“害羞”两个字儿咋写。训练一结束,他什么也顾不上,直直地冲向世羽嘉所在的地方。

那时候世羽嘉十三岁,比他高了一头,但也不过是个小孩子。孩子之间没有那么多客套,交流几句后,世羽嘉已经把小晏淮收为小弟了。

两个人在雪上玩得不亦乐乎,打起雪仗来谁也不让谁,渐渐进入了野雪范围,身边的人越来越少。

世羽嘉意识到时,便要带晏淮回去,可是两人都找不到回去的路了,那时候小孩子身上也没有手机,因此和外界失去联系。

晏淮小男子汉气概作祟,凭感觉指了个方向,并十分笃定地说:“就是这儿。我会认路,你相信我!”

世羽嘉千错万错就错在信了他的鬼话。

两人沿着他指的方向越走越远,不一会儿便下起了雪,并且越下越大。

两人不知自己走到了哪里,晴天已经变成了暴雪,风大到他们步履艰难。晏淮快哭了:“我们是不是走错路了?”

世羽嘉主动牵起晏淮的手,明明自己也害怕得发抖,却仍然安慰他:“弟弟不怕,肯定会有人顺着脚印发现我们的。”

雪越下越大,他们刚踩出来的脚印不一会儿就被盖住了,世羽嘉找了个山洞暂时躲进去。

小晏淮又冷又怕,抱着膝盖瑟瑟发抖,世羽嘉一边安抚他,一边看着洞外的天气情况。

“这样大的雪,什么时候才能停啊?”世羽嘉喃喃了一句,然后转过头来,温柔地帮他系好围巾,“你别哭,一定会有救援队发现我们的。”

她强压住自己心底的恐惧,尽力扯出一个笑,然后从口袋里摸出一块巧克力:“给你。吃点甜食,心情会好一些。”

小晏淮哭哭啼啼地接过巧克力,小心翼翼地咬下一半,另一半又还了回去。

山洞里其实也很冷,两个孩子瑟瑟发抖地抱在一起,小晏淮体力更差一点,脸上几乎已经看不见血色的生机了。

世羽嘉怕他撑不住,便说:“弟弟挺住。要不我给你唱首歌吧?但我唱歌不怎么样,你别嫌弃啊。”

她清了清嗓子,小声地唱道:“小兔子乖乖,把门儿开开,快点儿开开,我要进来,不开不开就不开,妈妈没回来,不开不开就不开,妈妈没回来……”

果然不怎么样。

错词,走调,一样没落下。

秉着替她纠正的原则,晏淮慢慢又恢复了神志:“你唱错了。”

“啊?哪儿唱错了?”

他看向洞外的暴雪,改口道:“挺好的,就这样。”

不知道在山洞里熬了多久,世羽嘉终于在茫茫雪雾尽头看到了一点点光。

“有人来了!有人来了!”她激动地把晏淮拍醒。

晏淮顺着她指的方向望过去,却什么也没看到。

他突然升起另一种恐惧,世羽嘉是不是……出现幻觉了?

世羽嘉却全然没有察觉,拉着他就往洞外走:“我们去跟他们会合。”

小晏淮一步也走不动了,摇晃着身体要站起来,却又摔了回去,连带着世羽嘉也摔了一跤,山洞岩壁蹭到她的一只耳朵。

因为温度太低,她耳郭上直接被蹭掉了米粒大小的一块,她却浑然未觉。

冻得连痛感都丧失了……

小晏淮觉得自己现在没资格评判别人,因为他的视线已经开始模糊,连世羽嘉的样子都看不清了。

情急之下,世羽嘉做了一个决定,晏淮留在这里保存体力,她去把救援队的人带到这里。

就是这个决定,让他们就此参商永隔。

肉在铁板上烤煳了,发出一阵焦味,单板队所有人都没察觉,屏住呼吸听晏淮诉说。

服务员跑过来把煳肉和铁板换掉,疑惑地看着这七位仿佛灵魂出窍的客人。

“然后呢?然后就……”戴初夏迫不及待地问。

“然后救援队发现了我,我成功获救。他们说,并没有看到其他人。”

几个女孩不约而同倒吸了口凉气。

“那……那最后……”

“最后,在一个山崖下发现了世羽嘉。山崖其实不高,不会摔死人,但她本来就已经到极限了,跌下去就再也没起来。”

戴初夏想到了她浏览过的报道,呢喃着说:“抢救无效……”

“当时我家里找了些关系,媒体的报道没有提到我,所以大家以为世羽嘉就是死于雪难,其实……都是因为我。”晏淮垂下眸,像是做了一场十年的噩梦,很累很疲惫,“我滑雪,起初是因为喜欢,后来是想完成她未竟的事业。毕竟……死去的应该是我。”

他戴着这个枷锁负重前行,不敢有半点懈怠。

十年如一梦,久到他长大成人,久到世人都已经忘记曾有过世羽嘉这么一位选手,现在他仍不知是醒着还是梦着。

夜幕降临,华灯初上,晏淮平静地望着窗外行色匆匆的行人。他坐在喧闹的中心,却仿佛不属于这里的任何一个角落。

孤寂得,像是在茫茫大雪深处孑然而行。

宁霁的母亲在医院工作,是个雷厉风行的主治大夫,平时热爱生活热爱植物,一百平方米的屋子里被她摆满了各种花花草草。

对于这件事,宁霁已经抗议过很多回了。因为宁母连她的卧室也没放过,偏偏她又是容易招蚊虫叮咬的体质,每次推开卧室门满眼绿油油,她就头皮发麻。

在宝贝女儿和盆栽之间,宁母毫不犹豫地选择了盆栽,这让宁霁伤心了好久。

母女俩的小打小闹从宁霁上大学开始,就越来越少。

这次她回家两天,订了周日傍晚返回T市的车票。午饭后,她主动帮着妈妈把家里的植物整理了一遍。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

宁母说:“你这回走了,我又得自己一个人守着这个房子。”

宁霁心里一酸,还没说话,就听宁母悠悠地补充道:“我可以再抱一盆花回来了。”

好的,您狠。

宁霁不甘示弱:“妈,您也别总在家里守着这些玩意儿,不如多出去走走,社交一下,多认识点朋友。”

宁母扁了扁嘴:“认识朋友干吗?跟我一起养花?”

宁霁点头:“您要是有遇到合适的人,可以考虑一下。”

宁母惊异地望了她一眼。她听得懂宁霁话里的意思,这孩子长大以后老是撺掇她再找个老伴。

她目光回到叶子上,慢条斯理地说:“算了,没意思。”

“您都没试过,怎么知道呢?”宁霁嘟囔,“又不是所有人都像我爸那样……”

她话说一半就顿住了,咽了回去,母女俩心有灵犀地都仿佛没听见。

“反正啊,”宁霁继续喋喋不休,“我强烈建议您再找一个人,可以互相照顾。别回头我都有对象了,您还是孤寡老人一个。”

宁母停下手里的活儿,仿佛听到了什么不得了的话,简直不敢相信自己耳朵:“宁霁你刚才说什么?再说一遍。”

宁霁吐了吐舌头,扭开头:“我什么也没说。”

“你要找男朋友了?”

“我没。”

“你就是这么说的。”

“您听错了吧。”宁霁心虚地避开视线。

知女莫若母,宁母将她笨拙的回避尽收眼底,一切都不言而喻。宁母深深吸了一口气,让自己消化这件事。

她闺女,一定是有喜欢的男孩子了。

这个丫头倔得很,明明模样很讨喜,以前却不怎么跟异性来往,还总说这辈子都不要结婚,要一直守在她身边,弄得她一直哭笑不得。

今天是二十三年来,宁母第一次听她主动提起关于“找对象”的话题。

虽然看样子,应该还只是停留在有好感的阶段,但这已经让宁母无比欣慰了。

宁母还想再多打听一些,但宁霁嘴巴严得很,坚决否认,多一个字都不说,宁母只好作罢,转而聊起她的工作。

“你现在在T大,是随队的那种队医吗?”

“是。”

“给你分配好队伍没?”宁母随口问道。

宁霁犹豫了一下。她当初刚找到这份工作时,跟母亲撒了个谎,说学校还没有给她安排好队伍,她就是缺哪儿上哪儿,到处跑跑。

现在妈妈又提起,她该怎么说合适?

思虑再三,宁霁最终决定实话实说:“我现在跟的是单板滑雪队。”

宁母愣住了。

她提着喷壶的手僵硬地顿住,倒出来的水都洒在了地上,她也没有注意到。

宁霁抿了抿唇,收回视线,故作轻松地解释:“是我高中学妹邀请我去的,路清美您还记得吗?我还去人家家里吃过饭。”她又露出勉为其难的神情,“这个队命途多舛,就因为没队医差点解散,我看她都快哭了,真的没法拒绝这个人情。哦,还有,人家学校相当于管吃管住了,我没必要跟钱过不去呀。”

宁母渐渐回过神来,点点头,说话声音很低,像是在安慰自己:“对,对,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宁霁悄悄叹了口气。

其实,母亲比她还放不下过去,亦是她迟迟走不出噩梦的原因之一。

宁霁不想再纠结这个话题了,她扫完地上最后一片碎叶,转身去抽屉里找户口本,说:“我打算把户口迁到T市去,方便以后在T市买房。到时候您也可以跟我一起迁过去。我户口本在哪儿?”

宁母也恢复了常态:“衣柜最下面,把你自己那页抽出来就行,别一整本都带去。”

“知道啦。”宁霁跑去翻衣柜。

她余光瞥见手机屏幕上弹出好几条消息,于是腾出一只手点开,发现是单板队的群聊,不知道为什么有多次@全体成员。

她随手刷了上去,发现盛飞扬发了一个新闻链接,标题刺眼——劲爆!晏淮竟与前单板运动员世羽嘉之死难逃干系!

宁霁完全愣住了。

妈妈在旁边又说了什么,她一个字都没有听见,眼球就像是被扎了一般,目光怎么也挪不开。

她拇指剧烈地颤抖,点开这个新闻链接,飞快地扫了一眼。

新闻里的每一个字都是刀子,一下下戳在她脑子里和眼睛上。心口的伤疤仿佛化成了血,跟着晏淮的模样一起流进心底。

微信群里气氛非常糟糕。

盛飞扬的愤怒仿佛要冲破屏幕。

盛飞扬:“谁干的???@全体成员。”

盛飞扬:“周五聚餐时,他才说出来的秘密,为什么这就被媒体知道了啊?”

盛飞扬:“哪个智障泄露出去的?藏在背后爽吗?滚出来!!!@全体成员。”

盛飞扬:“我不知道是哪个干的。托你的福,狗爷现在又在圈子里被推上风口浪尖。哥们儿,你是巴不得他去死吗???”

他接连发了好几条,脏字都飙出来了。

宁霁愣愣地看着,直到宁母凑过来拍了她一下:“看什么呢,叫你半天了。”

宁霁慌张地按掉屏幕,反扣手机,紧张到有些结巴:“没,没什么。”

宁母以为她是在跟喜欢的男生发消息才会这么紧张,一副看好戏的样子“哦哟”了几声,才提醒她:“户口本找着了吗?”

“啊,在这儿,我已经看到了。”

宁霁抽出红棕色皮面的小本子,悄悄背过身去,尽量不让母亲看到她颤抖的手。

拇指狠狠按在页面最上头,仿佛经历了一番凶险的心理斗争,她慢慢挪开手指。

上面赫然印着两行小字——

姓名:宁霁。

曾用名:世羽嘉。

宁霁是典型的女大十八变。

小时候身体壮实,脸圆,婴儿肥得厉害,眼睛也没长开,只能依稀看见小杏眼的雏形。

她的五官到成年以后才陆续长开,下巴变尖,脸颊变瘦,眼睛又圆又大,几乎完全褪去了那个肉乎乎的小姑娘的壳子。

晏淮也差不多。谁能想到那个虎头虎脑胖成球一样的小家伙,长大以后竟然帅到惊天动地。

更重要的是,宁霁当年一直忘记询问他的姓名,导致他们互相没有认出彼此。

还好没认出,不然晏淮可能会以为是诈尸。

从群聊里盛飞扬的意思看来,晏淮在聚餐时跟大家说了十年前的事,然后有人泄露给了媒体,被《冰雪时报》报道出来。

并且,这个报道的影响力,远远超出他们的想象。

世羽嘉早已经被人遗忘,晏淮却正炙手可热,当红“明星”无论在哪个领域,一举一动都会被圈内的人放大。

这篇报道在冰雪运动的圈子里被疯狂转发和分享,各路评论接踵而至,甚至已经有一点出圈的趋势。

大家根本没想到,光鲜亮丽的晏淮背后,居然隐藏着这么龌龊不堪的过往。

“太可怕了,间接害死一条人命啊。”

“这件事告诉我们,不要随便跟熊孩子玩。”

“小时候不懂事,难免会犯错误,都过去这么久了,扒出来还有什么意思?”

“楼上脑残粉闭嘴吧,一条人命被你说得这么轻松?”

“重点难道不是在于,当年他家找了关系,故意抹去了跟他有关的报道?凭什么他这么心安理得地过这十年?”

……

一百条评论里,至少有九十条都在控诉。

晏淮的公信力变得岌岌可危。

宁霁是在返程的大巴车上看到的这些评论,她始终揪着一颗心,难以安生。

即便处境这么凶险,晏淮依然像什么都没发生那样。五分钟前还发来微信问她吃没吃晚饭,要不要去接她等等。

宁霁捧着手机,呆呆地看着小狼狗的头像,迟迟没有回复。

大概是太久没有等到她的回复,晏淮直接一个电话打了过来。

电话刚一接通,对方就劈头盖脸地问:“怎么不回消息?”

“我……我没看见。”宁霁心虚地撒了个谎。

晏淮稍微松了一口气:“我以为你把自己弄丢了。”

“怎么会……”宁霁嘟囔了一声,听到听筒里传来风声,问,“你在外面?”

“对,我刚刚出来跑步。”

“你意志可真坚定。”宁霁漫不经心地回了一句。

双方都不约而同地没有在此时提到新闻报道的事。

晏淮轻轻笑了一下,像是跑去了一个人少的地方,背景音安静下来:“几点到T市?吃过饭了吗?”

“八点到。”宁霁看着窗外的夕阳,决定再撒一个谎,“吃过了,在家里吃了点饺子才出来的。”

晏淮打趣地问:“晚上不吃宵夜了吗?”

“就……不吃了吧。”

似乎听出了她的异样,晏淮立刻问:“感觉你很没精神,感冒了吗?”

宁霁提起神:“没有。车里开暖气了,有点困。”

“困就睡一会儿,把包抱在怀里,你旁边坐的男人女人?自己小心一点。”晏淮贴心地交代了几句,忽然顿住了,电话两头同时陷入沉默。

这种突如其来的沉默让宁霁浑身不自在,她刚想说点什么,晏淮就开口了:“不用担心我。”

他轻轻松松地说出这五个字,仿佛现在被绑在耻辱柱上受千夫所指的人不是他一样。

如果在一两个月前,宁霁会相信他说的这五个字。可是现在她知道,晏淮不是没心没肺,他只是把心埋在了别人都看不到的最深处。

他不是魔王,他也会受伤。

这十年来,他们都不太好过。

宁霁眼眶有点泛酸,忍不住吸了吸鼻子。

晏淮敏锐地问:“怎么了?流鼻涕了?”

“晏淮,你在学校等我,我有事跟你说。”

“什么事?”晏淮低声笑起来,声音里带着讨好的意味,“还要再等几个小时?现在就告诉我吧,我等不了了。”

“撒娇也没用。”宁霁咬了咬牙,义正词严地拒绝,“是必须要当面说才行的事,你别瞎猜。”

晏淮最后心不甘情不愿地挂了电话。

宁霁握着手机的指节发白,脑子里一遍遍演练着一会儿要说的话。

她要告诉晏淮真相:世羽嘉没有死,从鬼门关里转了一圈,有幸重返人间,现在全须全尾地站在他面前。

不对,应该说,世羽嘉确实死了——她从长久的昏迷中醒来的第一件事,就是改名换姓,以另一个身份重新活着。

她还要告诉晏淮,不要自责,不要愧疚,那是一场天灾,不是人祸,世羽嘉其实从来没有怪过他。

她不曾怪罪过任何人。

宁霁深深地闭上眼睛,那场暴雪还在她身边无休止地下着,她要把雪雾后所有的事都告诉他。

然而,出乎意料的是,宁霁当天以及接下来的几天,都没有机会与晏淮面谈。

这篇新闻报道导致晏淮处境艰难,刚挂了宁霁电话没多久,他就被教练叫去约谈。后面连着好几天,他成了学校里最忙的人,下了训练就去跟校方商谈公关对策,宁霁每周惯例的心理辅导暂时取消。

并且,因为这篇报道,单板滑雪队内部矛盾再一次升级。

在确定消息是被席间某位内部人员泄露出去后,“那个人是谁”变得尤为重要,像是悬在大家喉咙间的一柄匕首,你无法忽视它的存在,一日不拔除便会一直坐立难安。

大家其实心照不宣地怀疑着同一个人,可是没有证据,谁都无法出声。

终于在某一天的训练后,盛飞扬在地上捡到一个本子,摊开的页面上正好手抄了一个手机号码,下面的备注是“《冰雪时报》狄记者”。

盛飞扬下意识握紧拳头,举着本子问:“这是谁的?”

寂静两秒后,夏将辉平静地走了出来:“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