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他在等她

天气越来越冷,T市的冰场雪场陆续开放,又到了冰雪运动爱好者们狂欢的季节。

T大给单板队发放了统一的运动服后,这支没什么经费的队伍终于迎来了第二次上雪训练。

晏淮戴着雪镜、面罩和帽子,正在做平行大回转的训练,明明看不到脸,在人群中却依然是最出挑的那个。

“平行大回转这个项目是在雪坡上平行放置红、蓝两种旗门各二十五个或更多,形成红色赛道和蓝色赛道,赛道之间留下足够的间距,选手同时出发,绕过旗门,最先到达终点的就算获胜。”路清美给队伍里其他成员进行科普。

晏淮的训练暂时只需要设置一个蓝色赛道,把赛道周围的人清空后,他站在雪坡上面等待王教练吹哨。

“平行大回转比的是速度,运动员在这个过程中速度可高达每小时70公里。而每一个旗门就是一个转弯点,接下来不用我说都知道吧?”

“我知道!”一只“猫爪”突然伸了出来,盛飞扬积极举手,“太慢会输,但是太快也会面临摔出去的风险。”

路清美额角一跳:“你这手套……”

“啊,猫爪手套,是不是特别可爱?我可以送你一副。”

“谢谢,不用了。”路清美无语地转过视线。

晏淮已经出发,他冲下雪道,极速穿梭在旗门之间。拐弯时的惯性和阻力让他不断地在左右方向中切换,身体无限压低,靠近雪面,几乎只有几厘米的距离。

好几次关键时刻,他看上去都像是要甩出去了,可是下一秒身体又灵活地拉了回来。

速度快、难以预测,这样刺激的项目,哪怕只是练习,所有人都下意识屏住呼吸,目光紧紧跟着他的身形来回穿梭,心也一并揪了起来。

晏淮就像是一支深红色的箭羽,穿透茫茫大雪发射而来,速度快到令人咋舌。

五百多米的赛道,似乎一眨眼他就“飞”完了,但究其过程却是让人难以忘却的惊心动魄。

队员们惊艳到合不拢嘴。

王教练走过来,开始提问:“看到刚才晏淮是用什么在滑行吗?”

戴初夏理所当然地说:“雪板呀。”

王教练笑而不语。

夏将辉忽然说了两个字:“板刃。”

王教练这才赞许地点点头。

其他人还没理解是什么意思,路清美便解释道:“因为不断地左右切换,又是高速情况下,所以绝大部分时间,这个项目都是在用板刃滑行,而不是板面。”

翟小颜录了视频,盛飞扬和戴初夏凑过去回看了一遍。

果然如此,尤其在拐弯时,雪板几乎90°垂直竖在雪面上,完全就是靠腿部力量带动板刃滑行。

队员们叹为观止,再看向雪坡时,都露出了跃跃欲试的神情。

只有戴初夏夸张地撇了撇嘴,嘟囔道:“我连板面都滑不利索,别提板刃了……”她还是更喜欢练歌的时候,那种比别人都出众的优越感。

晏淮抱着雪板走过来,路清美冲他竖起大拇指:“晏队,就冲这样的状态,别说接下来的大学生比赛了,全国赛都没问题。”

王教练也欣慰地拍拍他的肩膀:“一鼓作气重回巅峰,向世人证明,‘小魔王’还是那个‘小魔王’。”

晏淮抿着唇,没有接话。

他没有其他人那样高昂的情绪,只是冷静地看着计时器上的显示,低声说:“我应该再快一点。”

“别急于求快,我看有几个旗门处拐弯还不够稳,咱们要稳中求快,别再像极限赛时那样。”

晏淮看了王教练一眼,没有吭声。

由于他始终没有说明极限赛时失误的原因,王教练和宁霁讨论过后,只能认为他当时是急于求快,才会失去平衡摔下雪道。

晏淮最近的训练也是以稳定性为主,王教练的思路很简单,要他先重新找回竞技状态,再进一步突破自己。

在一众队员期待的目光下,王教练推了推他:“晏淮,注意一下拐弯,再去做一次。”

“教练,我想休息一会儿。”

这是晏淮在最近的训练中头一次主动提出要休息,王教练有些担心地看着他:“怎么了?身体不舒服吗?”

“可能没睡好,头有点疼,我坐一会儿再来。”

“去吧,让宁队医帮你看一下。”王教练挥了挥手,没再细问。

其他人继续训练,晏淮则在休息室里找了个角落坐下,摘掉帽子和雪镜,终于露出疲惫不堪的双眼。

近期训练强度很大,而他已经连着好几个晚上没睡好了。又是临近比赛,挥之不去的噩梦像藤蔓一样,始终缠绕着他,跟上回冬季极限赛时一模一样。

噩梦做得多了,他就像是患上了恐雪症,普通的雪场在他眼里都仿佛弥漫着漫天的暴雪。

刚才平行大回转练习时,他差一点就要绷不住了。

晏淮咬着下唇,撑着额头,出了一身虚汗。

“休息了?”

忽然一声清脆的提问,将晏淮从茫然无措中拉了出来。宁霁坐到他边上,打量着他的神情:“你是不是不舒服?”

“啊,有点头疼。”

“怎么回事?没休息好?”

“应该是。”

宁霁伸出手,轻轻按在他的太阳穴周围。她的指尖很凉,让晏淮瞬间清醒了许多,好像重新活在了现实里。

“让我猜猜。”宁霁认真地说,“睡觉的时候做噩梦了吧?”

晏淮无奈地看着她:“真准。”

“你上次在队医办睡着了,也做噩梦了吧?”宁霁眨了眨眼,好似不经意地问,“梦到了什么?我帮你美化美化。”

晏淮头一次听说噩梦还能美化,忍不住笑了一下,随即笑意敛起,眸光沉了下去。

宁霁一直将他细微的变化看在眼里,有那么一瞬间,她觉得面前的少年仿佛整个人都笼罩在了无穷无尽的阴影中。

他究竟梦到了什么?

晏淮再次抬起头来,已然恢复成没心没肺的样子,漫不经心地道:“我啊,就梦到地震了,我初恋的那个女孩被压在石头下面,我怎么都搬不动石头,只能眼看着她断气。”他摊了摊手,又说,“就这样,你看看怎么美化吧。”

宁霁有些吃惊:“你居然还有初恋的对象?我以为小淮爷脑子里只有训练。”

“宁霁,你搞错重点了。”

“好吧,好吧。那其实故事的最后,女孩并没有死,她是一个超人,像神奇女侠那样的,快要断气的那一刻突然变身,一拳震碎了石头,又生龙活虎地蹦了出来,然后你俩皆大欢喜双宿双飞happy ending(大团圆)。小淮爷,满意吗?”

晏淮笑到双肩颤抖:“为什么她是超人,我却不是?我要英雄救美啊。”

“那就是你变成中国队长什么的,一拳震碎石头,把初恋女友拉了出来,让她重见光明。这下可以了吗?”

“可以,可以。”晏淮的桃花眼快弯成月牙了,“被你这么一说,我的头好像也没那么疼了。”

“那就回去训练吧,王教练还等着你呢。”

晏淮笑够了才站起身,重新戴上帽子和雪镜,准备返回雪场。

宁霁跟在他身后走了几步,忽然有点在意地问:“你真有初恋吗?”

“真的啊。”他的语气不像开玩笑。

“那现在呢?是分开了吗?”

晏淮突然停下脚步,宁霁一个没注意,撞到他的后背。

少年微微抬起头,看着远处白茫茫的广阔雪场,失了神。

“她也是真的,”晏淮平静地说,“死了。”

接下来几天,宁霁沉浸在巨大的震惊中。

没想到晏淮年纪轻轻,就已经有如此丰富狗血的感情经历了。再看看自己……她立刻陷入母胎单身的自我怀疑。

也难怪这个家伙情绪总是反复无常,嘴巴还毒,大概就是受刺激后的性格扭曲,想想也是挺可怜的。

然而还来不及同情他,宁霁自己就摊上事了。

周一一上班,T大统管体育生的孙主任邀请她去办公室“喝茶”。

这事说大不算大,说小也不算小:上雪训练前,宁霁给戴初夏拿了盒女生调理用的中成药,戴初夏服用以后一直感觉不舒服,胸闷气短,晚上还失眠,一气之下便哭着向学校举报了她,理由是给学生滥用药物。

孙主任说的时候,宁霁全然听蒙了,她当时拿的药严格意义上来说都不算是药,但凡生理期不调的女孩都可以服用,她以前也吃过,根本没有这么夸张的反应。

宁霁跟孙主任把当时的情况叙述了一下,孙主任说:“问题就在这儿,学生跟我们说她生理期一直正常,肚子也不痛。”

宁霁愣了:“怎么可能?”很快,她又反应过来,“益母草是活血化瘀的,就算一切正常也不会出现这样的反应,更何况……”

更何况那姑娘对她亲口承认了自己的症状,现在突然否认是怎么回事?

孙主任叹了口气,忽然道:“这个学生一贯就是这样啊。”

宁霁又蒙了:“什么意思?”

“以前她不喜欢她班上的那个辅导员,就想各种方法告老师的状,最后那位辅导员不胜其烦,主动申请调去别的班了。”孙主任一脸“你懂的”无奈神情。

宁霁有些吃惊。戴初夏看上去挺柔弱的,没想到这么能折腾。她小心翼翼地问:“那这次,她也是想把我挤走?”

孙主任点点头:“我估摸着就是这个意思,不然她不会顺带把田径队的陈队医夸成花,说人家如何如何关怀队员……真是小丫头片子。”

孙主任脸上露出烦躁的神情,其实他一直很不喜欢这样的学生,年纪轻轻就工于心计,折腾这些没用的东西,不好好学习也不努力训练,等走上社会以后,靠那点小聪明能混到几时?

“我今天叫你来,就是想给你提个醒,”孙主任说,“你做好你的事就行,她怎么折腾你都别睬她,等她筋疲力尽就好了。”

宁霁垂下眸,抿了抿唇,沉默许久,才下定决心道:“要不……我就跟陈队医换一下吧?”

门外路过的盛飞扬偷听到这一句,吓得一趔趄,手机差点都没拿稳。一股强烈的使命感随之而来,他火速给晏淮发了信息,犹豫了三秒,换了种语气,给路清美也发了过去。

于是,在宁霁与孙主任的谈话还未结束时,单板队所有人都知道调换队医的事了。

每天晚上九点以后,是单板队练歌的时间。

戴初夏已经想好今天怎么排练了,赶到自习室时,却发现氛围有些怪异。

路清美和翟小颜坐在一旁看视频,抬头看了她一眼,却没有像往常那样打招呼;晏淮和盛飞扬坐在后面一排,一个戴着耳机闭目不语,一个低头专注地追着新番;夏将辉照例独自坐在后面,虽然什么也没做,但看她的目光也充满芥蒂。

这是怎么了?他们又吵架了?

戴初夏拍了拍桌子,对众人道:“集合,都过来我这里。”

无人响应。

“磨蹭什么?”戴初夏皱眉训斥道,“总共就这么点儿排练时间,想耽误到什么时候?抓点儿紧行不行?”

许久不说话的晏淮忽然睁开眼,望着她。

他的眼神明明很淡,却好像能让人嗅到提前南下的冷空气。戴初夏心里一颤,不好的预感油然而生。

晏淮摘下耳麦,貌似关切地问:“听说你身体不舒服?”

戴初夏松了口气,小嘴努了努:“对呀,好几天没睡好觉了,黑眼圈都出来了。”

“还有什么症状?”

“胸闷气短,有时候心跳加速,还经常出虚汗。”戴初夏余光扫到路清美,立刻委屈地说,“我最近没去训练就是因为身体不舒服,可居然有人问我是不是想逃训练,我心里就更难受了……”

按照她的预期,这拨哭诉完,绝对会有人忍不住安慰她,屡试不爽。可是,她话音落下后,回应的只有无声的沉默。

气氛一瞬间尴尬到了极点,路清美甚至毫不掩饰地翻了个白眼。

最终还是晏淮给了点儿面子,难得耐心地问:“那是为什么身体不适呢?”

戴初夏咬了咬牙,难过地说:“我吃错药了。”

“你是吃错药了。”晏淮赞同地重复了一遍。

戴初夏立刻委屈得眼眶都红了:“晏淮,你什么意思?我吃了宁队医给我开的药以后就开始不舒服了,我没有撒谎!”

“我也没什么别的意思,就是字面意思。”晏淮漫不经心地搬出自己的鬼才逻辑,“你吃错了药,导致身体不舒服,我说得没错吧?跟你的意思一样啊。”

戴初夏愣住了,明明不甘心,却发现这解释无懈可击,根本无法反驳,只能带着哭腔道:“我都这样了,你还欺负我……”

“你都哪样了?”晏淮眸光漆黑地反问,“吃减肥药吃到身体不适然后赖给队医,还要我同情你,你认真的吗,戴同学?”

戴初夏呆住了,难以置信地望着晏淮,脑子里只有一句话:他怎么会知道?

她正在服用减肥药的事情,从来没有告诉过单板队的人!

戴初夏咬着唇,假装无辜地眨了眨眼,仍然嘴硬道:“减肥药?你在说什么呀?”

晏淮淡淡笑了一下。他的行为举止仿佛还如往常一般散漫着,可是在戴初夏看来,那笑容竟透露出冷酷残忍的味道。

“我来提醒你一下吧。”晏淮滑开手机屏幕,调出几张截图。上面是戴初夏每次吃完减肥药的打卡微博,还有激励自己坚持下去就一定会又瘦又美的鸡汤文字。

“你不是不用微博吗?”戴初夏惶恐地看着**裸摆在自己面前的“证据”。她以前是关注过晏淮的,但自从上一次大赛失误后,晏淮的微博被质疑攻陷,他干脆把账号都清空了,再加上这个人平时训练太拼,她一直以为他是不怎么上网的。

晏淮懒得同她解释,直接道:“这个药我查过了,绝大部分人都会出现跟你一样的副作用反应,还有人直接病危住院。”

路清美、夏将辉他们都用非常严肃的神情看着她,戴初夏后退了一步,心虚得有些结巴:“那那……那也不能说明就是它……我懂了!你们是不是觉得我错怪宁霁了?可她就是个队医啊,我才是你们的队友,你们应该跟我站在一边……”

“戴同学。”路清美终于不耐烦地出声,“你进队的时候,教练跟你说过运动员的注意事项吧?我也反复提醒过你,绝对不能服用这类药物,你是忘记了,还是明知故犯啊?”

“轮不到你来管我!”戴初夏已然恼羞成怒,不经大脑思考道,“你先管好你自己吧,不喜欢盛飞扬还不干脆拒绝,吊着人家算什么?”

路清美的脸色唰地白了,神情变得很难看。

突然被点名的盛飞扬站了起来,一改平时无精打采的样子,镜片下的眸光难得暴躁,霸气地说:“我乐意,我惯的,你管得着吗?”

戴初夏彻底吓呆了。没想到平时只沉浸在动漫里、最好脾气的盛飞扬也会对她发火。

心里有无以言表的委屈和不甘,她愤愤地望了晏淮一眼,期望他能到此为止别再追究。谁知晏淮根本不领情,居高临下看着她,声音里带着压迫性:“到明天下午为止,如果你不去跟孙主任说明真相,我不介意帮你把截图报上去。”

戴初夏低下头,下唇被自己咬到发白,强忍着眼泪点点头,小声地说:“对不起。”

她一直都是一个很会审时度势的人,现在这样一个冷血的晏淮根本不能正面扛。盛飞扬、路清美甚至宁霁怎么想她都无所谓,但晏淮跟他们不一样,她的认错是专门说给他听的。

晏淮本来还想说点什么,看着她这拨假惺惺的道歉,胃里一阵翻江倒海,最终只是厌倦冷淡地说:“你根本不配当个运动员。”

戴初夏没再接话,拎着自己的包离开了。

下了楼梯,她才收起眼泪,充满恶意地嘟囔:“不配就不配,谁稀罕啊。”

恨归恨,戴初夏还是在晏淮规定的时间内,去向孙主任“澄清”了自己的错误。但她仍然像一块狗皮膏药似的,始终不肯退队,只偶尔在训练时露个脸,确保自己的出勤率,不会被开除,其他时间在校园里遇到单板队的人权当不认识,练歌也再没出现过。

宁霁是几天后才知道这件事的。

她把蛋黄拴在操场树边,一脸八卦地听路清美叙述那晚的景象。原来在她毫不知情的情况下,某间自习室里居然发生过这么精彩绝伦的冲突。

“说真的,我很感谢你们,但其实你们不必因为我这样撕破脸。”在全部听完后,宁霁啧了啧道,“我虽然申请调队了,但孙主任压根儿没同意。”

“哈?”路清美差点闪到腰,“可是盛飞扬告诉我们……”

宁霁摊了摊手:“他应该只听到了我说的话,没来得及听孙主任说完……孙主任虽然规矩很多,但处理事情还是很霸道的,这种小把戏他压根儿没打算搭理。”

原来如此。

路清美突然想把盛飞扬拖过来揍一顿。

宁霁赶紧宽慰她:“不过还是非常感谢你们,愿意为我出头,我很感动。”

“别谢我了,要不是晏队带头,我们几个也没这个魄力。”路清美握了握拳头,眼神闪烁出意犹未尽的光芒,“其实我不爽她很久了,早就想挫挫她的锐气了。”

宁霁笑着侧开头,看到百米开外训练中的其他队员。

晏淮正在跑步,夜风吹出少年修长匀称的肌肉轮廓。

她凝神看了一会儿,收回视线,问:“队里大家的装备配得怎么样了?”

“还没全部搞定。我自己有存款可以买板子,盛飞扬和翟小颜也不缺钱,但是夏将辉……”路清美犹豫了片刻,小声对宁霁说,“他家里条件不是很好,钱只能慢慢攒。”

她话刚说完,一个沉默高大的身影忽然从后面走了过来,拿起地上的水杯仰头喝水。

路清美吓了一跳。她根本没注意到夏将辉什么时候过来的,他的脸罩在灯光的阴影里,眸光暗得像压着一团乌云。

负疚感油然而生,路清美像犯错被抓现行似的,紧张地捏着运动衫衣角,刚才的话不知道对方听到了多少,贸然道歉似乎也不太合适。

夏将辉也没跟她们说话,喝完水就走了。

路清美重重地叹了口气,和宁霁交换下眼神,说:“所以,我今天来找学姐,是有重要一事相求。”

“什么事?”

“我们报名参加的校园歌手大赛的团体组,必须是六个人为一组,现在戴初夏不参加了,我们就还缺一个人……”

宁霁:“你不会是想让我补缺吧?”

路清美眨巴着圆圆的眼睛,摆出既可爱又元气、完全和“暴力”两个字不沾边的表情:“学姐,帮帮忙啦。”

宁霁惊悚地后退一步:“不可能,做梦,我唱歌多难听,你不知道吗?”

路清美却一本正经地说:“我觉得一点儿都不难听啊。”

“少女,你是被猪油蒙了心吗?”

那个时候的宁霁并不知道,在听过晏淮和盛飞扬唱歌以后,只要是正常人唱歌,路清美都会觉得还不错。

路清美合掌,诚恳地求她:“学姐,如果我们能拿个名次,哪怕是优秀奖,夏将辉的装备就有着落了。不为了我们,你就想想他。”

宁霁脑子里闪过夏将辉要强、沉默的身影,终于做出了退让:“你们选的什么歌?太难的我可唱不了。”

“不难不难,就是《小兔子乖乖》。”

“……”

宁霁愣了,单板队在选曲上清奇的画风让她有些难以置信。想象到时候全体成员包括三名身高超过一八零的肌肉少年一脸严肃地站在舞台上唱这首童谣,宁霁就觉得……

也太羞耻了吧。

他们确定参加的是校园歌手大赛而不是校园搞笑大赛?

“总而言之,这就是为了照顾全员选的歌。”路清美期待地看着宁霁,“学姐,你会唱吧?”

废话。有过童年的,应该都会吧?

宁霁清了清嗓子,认真地哼道:“小兔子乖乖,把门儿开开,快点儿开开,我要进来……不开不开就不开,妈妈没回来……”

路清美跟着旋律一起点头,听到这里感觉不太对,从口袋里掏出一沓折成正方形的纸,上面印着全套歌词。

“学姐,你歌词唱错啦。”

“啊?”宁霁停了下来,接过歌词,“我一直记着是这样。”

路清美指着白纸上的字,说:“这里,‘不开不开我不开’,你唱成了‘就不开’。”

宁霁拍了下脑门儿,困惑地呢喃:“是这样的吗?”

一首从小就传唱的歌谣,歌词深深烙印在脑海里,宁霁从未想过看一眼歌词,更没想到自己根深蒂固的习惯是错的。

原来她一直深深信任着的这份习惯,是错的。

宁霁盯着纸上的“我不开”三个字,脑海里忽然浮现出一个画面。

好像在很久以前,曾有个小男孩试图纠正她。

“你唱错了。”他是这样说的。

可待宁霁追问后,他只是望着洞口纷飞的暴雪,改了口,低声道:“挺好的,就这样。”

宁霁看着歌词发呆,思绪飘到很远,路清美伸手在她眼前摆了几下都没把她唤醒。

直到有只手一把夺过她手里的歌词,宁霁才如梦初醒。

“这什么?”晏淮举着纸,让灯光照在黑字上,“小兔子乖乖?你要加入?”

他嘴角翘起,目光转到宁霁脸上。

在朦胧路灯的折射下,他面庞的线条柔和了许多,脸上挂着如夜色般清朗的笑,眼睛里仿佛也盛着一轮明月,映照出难得温柔的光。

宁霁有些看愣了:“对啊,我要加入。”

晏淮笑了笑,主动将蛋黄牵了过来。

操场上运动的学生陆续回了宿舍,单板队的其他成员也笑闹着走在前面,晏淮逆着人流,蹲下身猛搓蛋黄的狗头。

他在等她。

宁霁恍惚地向他走去,好像走向一片明媚的光源。

“我送你回宿舍吧。”晏淮笑着站起来,一手牵着狗绳,一手插兜,慢悠悠地走在路灯下。

宁霁心跳加速,鬼使神差地问了句:“明天还能来看你晚训吗?”

“你的话,当然可以。”晏淮伸出那只空闲的手,在她头顶飞快地揉了揉。

夜风不冷,月光悠长,两人一狗,这是宁霁向往的平凡生活。

她心里忽然冒出一个念头,也许,她真的可以拥有正常的人生。

宁霁不正常的人生大约可以追溯到十几岁,再往前的事情她就不太愿意回忆了。总之,十几岁时经过一场灾难,她从鬼门关绕了一圈,好歹拖了半条命回来,这就算是“重生”了。

只不过,她“重生”得并不太好。并非是生活困难,恰恰相反,宁妈妈投入了百分百的爱给她,虽然是单亲家庭,但她过得不比任何人差。

困难的是她的心境,她好像永远也走不出那场茫茫暴雪。

可是现在,晏淮那个懒洋洋的身影,仿佛是雪天里忽然破开的一道光,告诉她:没什么大不了。

有时候宁霁真想扒开他的脑子看一看,这人到底是怎么在大众的谴责和质疑之中,还能如此漫不经心地活着。

宁霁一边想着,一边放慢脚步,从斜后方看着晏淮把蛋黄举起来,高高抛起再稳稳接住。

“儿子啊,你有点瘦。”晏淮认真地对蛋黄说,“等爸爸赢了比赛,给你买一箱最贵的狗粮。”

“嗯?你叫它什么?”

晏淮面不改色:“儿子。我刚刚决定当它的爹。”

宁霁嘴角抽了抽:“你知道我叫它什么吗?”

“不知道。”晏淮耳后根有点红,没敢看宁霁,假装随意地说,“难道你是它妈?”

“不。”宁霁甜甜一笑,“我叫它孙子。”

“……”

合唱排练和训练一样,按部就班地进行着,很快就到了校园歌手大赛的那天。

单板队没有定做统一的服装,路清美要求每个人都穿白上衣和黑裤子,颜色上统一就可以了。

这就导致了晏淮穿着白衬衫出现在礼堂的时候,所有人都没反应过来。

平日里见到他都是运动休闲的打扮,很少见他穿得这么正式,尤其他还是穿衣显瘦的身材,这样打扮笔挺得像个模特,一路走在后台收获了无数女孩惊叹的目光。

宁霁却不是第一次见。

在游乐园鬼屋的时候,晏淮身上那件衬衫还带着复古华丽的欧式荷叶边,相比现在这件普通白衬衫,当时的他更有懒散却禁欲的气质。

晏淮本人对大家的目光毫无察觉,他脸上的每一个部件都在表达着不耐烦。

他们抽到的序号在后面,也就是说,在轮到他们之前,必须要在后台原地待命。这个时间本来应该在训练馆……

后台吵吵嚷嚷,时不时传来个人组或高亢或雄浑的几句美声,晏淮浑身发痒,想做几个平板支撑打发时间,可满地都是道具服,根本没有足够他施展的空间。

晏淮目光正烦躁地飘忽着,忽然有人坐到他身旁,自来熟地问:“兄弟,你是对唱组的吗?”

晏淮收回视线,“嗯?”了一声。

男生没听清,以为是肯定语气,指了指旁边说:“跟你女朋友一起来的吧,你可真是好福气。”

顺着他指的方向,晏淮看到宁霁毫无察觉地靠在窗边,低头刷着手机。

他嘴角微不可察地翘了翘,忽然对这句突如其来的搭话并不反感。

“这里这么多人,你为什么就觉得是她?”

“啊?不是吗?”男生有些意外,也有些欣喜,“你们俩穿着情侣装,我还以为她是你女朋友呢。”

“我们是合唱组的。”说着,晏淮又抬起眸。

宁霁按照路清美的要求,今天也穿了黑白配。只不过她的衣服都是略微修身的板型,裤子是高腰的,勾勒出纤细的腰身和笔直修长的腿。她今天还化了妆,打理了头发,就算只是随意地靠在窗户边上,整个人的线条依旧婀娜得不像话。

宁霁不知刷到了什么有趣的段子,忽然笑了一下,杏眼弯成月牙,清甜得像是吞下了一大口鲜嫩多汁的水蜜桃。

晏淮微微眯起眼。

T大美女如云,宁霁百里挑一。

身旁的男生已经有些坐不住了,跃跃欲试地搓着手:“原来不是情侣啊,哈哈。那你们认识吗?”

晏淮淡淡地说:“认识啊。”

男生眼睛里发光,再不掩饰自己的目的:“她、她哪个学院的?叫什么名字?我可以请你吃饭!”

晏淮冷笑了一下,信心十足地说:“你不如去问她本人?”

按照他的推断,宁霁会义正词严地告诉对方自己队医的身份。队医虽然不是老师,但好歹也算是学校的工作人员,跟学生之间还是有着一道鸿沟的。

晏淮于是抱着看戏的态度,看着这位哥们儿屁颠屁颠地跑到宁霁旁边,红着脸、打着结巴索要微信号。

然而男生话刚说完,宁霁就退出微博,点开屏幕上一个绿色的方块:“哦,微信是吧。你扫我?”

晏淮的脸瞬间黑了,一个箭步冲了过去,带起一阵劲风,把宁霁吓了一跳。

“你怎么了?”宁霁狐疑地看着晏淮,“实在难以忍耐训练的冲动了?”

“不。”晏淮咬牙切齿地说,“我现在满脑子都是比赛的旋律,不如我们去练歌吧?”

难得他这么有干劲,宁霁感动地说:“没问题。等我跟这哥们儿加完微……”

“加我的!”晏淮心一横,截下话头。他充分体会到了什么叫自作孽不可活,都怪他刚才怂恿这哥们儿过来。

男生已经蒙了,看了看他,又看了看宁霁。

晏淮飞快地报出一串号码:“兄弟,先加我,回头我把她推给你。”才怪。

晏淮把宁霁强行拖出后台,冷风灌过来时,他才稍微清醒一点。余光瞥了眼宁霁,飞快地把外套披在她身上。

“谢谢。”宁霁裹紧外套,有些好笑地说,“没想到,你原来是个对校友这么热情的人啊。”

“热情个……”晏淮忍了忍,叹了口气,“你为什么要给他微信?”

“嗯?”

“你认识他吗?你知道他的底细吗?如果他是变态呢?女孩子要有点安危意识,别这么随意给人联系方式。”

宁霁眨了眨眼,总算明白他在别扭什么了。

“其实我就是,”宁霁摊手,“想给他分享一下队医办的养生小推文,如果我没目测错,那位同学正在遭受脱发的困扰,我们最近在做这个专题。”

“……”

脱发?

晏淮嘴角抽了抽,那哥们儿的毛发好像的确有点稀疏了……然后,他下意识地摸了下自己的头。

宁霁会意,直截了当地说:“别担心,你目前没这个危险,如果拿犬科类动物比喻的话,你的发量跟长毛狗似的,就算要秃,也不会立刻秃。”

所以,他应该高兴吗?但是这个比喻完全让人高兴不起来呢。

既然说他是狗,晏淮便耐心地问:“你还记得我们今晚要唱什么歌吗?”

“《小兔子乖乖》呀。”

晏淮抿嘴一笑,大手在她头上拍了拍,意味深长地说:“对,小兔子乖乖。”

宁霁愣了愣,这是把她比喻成兔子了?

她刚准备露个獠牙给晏淮看看,路清美就把他俩叫了回去,宁霁只能遗憾作罢。

单板滑雪队第一次参加校园歌手大赛,以微妙的姿态结尾。

《小兔子乖乖》的伴奏响起时,礼堂里的人都沉默了,随即观众席里爆发出剧烈的欢笑声。

奈何几位当事人丝毫不受影响,仍然笔挺地站在灯光下,严肃得像展览馆里的蜡像。

等他们开口唱第一句的时候,全场又陷入了凌乱的沉默。

“这个……怎么说呢……”评委们开始交头接耳。

“人家运动员们百忙之中过来支持咱们的活动……”

“是啊……就凭人家这个参与的精神,咱也不能给太低分吧?”

“而且,三个男孩都挺帅的……”

这是重点。四个评委,三个是女性,不得不承认,这一组虽然唱得难听,但确是最养眼的,全员俊男美女。

观众席似乎也发现了,嘲笑声渐渐被尖叫声代替。

于是,就在这种微妙奇异的氛围里,单板队的演唱轰轰烈烈落下帷幕,捡漏了个“最佳现场效果奖”,奖金虽然不多,但也足够买一套装备了。