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向光而行

歌手大赛上,单板滑雪队虽然出了洋相,但也由此一曲成名。“T大冰雪模特队”的称号不胫而走。

除了本身就已经很出名的晏淮,大家惊讶地发现,另外两个男队员也是各有特色。

夏将辉个头很高,肌肉匀称,虽然看着很凶,但唱儿歌时意外地有种反差萌,被他圈粉的女生不计其数。

还有那个平时跟在晏淮身边的眼镜男,比赛前他就稍微打理了一下自己的外表,站在聚光灯下仔细一看,居然也是个身高超过一米八的斯文清秀款小哥哥。

盛飞扬在日益疯涨的呼声中快飘上天了,从此以后开始注意个人形象,换了一副更适合自己的眼镜和发型,并且每次出门必洗头,有几次连路清美看到他都惊了一下。

晏淮却顾不上这些。

大学生单板滑雪比赛开战在即,他整个人都绷得很紧,训练时一直锁着眉,连带着整个队的气压都很低。

所有人都躲得远远的,压根儿不想往枪口上撞,休息间隙,大家趁晏淮上厕所的间隙悄悄讨论了起来。

其实这次比赛对晏淮来说很轻松,但可能是上次失误的阴影,他好像有心理负担,卸不下。

王教练认为晏淮目前需要开导,可他今天晚上还有应酬,这段时间的应酬把他的啤酒肚都吹起来了,酒喝得太多,人都感觉老了好几岁。

考虑再三,将晏淮这项艰巨的任务就由宁霁接手了。

于是,晚间训练后,宁霁果断拉上晏淮去吃宵夜。

宁霁想吃关东煮,她就近选了家便利店,就在T大小吃街路口。

晏淮作息严格,没有吃宵夜的习惯,他买了瓶矿泉水,兴致缺缺地坐在窗边,沉默地看着小吃街上熙熙攘攘的人群。

即便都晚上九点多了,吃饭的地方还依旧闹腾腾的,学生多的地方就是有活力。

宁霁坐到旁边的椅子上,沉浸在这种喧嚣的氛围里,毫不顾忌形象地拿起鱼排一口吞。

晏淮余光瞄了她一眼,淡淡地说:“吃胖了别让我陪你减肥。”

宁霁瞪他:“晏狗同学,我奉劝你别在女孩子吃东西的时候说这么扫兴的话。”

晏淮挑了挑眉:“女孩子?”

宁霁噎了噎,刚要辩解,就听到他懒散地补道:“女孩子吃东西不要说话,小心呛着了。”

宁霁哼哼了几声,不服气地低下头。

两个人都不再说话,各怀鬼胎地沉默了许久,宁霁才恋恋不舍地看着杯子里剩下的最后一串鹌鹑蛋,开口道:“又要比赛了。你紧张吗?”

“有什么好紧张的?”

“是是是,小淮爷盖世英姿,这种比赛不在话下。”宁霁小心翼翼地吃掉鹌鹑蛋,心满意足地舔舔嘴角,慢悠悠地说,“我一直很好奇,像你这种有天赋还努力的选手——可以说是天才选手了吧,究竟还会为什么而发愁?”

宁霁并不是恭维他。她最初知道“小魔王”这个称号时只是觉得好笑,然而经过一段时间的接触,她发现这个称号没有夸大,晏淮真的是有天赋的选手。

往往这类选手凭借天赋就能走很远,可偏偏他还是网上说的那种“比你优秀的人还比你努力”型,训练刻苦程度让人惊叹。

这样的选手,他到底在担心什么?

宁霁没有刨根问底,按照晏淮的性子,怎么问都是徒劳,他不会说的。

果不其然,晏淮懒懒散散地回答她:“我怕我拿了冠军以后,你会无法自拔地崇拜上我,天天找我要签名。”

宁霁翻了个白眼,懒得理他。

晏淮拧开矿泉水瓶盖,仰头猛灌了几口,水顺着嘴角流下来,一直流到喉结边。眼看着就要顺流进领口,强迫症患者宁霁下意识地伸出手,轻轻擦掉他脖子上的水珠。

微凉的触感酥酥麻麻游遍全身,晏淮瞬间打了个激灵,水从瓶口反呛出来。

他涨红着脸一边咳嗽,一边从牙缝里挤出字来:“你、你……”

宁霁知道自己做错事了,手握成拳头,愧疚地说:“对不起!我看那颗水珠要流进衣服里了,我就……”

“你就动手动脚、占我便宜?”晏淮桃花眼周围变得很红,仿佛沾着艳丽的血腥气。他仿佛突然想起了什么,嘴角一耷拉,略带委屈地说,“对了,这还不是你第一次占我便宜。”

宁霁慌忙摆手:“你别胡说!”

晏淮幽怨道:“以前,在那个阴暗狭小的队医办,你摸过我的腰,还摸了腹肌……”

“我没……”

“你敢否认?”晏淮咬了咬下唇,目光戏谑,“你这个女人真是狼心狗肺,始乱终弃。”

……

始、乱、终、弃?

你确定要挺着一副快一米九的身躯演被抛弃的小怨妇戏码吗?

宁霁强行让自己镇定下来,扯开话题:“晏同学,请你注意用词,队医办坐北朝南,光线通透,是不可多得的好户型。”

晏淮听后没有回答,舌尖舔了舔嘴角,眼里划过一丝似笑非笑的趣味。

宁霁心里警铃大作,不知道他又耍什么花样。

晏淮看着她,眼眸湿漉漉的,却带着极强的侵略性:“宁霁,我没有谈过恋爱。”

“咦?”宁霁皱了皱鼻子,“你那个初恋?”

“那只是我单方面的暗恋,而且是很久以前了。”

没等宁霁继续追问,晏淮的声音就低了下去,唇齿间燥热的暖流扑到她耳边,仿佛在分享某种隐秘,缓缓地说:“我还是个纯情小……”

宁霁顿时觉得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这种用流氓的口吻嘚瑟自己纯情的人设是怎么回事啊,小老弟!

宁霁下意识地捏皱关东煮纸杯,脸颊燥热,假装平静地说:“提醒一下,这样可以算性骚扰了。”

“那你就不是了吗?”晏淮手掌覆在脖子上,低声笑着,“而且怎么看都是我更吃亏,我遭到的骚扰可都是肉体上的。”

宁霁深吸一口气:“所以呢?”

“所以,你得对我负责。”晏淮眨了下眼,活像个事后求名分的小姑娘。

宁霁眼角抽了抽:“你想我怎么负责?”

晏淮笑嘻嘻地凑到她脸旁,语气里带着一点点宠溺,声音又低又沉:“我长得帅,个子高,你不开心了可以做你的人肉沙包,你被欺负了可以帮你撑腰,因为常年运动身体发热,冬天可以让你取暖,拿到的奖牌奖金都归你,蛋黄的屎我来清理。哦对了,最重要的是,”晏淮意犹未尽地点着下巴,笑着看她,“我体力很好,尤其是腰腹,很有力。”

“咔嚓”一声,宁霁将纸杯直接捏成硬纸球,关东煮剩下的汁液顺着缝隙流出来。

“你这是……表白吗?”她的声音异常平稳,甚至比刚才还要冷静。

晏淮怔了一下,没有说话。

不知过了多久,宁霁抬起头,神色已经不再慌张,反而颇有些无奈:“你说了这么多,我也没明白什么意思。”

刚才,她承认,她是有一瞬间悸动的。晏淮这样优秀的男孩子,摆出那样的攻势,很难不悸动。

但是少年话语里那一丝丝似有若无的戏谑,让她清醒过来,清晰地看到了自己与他之间的晨昏线。

宁霁把纸杯扔向垃圾桶,纸杯在空中划出一道抛物线。

“你这个年纪的男孩子有些躁动,有些好奇,我能理解。但感情不是能随便拿来开玩笑的东西。”宁霁走到门口,迎面而来的冷风让她更加冷静,“你会遇见你真正喜欢的女孩子,这些话,还是留到那时候再说吧。”

她回过头来,像个宽容的大人一样,伸手揉了揉晏淮柔软的发顶。

晏淮一直沉默着,裤管侧面的食指却微微蜷起,彰显着他内心的波动。

他应该再说点什么吧?他应该把话讲明白吧?

他应该告诉她,不是的,那些话就是只想对你说的。

可是宁霁此刻平静至极的眼神让他什么都说不出口。如果就此打住,他们还能继续维持以前的关系;但如果和盘托出,他害怕宁霁从此以后不再靠近他……

这个女人既然能无所顾忌地申请一次调换队医,那么就能申请第二次。

晏淮垂下眼眸,漆黑的瞳孔里翻滚着复杂的情绪。良久,他轻轻吐出一口气,抬起头,懒散地笑了笑,说:“你说得对。”

宁霁针对比赛的事,又开导了晏淮几句,眼看时间不早,两人准备回学校。

还没走到T大后门,宁霁就看到前方石墩子旁趴着一个熟悉的身影,黑正装外套解开,啤酒肚快要从白衬衫里溢出来。

“王教练?”

宁霁和晏淮惊讶地对视一眼,赶快跑过去,把王教练从石墩子上扶起来,一股冲天的酒气扑面而来。

王教练醉得几乎不省人事,眼睛强行眯出一条缝,看清来人后,立刻笑道:“晏淮啊,今天这个投资商挺喜欢你的,说不定我们队有救了……”

晏淮手臂一僵,随后才将教练架住。

王教练就住在学校旁的这个小区,晏淮和宁霁决定把他送回家。

“教练,我们拿到歌手大赛的奖金了,暂时装备上是没有问题了。您别老去喝酒。”

“那哪够?”王同光脚步踉跄,“以后啊,要经常带你们上雪场、请更专业的教练,这点钱哪够啊……”

他落寞的尾音消散在风中,宁霁听出了萧瑟无奈的意味。

“你们好好训练,我没事的,不就喝几场酒吗?怕啥?”王同光手臂乱挥,“他们能把我喝死不?喝不死我怕啥?”

晏淮不停地安抚他的情绪,宁霁飞快地去小店里买了点水和纸。

王同光胃里一阵难受,一把推开晏淮,扶着路灯杆吐了出来。

“唉,今天喝得真的有点多。”他擦了擦嘴,稍微清醒了一点,在晏淮的搀扶下继续蹒跚着往前走。

到了家门口,王同光却停下了脚步,说:“我先不上去了。我儿子还没睡,等他睡了,我再回家,不能让他看到爸爸这副狼狈的样子……”

他一边喃喃自语,一边踱到台阶上坐下。

小区这个点没什么人,只有昏黄的路灯,中年男人谨小慎微地抱着自己的包,孤独而沧桑。

“你们回去吧。”王同光挥了挥手,笑着说,“赶紧回去,一会儿宿舍关门了,你俩就别担心我了。”

晏淮没吭声,却直接一屁股在他旁边坐下。

宁霁也心照不宣地在另一边坐下。两个人把王教练夹在中间,像是在默默守护着他。

深秋的夜风裹挟着萧瑟,安静地吹过三人,王同光又想起了今晚的饭局,有些开心道:“我觉得今天能成,投资方看上去挺满意的呢……”

晏淮余光看了他一眼,忽然问:“饭钱和酒钱,都是您自掏腰包吧?”

“咳,什么自掏腰包,都是为了我们队。我一个大男人平时没别的什么开销,你个小屁孩就别想那么多了。”

“小伟的补课费……”晏淮欲言又止。

他之前听王教练提起过,因为一直拖欠儿子的补课费,小伟差点被赶出补习班,妻子也跟他吵了很多次架。

王同光像被戳穿似的挠挠头,憨憨笑道:“没事,没事,我跟老师说说,下个月一定交上。”

晏淮抿着唇,垂下目光,沉默良久后,没头没脑地说了句:“都是因为我。”

宁霁茫然,侧头看他。

此时的晏淮全然没了白天在学校里那股子桀骜,沉静得宛如一潭深渊,紧紧收敛着自己所有的负面情绪。

他平静地开口:“因为我的失误,以及各种商业活动的不配合,害得我们队总也拉不到赞助,教练您……”他顿了顿,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半天后才低声说,“其实我很煎熬,我总是在想,为什么自己这么不争气?”

宁霁吃了一惊。

她甚至怀疑自己的耳朵,刚才的话,真的是从不可一世的晏淮嘴里说出来的吗?

晏淮仍然很平静,仿佛跟教练聊的只是家长里短。

“冬季极限赛那天,我看到雪,胃就不停抽搐,想吐,我前所未有地讨厌这样纯白的东西。后来我就在想,我究竟是为了什么而滑雪、滑雪又给我带来了什么……”晏淮眼神渐渐迷茫,平视着前方待开发的荒芜旷地,“当初把我引上雪道的人早就不在了,在那个人死后的第十年,我竟然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宁霁偏了偏头,心里的震惊已经无法用语言描述。

今天真是吃了一个大瓜!想不到晏淮竟是如此有故事的男同学。

不知道为什么,宁霁条件反射般想起了雪场那日晏淮提到的自己已经死去的初恋,她莫名觉得是同一个人。

没等她理清这些关系,晏淮又开口了,呼吸有些急促道:“您和队友们都在为经费奔波,我却时常陷入自责和无奈,是我拖累了您和队友……每当看到其他滑雪队在雪场训练,我就……”

晏淮把头埋下去,双手紧紧握成拳头,用宁霁从未听过的焦躁语气,反复地说:“我不甘心,我不甘心,我真的很不甘心啊……”

宁霁呼吸一窒。

路灯把晏淮的身影拉得很长很瘦,仿佛风一吹就飘散进夜空里了。

原来,这个少年,并不像外表看上去那么懒散。他其实很细腻,很敏感,心里装了很多事,那些他瞥都未瞥过一眼的事,其实都被他妥帖地放在心底。

这世界上哪有什么一帆风顺?多的是像晏淮这样天赋和努力兼备以后,还独自走着夜路的人。

王同光沉默地听完他这些剖心自白,醉意渐渐散去,眼神不再像刚才那般浑浊,真心道:“晏淮,你是我最骄傲的学生。”

晏淮动了动,看了教练一眼。

“我从来不否认这件事,即便在你失误后,我也依然为你是我的学生而自豪。竞技体育输赢固然重要,可是在你身上,那种永不服输的竞技精神,让我觉得分外珍贵。”

王同光接着说:“你的性子其实不适合做队长,但我还是选了你,就是希望你能把这股拧劲儿传递给其他成员。”他摩挲着粗糙的手掌,心平气和,“经费的事,本来就轮不到你一个学生来操心。如果真那么不甘,就在下次比赛中好好发挥,这是你目前唯一能做的事。”

晏淮想要回答什么,张了张嘴,却没有发出声音。

“至于滑雪的意义,”王同光忽然转头问他,“那个把你引上雪道的人如果还在,会怎么说呢?”

晏淮愣住了。

“迷茫的时候,不如想一想,如果她还活着,面对这样的事会说什么。我虽然不知道她是谁,但我想,她就是你领路人一样的存在吧?”

晏淮放在膝盖上的手紧紧握成拳头,痛苦地闭上眼睛,脑海里浮现出那个天才单板少女的背影。

她总是不停地走在前面,十年来只留给晏淮一个背影,他伸手想够,却什么也抓不到。

晏淮抿了抿唇,声音沙哑:“她才是天才,跟她相比,我什么都不是……”

王同光不置可否,也不安慰他,反倒慢悠悠地说:“人之所以觉得夜路难走,就是因为见过了光啊。”

晏淮睁开眼睛,痴痴地看着教练。

王同光却直接起身,拍了拍屁股上的灰,果决地说:“我儿子应该已经睡了,我要回家了。”

宁霁忙不迭地要扶着他,却被他摆摆手推开。王同光脚步还不是很稳,有些蹒跚地独自向楼道里走去。

走到一半,他忽然停住,转过身来,又看着自己的得意门生,叫了一声:“晏淮。”

晏淮回过神来,听话地走到他跟前。

王同光拍了拍他的肩,慢慢地说:“你如果见过日出东方,并臣服于它的光,那接下来的日子里,你势必会向着这束光前进。即便你身处黑暗,它也会悬在你心里,帮你照亮前行的路。”

晏淮怔了怔,像是紧闭的那扇窗终于打开了,一直紧握的拳头慢慢松开。他垂下眼眸,温和地笑了:“教练,谢谢您。”

晏淮和宁霁回到宿舍的时候已经很晚了。教职工宿舍没有门禁,但晏淮所住的宿舍楼已经关门了。

宁霁摆出队医的身份跟宿管大爷好说歹说,胡编乱造了一大堆理由,大爷才黑着脸放晏淮上楼。

宁霁回到自己宿舍后,总觉得有些不好意思,本来开导晏淮的工作是她负责的,到头来还是王教练出马。

宁霁打算明天找王教练当面请罪,然后点开微信列表里那只狂放的小狼狗头像,发了条消息:“我的工作被教练抢先完成了,你只能赶紧睡觉做个好梦弥补我。”

晏淮:“?”

晏淮:“宁霁你病得不轻吧?我为什么要弥补你?”

看到他恢复了这样欠揍的语气,宁霁松了口气,应该是自我调节过了。

宁霁:“因为你什么都不说,我才没能完成这项艰巨的工作啊(摊手)。说到底,同为你训练道路上的重要导师,你居然区别对待,我在考虑要不要生气/发怒.jpg。”

晏淮:“你今天拒绝了我,彼此彼此。呵呵!”

能不能不要提那件事!

宁霁回想起晚上他在便利店里的那番措辞,脸颊上又升起一片灼热。

宁霁:“不说了!洗洗睡吧!晚安!别回了!”

另一边的男生宿舍楼里,晏淮看到这条消息,嘴角忍不住泛起笑。

他把手机扣在桌面上,打开自己的衣柜,看着内壁贴着的照片。

照片上的少女穿着滑雪服,雪镜挂在脖子上,双手高高托举起奖杯,圆圆的脸上挂着像阳光一样灿烂耀眼的笑容。

晏淮手指轻轻摩挲过照片,用只有自己才能听见的极低声音说:“世羽嘉,你会怎么说呢……”

夏将辉的孤僻独立,一直让宁霁惴惴不安,总觉得他像一颗定时炸弹,说不准什么时候就炸了。

宁霁的感觉是对的。

今天,这颗定时炸弹的倒计时跳到了“00”。

起因是今天单板队约好了一起检查板子,他们绝大部分人都是第一次拥有自己的雪板和装备,兴奋得不得了。

没过多久,路清美注意到坐在一旁默默喝水的夏将辉,疑惑地问:“夏将辉,你的板子呢?拿来让晏淮帮你检查一下。”

夏将辉个头很高,沉默的时候像一座小山丘。他喉结动了动,心虚地挪开视线,闷声说:“我……我没买。”

“啊?”路清美没明白,“那天大家不是帮你都选好了吗?直接付款就可以了啊,钱也是够的。”

夏将辉垂下眼睛,嘴唇抿了抿,矿泉水瓶子被他捏出一声尖锐的噪音,在体育馆里异常明显。

单板队所有人都停下手里的动作,转头看他。

“我没买。”他重复了一遍。

“为什么不买?”

他一声不吭。

盛飞扬突然有不好的预感,猛地起身,严肃地问:“那钱呢?我们参加歌手大赛拿的那笔奖金,你既然没买,钱应该还在吧?”

夏将辉扭开头,不愿与大家对视。他这个反应勾起了所有人心里不好的预感。

他最终嗫嚅了良久,吐出三个字:“钱,没了。”

“你……”盛飞扬一把将外套扔在地上,压着怒火上前,“那是我们辛辛苦苦攒出来的钱!你知不知道路清美为了帮你筹这笔钱费了多少劲?我们每天排练自己不擅长的东西,然后站在全校人面前丢脸,你现在跟我说什么钱没了?你有种再说一次?”

路清美和翟小颜怕他们打起来,拼命把盛飞扬拖住。盛飞扬现在就像一头快要发疯的野兽,脖子上的青筋暴露无遗。

“到底怎么回事?”路清美着急问夏将辉,“你跟我们好好说说,实在不行我们再想其他办法……”

“想什么!你还看不出来吗?这家伙的神情已经说明了,钱被他私用了啊!”

盛飞扬还要扑过去,肩膀忽然被一只手按住,一股低沉的气压从背后席卷过来,让盛飞扬迅速冷静下来。

完了,晏淮要发飙了。

可出乎他意料的是,晏淮没有。他只是一步一步地走过来,异常冷静,平视着夏将辉,问:“为什么不买雪板?”

“我有其他要紧事。”

“什么事?”

夏将辉目光沉了沉,面对晏淮,他的抵触情绪又泛上来了,态度也逐渐变得恶劣:“我没兴趣告诉你。”

晏淮不怒反笑,语气却带着刺骨的寒意:“你以为我想知道?”

路清美犹豫了一下,尽量让自己看上去温和些:“夏将辉,没事的,如果有什么困难,告诉我们,我们都是一个队的,一起想办法嘛。”

夏将辉凉凉地看了她一眼。

路清美顿时起了一身鸡皮疙瘩,突然想起之前某天晚上她跟宁霁在操场的聊天,他绝对都听到了!

晏淮问:“你是不是不想参加训练?”他眯起眼,毫无情绪地盯着夏将辉,“对你来说比不比赛都无所谓吧?你就是来混日子的,偶尔讹一下大家的同情心。也是,连雪板都没有,也好意思称自己是滑雪运动员?”

夏将辉被戳到痛处,额角青筋暴起,手攥成拳头,一拳挥了出去。

“滚!什么狗屁同情心!老子不需要!”

两个女孩吓了一跳,盛飞扬阻拦不及,硬邦邦的拳头落在晏淮脸上。

晏淮吃痛地捂着脸,眼睛里染上血腥的气息,毫不犹豫地反打了回去,怒吼道:“你现在知道自尊了?教练为了我们去陪人喝酒的时候,你在哪儿?啊?”

夏将辉被他打得向后踉跄几步,眼里含着恨意。

为了不让他俩扭打在一起,其他队员拼命把他们分别架开。

盛飞扬本以为今天要被人劝,没想到他最终还是劝架的那个。

“你懂什么……你懂什么……”夏将辉捂着脸,身体止不住**,“听说你爸爸是建筑师,妈妈是翻译,两个都是成功人士啊……”

晏淮不明白他突然说这个的意义,狰狞地看着他。

“所以像你这样养尊处优的富家公子,根本不懂,什么都不懂!”夏将辉发狂着又要冲上来,忽然脑门上挨了一记栗暴。

宁霁横在两人中间,皱眉看着他们脸上的挂彩:“什么情况?”

翟小颜松了口气,推了下眼镜:“你总算是来了。”

宁霁立刻严肃起来,赛前打架,这可不是什么好事。好在现在体育馆里人不多,应该没被拍到。

又是赶在王教练不在的时候,这帮小兔崽子。

她压低声音,充满警告意味地说:“不想被禁赛的话,现在、立刻,去我办公室,一个都不准跑!”

宁霁毕竟大了他们几岁,又是队医的身份,晏淮和夏将辉不得不服,气鼓鼓地跟在她身后,谁也不让谁,就差没走出六亲不认的步伐了。

一路上,从翟小颜那儿听说了事情的全部经过,宁霁头疼地揉着眉心。

晏淮不忍心看到大家和王教练的努力白费,才会发如此大的脾气,她是可以理解的。而从夏将辉的言语中能听出,他应该也是有难言之隐。

这两位都是自尊心极强的少年,火气旺得很,还不懂得怎样与人沟通,所以铸成了今天的闹剧。

队医办内,宁霁开始给他们两个处理伤口,紧皱的眉头稍微松了些。

“还好都打在了脸上,不会影响后面的训练和比赛。”

棉球在伤口处轻轻擦拭,晏淮痛得“嘶”了一声。

“疼?忍着,打架的时候怎么没见你喊疼?”宁霁瞪他一眼,虽然这么说,但还是放轻了手上的动作。

把两人的伤处理完,宁霁直接将晏淮一众打发走,唯独留下了夏将辉。

她从抽屉里摸出一块巧克力扔过去,夏将辉不明就里地接住。

“据说心情不爽的时候,吃甜食可以治愈。”

夏将辉低着头,沉默地看着巧克力,半天后才慢慢撕开包装,含进嘴里。

宁霁坐到他旁边,尽量温和地引导他:“不介意的话,和我聊聊吧。”

夏将辉试图抚平包装纸,但上面始终都会有密封的折痕。

他张了张嘴,闷声道:“钱我的确私用了。”

宁霁一点都不惊讶,还是平静地看着他。

“我知道你跟晏淮关系亲密,但接下来的事情,还是请你不要告诉他。”

“不是……你可能误会了。”宁霁稍微有些窘迫,却莫名觉得无力辩解,只好无奈地说,“你放心吧,我不告诉他。”

夏将辉抬了抬眸,表情不再像平日里那样凶神恶煞,缓缓道:“我奶奶生病了,欠了好多医药费,我所有的钱都拿去补那个窟窿了。”

在夏将辉断断续续的描述中,宁霁总算明白了他的故事。

夏将辉的弟弟出生时,正是他们村子计划生育管控最严的时候。亲生父母本来想把弟弟送走,可临时找算命先生卜了一卦,说弟弟才是能活的那个,哥哥短命。

于是,最后被送走的变成了夏将辉。

一个好心肠的奶奶领养了他。奶奶没有家人,就一直将他视作自己的亲孙子,家里虽然不富裕,但生活也算安稳。他的爱好和选择奶奶总是无条件地支持,包括成为运动员,也是奶奶在背后一直替他加油。

可是时光无情,还没等到他拼出一番成就,奶奶就病倒了。家里唯一的经济来源就是奶奶的退休金,夏将辉花光了所有积蓄,压根儿补不齐医疗费用的天坑。

歌手大赛的奖金拿到时,他是计划要买一块自己憧憬已久的雪板的,可是临付账前,又接到了催款电话。奶奶是他唯一的亲人,他纠结了一番后,下面的事,不用说宁霁也能猜得到。

夏将辉说完,便陷入漫长的沉默。

宁霁在心里叹了口气。这是一个很不幸的故事,但也很平凡,平凡地在这个世界上无数不起眼的角落里上演着。

晏淮的境遇和他恰恰相反。一路顺风顺水,家庭和睦美满,似乎什么都不缺,什么都不用愁,他过的是夏将辉羡慕的生活,偏偏晏淮又那么有天赋……

可耻的不甘暗暗滋生,对方越是发光发热,就越衬托出他的渺小和无能,夏将辉心里弥漫着挥之不去的敌意,才会在晏淮质问时忍不住打出那一拳。

夏将辉低着头,忽然道:“我这样,很可笑吧?”

宁霁没有回答他这个问题,反而抛出新的疑问:“为什么不愿意告诉大家真相?就因为不好意思,觉得很没面子吗?”

夏将辉自嘲地笑了一下:“这还不够吗?”

“其实我不太明白,这有什么丢面子的?”宁霁温和而严肃地说,“你不偷不抢,没有做对不起任何人的事,有什么值得畏惧的?”

夏将辉怔了一下,没有说话。

“贫困还是富有,不过都是身外之物,你作为运动员,只有在无法取得成绩时才需感到自责。”宁霁晃了晃脑袋,笑着说,“试问,如果班上有个条件不好的同学,你会笑话他吗?”

夏将辉摇头:“肯定不会。”

“那么,你为什么觉得你的队友会嘲笑你?他们和你一样,都是有成熟思想的大人,不是小学生。我要是你,我一定会试着多信任他们一点。”

“……”

夏将辉最后是半梦半醒地离开的。

临出门前,宁霁跟他说:“你的事我不会告诉大家,但我希望你自己去跟他们谈谈,想怎么说都可以,想通了再去。”

夏将辉还在犹豫,没有摇头也没有点头。

宁霁并不强求,路漫漫其修远兮,哪有那么容易改变。

接连几天,单板队训练时气氛都有些诡异。

王教练后来从宁霁那儿知道了全部经过,已经单独找晏淮和夏将辉都谈过了,但是夏将辉似乎还没有走出心里那道坎,两人的关系就此僵冷着。

戴初夏还是偶尔训练时露个脸,她想修复和大家的关系,但并没有人买账。

就在这种别扭的氛围里,全国大学生单板滑雪赛在T市拉开帷幕。

他们这支队伍刚成立,只有晏淮拿到了进入决赛的资格,成了名副其实的“全队的希望”。

他这次只报了一个项目:U型场地技巧——就是在冬季极限赛上,他犯下重大失误的项目。

U型场地技巧比赛前,国内很多冰雪运动媒体都将目光对准了T市,没有人看好晏淮,甚至已经有专家在感慨这位天才像流星般短暂的职业生涯。

对于外界那些风评,宁霁并不知情,她平时不太关注体育报道,以至于U型场地技巧比赛前的那晚,晏淮到她宿舍楼底下来找她贴创可贴时,她以为是这个人脑子坏了。

“就一点瘀青了,不需要贴创可贴啊。”宁霁捧着他的脸,对着路灯仔细检查了一下他嘴角的伤口。

晏淮一本正经地胡扯:“不行,我不能让我的粉丝看到我受伤的样子,我怕她们伤心。”

“朋友,你比赛时不戴面罩吗?”

“那最后领奖的时候也会被看到吧。”晏淮说得理所当然。

宁霁简直被他盲目的自信折服了,无言以对,只能掏出口袋里的创可贴,无奈地说:“我宿舍里只有这种哦,可能不太适合你。”

她的创可贴非常少女心,印满粉红色的小心心,嫩得冒泡。

“你看,还是什么都不贴比较好吧?”

晏淮嘴角勾了勾,眼珠清亮:“那不然,你亲一下吧。”

宁霁惊得直接后退了一步:“这位同学,请你清醒一点!”

“电视里都是这么演的。”晏淮指了指自己的嘴角,将脸凑上来,“心地善良的美人亲一下勇士的伤口,勇士就会立刻好起来。”

宁霁一把推开他的大脸:“奉劝你少看点荼毒未成年人的电视剧。”她的手掌按在晏淮脸上,掌心碰到他的嘴唇,莫名一阵灼热,宁霁飞快地将手缩了回来。

晏淮像没事人似的,摸了摸嘴角的伤口:“既然亲不了,那就还是替我贴创可贴吧。”

“拿回去自己贴不行吗?”宁霁飞快地把创可贴扔他怀里,转身要走。

“不行。”晏淮忽然拽住她的手腕,脸上带着厚颜无耻的笑,“我不会。”

“不会就去网上搜视频,照着学。”

晏淮凑到她耳边,小声说:“我明天就比赛了,我希望你亲手帮我贴上它。”

少年呼出的气流萦绕在宁霁耳郭旁,又痒又热。宁霁心里有些慌乱,随口问:“为什么?”

“你贴的话,就能带来好运。”晏淮桃花眼弯了弯。

“幼稚。”

宁霁虽然不情愿,但还是撕开了创可贴。晏淮立刻弯下腰,把脸降低到她能够到的地方。

宁霁怕弄疼他,动作很轻,手悬在他嘴巴和鼻子上方。

一阵微风吹来,他又嗅到了淡淡的水蜜桃味儿,甜得他骨头都酥了,心里的戾气也瞬间被抚平了。

晏淮眯了眯眼,忽然出声叫她:“宁霁。”

“嗯?”

“等我拿块金牌给你。”

宁霁愣了一下,耳后根很烫,勉强维持平静,小声说:“是为了全队和教练……你要加油。”

两个人都没有注意到,不远处的大树下,戴初夏挎着包,一直冷冷地看着这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